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文艺新生

老君山(3~5章

火烧 2011-12-23 00:00:00 文艺新生 1026
老君山第三章讲述秋风潇瑟中的红卫兵故事,姜艳与韩卫重逢,回忆青春岁月,展现革命回忆与情感交织。

                

  

  

       第三章,秋风潇瑟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  

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若想盼得哟,红军来,  

满山开遍哟,眏山红。  

``````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斗争。  

  

  

这天上午,又从北京来了一伙红卫兵,听完陈化留摇头晃脑的介绍后,坐在中间的一个梳着两条爪髻的女红卫兵穿过众人来到韩卫跟前说:“你小子好神气,不认识人了?”  

韩卫仔细看,原来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小时候的邻居,高中时的同学,不但同校同班,还曾经同桌。几年没见苹果脸更园了,两道新月似的眉毛更弯了,充满灵气的丹凤眼中多了几分狡黠,笑起来一口整齐的白牙牵动着两腮上的酒窝儿一动一动的,一身碧绿的新军装,斜挎着锈着为人民服务的绿背包,再加上腰间一条皮带,把整个人装扮得那么清爽,精神,比在学校时动人多了。  

不成想在这里邂逅,韩卫当然高兴,热情地上前握住她的手使劲的摇着说:“是你呀,姜艳,没成想在咱这小山沟里能见到你!”  

“几年没见,小猫长花点——把你粗息个豹,敢给咱红卫兵作报告。说,当啥官了?”她的脸上的小酒窝一动一动的。  

韩卫用手一点她漂亮的鼻子说:“还哭不哭?现在咱可是你工人叔叔了。”  

“臭美啥,不就是早工作两年么,我可是揭老底战斗队的!”一阵银铃般悦耳的笑声。  

自从高中毕业后,二人始终没见过面,今天在这里邂逅相遇,两人都感到意外的高兴,自然有好多话要问。  

韩卫把她拉到一旁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火车才两小时。”  

“到家没有呢?”  

“革命第一,先下厂矿调研,一个组到厂内,一个组到矿山,我听说你在这,特意要求到矿山这组来,还真看到了你这个共青团大书记,我还怕见不到你呢,没成想还真见到了。还是那个老样子,又黑又丑怪吓人的,你不好长的白一点,俊一点呀?”姜艳手指着韩卫,几年没见,她依然是那样活泼,只是变得更大方、风趣了。  

“白点,俊点,让你看上,得相思病怎么办?”韩卫回敬了一句,这样的笑话在高中时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去你的,谁能看上你?”姜艳瞪了韩卫一眼,脸却有点发红。  

“能在家待些日子?”韩卫又问。  

“今晚上回家住一晚上,明天到市里各单位,后天上省城,然后回来和厂内组交换材料,能呆个三四天吧,完了我们还要南下江浙呢。”姜艳一口气将他们的行动计划全都告诉了韩卫。  

“这么紧张呵,不在家好好玩一玩?”韩卫有些惋惜地说。  

“哪有时间玩,我们是在执行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就是让我们到全国各地大串联,煽革命之风,点造反之火,发动群众,造 走资派的反,我们大家商量了,走资派不倒,不以家为。不以家为,何谈玩字呀!”姜艳说到这,丹凤眼里放着兴奋的光芒,语调自豪中又充满责任感。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想不到当年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姜艳同学如今成了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文化大革命闯将了。”韩卫用揶揄的口吻开着玩笑说,是么,老同学见面,弄那么严肃干么。  

“我不叫姜艳了,改名叫姜文革啦。”姜艳一本正经地告诉韩卫。  

“姜文革,好哇,真是革命小闯将,名都改了,干脆姓也改了得了。”  

“姓改什么?净瞎扯。”  

“改姓韩哪,韩文革。”韩卫说完哈哈一笑。  

“你这个瘟灾的学会占便宜了。”姜艳,现在就叫姜文革吧,嘴里骂着挥拳打了韩卫一拳头,她又恢复了活泼。  

“还是说正经的吧,从北京带些什么新精神?”韩卫问。  

姜文革听了,忙从身背的绿色挎包里取出一大堆五颜六色的传单、讲话材料递给韩卫,说:“这是我收集的,都给你,谁 让咱们同桌一回呢。”  

韩卫接过翻了翻,又仔细地看了看,却又都还给她了。“这些玩意还当宝贝,我早见到了,还有新的没有?”  

本以为见了这些干货,韩卫会感 兴趣,没成想他却不以为然,姜文革表情有些沮丧,甚至有点不好意思。又想了想,小声说:“告诉你一个最新消息,党内那个最大的走资派已被停止工作了。”  

韩卫听了忙关心地说:“你可别听风就是雨,顺嘴胡嘞嘞,那是国家领导人,说错了就是政治问题,将来要抓右派的。”  

姜文革却不在乎,说:“北京都传遍了,还有那二号人物都要打倒,咱们到各地串联,就是要煽风点火,鼓动革命的左派起来造走资派的反。”  

“那谁是走资派,谁是革命干部,你能分得清么?”  

“群众是真正的英雄,群众起来了,走资派还是革命干部就分清了。支持群众的就是革命干部,镇压群众的就是走资派。”  

“那你看君山市的王、谷是不是走资派?”  

“我看像,刚才你们陈科长介绍的八三一砸矿山的事件就很能说明问题,走资派末日来临,什么都能干出来。”姜文革说。  

见姜文革对所谓的八三一事件深信不疑了,韩卫突然感到有必要把自己知道的实情告诉她,免得她上当受骗。他四周看了看,陈化留正在那边解答围着他的一些红卫兵提出的问题,便把姜文革拉到窗户一边来,轻声地对她说:“别信他们那一套,全是瞎编乱造,事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说了你心中有数,不要对外人讲是我说的,骗谁我不能骗你。”  

姜文革一下子愣住了,丹凤眼里露出疑惑的光,反问道:“你说这些都是假的,瞎编的?”  

“全是编造的,但不是瞎编的,而是几个笔杆子费尽心机杜撰的,你们可不能拿个棒棰就当针,要拿这些当成证据去研究君山文化大革命,那是既害人又害已的。”韩卫简单扼要的一口气把真像全部说出,觉得只有这样才算对得起这位远道而来的当红卫兵的同学。他怕她上当,更怕她以所谓的八三一事件为依据做出什么来。  

姜文革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斩钉截铁的说:“这就说明你们这里是走资派当权了,我们来对了,你们更得造反了。”  

“恐怕不能这样说,只能说我们这里一些干部有错误,但执行了错误路线不等于就是走资派,有错能认识改正,群众谅解了,还是好干部么。”韩卫不同意她的观点。  

“他们还在执行反动路线哪,还在用编造的谎言骗人哪,你可不要当保皇派,要赶快觉悟哇!”  

看到姜文革两道弯弯的眉毛差一点拧到一起那种着急的样子,好像一定要把自己从保皇派堆里拉出来似的,韩卫“朴蛮”一声笑出来:“好了,好了,谢谢革命小将指点迷津,咱们还是先管管老肠子老肚子再研究革命吧,你看大家都往食堂去了。”  

姜文革一看,可不是么,光顾着和韩卫说话了,红卫兵都已走出了会议室,她急忙和韩卫向食堂方向赶过去。  

食堂里靠北面五张桌子是专门招待红卫兵用的,前四张桌子已经坐满了人,韩卫把姜文革让到第五张桌子坐下,他亲自到后屋向炊事员要了双份饭菜,每份是三个玉米面和白面混合面馒头,一碗大菜汤,他特意和打菜的炊事员说;“来点干的。”  

戴白帽子的女炊事员当然明白意思,这是遇见熟人了,也不说话,勺子往盆里一掏,干嘟嘟的捞上来一勺白菜带肉片倒在大碗里,接着又是一勺一碗,都递给了韩卫。也没管那些红卫兵的众目睽睽,韩卫端着就送到姜文革桌上,又拿了双筷子陪她吃。那个炊事员又从后屋端来一大碗清香扑鼻的青椒和黄瓜拌的小菜放在桌子上。  

姜文革见了说:“这不是走后门,特殊化么?”  

韩卫笑了说;“吃你的吧,本来想请你到客来顺吃面条,但怕你是和大家一起来的,单独和我出去吃不方便,就在这唬弄一口,回头我再请你下馆子。”  

  

见文革吃得津津有味韩卫不禁又问:“这样的饭菜,你吃得惯么?”  

“这是好饭菜了,到边远穷地方串联吃不上这样的,菜帮子掺进玉米面的窝窝头,菜是大葱沾大酱。”姜文革嚼着两合面馒头说。  

  “小时候你可是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有名的娇小姐,你妈妈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这不是革命需要么,你怎么老用老眼光看人哪,那时候是姜艳,现在是姜文革么。”姜文革娇嗔地瞪了韩卫一眼,“你看我吃像狼狈是么?要知道人家从昨晚到现在水米没打牙呢。”说着她已把第二个馒头的最后一块送进了嘴,低头喝了一口富含油脂的汤,打了一个饱嗝,显得惬意,舒服。  

“感谢你的特殊化招待,吃完了,我们就要走了,有什么要说的么?”姜文革意味深长的看了韩卫一眼说。  

“不过来了么?”韩卫有些惆惘的问。  

姜文革沉吟了一下,“能过来,这样吧,等把君山市的情况弄清之后,我过来一趟,咱们再唠。”  

韩卫点点头。  

  

果然,第四天上午,姜文革自个儿来了,见韩卫正在开会听汇报,便退出来,到走廊里边看大字报边等。  

见她来了,韩卫汇报也不听了,简单地布置了一下工作,就把会散了。与会的都是青年干部,见一个女孩子来韩卫就匆匆散会,一个个谁不明白意思,互相挤眉弄眼地离开了。  

韩卫也不管他们什么眼光,忙着把姜文革往办公室让。  

姜文革问:“会开完了么?”  

“完了,没什么大事,说说就得,再说了,北京的红卫兵小将驾临,岂敢怠慢,天大的事儿也得先放一放呵!”  

“别耍贫嘴,咱们出去,你送我上汽车站,咱俩边走边唠。我今天下午的火车回北京,他们都在火车站等我呢。”文革显得急匆匆的样子。  

“干么这么着急,吃完午饭走,今天我请你下馆子怎么样?”韩卫怕她想起前天的尴尬事,不愿再进食堂吃饭。  

“请啥,不要以为你挣钱了,就大方起来,我还不了解你呀,家里人口多,生活不富裕,挣钱也都交家了,别看我没挣钱,你兜里的钱还不一定比我兜里的多呢。有几个攒着吧,将来娶媳妇。”姜文革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  

她这几句话倒弄得韩卫不好意思起来,不由得想起高中临毕业前的一幕。  

`  

——就在同学们互相研究着填写报考什么大学的志愿书时,韩卫却没有填,甚至连报考志愿书都没有去领。同座的她——姜艳拿着志愿书悄悄地问他:“你要报哪个学校?”  

韩卫心里正不高兴,以为他明知故问,拿自己开心,没好气地说;“我报哪你管得着么,你报你的得啦!”  

几句话说得姜艳眼泪差一点掉下来,睹气不理他,转过头去和别人商量去了。可过了一会,她又回过头来跟他说:“你保密我不保密,帮我研究一下报哪好。”  

韩卫虽然心里不痛快,却也后悔刚才不该把火发到姜艳身上,与人家有什么关系呢,正要想方设法向人家道歉,见她主动和自己对话,于是便借台阶下来说;“我看你报医合适,自动化也行。”  

“那你呢,你报哪了?”她又把话题转向了韩卫。  

“我说姜艳呀,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已经放弃高考了。”  

“放弃了,为啥放弃?”姜艳吃了一惊,丹凤眼不理解地盯着韩卫,“老师说你准能考上的呀!”  

“你一想就能明白,我家经济条件那么差,能念起大学么?”  

“念不起,共产党领导下能念不起大学呀?”她根本不相信。  

“就是念不起呀,你算算一个大学生一年需要多少钱?”韩卫搬着指头给她算起来,算着算着她不言语了。  

算完了韩卫说:“我家里弟妹多,父母收入有限,我念大学谁供?”  

姜艳不由点了点头,她不再缠着韩卫帮助自己填志愿书了,坐在那里呆呆地想心事,不说话,一直到放学 。  

第二天早上来了后,她把韩卫叫到校园里一棵樱桃树旁边,高兴地对他说:“我想好了,咱俩一块考,考上后,我每月朝我妈多要点钱,反正我要钱她没有不给的时候,咱俩再省点用,你我的书费、伙食费就够了,你再申请点助学金,学费也有了,艰苦奋斗也就三四年呗,一咬牙也就过去了,有啥了不起?你报,咱俩一块上大学。”  

看她那高兴的样子,就好像发现了一条通往天堂的大路一样,丹凤眼里放射着希望憧憬的光芒,脸蛋红得像樱桃。  

韩卫感动了,几乎要答应她了,可是理智又把他拉回现实,他握着她的手说:“谢谢你姜艳,为我搅尽了脑汁,可是,你想到没有,我不考大学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弟弟妹妹,为了他们能继续念书我必须去挣钱,我不能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在他们身上再发生。”  

韩卫说的时候眼睛里闪着泪花,从这泪花里,姜艳看到了什么,也看懂了什么,她呆呆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眼睛里忽然掉下泪来,突然,她扭过头去,向教室那边跑去``````此后她再也没有和韩卫谈起考大学的事。她填报了医科专业,考的很顺利。听说在临到大学报到之前,她来找过韩卫,可韩卫已经参加了工作,倒班,没在家。  

大概是因为一个女孩子怎么能三翻五次地去找男孩子呢,没找到就算了吧,她走了——  

  

没成想这次红卫兵大串联二人又见了面。  

俩人走着走着,开始谁都没说话,眼看快到汽车站了,还是韩卫打开沉闷的气氛:“我说姜艳呀,你不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么?”他还是习惯叫她的学名。  

“我叫姜文革,别艳呀艳的,叫人听见怪不好意思的。”姜文革嗔怪的有些亲昵。  

“不是没有别人在旁么。”韩卫笑道 。  

“我想告诉你的是,北京来的红卫兵,还有新华社驻君山记者站的记者,在一起分析了,都认为君钢阶级斗争盖子没揭开,林凤山问题很大,根本不是什么毛主席司令部里的人,他捂盖子、压群众,把好多革命群众打成反革命,至今不给平反。现在他挑动群众斗群众,转移斗争大方向,所谓八三一砸老君山矿事件,就是他为了转移斗争大方向杜撰出来的;说有人砸君钢那是造谣,他怕学生和群众找他平反,冲击他,就躲到君钢不出来,让你们去保卫君钢,实际上是保卫他自己。他有生活作风问题,历史也存在疑点,我们正在调查,你不要当他的老保,别跟着他犯错误,起码不要走的太远,陷的太深。”  

听了文革的话,韩卫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不管她的观点对与错,除父母兄弟姐妹外,谁能和自己这样的推心置腹?她是真关心自己呀!他不由得深情地看了看姜文革那张俊俏中透出聪慧和善良的脸,心中一阵感激之情,想说一下子又找不出合适的语言。  

姜文革见韩卫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不觉脸一红,说道:“你瞅我干啥,没见过呀?”  

韩卫这才醒过神来,不好意思的说:“你说的虽然我还看不清楚,但有一点我赞成,君山市的运动有问题,出现了观点对立的两派,让人不知所措。”  

“中央下发了关于企业文化大革命的文件,现在各地企业都在成立文革委员会,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你们这里很快也要这样搞``````”  

“还成立什么文革,不是有红卫兵了么?”韩卫感到不解。。  

“企业的红卫兵都是官办的,都得解散,文革委员会是群众大民主选举产生,让群众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姜文革告诉韩卫,“这些都是新生事物,没听过吧。”  

“倒是听弟弟说过,我还没看到文件哪。”  

“外面早就传开了,你们这里是一级一级的往下传,当然慢。这个文件一下来,企业的造反派就有了武器了。”  

看来,北京红卫兵的消息确实灵通,韩卫心想。  

“我真怕你在这秋天的山沟里一叶障目。你应该多到市里看看大字报,放开眼界,要从上看下,从大看小,有些事就好弄明白了。”姜文革满肚子不放心 。  

“你在外面串联要注意安全,不要一个人走,要跟住大伙。秋风潇瑟,天气变冷,注意加衣服,少吃冷的,多吃热的。”韩卫也是再三叮咛。  

不知不觉二人在汽车站旁已谈了一个多小时,公共汽车已过去四趟了,看看天已过正午,这时又来了一班车。姜文革说:“我得坐这班车走了,他们还在火车站等我呢,以后有机会再唠吧。”  

韩卫满脸的恋恋不舍,说:“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你。”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只要你有心,我们还会见面的。”姜文革满怀信心,边说边登上了汽车。  

车开了,韩卫见姜文革把穿着绿军装戴着红袖标的胳膊伸出车窗外,频频向自己摆手,他也使劲地摆着自己高举着的右手。  

一阵秋风吹过,马路两边杨树黄黄的叶子被吹得漫天飞舞,又轻轻地飘落下来,飘向四面八方。  

韩卫站在那萧瑟的秋风和飘凌的黄叶中痴痴地望着那远去的汽车,越来越小,直到远远地消失``````。  

  

  

中秋已过,深秋即至,天气转凉。  

中央关于给前期运动打成反革命的人平反的文件下来了。  

艾正仁自认为前期老君山铁矿的运动是健康的,一直是公司运动中的先进单位,他也是多次受到表扬的党委书记之一。所以,他和运动办赵怀德陈化留几次研究,也找不出应该平反的对象。再则说来,被斗的那些人还没有一个正式定性为反革命,平什么反?这是他内心的想法。然而上边的文件又不能不贯彻,于是他再一次主持党委会来研究这个问题。  

矿长李长年在前期运动中被贴大字报最多,停止工作检查。运动暂停后,按上面要求,没作定性处理的先恢复工作,以观后效。他现在是带着满身的问题在工作,内心当然是积极主张平反,越彻底越好。可他一看研究平反的人都 是当初研究整自己的人,这些人能实心实意给自己平反么?肯定不能。如果把自己的观点亮出,弄不好,又会被扣上一顶翻案的帽子。于是,他戴上老花镜,手拿一张报纸,挡着自己的老脸,假装看报,耳朵却伸得长长的,听大家说什么。他想好了,一句也不说,免得被人再抓住把柄,自己吃嘴上的亏太多了。  

陈化留当初运动时是积极分子,如今又是平反的积极分子。他一改总是押后阵发言的惯例,今天他头一个发言。他的屁股好像是坐在那些被贴大字报的人一边,颇有感情地说:“你们不知人家压力有多大,不但自己抬不起头来,老婆孩子都跟着遭殃。这些人我看都应该沏底平反,他们都是好同志。缺点错误谁没有,说实在的,你有,我有,大家都有。不能抓住一句话,一件事就无限上纲上线,置人于死地。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么!”他发言完了,特意瞅瞅坐在那里看报纸的李长年。  

李长年听了这话,老泪差点从黑脸上流了下来,幸亏有张报纸挡着,别人看不见,只有艾正仁和陈化留发觉他拿报纸的手有些颤抖。  

韩卫却感到不理解,他两道卧蚕眉一皱,摇摇头说:“也不能一风吹,说有问题就是反动权威,黑帮黑线,就是反革命;说没问题就什么事都没有。够不上反动权威,够不上反革命,起码还是犯有错误的人吧?够什么错误就定什么错误好了,不能一个极端跑到另一个极端,即使彻底平,也要说出彻底平的理由。”谁都听得出来,这话是斟对陈化留的发言来的。  

还没等他说完,武装科长吕浩就从座上蹦起来说:“平反,给谁平?揪出来的那些人,哪个屁眼子没巴巴?难道群众给写的大字报都不算数了,写错了?不够反革命是党的政策宽大,不是你没问题!”说这话时他故意瞅瞅坐在那里假装看报纸李长年,吕浩从来就是直来直去,当面揭痂痣。  

李长年耳听吕浩的发言,内心里直骂,都管你叫老驴,我看真是一条又蠢又犟的浑驴,连人情事故都不懂。他用力将报纸抖了一下,从老花镜上面恨恨地瞪了吕浩一眼,又急忙地把目光收回,将手中的报纸翻过来,假装继续看报。  

“是呀,得保护群众的积极性,把这些人的事一风吹了,对积极分子是一种伤害,以后运动谁还跟你干哪?”运动办付主任赵怀德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说。  

干部科长史玉堂一直缩着他那长脖子坐在那里听,谁发言他都点头,嘴里都说,那是,那是,应该,应该。  

龚亚芝是红卫兵的头,特邀参加这个会议,要是往常她早发言了,会前她就嚷嚷“老君山矿除了刘大然,没有错批错斗的,尤其是李长年,不存在平反问题。”可是到了会上,还没等 她发言,她老公陈化留就抢了先,积极主张平反,她心里骂道,死东西,给那些人平反,那咱们这些运动积极分子不就成了反革命了?尤其是李长年,这是只活老虎,打不死要吃人的,我给他写了那么多大字报,要是给他平了,那还有我们的好哇,等老娘回家再和你算账!正当她要发言时,却看见陈化留一个劲地给自己使眼色,打手势,那意思不让她说。她有个怪毛病,当着众人,她就是不给老公面子,陈化留让她说东,她非说西,让她说西她非说东不可,本来她还想顺着陈化留说几句,可见老公一个劲的打手势,她来气了,也不瞅他,自顾自的发表意见说:“平反并不是目的,是给那些人表演的机会,我们红卫兵眼最明、心最亮,谁要是贼心不死,蠢蠢欲动搞翻案,我们就把他重新揪出来,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她边说,边用眼睛狠狠地瞟着在那里假装看报的李长年。,  

艾正仁在总结发言前,他首先让一下:“请李矿长说说。”这是自打李长年被贴大字报后半年多来头一次。  

李长年受宠若惊,忙放下手里的报纸,连连摆手说:“我没有,我没有,我同意大家意见,我同意大家意见。”  

其实,艾正仁这也是虚让一下,他也估计到即使李长年心里急得一刻刻地主张沏底平反,他也不会发言,他要避嫌,他怕别人说他借机翻案。让他参加党委会才是不到半个月的事,那是公司林书记找李长年谈了话后,又把艾正仁找去,当面交待说,李长年这段停职反省思想有进步,前段运动中大字报揭发的问题要根据运动发展,后期统一处理,暂时让他恢复工作,可以参加党委会。所以李长年慎于言表是自己心中预料的事。他也不深让,便做起总结发言来:“看来不平是不行的了。不但要平,而且要快平,沏底的平,要按上级要求,把材料都拿出来,沏底烧掉,消除影响。现在全国都在平,我们迟了就被动了,有些人就要借机闹事搞翻案。”他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有意无意瞟了也李长年一眼,李长年还是装作没看见。  

他揉了揉下巴,又继续说:“要平的沏底,就是说一个也不要漏。韩卫你们共青团不也批斗了两个团干部么?也要平。”  

“那不是批斗,是开生活会帮助。”韩卫辩白说  

“那也要平,运动中就把人家的团支书拿下去了么,这都属于平反之例。要主动。”艾正仁指的是机关团支部在运动中把李长年的亲属赵凡的团支部书记选掉的事。   

“选掉赵凡是团支部大会决定的呀!”韩卫有些不服气。  

“那还不是你们团委背后操纵的呀?不要讲了,按我的意见办。”艾正仁有些不耐烦了。  

韩卫还要说什么,身旁的陈化留捅了他一下,他才噘着嘴不吱声了。  

“我们要突出政治,做好每个被平反的同志的工作。领导要亲自找谈话,讲明白给他平反,不是因为他没有问题,”讲到这里,艾正仁又瞟了一眼报纸后面的李长年:“而是依照党的政策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化敌我矛盾为人民内部矛盾,给他们重新做人的机会。不要以为平反了,自己就没事了,更不要怨气冲天,甚至借机翻案。咱们的红卫兵司令龚亚芝说得好,群众是心明眼亮的,谁要是蠢蠢欲动搞明堂,那党委就支持红卫兵把他再揪出来。这些同志应该以前车为鉴,好好工作,用抓革命、促生产的实际行动来报答党的关怀和爱护。”  

他的这番话使在座的包括李长年在内,倒也无话可说。  

  

然而,平反工作并不是很顺利,各车间进展不快,上面又吹得紧,艾正仁把两个运动办付主任找到他的办公室商议对策,一个是赵杯德,另一个是陈化留。陈化留是刘大然被撤消运动办付主任后当上的运动办付主任。艾正仁又让把韩卫也找来,因为前期运动中团委也处理了几个团干部。  

陈化留是掌握动态的,他首先汇报:“关键在各支部书记,他们都认为自己车间没有错揪错斗的。其实他们是有几个担心,一是担心给那些人平反,会否定自己前段运动的成绩。二是担心被平反的人抓住自己不放。那些前期运动的积极分子一个个也灰溜溜的,有的甚至发誓,下次运动,领导说出天花来也不干了。还有,那些挨大字报的,听说要平反,一个个得了便宜还卖乖,到处散布自己没问题,是受迫害的,个别的还要追查什么责任,找什么内幕``````其中刘大然怨气最大,活动最欢,到处串联,扬言不把将他打成反革命的主谋揪出来,誓不罢休。”  

正说着,党办文书曹流进来对艾正仁说:“刘大然要找你,我说你正开会呢,他说要和你约定时间谈。”  

艾正仁皱了皱眉头说:“这个人,怎么对自己问题老认识不上去呢?要是没问题,当初能把你揪出来呀?事情都是脚上泡自己走的,现在政策宽了,给你恢复工作了,不等于你一点事没有哇!不知道感谢组织,反倒来要挟组织,要沏底平反,他的问题是沏底平反的问题么?你们大家说说。”  

“他的问题不是。”赵怀德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说.  

韩卫没有说话。  

陈化留搔搔半秃的小脑袋说:“按他的问题能恢复工作,应该说已经不错了,还要怎的?再闹就是蹬鼻子上脸了。不过,前期被大字报促动的人中,李长年是当权派,不存在平反的问题,有这想法他也不敢说;可是那些科级的都在看刘大然,一般干部和群众都在看赵凡,要是把这再个人摁住了,别人就是想闹也闹不起来。”  

艾正仁见他俩这么说,就对曹流说:“告诉他,白天没空,要谈,下班后在办公室等我。”  

曹流答应一声出去了,几个人继续开会。  

韩卫在两个运动办付主任汇报完后,也把自己对两个团干部的平反情况做了汇报,其中重点谈了赵凡。  

“他还满意么?”艾书记问。  

“还满意。他说,我知道你们团委是执行党委的。但是我对他说,具体打你保李小丑是团委搞的,责任主要是我这个团委书记,我向你赔礼道歉。他听了以后,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说当时那种形势,也不能全怪你。”  

“很好么,小韩的工作就做得不错,即坚持了原则又落实了上头精神。老赵哇,你和那些人谈话时就要这样,要坚持党委前段运动的成果。在咱矿,只有没定性的,没有定错的。虽然当时下面群众情绪嗷嗷叫,可是我们党委头脑冷静,坚持按着政策来,不轻易定性,现在越看这么做越对了。老陈哪,你也要多向下面宣传这些东西。”艾正仁颇有些得意洋洋的说。  

陈化留急忙拿出笔和本来记录,赵杯德和韩卫见了也拿出小本来记。  

汇报会结束,三个人走出艾正仁办公室,却发现刘大然没走,依然坐在党委办公室的长椅子上,他在等艾书记。  

赵杯德冲他点点头。  

陈化留上前热情地说了一句:“还没走哪,来,抽一根。”顺手掏出一支烟递给刘大然,,另一支手拿着打火机“啪”的一声点燃。  

刘大然利用陈化留给点烟的空隙,向韩卫热情地摆摆手。  

韩卫也向他摆摆手表示致意。  

  

  

说起刘大然,韩卫倒是认为他挺屈。他被打成反革命的前前后后,韩卫可以说是身历其境,那些惊心动魄的一幕幕,让他一辈子忘不掉。  

刘大然三十多岁,高高的个子,黑红脸膛,五官端正,眉宇间一股英气,两眼有神,黑白分明,常闪烁着那种保卫干部特有的光彩,好像能看透人的心里,厚厚的嘴唇又显示出忠厚。经常穿的是一套干净整齐灰色的中山装,和人唠喀时爱发出爽朗的笑声,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他这个人走路稳重,一步跟一步,说话清楚,一句是一句,激动的时候,爱挥动着胳膊说那句“按党的政策办。”的口头禅。  

韩卫年轻,精力充足,又在宿舍住,每天上班来得早,走得晚。可每天来到机关大楼时总看到刘大然早到了,不是忙碌着打扫保卫科的卫生,就是帮着勤杂工老胡头扫楼梯,擦走廊,等机关干部陆续走进大楼时,他已坐在办公桌前翻报纸或者在小本上记点什么了。也许是科长带动吧,保卫科的其他同志也比别的科室的人来得早,办公铃响,机关各科室开始忙于碰头时,已经听见保卫科的人走出办公室下现场的脚步声了;晚上机关大楼静无一人时,而保卫科常常仍然灯火通明,有时甚至通宵不息,刘大然说是晚上静,头脑清楚,办事效率高。保卫科总是人来人往,成份复杂,他接待这些人,处理那些滥事时,该热情的热情,该严肃的严肃,总是那么干净利落。保卫科的几个干事干起工作来也都是生龙活虎,闲暇时间却是有说有笑,说笑当中常夹杂着刘大然那爽朗的笑声,看来刘大然把同志们团结的很好。  

去年腊月三十那天下午,北风凛冽,大雪飞扬,机关大楼里已空无一人。韩卫走出办公室,却见风雪中刘大然领着几个人,满身的雪花和寒气从外面进来,连身上的雪花也没抖搂一下,就匆匆上楼去了。韩卫一把抓住落在后面的闻达,边替他把肩膀上的雪花拍掉边问:“过年了,天又这么冷,还不回家呀?”  

闻达指指肚皮说:“回家过年?晌午饭还没吃呢,科长都两天没睡了。”  

“出什么事了?”  

“手头几个大案没破,今天下午又发生一起团伙盗窃案,这不,才从现场回来,要连夜分析案情。”接着他又告诉韩卫,这个团伙牵涉面大,有农村的农民,有矿上的职工,借南北头分家的机会作案。  

“那也得吃饭睡觉哇。”  

“科长说了,宁可不吃不睡,掉几斤肉,也要在三个月内扭转局面。”  

望着闻达的背影,韩卫当时想,分家以后这么乱,要三个月扭转局面,谈何容易。然而不到两个月,保卫科连续破获了大大小小十来起案子,治安形势大为好转,春暖花开五月,韩卫果然发现一面绣着“公安战线红旗单位”的锦旗挂在了保卫科屋里,韩卫深深佩服这位年轻的保卫科长。  

春起二月提纲下来的时候,文革开始了,全国批判三家村,先是文艺界,大中院校,后来发展到企事业揭批打着红旗反红旗的黑帮分子。老君山铁矿也不是世外桃源,成立了以艾正仁为首的运动办领导运动。紧接着人民日报一篇《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文章像一枚高当量的核爆炸,震撼了中国大地,也震撼了十里矿区。艾正仁那些日子着急得很,若大的一个老君山铁矿不能没有牛鬼蛇神哪!他频频地找两个运动办付主任开会,商量如何把矿里的运动尽快的搞上去。  

两个运动办付主任一个是监委付书记赵杯德,一个就是保卫科长刘大然。  

赵怀德年纪大一点,言语迟腿脚自然懒,而刘大然虽然是分家时新提的保卫科长,可是正当壮年,干保卫工作已经十多年了,对敌斗争经验可谓丰富,艾正仁又自认为他是自己亲手提拔的,自然要把他当成得力助手,所以运动办除了艾正仁就是刘大然说了算。然而,刘大然的表现却仍然四平八稳,不是说赵怀德从档案室里查出来的那些历史有问题的人现实表现尚好,就是说下面车间摸底排队报上来的那些刺头、棍、南霸天、北霸天,都是好人犯错误,是内部矛盾,够不上敌我,这些人在他眼里都不够揪斗。看到兄弟单位都揪出了自家的牛鬼蛇神,而老君山矿还在空对空的写大字报批判三家村,艾正仁嗓子哑了,兜齿的嘴角还起了两个大水泡,急得直打磨磨,一会一趟运动办,不住地嘟囔着:“咱们是不是太右了,咱们是不是太右了?”  

终于有一天,运检车间麻书记——其实他性胡,因为脸上有几颗麻子,都叫他麻书记 ——报上来一个人,叫王恩清,家住农村,历史上当过三青团分队长,娶个老婆是个日本人,又对现实不满收听敌台,常吹捧日本电台说话最公道,攻击三面红旗是三把血刀,把国民经济搞垮了,三年自然灾害乡下饿死老鼻子人了,还鼓动别人拒绝带徒工,说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刘大然听了,眼睛一亮,用手一拍桌子说:“找到了,就是他,这个王恩清历史加现刑,上次破获盗窃枕木的团伙时,有人就交待是他给采的盘子,但不知什么原因,他没分到脏,所以,找他时他死不认胀。这个人够 。”  

正在听汇报的艾正仁眼睛也一下子亮起来,忙下指示说:“赶快把王恩清的综合材料整理出来,交党委讨论。总算抓住一个,我矿的阶级斗争盖子就要揭开了。”说着他站了起来,一付踌躇满志的样子,用手把灰色中山装的扣子一个一个解开,好像要把这些日子憋的火都放出去。  

当天晚上,政治部的陈化留等人带头,就把王恩清的大字报贴了出去,第二天,王恩清的大字报就铺天盖地的涌了上来,楼里楼外,凡是有平面的地方都被写着黑字,打着红X的纸张贴满了。还别说,群众还真揭发出来 一些以前组织上不掌握的东西,比如,麻书记开会讲话时间长了一点,他就攻击说:“书记出嘴咱们出屁股,反正公家时间,泡呗。”等等。  

矿里抓出了样板,各车间立即效仿,不到一个星期,各车间都揪出了自己的“王恩清”。矿区到处都有人贴大字报,有人看大字报,政治部的干部都来抓中心,整天楼里楼外的抄写整理那些大字报,汇总材料,开批斗会,忙得热火朝天,饭忘了吃,觉忘了睡,一个个眼睛熬得红红的,走路旋风也似的。从书记到每个干事都很高兴,阶级斗争形势很好么,谁不高兴?刘大然因为立了首功,当然倍受尊重,但在艾正仁表扬他时,他却谦虚地说:“我没啥功劳,只不过是按党的政策办,一不乱揪乱斗,二不放过一个坏人。”  

然而,让人想不到的是,厄运就要降临到他的头上了,他这个阶级斗争指挥部的指挥员马上也要变成牛鬼蛇神了。  

  

这天上午九点多钟,一辆黑色胜利轿车带着一股白烟驶到老君山矿办公楼门前停下,从车里下来的是外号李老歪的君钢公司党委付书记政治部主任李道槐,只见他一身整齐的蓝毛料制服,脸色阴沉,严肃地歪着脖子向楼上党委书记办公室走去,脚下锃亮的黑皮鞋踏在楼梯凳上咔咔的作响。还没等大家反映过来在这运动的关键时刻李书记来到矿里意味着什么,黑色胜利轿又带着白烟开走了。  

把李道槐恭恭敬敬送到楼下院子里的艾正仁还没等到黑色胜利轿走远,就急忙把刘大然和赵怀德叫来,想了想,他又把陈化留也叫了过来,要来矿里的那台绿色吉普,匆匆忙忙的也出了矿大门,向公司急驰而去。  

大约一个小时后,吉普车拉着艾正仁几个回来了,随后,政治部各科接到通知,立即到会议室开政治部全体紧急会议。  

韩卫正在和大家抄大字报,接到通知,连忙合上本子,小跑来到二楼会议室。  

这个会议室是开党委会或者科长汇报会用的,政治部全体人员进来就显得拥挤了,况且已是盛夏时节,使人强烈地感到空气的闷热。  

艾正仁正襟危坐,两道笤帚眉皱得重叠了一起,拧成一个大疙瘩,脸阴沉沉的,大下巴撅得老长,浑身上下都是严肃。  

来开会的人,刚进会场时尚且像往常一样有说有笑,等到进入会场看到艾正仁那令人毛骨怵然的严肃,说说笑笑立即变成了小声的嘁嘁喳喳,接着就找一个适合自己的位置坐下一声不响了。随着人的到齐,会场更加静得掉在地上一根针也能听得见,只有个别人偶尔的一两声清嗓的咳嗽声。  

见人到齐了,艾正仁端起面前的茶缸,这是他走到哪带到哪的一只带盖的瑭瓷缸子,喝了一口,润润喉咙,放下后,说:“现在开一个紧急会议,传达公司精神。”他环视了一下会场,“公司党委认为我矿阶级斗争盖子没揭开,揪出的王恩清,还有下面车间那些大字报点名的,都不是这次运动的重点,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反动权威,这样的人不是小沙粒泥,而是大个!。”他讲到这里,有意提高了声调,又停顿一下,以便引起大家的充分注意。  

果然,会场上立刻一阵嘁嘁喳喳的咬耳朵。  

“大个!什么大个?”  

“是谁?”  

“``````”  

艾正仁咳嗽了一声又继续讲:“目标么,我矿就有!前天,虽然有人贴了他的大字报,我却认为我和他是同级,公司不点头我怎好把他当成重点,要不是公司领导及时提出让我们到公司机关看大字报,我还糊涂呢!”  

会场上响起一阵哄哄声。  

韩卫坐在靠窗户的长椅子上,也努力搜索记忆,脑子里急速地过滤着这两天的大字报内容。这两天的大字报除了那个倒霉的王恩清,倒是涉及了几个干部,有的点名道姓,有的并没有点名,也没见有什么上纲上线的东西,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哪个是重点。正在他一头雾水的时候,就听见前面的艾书记又大声严肃地讲了一句: “公司领导还指出,咱矿运动有阻力!”   

艾正仁讲完这句铿锵有力的话,又咳了一声,眼睛向四周扫了一下正在睁大眼睛看着他的人们。他的目光扫到谁的脸上,谁都立即低下头,避免和他的目光接触,更怕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走。  

“公司领导要求我们彻底发动群众,克服阻力,坚决把打着红旗反红旗的人物揪出来。”又是一句掷地有声的话。  

阻力是谁呢?韩卫不由得左右环顾了一下,想问又不敢问。见其他人也在紧张地朝自己这边看,韩卫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与其说是急于弄明白谁是阻力,倒不如说是怕阻力在自己,从左右那些忐忑不安的眼神里,韩卫猜到了大家此刻的心情恐怕也和自己一样。  

艾正仁看出了大家的顾虑,他手一摆说:“大家不要有顾虑,绝大多数的干部是好的,尤其是我们政治部的同志,都是经过阶级斗争考验的立场坚定旗帜鲜明的动力,希望大家扔掉怕字,换上敢字,勇当动力,积极参加这场阶级斗争。知道事的要积极揭发,不知道的要勇于批判,这也是党考验我们每个同志的关键时刻。”  

他最后一段话讲完后,会议室里的气氛松弛了一些,有些人开始交头接耳了,但却没有人站出来发言。  

“能在下面讲,就站起来大声发言,让大家都听听么。”艾正仁启发着大家。  

依然没有人发言,反而连交头接耳也没有了。  

静了半晌,艾正仁见还没有人发言,急得直揉兜齿的下巴,“实在不行,咱们就采取点名制吧。来,科长带头。”说着他就用眼睛环视会场,搜寻着带头发言的科长。   

从公司看大字报回来,陈化留就打定主意在这个会上往后委,不看准风头决不说话,他特意找了个离艾正仁很远的一张椅子坐下。本来他的脑袋就小,他又尽量地缩在前排人的后面,满以为猫了个严严实实,书记的目光就扫不到他了。没想到,怕啥来啥,艾正仁目光环视了一圈,谁的名都没点,偏偏在他这个方向停下了,他急忙把头又向下缩了缩,可艾正仁还是看到他了,指着他这个方向说:“陈科长你先来,给大家带个头。”  

他只好自认晦气,因为这时候再不发言就是不给书记面子了,好在他平常炼就的一套油嘴滑舌,急时抱佛脚也能顶一阵子:“我坚决拥护公司党委指示,这个指示太及时了,为什么这么说呢``````”他开始一、二、三、四地论述起公司领导指示的及时性和必要性来。  

要是在往常,艾正仁会面带欣赏地听陈化留的理论阐述,今天却不行了,不能让他的长篇大论浪费时间耽误事,于是,他不客气地打断陈化留的发言:“要联系实际,简短点,给大家留时间。”  

要是在往常,陈化留会感到懊丧,很没面子,可今天他巴不得听到这句话,真是关键时刻的救命稻草,他立即不吱声了。他脑子已一片空白,如果继续往下讲,还能讲什么呢,他的套子已经用完了,说对了好,能立一功,说错了不得罪人么,他当然知道艾书记说的大个是谁,可这名不能从自己嘴里点出来呀,谁知道人家能不能打倒,打倒了好,要是打不倒,他还当他的大个,那我今后的工作还能干么,别闹个打不着狐狸弄了一身臊,所以他下定决心不开第一枪。  

陈化留的发言还真起了样板作用,第二个发言的是运动办付主任赵怀德,外号赵眼镜,是个矮胖子,四十来岁,酒糟鼻子,就是嘴长的还算顺眼,却支出两大包牙。他的发言是依样画葫芦,重复了几句及时重要外,别无新词。  

艾正仁知道此人内向迟纯,不善词令,也就罢了。这时他把目光转向刘大然,说:“老刘哇,该你的了。”  

陈化留和赵怀德发言时,刘大然坐在那里似听似不听,一支又一支的抽烟,眼睛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面前的烟缸里面已一大堆烟头,他的头上一圈又一圈的烟雾缭绕。艾书记点到他时,他好像才回过神来,转过头缓缓地掐灭手中未吸完的烟头,语调却不轻松:“我还没想好,既然领导点到头上了,就先说两句吧。”他干咳了两声,清清嗓子,大概也是为了稳定情绪,“公司领导先说我矿运动有阻力,又让我们到公司机关大楼看大字报,意图再明白不过了,那就是告诉我们,咱矿运动的重点对象是矿长李长年。说我矿运动有阻力就是因为咱矿给李矿长贴的大字报太少了。”  

刘大然说到这里时,会场响起一阵交头接耳。  

“啊,是李矿长!”有人惊讶。  

“能么是他么?”有人疑问。  

“我说李书记来干么,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有人恍然大悟。  

韩卫听了,心里一阵紧张,他一下子想不通,怎么会是老矿长呢,他是自己心中的偶像啊!成天一套劳动服不离身,山上山下的指挥生产,背后群众都亲切地称他老李头,他能有啥问题?他想起来了,前天一早上班时,一进办公楼,就在走廊正面墙壁上贴着一张矿长李长年的大字报,标题是《光抓石头,不抓政治的矿长》,当时,他从头自尾看完了,也没见有什么上纲上线的东西,也就没在意。现在听刘大然这么一说,不由得心里一沉,难道重点真是老矿长?细品艾书记所说“大个”的意思,还有会场上人们的表情,不由他不断定这“大个”、“重点”指的就是矿长李长年,只不过大家都不愿意先说出来,唯有刘大然敢于一语道破天机。他不由得感到自己真是年轻阅历短,路线觉悟低,脑筋转的慢,看不出问题。可不是么,自己参加工作以来,还没有经过重大政治运动,没见过今天这阵势,用赵主任的话说,自己还是阶级斗争中的新兵,什么是阶级斗争,怎样识别阶级敌人,怎样把阶级敌人揪出来,都不知道,更没见过。艾正仁刚才那番阶级斗争动员,自己似懂非懂,而陈科长和赵主任的发言更使自己如坠迷雾,现在听了刘大然这些话才使自己如梦初醒,真正明白了今天会议的意图。  

见刘大然把今天会议目的点明点透,艾正仁很高兴,总算有人觉悟了,他以为刘大然就要开始带头揭发李长年了,刘大然一带头,他确信,其他人特别是一些年轻人肯定会踊跃跟进的,那样,这政治部的揭批李长年大会就开起来了,运动盖子么,也就揭开了,阻力么,当然也就没了,他悬着的一颗心也就放下了,那李书记也就不会怀疑自己捂盖子了。  

陈化留和赵怀德听了刘大然的发言也松了一口气,关于这次会议的目的,他们俩都是久经运动的老油条了,能不清楚么?只不过他们俩都不想开这第一枪,如果刘大然开了第一枪,他们跟着就好办了,对了自己有功劳,错了刘大然扛着,总要留条后路给自己么。所以,他俩抻长了脖子听刘大然的下文。  

会场上其他人也都静静地等待刘大然往下的发言。  

刘大然大概也知道大家想听什么,故意停顿一下,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来,“喳”的一声,划着了火柴点上,抽了一口才说:“这件事,我的看法是,李长年调到咱矿才一年多,我们对他的情况知道得太少了,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整天穿着劳作服,在采矿场上和工人、基层干部摸爬滚打在一起抓生产关键,他来后这段时间,咱矿生产形势一天比一天好。公司机关给他贴的那些大字报我都看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就算那些都是真的,就说他是打着红旗反红旗,我看也是很难说服人的。看干部应看主流,谁不说错话办错事,活着的人都有错误,通讯员送报纸还送错门呢,能说这也要贴大字报打倒么?”说到这里,他显然有些激动,有力地挥了一下胳膊:“我看别管上面怎么说,下面怎么瞎议论,我们应该外甥打灯笼——照旧,坚持按党的一贯政策办,实事求是,知道的不留着,不包庇,不知道也不能瞎说乱说。”  

他的这些话,使会场一片惊愕,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的感到这调子与会场气氛不合拍,就连韩卫也听出来了,刘大然显然是在和艾正仁唱反调。然而,他觉得大然的话好有道理,本来么,写大字报就要实事求是,不知道就不能乱写么。可当他看到前面的艾正仁脸色越来越难看,就暗暗替刘大然捏一把汗。  

刘大然讲完了,会场一片寂静,寂静当中充满了紧张,人们都不说话,睁大了眼睛看着前面主持会议的艾正仁,每个人呼吸声都能听出来。韩卫和几个年轻人更是不知所措地呆坐在那里。  

艾正仁开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着他后悔不该让刘大然发言,他知道这个人认死理,看不出火候,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刘大然会在这紧要关头和自己不配合。他想拦住刘大然话头,瞬间他又转了念头,经过多次政治运动的他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拦住反而不好,树欲静而风不止么,刘大然既然想说,就是已有思想准备,今天不让他说,明天他还会在别的地方说,经验告诉他要冷静,要沉住气,要让人家把话讲完,天不会塌下来,有些东西就得让他表演,表演的越充分越好,要相信群众的识别能力,要相信会有人站出来回击刘大然的。  

果然,坐在刘大然左边的武装科长吕浩“嚯”地站起来,气势汹汹地指着刘大然说:“你是在放毒,是替李长年评功摆好,是压制群众不让给李长年贴大字报!通讯员送错报纸和李长年的问题能一样么?你这是错误人人有份,你是想搅混水,保李长年!”  

他的话像一颗炸弹,一下子把本已紧张得令人潌息的会场气氛炸起来了。  

“对呀,对呀”有人在随声附和。  

“我发言!”  

吕浩还没有说完,会场上已有人举手要求发言了。  

吕浩发言历来是越短越显得干脆有力,稍微长一点就车轱辘话来回转了。艾正仁感到有必要引导一下了,免得削弱了会场气氛。他揉了揉兜齿的下巴,从座位上站起来 ,就势插进接过话头说:“好,老吕的发言很好,话不多说到了点子上,不愧是老转业干部,大学校出来的,不讲情面,敢于刺刀见红,面对面的进行思想交锋,我们就是要这样开展积极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才能分清哪是香花,哪是毒草,才能识别谁在打着红旗反红旗。大家可以辩论么,上级党委的指示要不要认真执行,我矿形势好是突出政治的结果,还是某个人摸爬滚打的结果,打着红旗反红旗和鸡毛蒜皮是什么关系,还有通讯员送报纸和李长年的大字报问题是不是一回事``````是真理会越辩越明,要是毒草也会成为反面教材的。”  

“我发言!”  

“我发言!”  

还没等到他讲完,会场的情绪已是沸腾了。  

他的话音刚落,紧挨刘大然坐着的赵怀德抢先站起来,指着刘大然的鼻子,大声喊道:“我看阻力就是你刘大然,我他妈的上了你的当了,不然早就给李长年写大字报了,我他妈的上了你的当了``````”他喊“上当”时,声音太大,鼻梁上的眼镜差点震下来,他急忙用手推一下,大概说话用力过猛,唾沫星子喷出老远,鼻涕也喷出来了,他急忙用手撸一下鼻涕,又急忙推一下眼镜,他撸一下鼻涕,推一下眼镜,喊一声:“我他妈的上了你的当了,我他妈的上了你的当了``````”一连反复喊了好几次。  

从来不爱表态的史玉堂这时也站起来,揭发了一件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伸长了螳螂脖子指着刘大然说:“怪不得李长年叫咱干部科打报告提你当管理副矿长,你保他是有野心向上爬想当矿长,你要老实交待和李长年狼狈为奸的罪行!”  

史玉堂揭发的秘密立刻让会场火爆起来,满会议室的人几乎都举手抢着要发言,不,已不是什么发言了,而是在揭批刘大然了。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打倒保皇派,刘大然要彻底交待保皇罪行!”听声音好像是蔡亮的。  

瞬间,满屋子都是伸得直直的拳头,打倒保皇派的吼声震得天棚上哗哗直往下掉灰片。吕浩和赵怀德带头抢到刘大然跟前,撸起胳膊,挽起袖子,摆出一付要教训的样子。  

艾正仁急忙劝阻,他心中高兴 ,会议开得很成功,阻力找到了,阶级斗争盖子总算揭开了,虽然把刘大然当阻力揪出来并不符合他原先的想法,他原先认为阻力好像是那个胖子赵眼镜,或者是大滑溜,这两个人这些日子对李长年的大字报一直装着没看见,也不作任何评论,很明显是在那里观风头看动向,谁知鬼使神差的让刘大然跳出来 。刘大然毕竟是自己亲手提拔上来的,又能干,又忠厚,不像那两个,一个阴,一个滑。他又用惋惜的目光看了看站在那里的刘大然,心中想起大然的许多好处来,不由得有些于心不忍,然而,转念一想,形势所逼,顾不了那许多了,要不抓刘大然,自己难逃捂盖子之嫌,他坐在那里暗暗下定了决心。  

“大家都坐下,发言一个一个的来,要有秩序。”他站起身来,两只手做着往下压的手势。在大家坐下后,他转向刘大然说:“刘大然你要端正态度,提高认识,大家是在帮你认识自己的错误,是在挽救你,从危险边缘往回拉你,你要虚心听取群众的批评。”说着他把目光转向大家,特别是往陈化留那儿瞅了一眼,“但是,同志们发言要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在帮助刘大然的同时也提高我们自己么。”  

艾正仁正式引导会议向刘大然发动攻击了。  

与会者一个接一个地发言,大家纷纷揭发刘大然替李长年评功摆好的罪行,上纲上线地批判他错误人人有份的臭理论。  

韩卫头一次见到这墙倒众人推的场面,只觉得心惊肉跳,脸上冷汗直流,脑海里不由得暗暗搜索回忆,这些天是不是也和别人讲过类似刘大然的话,他真怕突然有人站出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吼,你也讲过这些话,你也是保皇派!这时再看刘大然,面对着满会场挥舞着的拳头,迎面喷来的唾沫星子,园睁着的愤怒的目光和一张张高喊口号的嘴,却出人意外的镇静,似乎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他坐下,拿出笔记本和钢笔,记录大家的发言。  

有人惊呼:“刘大然记揭发他的人名呢,他这是准备秋后算胀,打击报复!”他毕竟是保卫科长运动办付主任么。  

“不准记,不准记!” 也分不清是谁的声音。  

 “让他站起来!”又是一阵乱哄哄。  

艾正仁又站起来,又把手势往下压了压,使会场肃静下来,他以倾听群众意见要虚心为理由让刘大然重新站起来,又再次向他强调,群众的揭批是挽救,不是整人,听着就可以了,不用记,免得群众有顾虑,。  

刘大然放下笔记本,不慌不忙地把钢笔插进上衣口袋里站了起来,眼睛开始瞅着天花板或窗外,任凭大家一个接一个的吼叫,似听似不听,偶尔回驳一两句。  

轮到韩卫了,韩卫站起来 ,一下子觉得会场上几十双愤怒的目光突然转向了自己,火一样地烤自己的脸,心里一阵砰砰乱跳,事先编好的词忘了一半。他看看站在那里的刘大然,奇怪的是刘大然看着他,表情却很温和,好像非常理解韩卫这时的处境和心情,这反倒使韩卫镇静了许多,也和大多数发言者一样,就着别人揭发的东西溜了一遍西瓜皮,只不过来了个上纲上线。可是末了,不知怎么却说出“你也不用怕,有错误就认真检查,要相信组织和群众会正确对待你的。”这是句双关语,反过来就是没错误就不要怕,也不知刘大然听懂没有。可话一出口,韩卫又后悔了,他不敢看会场上的反映,便急忙坐下来。实际韩卫用不着这样紧张,对他这个才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的发言,人们是不会仔细推敲和挑剔的。  

陈化留的发言当然是会场上最有份量,又是最精彩的。  

艾正仁在会后总结时,多次表扬了陈化留的发言,而在韩卫听来,陈化留只不过是把大家的发言归纳了而已,要说新的内容,就是他把请刘大然到家里喝酒时说的酒后话,其中有赞扬李长年的,全兜了出来当作炮弹立功,可就他两人说的话,谁知道那是真是假?  

当晚没让刘大然回家,停职反省了,因为最后让他检查时,他扬着头,满不在乎的拒绝认错:“我不知道错在哪。”  

一夜之间,打倒保皇派刘大然的大字报就贴满了矿机关大楼,运动办付主任变成了反革命。  

  

刘大然这个埋在矿运动办的保皇派被挖出来后,老君山矿运动形势果然出现了新高潮,陈化留的老婆龚亚芝第一个贴出《李长年拉车不看路,抓石头不要政治》的大字报,成为敢于把皇帝拉下马的运动积极分子,但是私下里人们却传说,龚亚芝是听陈化留回家说公司李书记已经表态,李长年问题严重,打不倒也得打跑的口风后,为了抢头功才写的,要不然,她想干这种傻事,陈滑溜也不让啊,李长年是矿长,要是打不倒,还有她这个代理矿办主任的好么?  

龚亚芝第一张大字报出去后,紧接着政治部的吕浩、赵怀德、史玉堂,还有蔡亮,这些人争先恐后都贴出了大字报,张张对准李长年开炮,不到半天工夫,李长年的大字报贴满了全矿各个角落。艾正仁呢,开始没有写,后来据说在群众的压力下,和陈化留联名给李长年写了一张,内容有:一,反对毛泽东思想,攻击老三篇是催眠曲。二反对突出政治,大搞黄花鱼刺激。三,宣扬修正主义,鼓吹官大大的,事少少的,钱多多的。   

李长年看了,差点把肠子悔青了,心想这些都是艾正仁升官那一天发生的事,我那一天嘴怎么就那么欠呢,没把门的,乱嘞嘞一气,现在你看糟不糟,怎么往回收?他又瞒怨起杨连忠来,你瞅你推荐的这个人,把我坑了。  

龚亚芝蔡亮等这些积极分子看了以后是大受鼓舞,见人就宣扬:“还是咱艾书记立场鲜明觉悟高,看人家揭的那些,都是干货,条条上纲上线。”  

很快,公司党委宣布李长年停职反省,接受群众揭发批判。  

打鱼捎带鳖,那个“只抓采铺移,反对抓学习”的“苦大深”生产科长伍金长也被大字报点了名,列为重点对象。  

不到半个月,全矿上下有四十多名科以上干部被点名,二十多名被列为重点对象进行揭发批判,老君山铁矿的群众被彻底发动起来了,运动形势一派大好。陈化留又替艾正仁总结了“目标集中,大字报集中,时间集中”的三集中运动经验,到君钢公司各单位介绍了一次又一次。  

刘大然呢,被送到汽车队改造,当装御工,只能在食堂吃饭时,偶尔看到他,眼睛老是直视前方,不卑不亢,不和任何人讲话。人们呢,当然也不便和他说话,可是听说曾有一次不知是谁在他低头喝汤时,悄悄地放在他面前一盘红烧肉,他也没客气,“呼啦呼啦”全吃了,一块没剩。  

八月份运动暂停后,他和李长年等又被糊里糊涂地宽大处理,暂时恢复工作以观后效。由于赵眼镜在他停职期间接替了保卫科长,矿上的治安红旗不知什么时候叫上级摘走了,案件积了一大堆破不了,市局多次来人催促,刘大然又被调回保卫科,只是这回是屈居于赵眼镜之下,为二科长了。  

虽然官复原职了,刘大然仍然怨气冲天。他不服气,他要彻底平反,他要问个究竞,这就是他今天来找艾正仁的动机,所以从艾正仁让他坐下开始,他反来复去一句话,就是问:“是不是李老歪一句话,我就成了反革命保皇派?”  

艾正仁不愧为思想工作老手,不生气,不发火,耐心地反复地劝他说:“大然哪,你已官复原职了,就不要再不依不饶的了,要正确对待组织,也要正确对待自己么,你要不在运动中说那些顶风头的话,怎么也整不到你头上呵!”  

他的这些话,虽然没有正面回答刘大然的追问,却也说了一些心里话,对刘大然的被揪表示了歉疚之意,使刘大然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又一想艾正仁以前对自己确实不错,现在太难为他了也是不仗义,于是也就只好长叹一声,走出了艾正仁的办公室。                                                                                            

  

  

  

  

  

第四章,部分职工  

  

  

  

一簇红花照碧海,  

一团火焰出水来,  

珊瑚树红春长在,  

风波浪里把船开。  

``````  

``````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还没等老君山铁矿上下对什么样人应彻底平反争论出个头尾来,中央关于企、事业文化大革命的通知来了,要大民主选举文革委员会。  

龚司令的红卫兵被认为是官办的,大家纷纷退出,她又去竞选文革主任。不知她怎么弄的,竟让她当选了,龚司令变成了龚主任。可接着车间下面就出现了造反组织,各种名称的战斗队、造反队像雨后春笋一样发展起来,而且“两报一刊”提出,除地富反坏外,革命群众都要参加一个革命组织。干部呢,先是说付科级以上都算当权派,群众组织不能要,避免被操纵;后来又说科级不算当权派,只要经过群众冲击,认为你没什么问题,又能揭发上面和反动路线决裂,就可以被吸收参加。当然到最后,矿级领导干部经过运动冲击,只要群众认为没问题或者有问题群众谅解了也可以吸收参加了。不知是谁给这起了个名字叫“解放干部”,如果哪个干部最终没被吸收参加革命组织,那这个干部就是没有被解放,就是有问题,就不能结合使用。如果是普通老百姓没有参加革命组织,那不是四类份子也肯定是有问题的人,离揪斗对象就不远了。当然现在,解放矿级领导的事老君山铁矿还不行,因为谁好谁坏还没分清呢。  

龚主任很负责任,立即宣布所有革命组织都要到文革报到才算合法,可后来又说文革也是官办的,各革命组织都不服管,等于虚设,这样一来龚主任又被撇到一边。龚主任感到没有实力不行,就也找了几个和自己观点相投的人成立了一个争朝夕战斗队。  

她这个战斗队大都是政治部的人,科级干部也吸收的最多,吕浩、史玉堂都在她这个队里。全政治部就有五个人没参加:书记艾正仁是当权派,参加不得的,但是陈化留经常到艾正仁办公室请示工作,每去一次,龚亚芝的争朝夕战斗队就会有一翻新动作,经过龚队长几翻动作,这争朝夕战斗队发展地真快,那些大大小小的战斗队一个一个被她拉进来吃掉。龚队长就势把争朝夕战斗队改成争朝夕兵团,成了矿里第一大派,她又成了龚司令,又趾高气扬起来。  

再一个没参加争朝夕的就是刘大然。开始说是保卫干部不能参加革命组织,后来听说允许了,刘大然又不愿意参加了。他自己成立了一个山鹰造反队,这个队里不少都是前期运动挨整的,伍金长、赵凡,还有那个王恩清,据说李长年挺支持这个队。  

第三个没参加的就是韩卫,他一见龚司令那个扎乎劲就从心眼里往外烦,更重要的是他要等一等,看一看,看看这些所谓的革命造反队都想干什么,是为公还是为私,他要看个清楚弄个明白再说。  

还有两个没参加就是陈化留和赵怀德。群众都说他俩前期运动整人最积极,最坏,所以哪个组织也不要。龚司令当然想吸收自己老公参加争朝夕,可兵团其他几个常委担心大滑溜太臭,吸收了会坏了争朝夕名声,甚至有人公开讲大滑溜进来他就声明退出,所以提了几次也没有通过。赵眼镜就更不行了,连个替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不久上边来精神要搞大联合,龚司令的争朝夕是第一大派,当然要争当一把头头,可是各派群众组织的头头都烦她,一致意见不选她,选别人她又坚决不同意,又是谈判又是协商的,足足扯了半个月。后来据说还是大滑溜的两片嘴起了作用,艾正仁背后也做了大量工作,她才当上了主任委员一把手。  

没成想当这个大联合的主任委员却不像当红卫兵司令那样容易,这些常委们都是一派组织的头头,个个都是桀骜不训的家伙,都说自己最革命,一开会三句话不合就吵就蹦,甚至破口大骂,好像谁蹦的欢、谁骂的响,谁才最革命,才最有造反精神。  

正当龚主任强调三大纪律,一切行动听指挥时,那边山鹰战斗队连招呼也不打,就贴出一张大字报,挂在小白楼一楼正厅最显眼的地方,标题是《彻底揭开我矿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盖子》,矛头直指艾正仁。  

  

山鹰开了革命的第一枪,其他的造反组织当然不甘落后,一个个争先恐后,什么“炮轰艾正仁,火烧艾正仁,油炸艾正仁!” 、“艾正仁必须彻底交待反动路线罪行”、“艾正仁不投降就让他灭亡”的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贴得艾正仁大下巴上的兜齿直打颤,头一下子就低了下来。  

就在艾正仁的大字报越贴越旺的时候,争朝夕突然贴出了一张《打着红旗反红旗的李长年别想混水摸鱼》的大字报,把矛头指向李长年。  

山鹰一看就知道这是在明批李长年,暗保艾正仁,想扭转大方向。立即写了一篇评论《严防走资派转移视线,扭转揭批反动路线大方向》贴了出去。  

争朝夕当然不服气,当晚又贴出一张《保皇派还在保》的大字报。  

第二天早上,赵凡头一个看到,气得暴跳如雷,“还把咱们当成保皇派,我看他们才是保皇派呢!他们死保艾正仁,死保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他让王恩清立即写大字报还击。刘大然却说:“不理他们,咱们就是抓住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不放,揭深揭透,不管牵扯谁都要弄清楚。”  

果然,山鹰战斗队继续把矛头对准艾正仁,并贴出了“下午四点半,在矿职工俱乐部召开大会,勒令艾正仁到会检查”的《海报》,选择下午四点半当然是为了坚持业余闹革命的原则。  

还没到下午四点半,能装两千人的矿大俱乐部里就人满为患了,有职工,有家属,小孩子们来回乱串。抽烟的人太多,又大多抽的是老旱,满会场烟雾缭绕。会场主席台上正中挂着毛主席像,两边各有三面红旗。扩大器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及《造反有理》等毛主席语录歌;透过弥漫的烟雾,可看清会场正面挂着大幅横额标题是“彻底揭开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盖子”,四面墙上到处贴着标语,红色的写的都是“毛主席万岁!”、“造反有理”等内容,其他颜色写的都是“爱整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之类的内容。只是艾正仁三个字都被倒着写成了“爱整人”,这是赵凡的发明。  

人们大声议论着,争执着,各种声音乱哄哄的。头一回听说要党委书记向群众检查,而且是由群众组织来主持会议,谁不感到新鲜?所以都争着抢着来参加会,要听听党委书记检查些什么,怎么检查,这些土拉巴叽的造反队头头能不能斗得了艾正仁这个大书记,人家那可是一个真正县团级呀!  

主持会议的赵凡是山鹰战斗队的头头,他三十刚出头,中等个头。自从他受李长年牵连被打成保皇小丑后,就没笑过。虽然平反了,仍然大眼珠子老是瞪着;嘴本来就高,还老是撅着;脸本来就横像,还老是阴沉着,像别人欠他二斗麦子不还的样子;说话嗓门又大又冲,老像和人吵架似的。这时他来回忙碌着,一会儿对麦克风“呵,呵”两声,一会儿又向台下招招手,大声地喊着一个人,交待什么事;有几个身着劳作服的山鹰战斗队员围着他乱转。各个革命组织的头头都来了,都在台上就座,胳膊上戴着自己战斗队的红袖标,他们的队伍就在面对他们的台下,每个革命组织前面都有一杆旗帜,都是红旗黄字,上面写着某某战斗队,某某兵团,某某总部。  

坐在台下的吕浩指着台上一个外号私心大的兵团头头石辛大对赵怀德说:“屁兵团,其实就那么几个人。”赵怀德推了推酒糟鼻子上的眼镜,一撇包牙嘴说:“反正名称越大越好,吹去呗。”  

会议开始了,执行主席赵凡走到麦克风前,瞪着大眼珠子,脸上严肃的吓人,先是宣布全体起立,高唱《东方红》。然后让大家坐下,念了一段“造反有理”,还有“灰尘不扫照例自己不会跑掉”的毛主席语录,又组织学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接着就大嗓门地宣布大会纪律。   

这些形式走完,揭批会正式开始了。只听他凸出的嘴冲着麦克风狠狠地大喊一声:“把老君山铁矿推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头子爱整人带上台来!”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俱乐部门口有人大声地喊起了口号:  

“爱整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  

“彻底揭批爱整人的反动罪行!”  

口号声此起彼伏。  

就见艾正仁低着头,被两个人架着,分开两旁挥舞着拳头高喊口号的人群,从门口处沿着通向主席台前的通道快步小跑而来。这时的艾正仁已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风采,不知从哪弄来一件埋里埋汰的棉劳作服大衣穿在身上,帽子也没戴,头发乱蓬蓬的,哭丧着脸,兜齿更兜了,下巴更长了,哆哆嗦嗦,踉踉跄跄的被 押了主席台。  

赵凡过来手一挥,示意他在右侧站着。  

“应该给人家个座,让他坐着说话。”不知谁在下面说了一句。  

赵凡立即念了一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语录,下面的人不吱声了。  

揭批开始了,头一个上台发言的是山鹰队的王恩清,他还没有讲几句,台下争朝夕大旗那边就有人喊:“王恩清是三青团,右派,他上台是右派翻天,让他下去!”  

“这不成了国民党斗共产党了么!”吕浩在下面咧着大嘴带头喊。  

赵凡马上亮着大嗓门儿回答说:“王恩清已经平反,让他把话讲完,右派翻天也不要紧么,天塌不下来。”  

王恩清本来就不愿上台发言,听了下面的喊声,更觉心虚,脸上的汗当时就下来了,将发言稿中一大半都省略了,急急忙忙念了几段就下来了。  

顺便说一句,王恩清发现,还是争朝夕势力大,会后就去找龚亚芝要求参加争朝夕。龚亚芝是韩信领兵多多益善,一口答应。王恩清就此退出了山鹰,参加了争朝夕。因为同是前期挨整的,山鹰的人很同情他,自然不会去扒他的短;而争朝夕呢,王恩清成自己人了,当然要保护。王恩清从这次发言受挫后,感到不论到什么时候,自己都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从此就再不干出头露面的事了。  

接着上来的两个,都是前期挨整的。  

这时下面坐着的争朝夕兵团的人开始嗡嗡起来:“上台发言的净是有问题的,这不是右派翻天是什么?”开始往上递条子,要求艾正仁回答表态。  

当赵凡把这些条子给艾正仁看,让他表态时,他反倒为了难,不由得怪这些人多事,虽然他心里明白这些人是在保自己,但能保得了么?前期运动执行反动路线是全国范围的,不承认能行么?况且平反又是上边下来的精神,整了那么多人不认这个账,这些人能善罢干休么?不用说别人,就一个撅嘴驴赵凡就难以安抚。现在的问题是如何保护上边领导,保护了上边领导就等于保护自己了;即使自己被打倒了,只要领导不倒,他就会想方设法来保自己过关的。这就是他这些天来,只字不提前期运动中李道槐对他施加压力和几次对矿里运动所作的指示的原因,群众问他,他总说这也是矿党委定的,那也是矿党委决定的,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问急了,就说“我有罪,我有罪!”。  

头两天,他对李长年意见很大,认为他不够意思。当初公司机关大楼里出现李长年大字报时,他已看出来头,但回到矿里却只字不谈,也不把矛头向李长年身上引,所以矿里开始时并没有几张李长年的大字报。经过多次运动的李长年应该清楚,自己是在有意地保你过关。直到后来李书记亲自出马找上门来,又做指示又让领人看大字报的,这才把运动的矛头指向了李长年。平反文件下来后,又是他几次到公司找林书记汇报说李长年在停职反省期间表现好,主动检查自己的问题,使李长年成为公司第一批恢复工作的处级干部。可我现在遇难了,你李长年却趾高气扬的作壁上观,不但没有站出来拉老弟一把的意思,反而通过他操纵的山鹰队一伙人猛攻自己,这不能不使他又恨又气,于是他通过陈化留给龚亚芝支了一招,这就是前二天争朝夕贴出的那张李长年混水摸鱼的大字报。  

被暗中捅了一刀的李长年果然也知道痛,第二天早上开完生产碰头会后,特意到楼上艾正仁办公室喝了大半天的茶,中午又一起到小食堂吃的饭。这是一年来,俩人头一次这么热乎,这么和谐,大概是在关键时刻显示党政的团结吧。  

但是刘大然等人不完全听李长年的,虽然李长年向他们透露当初他们被整是上面的原因,但刘大然却坚持要把上面的根子挖出来,这在艾正仁是难以办到的,直到今天,艾正仁还是在咬牙坚持着矿里的问题都是以他为首的运动办负责,不愿把火引向上面。他哪里知道刘大然实际上早已不把他看成对手,而是把矛头直接指向李道槐了,这就是这次揪斗大会的真正目的。  

现在艾正仁看到群众递上来的条子,让他对前期运动中被打成反革命的人表态时,他不禁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气,用蔑视的眼光看了看批判他的王恩清等人,那意思很明白,瞎扎乎什么,你们是什么人最后还得我表态。他仍用往日做报告的神态,环视了一下会场说:“由于我为首的运动办,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错误地揪斗了一批好干部,好同志,我向他们道歉``````”  

刘大然接过话筒追问他:“反动路线从哪来的?”  

“从上面下来的。”  

“那你要讲清楚是怎样从上面下来的。”  

“中央文件,电台广播,还有两报一刊。”  

“我问你具体的,怎么从公司下来的,谁来的,关键的地方你怎么就不说呢?”刘大然步步紧逼。  

“公司就是组织学习文件,学社论。”  

“组没组织到公司看大字报,李老歪那次到矿里来干什么来了,都跟你说些什么,你别不谈具体事。”  

“李书记来矿里了解干部学习情况。到公司看大字报是我们党委组织的。”  

艾正仁这些回答引起不少人的反感,下面响起了“爱整人不老实!”,“爱整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的口号声。  

这时,突然上来两个人,手里拿着一个不知什么时候糊的大尖帽,上面写着“走资派爱整人”六个字,不由分说“啪”地给艾正仁扣在脑袋上。  

“给他游街,游街,看他还狡辩不!”乱七八糟的喊声。  

这时的会场已一片骚动,此起彼伏的口号声又响起来。  

艾正仁被押着,从刚才上台的路线,推推搡搡的又从挥舞着拳头的人群中走出去。  

门外已经准备好了一台解放牌汽车,汽车队的造反派开车,车上站着五六个山鹰队的队员,把艾正仁连拉带扯地拽上车,然后,车就从俱乐部门口出发,沿着马路,经过客来顺门前,越过老君山百货商店、粮站,向矿居民区游去。  

已是初冬,小北风已有刺骨之寒,艾正仁身上尚且可以,有个棉大衣,这时他才理解为什么进门时那个工人不由分说把这件棉大衣披在了自己身上,他以为是在丑化自己,闹归其人家是好心。身子不冷,但是两个耳朵和脖子却风吹如刀割,而且是低着头的,冷风顺着脖子往后脊梁里直钻,钻的他不住的打哆嗦,忽然间他感到脖子暖融融的,一条围巾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想看看是谁这么好心,刚一抬头,就听见架着自己的人小声说:“别动,韩卫叫我给你戴的,一会儿游完街,还他就行了。”艾正仁始终低头哈腰看不清他的脸,听声音又不熟,肯定是自己不认识的人,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一时百感交际,不由得流下泪来。  

揪斗车慢慢的走着,街道两旁人头攒动,叠肩擦背,人们争相观看,车上的人拿着麦克风在喊:“大快人心的好消息,大快人心的好消息,矿里最大走资派爱整人游街示众!”接着又是口号,车屁股后面跟着一大群好奇爱凑热闹的连蹦带跳的孩子。  

  

  

  

艾正仁被斗当然是这一带最大的新闻了,当晚就传遍了全矿区。山上山下,矿里矿外,到处都在议论这件事。有说游的好的,长了无产阶级志气,灭了资产阶级威风;也有说艾正仁只不过是个执行的,不该游他,有能耐往上找去;还有的说,也就是前期挨整的那伙人想报复,出出气罢了,有啥了不起!  

然而一些人害怕了,陈化留就是一个。他怕赵凡追问是谁搞的“三集中”,是谁负责机关管理支部的运动。因为他当时被派到机关管理支部蹲点时,经过摸底排队,发现福利科总务赵凡是李长年的外甥,平常就脾气不好,自打李长年被贴了大字报后,更是烦人不接语,正天撅着个大嘴巴子,瞪着两只牛眼,不但不揭发李长年,还到处骂“艾正仁不光能整景,还能整人,运动办没有好东西!”于是他就指使支部书记会计科长王子良把赵凡“三集中”了,又督促王子良将赵凡材料上报团委,撤消赵凡团支部书记职务开除团籍。可团委韩卫他们研究后,却认为赵凡一贯表现尚好,开除团籍的处分太重,只是借改选的名义把赵凡的团支部书记改选掉了,给赵凡留了面子,也给了陈化留一个交待。  

但是赵凡根本不承认有错误,当众破口大骂:“大滑溜两口子一公一母狼狈为奸,就知道溜须拍马屁整人,是老君山一对祸害。”这次平反一开始,赵凡不但要求管理支部给自己彻底平反,而且逼着支部书记王子良交待出了幕后策划人陈化留,并扬言要把大滑溜戴尖帽游街示众。  

陈化留知道赵凡是个说打就挺,说干就干得出的茬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晚上回家睡不着觉,在地上乱转。  

龚亚芝见了,骂他没粗息:“事情到了这分上,你要不说别人也得说。你下去是艾正仁的主意,你就实话实说得了,让他们找艾正仁算账去。咱可别让人家戴尖帽,要是你戴了尖帽了,我这脸往哪搁,还当什么联合总部主任!”  

陈化留听了觉得此话有理,看这架式前期运动的事都得抖擞出来,谁不说就给谁游街戴尖帽,那谁受得了?让别人先说了,不如自己趁早先说了,闹个反戈一击有功,大人孩子平安;又担心这样做就得罪了艾正仁,万一他不倒,自己以后工作不好干了。可又一想现在运动到了这个份上,谁管谁呀,艾正仁都戴了尖帽了,自身难保,党委说话不灵了,看来是革命组织说算了,早点反戈一击也好,能得到革命组织的谅解才是自己的出路,艾书记呀,对不起了``````想到这里,他对龚亚芝说:“我明天就贴大字报揭发艾正仁,你也可以放开手脚,召开争朝夕会议,让大家打开情面,彻底揭批艾正仁。你别看山鹰他们瞎扎乎,他们不知道底细,大字报揭的都是皮毛的,咱们一揭才是干货呢,群众保证愿意看,这样影响一下子就会转到你们争朝夕这边来,保艾的帽子就不就摘了么?你再以我敢向艾正仁开炮,有革命行动为理由,吸收我参加争朝夕,这不是一箭双雕么!”  

龚亚芝心中尚不忍,说:“艾书记对咱不错呀,把你的事抖擞干净就得了,何必还落井下石?”陈化留把小眼睛一眨说:“你懂什么?人人都说咱们和艾正仁好,不拿出点干货,谁相信你?”龚亚芝捌不过他,想了想说:“也好,这两天我正愁抬不起头来呢,不少人说我是保艾的,不敢揭发反动路线,净打横炮,你这一招也算是救命稻草了,这样一来,看谁还敢说咱是保艾派,看来,你的鬼点子是不少!”说着用手在陈化留的窄脑门上使劲点了一下。  

陈化留哈哈一笑一把将她搂到怀里,用薄嘴唇在她脸上亲了两下,回手“啪”地把灯闭了,两人滚到了一起。  

  

看到陈化留在争朝夕召开的揪斗艾正仁大会上反戈一击,立即得到造反派热烈欢迎,当场被宣布成为革命干部正式吸收为争朝夕队员后,眼镜赵怀德差点没把肠子悔青了。本来,他在头一次山鹰揪斗艾正仁时,看到刘大然上台揭发艾正仁,他心里就痒痒了,也想蹦上台揭发。可一想别着急,得先准备一下材料,自己这些炮弹都是干货,要先筛选一下,哪些涉及自己的不能讲,哪些不涉及自己的该讲,哪些牵涉自己怎么想法子推给艾正仁后再讲,要做到不发则以,一发就要惊人,争取做革命干部。让他没想到的是大滑溜又抢了他的先,而且是公母配合。后悔之余,他感到,不能再把材料交给争朝夕了,于是他找到了山鹰的刘大然,痛哭流涕地说:“当初打你保皇派,我也是爱莫能助哇,不跟着喊,我也就成了阻力了!那都是艾正仁为了保自己,非要抓一个替死鬼不可,当时是抓了你,要不是你垫背,阻力就是我了。”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刘大然对赵凡说:“当时如果我不被打成保皇派,恐怕要倒霉的就是他。”再加上赵凡看到赵怀德的揭发材料确实都是干货,也就同意他上台揭发。果然,赵怀德在大会上推一下眼镜擤一下鼻涕,左一个“上了爱整人的当”,又一个“上了爱整人当”的揭发,件件都击中艾正仁的要害,盈得了山鹰战斗队员的同情,立即被吸收为山鹰战斗队队员,也成了革命干部。  

两员大将的倒戈,使艾正仁一下子陷入了灭顶之灾,一时他的大字报贴遍了矿区各个角落。陈化留这回把他创造出的三集中经验用到了艾正仁头上,气得艾正仁有一天私下里对刘大然说:“你要注意呢,说不定哪一天他又领一伙人对你三集中呢!”  

这话还真让他说中了,十一年后,果然刘大然又被陈化留领人“三集中”了,那是后话了。  

却说矿里其他中层干部见陈、赵二人带头造了艾正仁的反,也纷纷站出来。那些参与前期运动整人的,急于要洗清自己,就拼命的揭发;没有参与整人的,这时更要表明自己原本就是清白的革命干部,从而拼命地上纲上线批判。造反派头头们则根据他们的表现,一个一个地把他们吸收进自己的组织里。一旦被革命组织吸收,他们就功成圆满了,就被认为是和革命群众站在一起的革命干部了。革命干部当然不能吃干饭,都积极地为革命组织出谋划策,都成了革命组织的核心人物,群众给他们起了个名,叫摇鹅毛扇子的。  

经过群众这样一冲击,艾正仁的问题很快弄清楚了,尽管他是铁嘴钢牙咬到底,一口咬定矿里所有的事都是他主持的党委决定,但是公司机关也在揭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李老歪在全公司大会上被迫承认了老君山矿揪出李长年和刘大然是他的指使。这就等于解脱了艾正仁,他也可以大胆揭发了。于是他就将矿里前期运动的事都讲清楚了,至于说到“三集中”时,他含着骨头露着肉的说是“下边出的主意”,这当然是把枪口对准了陈化留。  

陈化留听了大吃一惊,忙和争朝夕的头头们及时分析敌情动态,第二天争朝夕就贴出了《爱整人上推下推死不悔改》的大字报,逼着艾正仁在揪斗会上承认“三集中”是他搞的这才罢休。  

但是对艾正仁的反动路线是执行问题还是推行问题,龚主任委员领着总部常委讨论了三天也拿不定主意。说是执行吧,他又发明了“三集中”,说是推行吧,又感到他出身历史清白,除了反动路线,没有其他问题。  

正在为难之时,两报一刊又有一种说法叫做革命干部要到群众中去,支持革命造反派的革命行动。这样一来艾正仁又成了香饽饽,他支持哪派,哪派就是革命的,于是各派都来找他表态支持。这反倒使他为了难,他表态这个组织是革命的,那个组织肯定不满意,进而饶不了你;而你表态那个是革命的,那这个肯定造你的反,弄得他左右为难了半个月。还是从公司李书记那里学到了好办法,“大家都是革命的,我坚决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言外之意,你们对的,我支持;你们错的,我不支持,出了问题与我无关。他还偷偷地把这个办法告诉了李长年。李长年听了也高兴的说:“这是个好招,这两天他们都找我表态,还让我参加他们的组织。你想我要参加这派,那派就得给我来个底翻上,要是参加了那派,这派准又给我来个活不了!干脆,哪派都是革命的,我都支持就完了。”就这样,矿里两个最大的当权派表面上没有参加任何革命组织。  

  

艾正仁办公室又开始兴旺起来,门上贴的“炮轰`````火烧``````不投降就让他灭亡”的大字块因时间长了,风吹掉了,剩下几张也被打更的老胡头打扫卫生撕下去了,并擦的干干净净,又恢复了往日党委书记办公室的威仪。人们进屋前又开始先敲几下门,里面答应了才能进去,不像头些日子,一脚把门踹开就闯进去。陈化留遇事也不绕过艾正仁的办公室门口走了,又像从前那样有事没事有意思地往艾正仁办公室钻。头一天当然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进去问好点点头,第二天他就坐下来汇报工作了,第三天以后他又像从前那样一天只少进去两遍,不是请示就是汇报。  

这天早晨他又来敲艾正仁的门,里面答应一声,他推门进去,见干部科长史玉堂正架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见他进来,这史玉堂眨一眨通红的细眼睛半开玩笑地说道:“我说大滑溜,啥时候变得有礼貌了,还敲敲门,一脚踹开不就得了,你看这门上还留着你的脚印呢!”  

陈化留涎着脸皮道:“哎呀,大螳螂,那不正当运动火候么,人家造反派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暴力,你说我能不表现表现哪?踹坏门算个啥,你可知道我脚指头肿了三天呢!再说揭批反动路线,我们不揭,别人也得揭,别人是真揭真打,可咱们是假揭真保,经过这段冲击,不是把咱艾书记冲成了革命干部么?咱们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死保了,你说好不好?”  

“我可不用你们死保,我要是有问题,你们死保也保不住。你们还是先把自己保住吧。”艾正仁接过话头说,语气中明显含有另外一种味道。  

史玉堂也撇嘴道:“你是看艾书记打不倒了,又套近乎来了,真是打顺风旗的,墙头草,随风倒。不是吹,就在给艾书记戴尖帽那天,我老史就和大家说过,这些人净瞎胡闹,艾书记根本打不倒。那些人再三压我,让我写大字报揭发,我就是没写,他能怎的?咱这才叫真保呢。”  

“难道你没给别人提供过炮弹?”陈化留指的是史玉堂为了讨好造反派,曾私下告诉过刘大然,他在抓刘大然保皇派的那个会上的发言,是艾正仁事先安排的。  

“没——有。”史玉堂瞪圆了红眼睛,摇着他那个瘦瘦的小小的螳螂头痴口否认,不过语气变弱,声音变小了,借口工作汇报完了,站起身出了艾正仁的办公室。  

就在史玉堂往外走时,迎面又进来两个人。陈化留一看,是两个革命组织的头头,一个叫韦利来,一个叫石辛大。这俩个人进来非常谦恭地向陈化留点点头后,就双双来到艾正仁面前。艾正仁指着面前的两张椅子让他们坐,俩人开始说不坐,见再三让,便弯腰小心地把屁股搭在椅子前沿上,脚跟离地,两肘拄膝,身子躬向前面,说是坐,其实不如说是蹲在那里,再往前倾一点就要跪在那里了。  

艾正仁问二人什么事?                                                          

两个人互相推托着,你让我说,我又让你说,推了半天,还是艾正仁一指石辛大:“别推了,石辛大就你说吧。”  

石辛大瞅瞅韦利来,见推不掉,只好结结巴巴地说:“那我就说了。是这么回事,这不是——矿里运动快完事了,前段给你戴尖帽、游街,都是撅嘴驴赵凡他们干的,咱俩没参加,艾书记,你可心中有数,别恨咱俩呀。”  

艾正仁一听乐了,心想就为这事呀,忙安慰他俩说:“那哪能呢,别说你们俩,就是赵凡我也不恨。我感谢还来不及呢,要不是造反派冲击,我怎么能成为革命干部呢?”艾正仁这时已开始以革命干部自居了。  

“是,是,咱们知道艾书记大人有大量,是不会和咱们这些工人记仇的。”韦利来忙插话表白说。  

“还有事么?”艾正仁想快点打发这两个东西走。  

“还有点事。”石辛大忙说,脸胀得通红。  

“哎呀,有事你俩快说,没看艾书记忙着呢么?”陈化留见艾正仁对这两个人不感兴趣,便过来帮着下逐客令。  

“是这样,我是开穿孔机的,他是调车员,都倒大班。能不能不让咱俩回原来的岗位,弄个白班,干啥都行。”韦利来嫌石辛大结结巴巴说不到点子上,便接过来说了。  

艾正仁这才明白二人的来意,他们嫌倒班辛苦,想借机换个轻松一点的岗位。心想,得利用这件事让这两个家伙从今后死心塌地的保自己,他们身后毕究有那么几十人的战斗队。想到这里,就对二人说:“按理说,穿孔司机和调车员都是缺人岗位,不能随便往下调,要调也要经党委讨论,还要报公司劳资处批准,难的很哪!不过你俩表现不错,大方向抓的对,既批判了反动路线,又保护了革命干部,可算有功之臣。这调岗的事么,可以考虑。只是现在运动并没有结束,你们想想,矿里反动路线解决了,可市里还有王、谷的反动路线呢,你们还得继续革命呵。”  

“还要搞市里?”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问:“市里的事咱们也不了解呀,怎么搞?”  

“不了解不要紧,串联、搞调查研究哇。”艾正仁说。  

“还有听领导,听上边的呀。”陈化留在一旁补充着艾正仁不好明说的。  

“至于你俩的事,别对外人讲,运动一完,再难我也给你们办。干好了还兴许脱产提干呢。”艾正仁拍胸脯许愿了,这可是他的长项。  

两个人本来就不想回现场干活,听说还有革命要继续搞,搞好了,还可以正式脱产提干,真是喜从天降。又是点头又是哈腰的说:“那太好了,艾书记咱们听你的,你说咋干就咋干,听你也就是听党的,党指向哪里,咱们就奔向哪里。”口齿比较利索的韦利来说完,二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屋里只剩下艾正仁和陈化留两个人了。  

艾正仁带着得意的表情说:“这两天净是些这样的人来找我谈,这个要我原谅,那个让我别记仇,再不就是表白自己,这个不是他揭的,那个不是他告的```其实都多余,我根本不在乎这些。运动么,谁能拿的那么准,过头话、过头事在所难免,要都计较起来,那还得了哇!再说运动那么猛,要不反戈一击,立功赎罪,自己也过不了关哪,就像你揭发三集中的事,不就是被逼的么?”艾正仁用手轻轻摸着兜齿的下巴,似笑似不笑地看着陈化留,他知道陈化留这几天有事没事的往自己办公室跑,无外乎也是为了修补和自己的关系。  

陈化留没想到艾正仁会提到“三集中”,一语点中自己的软肋,刀条脸一红,窄脑门上的汗都出来了,也亏得他能急中应变,忙说:“难怪刚才韦利来说你大人有大量,像你这样高姿态又体贴下层的领导,我没见过,真的,没见过!不但能团结和自己意见相同的人,而且能团结被实践证明是犯了错误的人,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呀!今后你放心,再想从我嘴里撬出你的一个字来,算他们能耐,下辈子保你保定了!”  

“你可别这么说,要保只能保卫毛主席,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保革命干部,不能说保我。”艾正仁嘴里更正,心里却骂道,我还有啥问题值得从你嘴里往外撬!  

“实践证明你就是革命干部么!”陈化留用手抹一下额头上的汗珠,不自然地冲着艾正仁笑着,急忙又表了一次态。  

见陈化留反复表达对自己的忠心,真心和自己修复关系,艾正仁就以关心的口吻试探地问:“你对市里运动大方向是什么观点?”  

“那还用说,打倒王、谷呗。”陈化留眯缝着小眼睛猜测着艾正仁问这话的用意。  

“咱矿这些革命组织是不是都这个观点?有没有不同的?”艾正仁又关切地问。  

“翻腾到现在,矿里的事也就这样了,没啥再翻腾的了,各个革命组织的头头都在研究下步怎么办,不少人想回岗抓革命促生产去了。可最新指示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发表后,大家又把注意力放到了市里,观点集中在王杰和谷鸣身上,有的提两打倒,有的提揭批。”  

“有没有三打倒的?”  

“没听说。只有一个叫独立大队的组织提出一打倒,认为王杰也不够打倒,只打倒谷鸣,说他是三家村黑线人物,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独立大队就一个人,他就是张成。”陈化留小心的尽量有条理地向艾正仁汇报。  

“一打倒?谁也不得罪,哪派也不站,亏他想得出!其人之滑尤甚于君,这滑溜的帽子你可以摘掉了。”艾正仁笑着指着陈化留的窄脑门说。  

“是滑得够可以的了,我是自叹不如,自叹不如哇!”陈化留嘿嘿的笑着,早已不在乎别人叫自己什么了。  

笑够了,艾正仁言归正传地说:“回去告诉小龚,让她和那些革命组织头头说说,什么错大方向不能错,紧紧抓住王、谷反党集团这个大方向不能动摇,君钢职工都是这个观点,各级党组织也都是这个观点。林凤山是毛主席党中央派来的红籽红瓤的好干部,是无产阶级司令部里的人,保他就是保卫毛主席,就是保卫毛主席路线。可不要听那些来串联的红卫兵胡说,他们根本不了解君山市的情况,下车伊始,就哇啦哇啦乱讲一通。他们是不负责任的,把阴风鬼火点完了就走人的,管他对与错!可我们君钢职工,老君山职工不同,我们是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的,对和错的后果我们都要吃的,懂么?你们既然认为我是革命干部,那我就要把这些话说给你们,特别是党员干部,一定要站在毛主席路线上敢于和王、谷反党集团斗争到底。”  

陈化留开始是竖着耳朵听,后来觉得艾正仁已不是简单地交流个人观点了,而是在传达上头精神,于是忙从料子服兜里掏出小本本匆匆记录。  

“你记录干么,又想将来当炮弹轰我呀?”艾正仁笑着问。  

“看你艾书记,想到哪去了?我是怕光靠脑子记不全,传达走样,所以才记的,你放心,传达完后,这小本子给你烧了。”陈化留忙解释道。  

艾正仁也觉可笑,说:“那倒不必,将来你揭发,我就来个压根儿不承认有这回事,俩人说的话没旁证无效。”说着两人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  

“就这些了,你让小龚尽量变成她自己的话和大家说,这样策略一点。”艾正仁实际上又在做指示了。  

“我明白,我猜这些话也不是你自己的,恐怕是大有来头的了。”陈滑溜又在显示自己的聪敏。  

艾正仁神秘地笑笑没有表态,实际是在默认,因为这番话确实是李道槐昨天在各厂矿党委书记座谈会上讲的,他讲这番话时,林风山就坐在旁边,抽着中华烟喝着龙井茶。  

除了让陈化留回家通过龚亚芝向革命组织传达外,艾正仁还以组织党员干部学习的方式,向干部传达了李道槐的讲话精神。  

围绕君山市斗争大方向是“两打倒”,还是“三打倒”的斗争和站队开始了。  

  

这天吃完晚饭,韩卫回到宿舍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正歪在床上看报纸,隔屋的小蔡推门探进头说:“哎,韩书记,你没去客来顺门前看大字报哇?那里新贴了一张,说是君钢有九个单位的部分职工联合成立一个叫什么造反总部,矛头直指咱林书记,不少人都在看呢。”  

这蔡亮和韩卫同岁,家在农村,也住独身。黑渗渗长脸,头发丝很硬,风一吹老是立立着,是个爱出头露面的活跃人物。性格倒是挺直爽,就是有点农村人那种小心眼,可是和谁对心思了,却又热心肠。仗着家庭出身好,贫农,对谁都不服气。原是通讯员,后来到技工学校学开电机车,回来后正赶上团委缺人,韩卫就找艾正仁把他临时借到团委跑跑达达。头些日子他的同学吴浩国来找他串联回校闹革命,集体到君钢大楼造反,要求君钢承认他们这批毕业生是中专待遇,听说林凤山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把他们的技工毕业证换成了中专毕业证,所以他那些同学都感谢林书记,就成立了个“八,一八战斗队”坚决保林,他呢,拿了毕业证就回矿了,正式当了团委干事。他和技校的那些同学一样,逢人就夸“林书记真是好干部,红籽红瓤”。  

“是么,那我看看去。”韩卫正闲着无聊,边说边抬腿起身,穿上那件蓝学生装上衣,出屋把门锁上后,便和蔡亮一起往客来顺饭馆走去。  

  

果然客来顺饭馆那里已围了不少人,大部是矿里职工,都在灯光下看墙上的一张大字报,边看还边议论。  

韩卫挤进人群,透过前面人头与人头的缝隙,借着微弱的路灯光,仔细看去,却是一张成立革命组织的声明,只见上面写道:  

         

   《  声    明 》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派大好形势下,今天,我们君钢九个单位的部分职工郑重宣布:君钢红色造反总部正式成立了!  

我们的纲领是以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革命造反精神,坚决打倒党内最大的走资派,彻底揭批他们在君山市、君钢的代理人林凤山、王杰、谷鸣的反动罪行,彻底揭开君山市委、君钢党委的阶级斗争盖子,狠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紧跟毛主席伟大战略布署,深入搞好斗、批、改,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把君山市和君钢办成红彤彤的毛泽东思想大学校。  

下面列举了林风山王杰谷鸣的罪状。  

当看到落款时,韩卫惊讶的发现,九个发起单位中居然有“老君山铁矿部分职工”的字样。  

是谁呢?韩卫迅速用大脑反映着,搜索着,猜想着,却想不出有谁可能参加。  

这时旁边的蔡亮立立着头发,轻蔑地说了一句;“有种的就公开站出来,干么藏着躲着不敢露面!”  

“部分,啥叫部分,到底有多少人哪,敢称部分!”  

“一个人也是部分么!”另一个嘲讽道。  

“对,一个人也是部分。”众人哄笑一阵。  

“什么红造,我看是吃饱了撑的,胡造!”又有人骂道。  

她们真把那些人串联起来了?韩卫不由得暗暗惊讶,免不了又有一点佩服。  

  

——两天前,姜文革又来到老君山矿,这次她没有进矿,而是用电话把他从宿舍里约出来,在这客来顺饭馆墙外路灯下和他交换对君山市文化大革命的看法。  

她开门见山地说:“上次临走时和你谈的关于林凤山的看法,想通没有?”  

“那有什么不通的,他肯定有错误么。”  

“那为什么不造他的反?”  

“怎么造哇?现在全君钢都是保林的,谁要说林风山一个不字,招来的肯定是灭顶之灾,况且林风山即使有错误,也不至于就打倒哇?将来检查检查又是好干部,照样当书记,造他反的人不遭报复才怪呢!我不像你们,在这里搅和一阵子就走了,我得在这干一辈子,不用别的,给你个小鞋穿就受不了。当然,他直接找不到我,可上下都是他的人,这些人就替他找了,弄不好打成个反党分子或者右派什么的,别说一辈子翻不了身,”说到这儿,韩卫开了句玩笑:“恐怕连媳妇都找不到。”  

“瞅你私心那么大,还能革什么命,造什么反,革命就得有不怕坐牢,不怕老婆离婚的精神才行呵。你要真为这件事找不到媳妇,不嫌丑,我嫁你。”姜文革也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  

“这话我可记着了,到时候不能翻悔呀!”韩卫指着她的脑门跟上一句。  

姜文革觉得话里有失,不好意思起来,脸上有点红。不过,她对韩卫说的话虽然是玩笑,可这种玩笑她没有对任何人开过,是么,有时玩笑么,可以说真,也可以说假,就看每个人怎么领会了。  

“人家跟你说正经的呢,你不要借机会沾便宜呀。”她开始耍赖了  

“这事真的现在我不能答复你。我所处的位置,和你们学生不一样,你们学生单纯没有顾虑,一扑心造反闹革命,我不行呵,尽管我的观点和你们有相同之处,但行动不可能相同。我有领导,有前后左右的同志,我怎么能抛开他们不管呢,等形势往前发展了,他们也有可能逐步认清林凤山的问题,这期间,我再努力做一些宣传和催化工作,将来和大家一起站出来革命不好么?何必现在人单势孤的站出来,这不是脱离群众么?”  

“其实,你也并不人单势孤,你们矿已有人准备站出来了。”  

“谁?”韩卫惊讶的问。  

“过两天你就知道了``````”大概姜文革听了韩卫一翻话,觉得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知道他顾虑太多,也就不再勉强。临分手时,说;“我知道你参加工作后一帆风顺,进步很快,又有了个小沙帽翅,要造反不容易,不过,能像你说的那样,暗中多做工作多拉出一些人也好。不过我就担心你怕这怕那的,拉别人拉不动,反倒让别人拉过去了。”  

见她的话语重心长,韩卫有些感动,回答说:“你放心吧,只要看准了,你同学还是敢于坚持真理的,不过,到时候可别忘了你今天说的话哟!”韩卫头一歪,又俏皮地开起玩笑。  

“什么话?”姜文革刚想反问,可忽然脸一红,说了一声“去你的。”就上车走了——  

  

“韩书记,你快来看,还有咱矿的呢!”蔡亮把韩卫从沉思中拉回来。  

“啊,我看见了,也不知都是谁,挺敢干的呢!”韩卫答到。  

“不用问,肯定不是啥好饼,准是些乌七八糟有问题的人。”小蔡说。  

韩卫听了,嘴上没言语,心里却是一震。  

下雪了,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在微弱暗淡的路灯光下,那张《声明》倔强的悲壮的贴在那里,北风已经吹掉了她的一个角,撕开了两道口子,看她摇摇摇欲坠的样子,谁知道她能坚持多久``````。  

  

  

  

     

  

                                                          

  

第五章,军宣队员  

  

  

``````  

唱上一支心中的歌儿  

献亲人金珠玛;  

感谢你们带来了毛主席的书哇  

农奴翻身当家作主人哪,  

感谢你们支左支工又支农,  

文化大革命立新功,立呀么新功啊  

``````  

  

——解放军应该支持左派广大群众。  

  

  

第二天,艾书记一个一个地找各科科长谈话,找完了陈化留,接着就把韩卫找了去,韩卫猜想有人下药了。  

艾正仁直截了当地问:“你知不知道,咱矿的部分职工是谁?”  

韩卫知道他问的是客来顺墙上贴的声明的事,便回答说:“不知道,我还纳闷儿呢,没听说咱矿有这样敢干的人物。”  

“你还说他们敢干,这些都是渣子,都是坏份子凑到一起的,里面地富反坏什么都有,今早公司来电话了,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你要是知道就说出来。就是以前和他们有联系也不要紧,今后和他们的划清界限就完了。”艾正仁点他的步。  

“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谁,怎么谈得到有联系呢,是不是有人说我什么啦?”韩卫心里不高兴,但是在书记面前又尽量地掩饰,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那到不是。我想你是团委书记,和小青年熟,我估计是不是哪个年轻人脑袋瓜一热,就兴做出来,所以找你问问。你可要多向小青年宣传,千万不要盲动盲干,那是要犯错误的,政治上犯错误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对韩卫进行一翻明敲暗指的教诲后,艾正仁又把刘大然叫过来。他同样是开门见山地问;“你知不知道咱矿的部分职工都是谁?”  

刘大然的回答使艾正仁大吃一惊,他说:“不知道,要是知道我也参加。”  

“大然你咋这么说呢?那些人肯定不是好人哪。”艾正仁急忙劝阻。  

“那我不也是坏人么,被你们打成反革命。”刘大然尖刻地反问。  

“不都给你平反了么?你可是咱们的保卫科长呵,刚才那话对外可不能乱讲呵!”艾正仁当然又是一翻开导教诲,不过比对韩卫多了几分安抚。  

接着又是吕浩,伍金长,赵眼镜``````。  

一上午的工夫,总算按公司要求对所有的中层干部挨个进行了一翻路线教育谈话。艾正仁有些累了,口焦舌噪,把自己的白瑭瓷缸拿过来,倒了一杯茶喝起来,回味着和这些科长们的谈话。看来,有那么几个人得要注意了,头一个是刘大然,其次是赵眼镜,还有韩卫,要防止他们当中的谁蹦出来一个,那自己可就没法向公司林书记交待了。  

他需要掌握大家的思想动态,可谁能提供呢,这时候向他提供这东西,让群众知道了肯定管他叫特务、间谍。即能弄到动态又能向他汇报的人可不好找,想来想去只有陈化留,他虽然滑,但脑筋快,信息灵通,他不会看不出自己的革命干部肯定当上了,让他给收集动态,是瞧得上他,运动后期自然有他的好处,估计他会干,只不过听他的汇报要多留一个心眼儿,别让他再抓住什么把柄。还有团委的小蔡,保卫科的闻达,这几个小伙子上进心都很强,自然要靠近自己,不过和他们说话要策略一点,年轻人容易出马一条枪,弄不好反坏了事。  

几天后,这刘大然,韩卫都开始感到身边总像有个眼睛在盯着,自己的一行一动很快艾正仁那边就知道了。  

“小韩哪,昨儿又去客来顺看大字报啦,有什么新内容?”艾正仁一上班就问韩卫。  

韩卫嘴里应酬着心里却纳闷,昨儿看大字报我是一个人去的,书记怎么知道了。  

中午,在食堂里,艾正仁遇见刘大然,顺口说道:“大然哪,你怎么公开讲,不知道红造总部在哪,知道了你就参加呢?上次我不是和你说了,你是保卫科长,说话要注意影响么?”  

刘大然听了,当即破口大骂:“哪个鳖犊子瞎造谣,上午在团委闲聊时,大滑溜开玩笑说这个像部分职工,那个像部分职工,当指到我时,我说连红造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我怎么能参加呢?我是讽刺红造净搞地下活动,不敢公开露面,这话传到你耳朵里就变样了。谁给你打的小报告?当特务也得搞真情报哇,净弄假情报唬弄领导,什么东西!”  

艾正仁忙笑着安抚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么!”  

不知道谁第一个开玩笑地称刘大然为“刘胡造”,韩卫为“韩胡造”,很快,他们俩的这个称呼传遍了全矿,不管他俩怎样辩解,除了知底的,不少人还真的以为他俩参加了红造。当然艾正仁心里有数,他俩只是观点有倾向,但没有真正参加红造,属于需要采取措施,重点防范的不可靠分子。  

  

  

东北的冬天常常是彤云密布,北风怒吼,雪花纷飞,有那么几天晴朗,也是干冷干冷的。过了元旦,就进入三九严寒,用毛主席的话说,这正是悬崖百丈冰的时候,用东北佬的话说,这是三九四九不出手的时候,不管怎么说,都是说这时候是一年四季最冷的时候。  

然而人们心里好似有一团火,他们顶北风冒烟雪到处贴大字报,抱着肩缩着头呵着气跺着脚站在雪地里看那一张张的大字报。在雪花飘舞的傍晚,在灯光暗淡的路灯下,互相辩论、争执,谁都不服谁。现在他们都自觉不自觉地分成了两大派,打林派和打王、谷派,其实就是保王、谷派和保林派,而且都认为自己这派是革命的,真理在自己这派一边。开始他们认真,他们激昂,他们极力想说服对方;渐渐地他们感到对方难以说服,他们感到累了、烦了,他们就期盼有人出来公断,有人来表态。他们把希望寄托在省里。省委仲书记表态了,虽然对了一些人的胃口,可是却感到不解渴,而另外一些人却反对,因为表态不对他们的胃口。更糟的是省委也乱套了,没人管事了,仲书记自顾不暇也不表态了,于是他们的就上告中央。这派去,那派也去,反正路费公家报销,当不了自己溜达溜达借机游山逛水。回来的人带回来的消息都是对自己这一方有利的,都说快了,开始说国庆节前解决问题,后来又说新年前解决问题。现在新年也过了,就像这数九寒天还是喀吱吱的冷,而且越来越冷,一点暖意没有一样,准信儿一点没见。人们心里焦急,烦燥,甚至是厌恶了,不管谁来表个态,给个说法,大家跟着走就得了,老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  

正在人们茫茫然不知所措,闹不清哪派对哪派是错,看不清谁是谁非的时候,解放军报发表了《人民解放军坚决支持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文章。这真是旱天下了及时雨,雪夜送来红火炭,总算有了盼头。人们立即把目光转向了军队,各派立即涌向军区,要求军区首长接见,主动向军区领导反映情况。吕浩还串联了君钢十几名转业干部一块去找老首长告王、谷的状,要求军区领导表态支持打王谷。但是军区领导接见归接见,招待归招待,宣传归宣传,就是不表态。吕浩他们去了几回也没得到什么明确答复,让人摸不透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大家都只好耐心地期盼着,当然盼的动机是不同的,有的盼军队表态指方向,只要军队支持的就是正确的,自己当然就要支持或者参加;而有的期盼军队能表态支持自己喜欢的那一派,反对和自己对立的那一派。  

这天,龚亚芝听说粮站来好大米了,便找了个借口溜回家,急忙拿了粮证和米口袋到粮站排大米。  

粮站门前已排了十几个人了,她想找个熟人,最好是男的,好说话,她好加个缝。可偏巧前面一个男熟人没有,有几个半生不熟的,都装作不认识她。而那些老娘们见她来了,一个个都拿斜眼睛夹她,烦她还烦不过来 还能让她在自己面前加缝。瞅了半天,谁都不让她加,没法子她只好在后面排队。  

这时只听前面有一个人说:“母鸡啼鸣,瞧她扎乎的,这把好,解放军表态了,两派全错,就人家胡造派对了,看她还怎么扎乎?”一边说一边还故意用那种眼光向龚亚芝这边连挤带撇。  

“可不是咋的,昨儿上午胡造在市中心广场开大会,人家解放军拿枪给维持秩序,那些胡造们一个个小脖耿耿着,神气活现贼威风!”站在她前面的穿花格衬衫的女人说,“我在市里亲眼见的。”她怕别人不信。  

“胡造的头还是个劳模呢,听说是炼钢的,叫辛永红,四十多岁,山东人,上台发言批判林凤山,咔咔的,声音又大又有劲。”旁边又一个年轻的胖胖的女人说。  

“林凤山也行呵,虎死不落架,让他低头九十度,他就不低,老是扬着头,架着他的那个胡造摁了好几回,他才低下去,可不一会功夫,人家又抬起来了,下面喊口号他只当没听见。不管他问题多大,但是人家那才叫水平,回答问题干脆利落,有的说有,没有就是没有,再不就是不知道,底下一喊要老实交待时,人家就是一句话,我相信群众相信党,你干脆没招!我看不是胡造斗人家,而是人家把胡造斗了。” 穿花格衬衫的女人说  

“解放军讲话没?”龚亚芝听了,从旁插问了一句。  

穿蓝衣服的那人见是龚亚芝,嘴一撇不屑回答。倒是穿花格上衣的这位热心肠应声答道:“讲了,一个大官上台讲话,坚决支持胡造,听说是支左办公室主任,还号召全市向胡造学习呢,还说要掀起大批判新高潮。啥新高潮,我看就是打倒林凤山。”  

“这会开的突然,事先谁都不知道,会开得也短,总共也不到半个小时。”她前边的一位男的插起来说。  

“那是怕有人搅闹会场。”另一位男的说。  

“会后也没游街?”龚亚芝又问。  

“没有,会开完就散了。”头一个男的回答。  

“那林风山呢?”龚亚芝又问那个男的,她自认为男的比女的愿意回答自己的问题。走在街上打听道,她都愿意找男的问,而不愿意找女的问。  

“听说是让解放军送到军区去了。”那个男的还真的愿意回答。  

“那是保护起来了。”另一个男的说。  

“也可能是看起来了,看来他问题严重呵,要不,解放军干么支持胡造打倒他?”这个男的说。  

“狗屁红籽红穰,其实是打着红旗反红旗!”这时开头的那个女人说,他这话大概有点冲龚亚芝来,因为她是郊区干部家属,是反对林凤山的,龚亚芝头些日子还在这里和她辩论,说林凤山是红籽红穰。  

“这回胡造妥了,当左派了,是工人涨工资,是干部提拔重用。”穿花格上衣的女人用一种揶揄的口吻说。  

“听说林凤山官太大,没瞧起部队首长,八一建军节也不去慰问,把人家得罪了,这回人家来报复了。”头一个男的说。  

“不管咋说,胡造是对了。”另外一个男的发表着自己的见解。  

龚亚芝的心思已不在大米上了,好不容易排到了窗口,她也没像以往那样,眼睛盯着秤头,注意店员约秤秤头是否给足,称完了,扛起米口袋放在自行车上就走。她匆匆把米口袋放在家里,就回到联合总部,风风火火地把几个常委找来,告诉大家;“得听解放军的,林凤山肯定有问题了,咱们赶紧准备写大字报表态,坚决拥护和相信人民解放军,揭发批判林凤山。”  

可是只过了一夜,当第二天来到总部时她又变卦了,对大家说:“解放军知道个啥,他们不了解地方情况,瞎表态!个别人表态不能代表解放军,空军和陆军观点不一样,地方驻军和野战军观点也不一样,市里开会表态的是地方驻军,野战军和空军还是支持林书记的,咱们还得保林。”  

龚亚芝的变化当然来自于陈化留,陈化留当然来自艾正仁。因为艾正仁到公司开了个会,回来找陈化留谈了一个小时,看来,这一个小时的话没有白谈。  

艾正仁先找陈化留稳定革命组织,接着又紧急召开一次科级以上干部学习会,除了把对陈化留讲的又重新向这些人讲了一遍外,重点传达林凤山和李道槐关于在运动中考核干部的讲话。传达完他又强调:“现在到了阶级斗争的紧要关头,干部都要站稳立场不动摇,不轻信谣言,不轻信小道消息。要各负其责,稳定好职工队伍,防止自乱阵脚。谁出问题谁负责,出了问题就地撤职罢官,开除党籍,到那时,你们可不要怪我事先没打招呼。”  

讨论时,大家纷纷表态拥护林书记的讲话,要把各自单位的工作做好。只有刘大然和韩卫没有发言,艾正仁注意到了。  

龚亚芝主持召开的联合总部常委会议上,却出现了分歧。  

龚亚芝带头表示“林书记是毛主席司令部的人,是红籽红瓤的好干部,这个信念不动摇,军队支持胡造大方向错了。坚决保林不动摇。”  

有两个常委也跟着表示了同样的态度。还有几个没有做声。  

可是赵凡却表示了不同意见,他瞪着两只牛眼说:“没问题冲击一下也好么,干么非得保?真正好干部经得起群众运动的冲击,用不着保!”  

他的话也得到了一些人的赞同。  

常委们七嘴八舌地吵吵了一阵,也理不出什么头绪和结果来。龚亚芝看看天黑了,就散会了。  

  

  

政治部早已没什么工作可干了。  

韩卫的团委失业地更早,因为团中央早就挖出来个什么店——瘫痪了,红卫兵接待的任务也早结束了,慢慢地他最先习惯了这“一天四份报纸一杯茶”的抓革命促生产。四份报纸当然是《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省报和市报。这一杯茶是边喝边谈的。当然这茶叶那时候是很精贵的,一天只能那么一小撮,喝到日落下班时,自然是杯底几片淡叶杯上一汪清水了,这时才能倒掉,然后把杯子洗刷干净准备明天再用。做这一切都是慢条斯理的,从泡茶讲究水温,到品味,比今天谁的茶味道好,然后正式喝茶,到喝那一汪清水,洗杯刷碗,都是细致入微的,反正有得是时间。看报纸,他也习惯了既要认真研读,又要敢于取舍。对《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的社论,一定要认真研读,那上面有中央精神、世界大事和全国形势,所有的社会政治生活都只能从这“两报一刊”来了解了。慢慢的,他也学会了透过报纸正面报导的消息中获得一些动态,比如当报导某地抓革命促生产形势大好时,一定是中央支持的一派掌了权,报导某地坚持文斗反对武斗时,一定是那个地方武斗打得不可开交了。总之,只要细心研读,国际形势,国内大事,各地动态都能在这“两报一刊”上找到,所以必须认真研读。而省、市两报基本是“两报一刊”的复印,只将标题浏览一遍即可。  

大概由于团委在其他科室尚有一些工作可干时,就因为无事可做而开始了这“四份报纸一杯茶”的抓革命促生产,再加上红卫兵姜文革两次来看韩卫,带来不少全国各地的传单、领导讲话等宣传材料,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每天都端着茶杯到团委办公室来。开始是问韩卫有什么新消息,接着就在屋子里的两条长椅子上坐下来,边喝茶边互相交流各种小道消息,散布各种观点。这可苦了干事小蔡,嘴里嘟嘟嚷嚷;“这些人贼能喝,一天十暖壶水还不够。”可脸上还得装出笑容,张罗着给大家打水让坐。  

刘大然一般是头一个进来,手里端着满杯的茶水,坐下后就问:“韩卫呀,有什么新消息没有?”  

而吕浩人还没进屋,破锣似的大嗓门先进屋了:“又打倒谁了?”喊声全楼都能听得见,两步迈进屋里:“小蔡,倒点水。”说着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放。  

陈化留呢,进屋总是说:“小蔡呵,把你们团委的茶叶给我抓点。”也不等小蔡答应,自顾自的边说边朝着放茶叶盒的卷柜走去,拉开抽屉,翻出茶叶盒,把手伸进去,一抓就是半把。有时还要弄张便笺包一小包:“这茶味道好,回去给大家尝尝。”  

这两盒茶叶是开团员代表大会时,请示了李长年矿长买的。会议期间小蔡节省着只用了一小撮,就留着日常来个客人招待用,哪经得起大滑溜大把抓。气得小蔡把另外一盒藏了起来,放个空盒在那里。陈滑溜掏了一把看没了,就冲小蔡说:“没了,把你的给我倒半杯。”顺手就把小蔡的茶杯拿过来,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半。他很少传递什么消息,更不发表看法,只是听大家议论。他还抠些句子、字眼,提些古里古怪的问题,怂恿大家讨论,却从来不自己回答和发表看法。  

见韩卫这没什么新消息,大家就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起来。  

“听说没?苏修在黑龙江又增兵了,看来这仗早晚要打了。”吕浩也不坐下,晃着肥脑袋,端着他那个白瓷几乎掉没了而又多少年不刷的,茶锈和铁锈分不清的军用大茶缸,瞪着眼睛对屋子里的人说。  

“苏修最反对文化大革命,也最怕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就是斟对帝修反的,反修防修么,他们能不狗急跳墙?”陈化留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用嘴轻轻地吹了一下干净的白瓷茶杯里浮着的茶叶,抿了一口茶水分析说。  

“他们敢来不用别人,光红卫兵就够他们喝一壶的。”小蔡一边给坐在韩卫旁边的刘大然续上一杯水一边说。  

“很可能呵,现在中苏边境越来越紧张,他们是想趁文化大革命乱糟糟的打进来。”刘大然喝了一口茶抬起头来说。  

“别看对内两观点,三观点,对外那就是一个观点,坚决打!他们进来容易出去难。”韩卫发表自己看法。  

“话是这样说,但内部的事早点解决,他们就不敢来了。我看各省的问题要解决还得一段时间,更别提咱们市了。”刘大然打了一声唉声面带忧郁。  

“省里问题不解决,咱市解决不了!省委仲书记明显包庇王、谷,他们是一条黑线!”提起君山市文化大革命,吕浩气愤劲上来了,他观点明确,立场鲜明:“只有揪出省委宋书记这个黑根子,才能把王杰那个鳖蛋打倒,林书记才能站起来。”  

“林凤山是市委和君钢党委一把手,现在君山市文化大革命搞成这个样子,他也负有不可推御的责任哪。”显然刘大然观点不同:“他起码应该做个像样的检查,求得群众谅解,可直到现在,他还是怕字当头,不见群众,东躲西藏,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检查啥?没有错误检查啥?王杰那兔崽子的检查,说是检查,其实是他妈的一推六二五,都推到林书记身上了,这小子最坏!”吕浩越说越气,“嗖”地站起来把茶杯往桌子上一顿,茶水溅了满地。  

“林凤山是一把手,主要责任他不负谁负哇?”刘大然虽是反驳,语气却还平静。  

“王杰给了你啥好处,你老向着他说话?”吕浩瞪园了眼珠子质问刘大然。  

“那林凤山给了你什么好处,你死保他?”刘大然笑着反唇相讥。  

“刘大然,你不要以为给你平反了,你就没事了,就你现在这些言论够反党份子了!”吕浩直到现在还认为,刘大然虽然平反了,但还是有错误。  

“吕浩,你有能耐再把我打成反革命啊!”刘大然显然被激怒了,满脸通红语气强硬,他最忌讳的当然是说打他保皇派有理,这等于否定对他的平反,认为他还有问题。  

见他俩说崩了,陈化留急忙过来当和事佬:“别来劲,别来劲。观点不同是正常的,正常的。大家都是革命的,大方向一致么,都是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  

韩卫也上来劝说:“刚才还说对内观点不同,对外一致呢,要是苏修打进来了,你们俩还不得肩并肩扛枪打游击呀。”  

吕浩有个毛病,和别人争执谤道,没人拉着解劝,吼那么几句也就完了,一旦有人来解劝,妥了,那就好比火上浇油,越劝劲越足,越劝吼声越高。他手指着刘大然叫道:“反革命不是别人打的,是你脚上泡自己走的,就你这观点,若是在战场上就是叛徒,老子就敢一枪嘣了你!”  

“别老摆你的臭资格,井冈山的骡子老,现在还得拉磨呢,有什么了不起?老革命有的是,谁像你这样,动不动就嘣了这个,嘣了那个,哪个是你随便嘣的?”刘大然终于憋不住,脸色由红变紫,愤怒地站了起来手指着吕浩质问。  

看来,两个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话中都有弦外音,大家正不知如何往下劝,忽然门一响,艾正仁领着一位年轻的解放军军官走进来。  

 “正好,这屋里人多,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赵指导员——赵向东同志,是解放军派驻咱们矿的。这下好了,咱矿的文化大革命有主心骨了。”艾正仁给大家介绍说。  

屋里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这个年轻军官身上,只见他,中等个,笔挺身材,红领章、红帽徽,身穿绿军装,面白如玉,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虽然冷眼看去像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然而那文质彬彬中却透出一股与众不同的帅气。  

艾正仁把屋里的各位一一的向赵向东介绍。  

介绍到吕浩时,艾正仁有意对赵向东说:“这是武装科吕科长,从解放军大学校出来的,他可是扛过枪,过过江,吃过炒面,咽过糠的。”  

吕浩这时刚停止和刘大然的争吵,还在气头上,又见面前的解放军同志只是个指导员,年纪又轻,哪里放在眼里,根本没有去接赵向东伸过来的手,“扛过枪过过江算啥?我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那些都成罪了!”说着,把头扭过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气呼呼地不说话。  

赵向东见吕浩没有接他伸出去的手,气呼呼地坐在那里不说话,大概猜到事出有因。他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的意思,笑着顺势把手伸向旁边的刘大然,眼睛却仍瞅着吕浩说:“这位老前辈看来是被谁气着了,不要紧,一会小赵给你消消气。”  

一句话说得屋里人都笑起来,屋子里的气氛也跟着活跃起来。  

陈化留急忙过来,先搬了把椅子:“赵指导员,你请坐。”他又扭过头;“小蔡,快给赵指导员倒水,把那好茶拿出来。”又顺手给艾正仁搬了一把椅子;“艾书记你也坐。”说着,从料子服口袋里掏出一盒大生产,抽出一支递给赵向东。  

赵向东笑了笑,文雅地摆摆手说:“谢谢,我不吸烟。”  

人们这才注意到他是一口正宗的北京话。  

刘大然在旁见了,一把将陈化留手里的烟盒抢过去,笑着说:“哎,陈科长,有好烟不早点拿出来,别光给解放军,咱们也沾沾光。”说着便一支一支的给大家分。艾正仁是不吸烟的,韩卫也是不吸烟的,可刘大然也往他们手里塞一支,他边发烟边对赵指导员说:“解放军同志你可知道,咱陈科长的烟,平常大家是见不到的,今天你来了,咱们才跟着借光了。”  

趁刘大然没注意,陈化留一把夺回还剩下几支烟的烟盒,急忙揣到怀里,嘴里说着:“你这小子,拿别人的东西送人情不心疼!”  

大家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生气归生气,分陈化留的烟卷吕浩可不含糊,别人都是一支,他一人抢两支,嘴上叼一支,耳朵上还夹了一支,刘大然又用火柴把他嘴上的点着,刚才的气看来这时也就消没了。  

大家抽烟喝水的时候,赵向东很随便地和大家聊起来。  

“我们解放军初到地方,可以说一窍不通,主要是依靠群众,特别是要依靠像吕科长这样的老同志;战争年代他们爬冰卧雪,枪林弹雨,今天又在地方吃苦耐劳,操心费力。只有依靠这些老同志,才能把文化大革命搞好。”其实,赵向东在没公开露面前对矿里就进行了初步调查,知道有个转业干部吕浩,现任武装科长,一般人瞧不上眼。今天一见,果然如此,于是便隋意扔给了他一个高帽。  

显然,吕浩吃这口,听了很舒服,用手拍拍赵向东肩膀:“不愧是咱大学校出来的,开口就是依靠群众,你这么做就对了,别像有些人那样,刚下车就——就什么来着?”他把眼睛转向陈化留。  

陈化留马上跟了一句:“下车伊始,就哇啦哇啦。”  

“对,刚下车就哇啦开了。”  

“这个请吕科长放心,我们来,就是要遵照毛主席的指示,深入群众,调查研究,和大家一起完成三支两军任务。你可是部队老兵了,不能瞅我们笑话吧?部队讲传帮带,打仗的时候,老兵要带新兵,新兵打不好,老兵要挨处分,我这个新兵要是在你身边打败仗了,你这老兵可是没法向首长交待哟!”  

一席话说得吕浩心里别提多舒服了,眉飞色舞,简直有些飘飘然了,他拍着胸脯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只要你多往这屋里来两趟,让大滑溜多发两回大生产就行。”  

众人齐笑。  

后进来的赵怀德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问:“听说地方部队和野战部队观点不一样,穿蓝裤子的和穿黄裤子的也不一样,你是野战军,穿黄裤子的,能代表地方部队和穿蓝裤子的么?”  

赵向东笑了,说:“看来这位没当过兵,不了解军队。解放军三大纪律,第一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不管是黄裤子、蓝裤子,地方部队还是野战部队,三支两军统一归支左办公室指挥,用老百姓的话说都是一个令,吕科长是老八路,最清楚这个了。”  

吕浩听了更舒坦,连连点头:“那是,那是,部队就是一个令,谁不执行就崩了谁。”  

刘大然见赵怀德提问,也感到是个机会,便也提出一个问题:“有的干部虽然执行了反动路线,但没有别的问题,群众都盼他能站出来一起革命,可是他就是不站出来,打倒了又可惜,怎么办?”  

大家一听就知道刘大然指的是谁。  

赵向东觉得这个观点代表了很多人,需要认真回答,于是他站了起来,操着他那一口正宗的北京口音:“决大多数干部是好的和比较好的,我们要以极大的热情去帮他们。怎么帮?那就是批判他的错误,把他批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这叫一批二帮。  

 “我也提一个问题,”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干部科长史玉堂揉了揉他那细红眼,抻长脖子问:“请问赵指导员,文化大革命要不要党委领导,不听党委的算不算脱离党的领导?”  

赵向东看了看这个红眼睛的细长个子,心想怎么还有这么丑的人,强忍着笑答复他的问题:“党的领导是毛泽东思想的领导。由于两条路线斗争的存在,我们必须分清哪是正确领导,哪是错误领导,你们矿党委前段执行的反动路线,就是错误领导?对错误领导不但要抵制而且要揭发批判。批判了错误的,就等于坚持和捍卫了正确的,也就实现了党的领导。当然,从现在开始,你们矿党委如果能敢字当头和群众站在一起,自然也就能实现党的领导。”  

“听说你们把群众分成左派和右派,你看咱矿哪些是左派,你准备怎么支持?哪些是右派,你们怎么对付呀?”陈化留迷缝着小眼睛提出。  

赵向东看了看陈化留,立刻觉察到这个人难缠,提问题绵里藏针,颇带煽动性。他英俊的脸略微思索一下,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名清晰可辩地回答:“所谓左派么,是指高举紧跟,敢揭发批判反动路线的革命组织和同志。我们支左就是宣传毛泽东思想,用毛泽东思想支持。我们从没讲过哪些群众是右派,这是别有用心的人在挑拨军民关系,不少人是受蒙蔽。所谓受蒙蔽,乃蒙在鼓里也,这是一种常见的社会现象,前段反动路线盛行的时候,大家不都被蒙敝得好苦么?不少干部不但受蒙敝还跟着执行了。受蒙蔽不要紧,觉悟了就好,所谓左派也不过是早几天觉悟罢了,早晚大家都会觉悟的;当然带着花岗岩脑袋见上帝的也有,那是极少数,到一定时候,恐怕也得觉悟,因为不觉悟群众不答应,你信不信?”说到这里赵向东笑着颇有深意地反问陈化留一句。  

“那是,那是,不觉悟也得觉悟,不觉悟也得觉悟。”陈化留连连点着小脑袋答应,从赵向东的目光里,他感到了一种压力,急忙缩在一旁不吱声了。  

“我提一个问题!”一个女高音喊道。  

顺着声音看去,大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龚亚芝也进来了,站在门口,看见自己老公败下阵来,她气得脸通红,“请问赵同志哪年当的兵,现在什么级别?”  

赵向东见这个女人嗓门尖亮,粉面怒容,就猜出她是陈化留老婆、外号公鸭子的争朝夕头头龚亚芝,这个泼辣贷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于是手一扬,指着龚亚芝开了一句玩笑:“这位大姐要查我的户口了!”  

屋里的人“哄”的一声笑起来。  

“报告一下,本人先参军后上哈工大,现年二十四,曾任过士兵、班长、排长、付指导员、指导员至今。指导员么,到你矿就是一般干部。”  

听说赵向东是哈工大毕业,众人吃了一惊,那可是培养高级人材的地方!  

龚亚芝不管那个,捧着脸,一点面子不给留的又问:“咱们老君山铁矿是县团级,艾书记是正处级,相当于部队团政委,咱们的科长都相当于营长教导员,你一个一般干部凭啥来领导咱们矿?”   

本来,这是一个藏在大家心里,却又觉得难以启齿的问题,公鸭子倒也直率,赤裸裸地把这个问题扔出来。  

还没等赵向东回答,艾正仁坐不住了,觉得这个问题提得太令人难堪,有当面羞辱军宣队之嫌,急忙站起来说:“小龚,你这话讲的不对,领导是毛泽东思想的领导,赵向东同志虽然年轻,但他是代表解放军,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派来的,完全有资格、有能力领导我矿文化大革命``````我看今天就到这了,大家有什么问题,以后再找赵指导员唠。从现在开始,赵指导员常驻在咱矿,时间有的是。”他怕有人再提出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让赵向东难堪,进而怀疑他从中怂恿挑唆,于是急于结束这次见面对话。  

赵向东当然明白艾正仁的意思,他笑了,英俊的脸上充满了自信:“这个问题我回答完再结束。”说着,他站起来冲着大家:“这位女同志说的对,我的资历级别都差得远,但是我有一招,那就是当你们大家的小学生,虚心向你们大家学习,我相信,有部队首长的正确领导,有你们大家的支持和帮助,我一定能胜利完成任务。我还要声明一点,我不是领导,我是解放军派驻你们矿的毛泽东思想宣传员,当领导不行,当一个毛泽东思想宣传员,我还是蛮有信心的么。”  

众人笑。  

“我的任务是和全矿职工一起学好毛主席著作,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还是领导。”陈化留会意地向赵怀德递了一个眼神,小声嘟嚷一句。  

“从明天起,我就要到各科室各车间拜师求教,我想大家不会拒绝我这个小学生吧?我的办公地点也是睡觉的地方,就在独身宿舍,欢迎大家去,我随时接待。怕我不在,事先挂个电话约一下。”  

“好,精彩!”刘大然带头,全屋的人不约而同的鼓起掌来。  

  

人们走了,蔡亮急忙把窗户打开,让屋子里的烟雾、气味放出去把外面的空气换进来。他一边归弄桌椅板凳,一边对韩卫说:“这个赵指导员够帅的,出口成章,在部队准是个苗子。”  

“那还用说,不优秀能来支左,看他挺平易近人的,抽空去和他唠唠。”韩卫手拿笤帚扫着地上的烟屁股,心里酝酿和赵向东交流探讨些什么,好在都是年轻人,有话好说,他想。  

  

  

军宣队进驻老君山铁矿已经一个多月了。  

把办公室和住宿处都放在独身宿舍,是赵向东向李长年提出来的,这样方便随时接待群众来访,而独身职工宿舍的本身就是一块群众工作的最好阵地。  

房间安排在南楼的一楼,免得来访人多,影响倒班工人睡觉。  

这是一个里外套间,里屋放两张床,一张上面整整齐齐铺放着他的军用毛毯,被褥。另一张上面放着矿长李长年吩咐福利科新买的鸭绒被褥,但这套漂亮的被褥被他用报纸蒙上,放在那里动也没动,靠南墙还放着一个立柜,此外,还有一个带镜子的脸盆架,一个衣架。虽然赵向东一再说一张床足够了,其他的力辞不要,可李长年还是让木匠给他打完送进来,结果把屋里装得满满的。  

外屋办公室除了一张两头沉办公桌放着暖水瓶和水杯外,就是靠墙一个木长椅和几张单人木背靠椅。这些赵向东倒认为很适用,他在这里接待来访群众,谈话、开个小会、品荼聊天很是方便。很快这里成了文革沙龙,不光是“老独”们——人们管那些长年住独身宿舍的职工叫老独——不少下班职工也成了这里的常客,每天从晚饭后开始上人,直到十多点宿舍熄灯人才散。话题当然主要是文革,此外天南地北、矿里矿外、南朝北国、古今中外都有了。他呢,坚持多听少说,特别是少发议论,先把话题挑出来,然后听,关键时候当然要发表看法,顺势利导。到后来他甚至可以像老独们那样,随便就能找几个人,各在食堂买一个菜拿到这里,放在桌子上大家会餐,边吃边聊,吃完了再打一阵扑克,他严然也成了一名“老独”。  

白天吃完早饭,他就下基层深入现场,这些日子他已把全矿所有班组、车间和科室都走遍了。靠着自己记性好,不用笔记本,脑袋里已经装了二百多人的“档案”,还同他认为有影响的五十多名干部群众交上了朋友,这些人能够敞开心扉和他沟通交流。晚上人走后,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从挎包里掏出笔记本,灯光下伏案整理一天来的调查结果。现在老君山矿的情况他已经了如指掌,从车间到小白楼,甚至家属住宅区谁家两口子吵架,邻里不和,他都能及时知道了。  

矿里上下对他反映不一:刘大然等人说他虽然文化高,但平易近人没架子;公鸭子等人却说,他没啥了不起的,太嫩,顶多也就是个科长水平。而艾正仁呢,公开场合对大家说,小赵挺好,人随和,听得进群众意见;私下里却对陈化留和史玉堂说,这赵向东可不一般,看不清、摸不透,城府很深哪。  

其实,赵向东只是没得到上级批准之前,不轻易表态罢了。  

他父母早年抗日战争中牺牲了,当时是新四军将领的伯伯收养了他,在战争年代,尽管环境艰苦,伯伯一直把他带在身边,他跟着伯伯一家从华东到东北,随部队的烈士子弟学校一边读书学文化一边参加战地宣传,十六岁伯伯就让他下连队当战士,从战士到班长、排长,又被送到大学念书,文革开始后又回部队当指导员,一级一级地进步。每到关键时刻,伯伯总要让他到最困难的地方,最锻炼人的地方,他还下过农村搞过四清,下过工厂体验生活,大慨这也是用心良苦吧。他聪明,博闻强记,口才又好,很快在同级干部中鹤立鸡群,是军里学毛著积极份子,本已被确定提拔营教导员,但三支两军任务下来了,军首长直接点了他的名,命运就这样让他来到这个远离都市的矿区当军宣队员。他心里估计恐怕这又是伯伯的意思,   

级别没有提,却来到这远离都市远离领导的地方,要说一点想法没有那是骗人的,特别是首次到矿里和干部见面,受到公鸭子奚落时,他表面很洒脱可回到支左办,他找到首长要求派一个团职或者至少是一个营职的干部到老君山矿牵头,他可以做副手或者调到别的单位。然而首长笑了,说;“咱小赵也有嫌官小闹情绪的时候?”他忙解释说这是为了工作需要,别的县团单位去的都是团职,老君山也是县团单位,自己一个连职压不住茬,弄不好要给工作带来损失。谁知首长却说:“别的单位是派了团职,可他们却没有军级学毛著积极分子呀,难道我一个军级水平还不如一个团职水平呵,你那里不但不能派人牵头,我还要求你出成果、出经验。我就要用我的一个军级学毛著积极分子去攻克老君山这个县团级堡垒,怎么样,这个任务能完成么?”几句话弄得赵向东无话可说,只好起身敬礼,像在战场接受任务一样向领导保证说:“坚决完成任务。”军首长笑了:“那就向后转,目标——老君山铁矿县团级堡垒,前进!”首长用军令把赵向东撵回老君山,其实他心里明白,下令的又是伯伯。  

熬了几个不眠的夜晚,他把老君山矿文化大革命形势调查报告拿出来了,想着军首长的期望和信任,他不敢有一点疏漏和大意,又慎重地改了两遍,力求全面准确,把带有个人感情的东西全部去掉,客观真实地反映情况。  

他的调查报告立刻得到军首长的肯定,批语是“调查全面,观点准确,为下步领导决策提供了依据。”特别肯定他深入基层和群众交知心朋友的作法,并作为经验在全体军宣队员中推广。  

  

开完军宣队会议,赵向东坐公共汽车回老君山,望着窗外匆匆而过的还披着残雪的茫茫田野,他脑子里又响起了军首长的话,形势逼人哪,国家需要钢铁,上级要求我们的工作要加快,懂么,要加快!  

根据这些天的调查了解,所谓老君山部分职工的红色造反总部是在运检车间,人数么,有那么几十人,但是没有干部参与,也没有公开亮相打出旗号,影响也没有造成出去。现在的问题是如何作干部的工作,让干部参与进去,尽快公开亮相,扩大左派队伍。干部么,这些天观察头一个当属刘大然,前期受迫害被打成保皇派,对反动路线深恶痛绝,几次交谈,已明确表态。再一个是韩卫,青年干部,文化水平较高,有闯劲,头脑也好使,反映问题快,在青年中威信也很高,争取他站出来,能带动一批年轻人,也可以把政治部这个堡垒打开一个缺口,对于彻底揭开老君山矿反动路线的盖子非常有利;但他是走上坡路的,和刘大然不一样,没有受到反动路线的迫害,对形势的看法虽然一致,但是在感情上和艾正仁等是不容易划开的,所以行动上站出来也是困难的。还有赵凡``````。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车到站了,他下了车。  

客来顺小饭馆门前又围了一群人在看墙上的大字报,那上面写的是一则最新消息:  

``````一伙保王、谷小丑在公司门前造谣或众,被我革命群众驱散,黑暗中两名小丑自相残杀成重伤,在周围革命群众一片声讨中仓皇逃串,大快人心``````  

赵向东一看便知是君钢厂内又发生武斗了。这半个月来,这样的事件一起接一起,只要发现红造的人或者红卫兵小将到君钢公司大楼贴大字报,就会有人纠集一些群众进行围攻,用石头木棒殴打,近来已发现用匕首和扎枪了。现在红造和红卫兵为了安全起见,出来宣传贴大字报都采取早晚人少时出动,一部分人张贴,一部分人警卫,但仍然受到围攻和追打。从墙上大字报看来,又有人挨打了,革命不容易呀!他暗暗地替贴大字报的人担心。  

心里有事,赵向东匆忙地看完了最新消息的内容,就回到红楼宿舍。进了寝室,简单地洗了一把脸后,躺到床上,从挎包里拿出军宣队会议文件,正想再细致研读一下,就听见有人敲门。他急忙下床开门,进来的却是韩卫,满脸的不愉快。  

“这两天你上哪去了,找不到你?”因为熟悉了,韩卫也不客气,劈头便问。  

“到支左办开了两天会,有事么?”赵向东边热情地张罗着给韩卫倒水,边关心地问。  

“事倒也没什么事,不过``````不提也罢。”涉及到自己,韩卫脸红,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有什么事就说么,干么还吞吞吐吐的?”赵向东说  

“我被罢官了!”韩卫终于气恼地说。  

“你被罢官,为什么?”赵向东脸上现出疑惑的表情,“还有罢你官的?”  

“是艾正仁,前天找我谈,又向团委派了个书记,叫张经,据说人家还不愿意来,做了好多思想工作,还答应给解决房子,人家才来的``````其实,共青团系统早就瘫痪没人管了,一天到晚没事干,闲得发慌,我早就想改行干点别的了,可艾正仁又弄来个张经,也不怕人浮于事,真乃咄咄怪事。”韩卫发着牢骚,他早把赵向东当成了自己的知心朋友。  

“是么,这可和中央精神背道而驰,有什么特殊理由么?”赵向东问。  

“有啥特殊理由!就是说上边安排,要求我好好配合新书记工作。我说有什么配合的,现在共青团早就没事干了,将来怎么办谁都说不清楚``````”  

韩卫刚说到这,又被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  

进来的却是刘大然,见韩卫坐在这里,笑了,说:“老弟也在这呀,我来打扰你们不?”  

韩卫忙说:“我随便来坐坐,你来肯定有事,我先回房间,你们谈吧。”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  

刘大然一把拉住他说:“别走,我没有背人事,就背也不背老弟你。”  

韩卫也只好坐下,听刘大然说话。  

刘大然接过赵向东递过来的一杯水,喝了一口,又拿出烟来点了一支,抽了一口才说:“赵指导员,中央是不是有精神运动期间干部不能提拔调动?”  

赵向东毫不犹豫的回答:“这是明确的,韩书记正和我说他工作变化的事,怎么,你也动了?还有谁动了?”  

刘大然屈指数了数:“一下子来五个,调动七个,一把手变二把手的九个。”  

“一把变二把的都是谁?”  

“这不,这屋里就两个,我和韩卫,还有生产科长伍金长``````就连福利科总务赵凡是个一般干部也被人顶了,另找了一个一般干部摆在他前面,他变成了二总务,新来的那个什么都不懂,却让赵凡听他的。我看这里面肯定有阴谋。”   

刘大然的话倒使韩卫吃了一惊,他还没往这方面想。  

赵向东听刘大然数完这九个一把变二把的名单,心里完全明白了,他很佩服刘大然的政治敏感性,同时又感到和刘大然比,韩卫尚需锻炼。问题再明显不过了,这九个同志都是和自己接触比较多的,换句话说,都是拥军的,尤其是刘大然、韩卫和赵凡,虽然他们还都没有参加红造,可龚亚芝早已分别叫他们刘胡造、韩胡造和赵胡造了。在艾正仁眼里,赵凡不是他的人,刘大然韩卫也早成了不可靠分子,不让他们留在重要岗位上,当然是最佳选择,然而又不能像前期撤刘大然那样把他们都撤职,就采取了这种以上压下的夺权办法,既削弱这些人的影响力,又给那些动摇分子来一个杀鸡吓猴。想到这,赵向东已感到斗争已经开始了,他兴奋不已,一个月来自己的工作没有白做,这个矿已不是铁板一块了,他播出去的种子已经开始发芽,很快就要开花结果了``````他一边听着刘、韩二人诉苦,一边暗自下了决心,既然艾正仁把这九个人拱手送给了自己,那咱也就别客气了,就先把这九个人接过来吧。  

“这绝对是一个阴谋,说明艾正仁还在执行反动路线,还在运用手中的权利排除异己,压制不同意见,迫害革命干部,我明天就找他谈这个问题。”赵向东态度鲜明地向二人表态。  

“来个一把更好,我正愁赵眼镜回监委后,科里业务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没工夫过问山鹰战斗队。这下正好,我就跳出去,正式脱产闹革命,把山鹰拉出来,和林风山的反动路线彻底决裂,跟解放军走。”刘大然把拳头有力的一挥,表示自己的决心。  

“非常好,刘科长,你早该这样。那你呢,韩书记?”他把头转向韩卫 ,他多么希望韩卫也像刘大然一样拳头一挥挺身站出来。  

韩卫虽然被刘大然的豪气所感动,却仍然心存顾虑,他低头想了想说:“我非常佩服刘科长的革命精神,他站出来能把山鹰带出来;可是我不同,我要是这时候站出来带不出别人,公鸭子那伙人也肯定造舆论说我嫌官小了才跳出来的,群众也容易误解,认为我有私心杂念。我想再等等,暗中做团干部的工作,争取也拉出一些人站出来,你们看好不好?”  

“你以为艾正仁能让你去拉团干部呵?他早把你盯上了,你的行踪蔡亮天天向他汇报,这回又来个牵头书记压你,你还能行动得了么?”刘大然提醒韩卫。  

“事在人为么,我找他要求调离团委,挪个地方活动。”韩卫坚持说。  

“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还对艾正仁抱有幻想。”刘大然批评他。  

赵向东见韩卫不说话,知道他还有顾虑,决心末下,便说:“那也好,韩书记先不出头,暗中再串联一些人一块站出来也好。不过可要抓紧,形势发展很快,你这个年轻干部可不要落在别人后头哟!”  

  

事情还真让刘大然说中了,韩卫办公室来的人越来越少了,新上任的团委书记张经又在门上贴了一张写着“本室工作时间严禁串联”的告示,就更没有人来了。蔡亮可高兴了,对新书记说:“你这招真高,把我解放了,要不,一天十多暖瓶水都得我来拎。”  

韩卫知道新书记这招是斟对自己来的,心里本来就没好气,却又赶上小蔡当面说了这几句抑旧扬新的话,又想起他暗中监视自己向艾正仁打小报告的事,气已不打一处来,毕竟是年轻人,不由得拍案而起,指着蔡亮说:“说话要有良心,哪天打水不是我和你一块去,什么时候让你一个人拎了?”  

蔡亮有新书记撑腰,早已不把韩卫放在眼里,也撕破脸皮道:“亏你还有脸说,正天弄一大帮人,哪来的都有,打倒这个打倒那个的,还像办公室么,成你胡造总部了,我是团委干事,不是你胡造总部的通讯员,成天给你端茶倒水的,我对你意见老大了,知道不?早就不想侍候你这个走资派崽子了!”  

“你说谁是走资源派崽子?”韩卫听不得对自己父亲的辱骂。  

“你就是走资派崽子!你爸是四清下台干部,走资派,对党刻骨仇恨,你当胡造也是对党不满,反党分子!”蔡亮手指韩卫的鼻子,跳着脚骂,越骂越来劲,越骂声越高,他是有意让全楼的人都听到,他要公开表明他已和韩卫划清了界线。  

听到吵架声,各科室的人纷纷进来解劝,新任团委书记张经却躲在一旁既不拉也不劝地看热闹。  

“你说话要负责任,你说谁是反党分子?”韩卫还从来没有像这样和别人吵过,气得浓眉倒立,虎眼冒火,满脸通红。  

“我就说你是反党分子了,你能怎的?不但说你,我还要打你这个胡造,打你这个反党分子呢!”蔡亮看到围观的人群中,干部科长史玉堂正用赞许的目光鼓励自己,更觉得有恃无恐,于是一拳向韩卫打来,却没有打着,顺手操起面前的一把椅子向韩卫抡过去,他目的是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越大越能显示出他和韩卫界线划得清,越大越能博得领导的赞许。  

陈化留一看事情要闹大,急忙上前抱住小蔡的腰,吕浩这时也过来却抱住韩卫的双臂。小蔡腰被抱住,双手尚能活动,一巴掌打过来,而这时韩卫双臂被吕浩死死抱住,无法抵挡小蔡打过来的这一巴掌,顿时,脸上出现了五道红指印,嘴角流出鲜血。  

众人一看便知是吕浩心怀不良拉偏架,怕韩卫再吃亏,急忙一拥而上,将两人彻底分开。  

韩卫被拉到楼下生产科长伍金长办公室,大家劝着。而蔡亮尤在楼上走廊里一口一个反党分子,一口一个走资派崽子地骂。新任团委书记不由心里一凉,这人不好,将来对我也可能这样,要防着点,于是上前说了句:“行了,够瞧的了。”蔡亮这才不吱声了。  

紧接着又发生了韩卫在武装科被撵出去的事。日常韩卫和武装的小杨关系不错,由于在团委办公室瞅着新书记和蔡亮互相运气,没法呆了,无意中来到武装科小杨这里,正想和朋友诉诉苦水,科长吕浩进来了,见到韩卫立刻下逐客令:“我说韩卫,没事别到咱科来,你不受欢迎,你走后咱还得消毒!”  

韩卫二话没说,站起身来走出武装科,就听身后吕浩骂道:“一条臭鱼腥一锅汤。”“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韩卫发现政治部的人都在躲着自己,好像他是瘟疫,见到他都远远地走开。  

他找到艾正仁要求调动工作,却被以运动中干部调动冻结为理由拒绝了。  

“那前些日子动了那么多干部是怎么回事?”韩卫也顾不得情面了,尖锐的提出问题。  

“那都是上面安排的,与我们无关。”艾正仁真的假的还拿出一个笔记本让他看到上边开会的记录。。  

韩卫把这两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向艾正仁汇报了,提出不调动也行,但这些事情领导应该给个说法。  

艾正仁听了,手摸着兜齿下巴得意地笑了,问:“小韩哪,都说你是红造,你到底是不是啊?”  

韩卫诚恳地说:“艾书记,我到政治部一直在你领导下工作,瞒谁我不能瞒你,红造的一些观点看法我赞成,但我不是红造。因为我相信,林书记也好,其他领导也好,只要认识错误改正错误,还是革命好干部。但是我不赞成保他们 ,越保越糟,越保越帮倒忙,好干部不是保出来的,是自己站出来的。”  

“但是你的言行活动可都跟红造无异,你是不是在搞地下工作呵,是地下红造吧?”艾正仁一针见血的问。  

“不是,我要当就正大光明地当,当什么地下的?”  

“既然你不是红造,那为什么不参加争朝夕呢?和大多数人站在一起多好哇,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中间的路线没有哇。我和你说句心里话,和大多数人站在一起,就是错了,也是法不责众。你这么年轻,不选择一条政治上保险的路,反而去冒风险,合适么?你回家没征求父母的意见哪?”  

艾正仁说这番话时,确实带着一种老干部对年轻干部,长者对青年的关怀说的,语言诚恳,感情真挚。在这之前,他也确实对这个憨厚实在而又聪明好学的年青人喜欢过,特别是那次游街时韩卫偷偷叫人给他戴上条围巾,就使他对韩卫更有好感,就是现在,他也希望韩卫能回头,让他成为自己的一个力量。  

韩卫受了感动,但是他越感到艾正仁对自己关心,就越觉得应该把自己认为是真理的东西告诉他,越觉得应该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他也站到革命路线上来,成为革命干部,以报答他的知遇之恩。  

“艾书记,我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我也实话告诉你,我现在没有参加红造既不是没看准,也不是怕风险,而是想和你,和政治部的其他同志一起站出来;抛下大家一个人站出去,我感情上过不去。特别是你,我更不愿意抛下,我很尊敬你,有水平、有威信、有长者风度,虽然执行了反动路线,但我认为你还是好干部;所以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军宣队要我立即声明表态的要求,拖着不站出去,就是想生拉硬拽也要把你拉出去,拉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让你成为革命干部,这不光是我,也是军宣队的意思。你不相信我,还应该相信解放军,这是毛主席党中央再三强调的。”  

听着韩卫感人肺腑的话,艾正仁一方面也深受感动,不住地揉着兜齿的下巴,心想,韩卫这小伙子我还没看错,人品还是好的。另一方面也觉得韩卫是死心塌地当胡造了,道不同,不相与谋呀!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韩卫呀,你不要再多说了,看来我们之间一下子谁都说服不了谁。但不管怎样,你对我的好意我记在心里了,如果将来我们对了,你放心,我会正确对待你的;要是你们胜利了,就请你记住今天说的话,能实事求是的评价我就行。”  

艾正仁说这话时,他不知道陈化留在他之前也和韩卫说过同样意思的话,而陈滑溜的原话是“将来我们胜利了,你放心,我怎么也想办法保你;要是你们胜利了,老弟,你可得保我和你大嫂哇!”  

见艾正仁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韩卫知道再劝无望,不觉有些伤感,掉下两滴眼泪。  

艾正仁也觉潸然,送韩卫出门时,语重心长地叮咛说:“既然是拥军派,就要时时事事听解放军的,千万把握住自己别乱来。”  

韩卫点点头。  

  

       

  

  

  

  

  

  

  

永远跟党走
  • 如果你觉得本站很棒,可以通过扫码支付打赏哦!

    • 微信收款码
    • 支付宝收款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