小谢和老谢
小谢与老谢
我试着想透过这个纷繁眩目,高速运转的表象去探询它的本象,犹如把高速镜头定格在一个画面上。 我试着想从流逝的时光中抓回点什么。在一张张高速掠过的画面中,我把镜头定格在小谢与老谢的身上,不仅仅为了他们,同时也为了我自己。
我和小谢只有一面之缘,他是我朋友的朋友。之前只是耳闻,未曾谋面。那天和朋友去省展览馆办事。出来经过一个人声鼎沸的会议室时,看到一个人正悠闲地靠着会议室的后门抽着烟。朋友于是走上前和他打招呼,原来这就是小谢。以前只听说小谢是搞体育的,未曾料到小谢却是一付儒雅小生的模样。匀称的身材,一丝不乱的小分头下是一张白净,保养良好的面孔,一双玩世但不乏精明的眼睛藏在金丝眼镜的后面,条纹立领衬衣外,套着件合身的浅色西装,深色西裤,黑色皮鞋。手里握着当时十分流行的老板包。小谢把我们让进旁边的休息室。我这朋友和他也有些日子没见面了,大家围着沙发坐定后,就开始聊起各自的状况。于是我们得知小谢现在是某传销公司的钻石级代表,年薪几十万。会议室内那些情绪激动,如痴如醉的听众就是他的三千徒众,专业术语叫:下家或第N下家。讲台上轮番煽情的则是他的七十二贤人。小谢深坐沙发内,翘着二郎腿,眼神淡定,从容,侃侃而谈。隔壁喧闹的会议室仿佛和他隔着几个世纪。
我当时还在一家建安企业打工,频繁地出差。而且风闻即将开始的企业改制也让人心烦意乱。所以很快就把小谢忘了。那时公司正好有个项目在滨海市。我做为公司的代表常驻工地,每天都有扯不完的皮,常常要从早上7点忙到夜里8,9点, 建筑工地上当然没什么军国大事需要我等操心,但是,一不小心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就有可能酿成事故。为了自己和别人的平安,你得把自己逼成偏执狂,强迫症。所以每有空闲回家,我都找那些狐朋狗友灌啤酒,胡吃海吹一番,放松一下。某次酒桌上有人提到好久不见小谢了,就有知情者挤眉弄眼爆料说:小谢和一女富姐泡上了,正在温柔乡呢,哪里得空和你们闲嗑。于是在一片重色轻友的谴责声中,小谢及有关的成人话题就逐渐弥散开来成了饭桌的主题,哪还有比这更好的下酒佐料呢?!在厦门的那个项目完工后不久,公司在几度更改方案后终于开始了改制。稀里糊涂中我留了下来。签了聘用合同,我那十几年的工龄换了万把块钱。但一年后,由于各种原因我还是开溜了。
在我离开那家建安公司两年后,某天我遇到原来的同事。顺便聊起了原单位的人和事,才得知老谢的死。我颇感意外。老谢是四川人,不过五十几岁。他与千百万80年代末兴起的农民工一样从千里迢迢的四川农村涌进了东南沿海的各个建筑工地,承担了其中最为脏累的工种。对于用工单位来说这些农民工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相对于原来国营固定工可以省了不少的劳保,福利,退休金等等费用,所以到最后,在一线施工的固定工越来越少,而由象老谢一样的农民工替代。此起彼伏的川音成了工地内的一个特色。老谢由于人缘好,要价不高,所以一些项目经理部就常与他合作。公司上下也都知道他。
我惊诧于老谢的死。仅仅三年多前,我还与他在滨海市的工地中合作过。当时他的身体看来还蛮结实。但其实也并不意外,在不长的时间内我已看到施工队内有两个人因肝癌,一个人因白血病而过世。他们也都是壮年人。然而老谢却是我印象最深的一个。我和他合作即始于滨海市的那个项目,当时他是负责管道安装的队长。那个项目的甲方是台商,他们投资在滨海市近郊建一个工业园区,方圆几十亩,共有厂房二十几栋。每栋厂房长近百米,宽近三十多米。我方负责其中两栋厂房的设备安装。合同工期只有两个月。我们几个是在绵密的春雨中抵达工地的。当我们跨下公司领导的本田雅阁,举目四望,雨幕里周围泽国一片,远处几栋接近完工的厂房隐约在淡青色的烟雨中。我们踏着高出水面由碎砖块,小土包组成的小岛,一路涉水到达驻地,风雨中老田他们用毛竹;油毡搭盖的两个工棚犹如汪洋里两艘快要进水的破船。旁边兀立着一栋两层活动组合房,楼下是仓库,楼上办公室兼我们宿舍。老谢看到我们过来很高兴,他们已先来近一个星期,手下十几号人每天吃饭都要他掏腰包,自然盼着早点开工。公司领导当天晚上召集项目部全体人员开了会,无非是:重视,重视,再重视。第二天一早和甲方相关负责人见了面,然后我们一起查看了施工现场。站在厂房的顶楼眺望,整个工业园区的规模颇为壮观,远处几台推土机正在昔日的农田上来回穿梭,后面紧跟着的压路机则把松软的土层压平,压实。中午和甲方几个人到附近的酒店一番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后,公司领导拜拜走人了。当时整个项目部有四个施工队,三十几号人。其中两个由四川人组成,另两个主要是我们本省人,间或几个老谢的四川小老乡。由于人员组成复杂,有的还是第一次合作。所以临开工前项目部特意开了个班组长碰头会,对相关问题,特别是安全问题作了交底,并特意强调要通力合作,加强团结等等。
由于工期紧迫,我们被迫日夜加班。施工队早上7点开工,晚上8;9点收工。但是进度及质量情况并不理想。在第一次班后施工总结会上,我对其它班组的问题一带而过,然后抓住老谢班组在施工中存在的问题进行了不顾情面的批评。这有点出乎老谢的意料之外,其实他们班组的进度情况比其它的班组还要好一些。老谢觉得委屈,试图以材料问题为自己辩解。但是我不给他机会,越发上纲上线,并责令他们限期返工。气氛变得骤然紧张起来,当时我们围坐在地上,周围站着的二,三十个工人都鸦雀无声。其它几个班组长或茫然不知所措,或带着点脱身事外的得意看着我和老谢,最后老谢被我驳得无话可讲,低头坐在那抽着闷烟。他的十几个手下站在后面异常气愤,但老谢不吭声,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在工程刚开始的摩合期内,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十分正常。只要在这段时间内把问题解决了,理顺了,施工就会慢慢走上正轨。我之所以在这时解题发挥,一是因为我和他们大部份都是头一次合作,我想以此立威。二是工期紧迫,无法再象以往一样慢慢磨合。三是老谢负责的施工任务事关整个工程质量。当然更大一部份原因由于老谢是外省的农民工。所以我借老谢开刀,以引起重视,使施工尽快走上轨道。见气氛僵持在那边,于是我宣布老谢留下,其它人散会。当现场只有我们两个时,老谢依然绷着脸坐在那边抽着闷烟不搭理我。看到老谢手里只剩下快燃完的半截烟头,为了打破沉默。我掏出一根烟,自己点着了。再抽出另一根扔给了老谢。老谢接了,但并没有续上,只是捏在手里。我向他解释并不是故意找他的茬,在来工地的路上公司领导还特意把他的情况给我做了介绍。知道他也算是公司老人了。同时我也承认出现的质量问题并不全是他们的问题,材料方面当然也有问题。但以他的施工经验,只要采取一些措施,完全可以避免因材料问题而影响到质量,但显然他老谢并没有,或不愿做到这一点。老谢依然不吱声,只是把手里捏着的那根烟点着了。最后我要求他还是得把出现的质量问题限期整改了,只是我将补偿他们因材料问题而使他多付出来的那部分费用。老谢不置可否地“嗯”,“嗯”几声作为回答。第二天一早,当我到达施工现场时,看到老谢他们已经在进行整改,但从此以后老谢他们对我是敬而远之。
随着暮春的到来,南方的天气一下子躁热起来。驻地的环境逐渐变的不堪。由于没有简易厕所等生活设施,生活污水在各个工棚间蜿蜒流淌,蚊蝇肆虐,空气中弥漫着股下水道的臭味。早饭后,我一般是到驻地旁的小土山上解决大号。山的一边已被挖得半空,另一半却依然林木葱郁。山上的空气异常清新,堪称天然氧吧。然而按我在甲方办公室看到的规划图,我当时蹲得地方将被移为平地,建个包装瓦楞纸厂,而掏出的土方则被运去把征用的耕地填平。到时这里不会再有清新的空气,而代之以隆隆的机器声。在小山上可以俯瞰整个工地,我尽力想象着这里原来是怎样的一幅鸡鸡犬相闻的田园风光景象。
老谢尽管对我还有抵触情绪,但对项目部的各项任务仍然可以不折不扣地完成。经过这段时间的磨合后,施工慢慢走上轨道,进度也渐渐跟了上来。于是我乘那天工地停电,决定回公司处理一些事,顺便回趟家。回家不久,就接到朋友发来的短信,说是谢总晚上在凯悦歌厅请客,叫我有空过去。到底是哪个谢总,我觉得纳闷。晚上到了凯悦后,侍应生把我带到包厢。发现他们五,六个人正在里面“HIGHT”。朋友看见我,放开怀里的女人招呼我过去。我小心地不被地上的咔啦OK线绊倒,走过去找个空位坐下。朋友已经喝的差不多了,我笑着问他,哪个谢总请客。他并不回答,而是吩咐进来摆果盘,饮料的小妹:跟“妈咪”讲,来新客人了。不一会儿,“妈咪”果然带了一溜五,六个小姐进来。朋友指着“妈咪”对我说:“甭跟她客气,随便点。不满意再换一批。”然后指着我对“妈咪”说:“叶岚,老同学”。我转头定睛一看,可不是,有点脸熟。 “叶岚是我们高中隔壁班的团支部书记,他们班的班花。”朋友提醒到。我讪笑地站起来打招呼说:“嗨,叶岚。。。不好意识。。。你知道我高中时还是落后分子,一直到高三才入的。。。所以。。。”。不等我说完,叶岚一脸灿烂地打断我的话,“那里的话,哪里的话。。。。。。”一边说着一边把名片递给我。搞得我倒不好意思起来,随便挑了一个。刚坐下,朋友凑过来一脸奸笑地对我说:“出台费谢总可不买单”。“这个谢总不会是小谢吧?”我问他,朋友仰脖灌了口啤酒回答说:“还真被你说对了,除了他还能是谁。这不,他有事出去一下,等下还会回来”。 “谢总什么好心情,没事请我们在这里潇洒?看来谢总的钱袋也肿了。”我笑着打趣说。朋友端着啤酒罐挪过来紧挨着我坐下,故作神秘地说:“小谢办了个公司打算上市。你看,坐在中间正在K歌的那位兄弟,他是我朋友。他在这方面刚好有点门路。今晚由我出面请他出来和小谢见个面。我趁机把你们几个叫过来,热闹一点,反正小谢买单。”“没想到小谢弄出这么大的动静。”,“那是,你我都落伍了,”朋友喝了口酒接着说:“那天我到国际大厦16层小谢的公司找他,结果恁是被门口那个receptionist漂亮妞给拦下来,说是找谢总要先预约。把我搞得一愣一愣的。看来我也要把现在的那个看门老头给炒掉,看一下换个妞给我站岗放哨是什么感觉。”“你吃饱撑的,你那里和他的怎么一样。”我笑着说。他们正在兴头上,所谓“猫尿”可口,小妹温润,后面不知还有什么节目。我因还要赶明天的早班长途汽车去工地,家里也还有一些事要处理。看看时间不早,不等小谢回来,先告辞回家。
我之所以急着赶回工地,是因为老谢班组的施工告一断落后,紧接着就要做管道压力试验,这个试验成功与否关系着后续工序能否及时跟上。所以对此我十分重视。为不影响施工进度,我们选在晚上做压力试验。压力试验主要是检验在一定的实验压力下管道是否发生渗漏。我们一般还要保压24小时观察。那天从傍晚5点开始,一切停当后,已经9点多。于是我回宿舍休息,但翻来覆去睡不着。几年前,在武汉的一个项目,压力试验三番两次没有通过。当时那个班组长最后来阴的,将压力表拆开来,弄断里面的弹簧,然后把压力表指针固定在试验的压力值上,妄图蒙混过关。由于和老谢是头一次合作,我有点不大放心。反正睡不着,于是我起床提着手电去工地。虽说已到暮春,但在四面透风的工地,深夜里依然寒气逼人。到了工地,远远地望见试验压力泵处还亮着灯,走近一看,原来是老谢和他的老伴。由于做压力试验时压力泵不便移动,为防出意外,老谢晚上就守着它。老谢披着大衣和他老伴拥着床破棉絮坐在铺在地上的几层纸皮上,四周围着一些挡风用的塑料包装纸。老谢还没睡,看样子好象在做账。老谢看到我有点意外,我也不便说明来意,只说过来看看。我提着手电四处转了转,最后回到压力泵前,把压力表的读数记在本子上,然后向老谢借了把扳手,要把压力泵的一个关键零部件卸下来。我估计老谢不敢在压力表上动手脚,最大可能是看到压力表上读数下降,他再打开压力泵把压力打上去,所以我把那个部件卸下来后,老谢就是想把泵打开,它也动不了。老谢看到后,猜出了我的来意。并不生气,走过来语气和缓地对我说:“李工,我以党员的身份向你保证。。。。。。”听了他的话,我愣了一下,恍如隔世。党员,什么党员,就眼前这个衣衫褴褛,满脸皱纹,人们从不拿正眼看一下的农民工?这几年在我的印象中,党员的形象都是西装领带,衣着光鲜。都在讲台上理论创新,什么“帕累托改进”啦,“产权理论”啦,什么“招商引资”啦,什么“超常规,跨越式发展”啦,“。。。。。。都不知咋吃,咋玩”啦等等,当然还有党代会上那些西装革履的劳模企业家先进生产力代表们。记得几年前,有个公司领导曾提醒我要向党组织靠拢,我当时把申请书都写好了,但后来就把这事给忘了,那封申请书我偶尔在整理旧书堆时,还看到过,现在已不知扔到哪个犄角旮旯里面去了。有时候我觉得小谢,喔不,是谢总,更能代表现在党员的形象,虽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党员。眼下这个破衣烂衫的所谓 “党员”让我觉着突兀,我的手并没有停下,继续把那个部件拆了下来。我有点怀疑他说这话的动机。但看老谢的眼神分明透着一种决绝,还有一点极力掩饰的骄傲。看得出这个称号在他心目中仍然份量沉重。我有点尴尬地站起来,明知故问地打哈哈说“咳,老谢,干嘛不到宿舍睡,这里多冷啊。。。。。。”,同时掏出烟,递了一只给老谢,自己叼一只点着了,借着吐出的烟雾把刚才不大自然的表情掩饰过去。然后找个地方坐下来,和他聊起来。问他什么时候入的党。老谢回答说是二,三十年前,在部队机修连的时候入的党。后来退伍回乡务农,最近几年随着民工潮带着他的几个兄弟及儿子,女婿一家子到这里打工。他的回答引起了我的兴趣,“那你这样走南闯北的,如何过组织生活,如何交党费?”我问他。老谢张了一下嘴,但没有声音,踌躇着不知该如何作答,刚才还明亮的眼神变得暗淡下来。我知道只要多少年没过组织生活,没交党费,就算退党了。我这一问,显然问到了他的痛处。老谢闷坐在那里,陷入沉思。在灯光的阴影里,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夜深了,我劝老谢早点休息,然后提溜着那个部件回宿舍,心里想既然老谢觉得自己还是党员,那我就当他是党员好了,无非是信仰,只要心诚,何必据泥于那些繁文缛节。
压力试验虽小有波折,但还算顺利。整个工程大致成形。甲方反映也不错,正和我方接洽要把另一个厂房也交给我们施工。压力试验顺利通过,没有影响后续工序的进度对我来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整个人轻松不少。和老谢一家也逐渐混熟了,有时无事就到他住的工棚逗他的小外孙玩。老谢的工棚住着他以及他手下十几个人。他的女儿,女婿用布帘隔着住在最里面,老谢和他老伴隔着布帘睡在他的女儿,女婿的外面。他的儿子,兄弟等睡在最外面。老谢的女儿,老伴负责做饭。每天管十几个人的饭不是件容易的事,加上工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通常老谢他们早上7点开工后不久,他的老伴和女儿就步行去3,4里外的镇上采购。随着夏天的到来,天慢慢黑的晚了。每天收工后,老谢他们就围坐在工棚外的小方坪上吃晚饭,对劳累了一天的他们来说这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他们或边吃边聊着天,或吃完饭后抽着烟到另一个工棚串门,小孩则撒欢似的围着大人跑。老谢的老伴这时经常紧挨老谢坐着,时不时地往老谢的碗里夹着菜,他俩并不多言语,更多的时候只是满足地看着绕膝的儿孙们。暮色里,小方坪的上空回荡着欢快的川音。
工业园区内,各个厂房次第建成,夏日里厂房的瓦楞钢板外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厂区内正在敷设的水泥路也延伸到我们正在施工的厂房前。有时空闲时,我就站在厂房里看他们施工,曾经的耕地被推土机推平后,紧跟着的压路机把土层压实,然后铺上一层碎石,再用压路机压实,随后在上面敷设钢筋,最后浇上水泥。有时我想如果把锤子;塑料瓶等东西在铺路前扔到路基下,那么几百年后当后人在钢筋混凝土下面已成为文物层的耕地中发现同样成为文物的锤子;塑料瓶时,可能有人会对此感兴趣,并写论文分析它的成因,也未可知。甲方同样征用了位于省道对面的土地,准备盖员工宿舍,成为住宅区。在和甲方人员闲聊中得知,该工业园区以出口导向为主,组装各类电器产品,到时这片土地上产出的不再是稻米等农产品,而是成集装箱,成集装箱飘洋过海的廉价电器。
我和老谢的合作逐渐变得愉快起来。老谢平常言语不多,他那头始终长短合适,干净利索的发型明显区别于他的那些不修边幅的工友们,我不知这是否是部队生活给他留下的印记。和他接触久了,聊多了后,能感觉到虽然十几年走南闯北的打工历程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苍老许多,但岁月并没有磨灭他身上的一些现在已经久违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不管在一些人看来这是迂腐也好,不与时俱进也罢,对于在工地施工的我说来这正是我需要的,甚至是极端宝贵的。工程逐渐进入收尾阶段,一天接近中午时分,我正在施工现场陪着甲方说着话,突然一阵吵闹声传来,我回头一看,不远处,俩个人掐在一起,身后几个人在起哄。刚才还井然的工地,猛然间分成截然分明的两群人,随即很快又聚拢到一起,有人已捡起地上的碎砖头和钢筋,眼看着一场大规模的斗殴就要发生。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场面,我有点手足无措。我不得不撇下甲方,快步冲进人群中。我看到扭打在一起的,一个是我们本省的班组长,一个是他手下的小四川,两个人脸上都已挂了彩。我试图阻止两群人,但力不从心,我被人群裹夹着,正无计可施之际,我瞥见老谢正从远处跑来,迅即冲到两个打架人的中间,背对着那个班组长,用力把小四川架开,并用四川话冲着他的小老乡劝说着什么,他的神情紧张而专注。这时我反应过来,喊到:“班组长在哪里,班组长留下来,其它人回到工作岗位上。”人群逐渐平静下来,我和几个班组长围成一圈,包括那个正流鼻血的小四川,那个班组长的手下正忙着用卫生纸帮他擦拭嘴唇上的鲜血。后面围着一群刚才差点打起来的工人。我问打架的两个人,究竟怎么回事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不等那个小四川开口,他的几个围站在后面知情的小老乡已经抢着把缘由捅了出来。原来那个班组长已经几周没发工资给小四川,当天他已没钱吃饭,刚才再次向班组长讨薪,但仍未果遂酿成冲突。为了平息事态,我高调批评了那个本省的工头,并限令他支付工钱给小四川。但那个工头仍不甘示弱,表示当天没钱,要过几天才能发工钱给小四川。话音刚落,“格老子......”后面的几个四川人已经骂开了。而本省的工人也用方言跟他们对骂。眼看着事态又要再度激发起来。这时老谢站出来说,这几天小四川可以先到他那里搭伙,等领到工钱后再付他伙食费。听完老谢的话,我赶紧接过他的话头,要小四川这几天先到老谢那里吃饭。然后要求那个本省的工头必须在三天内付工钱给小四川,否则我将暂扣他当月的进度款。最后要求各班组长马上带领各自的工人回到工作岗位去。望着三三,俩俩离去的工人们的背影,我心里暗自庆幸一场即将发生的大规模冲突最后有惊无险落幕。当时如果没有老谢,结局可能会很不一样。
在这个工程即将完工时,我被调往另一个新开工的项目。并在这之后不久我离开了这个公司,同时搬往另一个城市。面对全新的环境和人际关系,我不得不全力以赴。朋友有时还通过电话或e-mail和我保持联系。所以通过他们我还断断续续知道一些有关小谢的事,小谢在运作了一个国企改制后,当时正和几个人酝酿一个海外投资案,发展前景一片光明。朋友提到在不久前的一个聚会上,小谢以一辆法国标致做为聚会抽奖的一等奖,小谢算是大发了。朋友说那天他们玩得非常尽兴,这我可以想象的到。但对我说来这已是翻过去的一页,在新的城市一切重新开始,生活并不轻松,我无暇他顾。某天,当我正在忙碌时,突然接到久违的老谢打来的电话。他询问我手头是否有项目需要他帮忙。当时我已经改行,并正为一些事烦心,没有心情和他多聊,为不使他太失望,我告诉他我手里虽有一些项目在谈,但都没有定下来,等有眉目的时候我会通知他。一晃几年过去,当我再次从旧同事口中听到老谢的消息时,却是他的死讯。同事告诉我,老谢在公司的一个项目施工中,当他使用冲击钻在工地内的建筑物楼板钻孔时,钻头穿透预埋在楼板内的PVC护套管并击穿里面的电线绝缘层,触电后他从梯子上摔下来,送到医院时已经不治。承包工程的项目经理事后赔偿老谢家属10万元人民币做为了结。我感叹人生的无常,我可以想象得到老谢的老伴该是怎样的悲伤。跟同事告辞后,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街边的围墙内正是一个建筑工地,在隆隆的搅拌机声中不时夹杂着几句带卷舌的川音,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使我想起老谢他们,他的儿子和他的兄弟们现在是否还在各个工地忙碌着,我不得而知。但愿他们一切都好。在晚上的饭局中,我们几个昔日的狐朋狗友又聚在一起。我问起小谢的事,朋友沉默了一下说,他也好久没有见到小谢了,小谢仿佛人间蒸发了般。有人猜他出国当寓公去了,有人说他“进去了”。酒桌的气氛沉闷了下来,但随即就被人插科打混到其他话题上,那天晚上我喝得有点醉。在这之后由于在各自的城市忙着自己的事,我和朋友碰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通过电话互致问候,我偶尔会问他有无小谢的消息,但答案一直是否定......,生活还在继续,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我一直觉得应该为老谢做点什么,但不知如何入手。老谢已经往生,也许我能做的只能是为他写点什么,也算是了却自己的一桩“心债”。我知道这并不能挽回点什么,一切仍沿着它旧日的轨道夺路狂奔。在这股狂流面前,我不知谁能幸免。某个傍晚,当我老婆和我提着大包;小包从人群熙攘的超市中出来,正值夕阳西下时。初秋的天空明净高远,夕阳把我眼前的天空染成了绚丽的粉红色,而一线之隔的另一边却仍然是湛蓝,深遂。我就站在那,沐浴在这粉红的光线里。燥热,烦杂的夏日印象仍然在记忆的不远处,然而此时的心情却变的异常平静。我身上的光线在慢慢地退去,西边的天空也变成了凄美,壮丽的暗红色。西坠的太阳最后把远处的山峰镶了条金色的边,此时的头顶的天空变成幽蓝,幽蓝,惚地夜幕四合,天上繁星点点。我入定般站在那,沉醉于造化这一精妙的演进过程,周遭五光十色,车水马龙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我如同站在荒原独对天地,有风在呼啸,在风中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回响,从何来,欲何往......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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