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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记实小说《风》第13章

火烧 2008-10-19 00:00:00 文艺新生 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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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篇纪实小说:《风》 第13章
                              

                              一                                
    村庄歇过了一九七五年的第一个冬夜,开始甦醒。
    早上,韩东登上了迎青台,一缕缕白色的炊烟从各家各户的屋顶袅袅升起,像一条条飘缈柔曼的轻纱缓缓地飘动着,融合进清冷的空气中。现在,韩东对这座村庄已经非常熟悉了,村庄尽管偏辟贫穷,可是,她以微薄之力抚养了几年这些北京的孩子们。
    村里,知青们最喜欢两个地方,一个是青龙沟,一个是迎青台。
    缕缕朔风拂面,暇绪尤如清溪。在这个迎青台上,他们跟老乡比过摔交,让老乡知道了什么叫“别子”、什么叫“得和路”,什么叫“大背跨”。当然,知青们自己也在这台上打过架,有时仅为一点琐事。韩东走到松树下,摸着砺手的树皮,想起了一九七0年的秋天,知青们为了争工分,跟老乡“比本事”的趣事。那年秋天,在迎青台打谷场上,知青们当着全村男女劳力的面儿,就工分这个问题跟大队主任麻本安理论了起来------老乡提出比试。比试就比试,知青们才不懔呢。先比力气,扛麻袋,由膀大腰粗的严学军跟油三比,用细长的羊毛口袋装满粮食,大概得有一百多斤,油三麻生贵抱起来,拙笨地挪到了肩膀上,轮到严学军,他走到立着的毛口袋前,晃了晃,心里有了底儿,以前他在少体校练过举重,虽说没出什么成绩,但举百十多斤的一个口袋,却玩儿是的。他故意显摆了一下,来了个鲁提辖倒拔垂杨柳式,瓦腰搂住口袋,挺身一椆,轻飘飘上了肩,然后一顺,横到后脖梗上,掂了掂,胳膊一抬,“起!”一个“双臂托闸”惊呆了场面上的人------然后,他俩便开始用最原始的方法较劲,背着粮食麻袋绕着迎青台走,看谁走的时间长,俩人一前一后荷着毛口袋像两头转磨的毛驴走上了圈,碾场的牲口也好奇地看着他俩。围观的人不住地起哄------
    想到这儿,韩东笑了,多么幼稚,又多么天真。
    后来的节目更滑稽可笑,瘦小的女知青王萍傻乎乎地提出,比说外语:“My name is Wang ping.Wha's your name?”(我是王萍,你是谁?)她说了一句。这一下难住了老乡。他们大眼瞪小眼听不懂知青嘟噜些啥。
    于敏用英语回答:“Hello! My name is Yu min.”(哈罗,我是于敏)。
    李桐笑着说,“这些个人外国话就懂‘咪唏咪唏是吃饭,八格牙路是混蛋。’”
    大家笑了。牵着骡子碾场的李贵停下来,他自认为见多识广,瘸着脚走到人群前,也不吱声,冲知青伸出一个手指比划着,知青们面面相觑,弄不清这是啥名堂。李贵不停地踮着他那条瘸腿,得意地说:“别以为你们是知识青年,就有文化,那咱们就猜猜哑迷。”这时候,一向不声不响的包反修上前,他也不说话,冲李贵伸出两个手指。李贵一楞,然后知道有人应战。紧闭着嘴,瘸腿跺了跺地。包反修指了指天。李贵摸了摸眼,比了个六。包反修微微一笑,他揪了揪耳,比了个八。李贵拍了拍头。包反修拍拍屁般。李贵冲包反修连连做着揖,问:“你知道这个哑迷?”他输了,因为哑谜的规则是出声儿既输。包反修笑着,“操,跟知青玩这个,你们他妈差远了!”
    大家弄不明白这个哑迷,问李贵,李贵说:“让小包告诉你们吧。”
    包反修说:“李贵,还是你给大家讲吧。要不,你说先生比划的意思。我讲屠夫的智慧。”
    “行。”李贵挖上一锅烟,“有个先生看不起杀猪的屠夫。俩人提出比哑迷,看谁学问高。先生伸出一个手指,表示我天下第一。他伸出两个手指,意思是我才举世无双呢。先生跺跺地,表示我脚踏实地。他指着天,意思是我头顶青天。先生摸眼睛,比六字,表示我眼观六路。他揪揪耳朵比个八,意思是我耳听八方。先生拍拍头,表示我以后能头顶乌纱,他拍拍屁股,意思是我能坐龙庭。先生还敢往下比吗。只好俯首称臣。”
    大家问包反修对吗?包反修说,“屠夫是另一番理解。先生伸出一根手指,屠夫想,他问我能不能杀一口猪。于是伸出两根手指,说,杀俩也没啥问题。先生跺跺地,告诉屠夫那口猪跑了。屠夫指着天,说它就是上了天我也能把它抓回来杀掉。先生摸眼睛,比个六字,屠夫认为他说眼下我只能给你六文钱,屠夫揪揪耳朵比个八字,说我不听你这套,最少给八文钱我才干这个活儿。先生拍拍头,说要不给你个猪头吧。屠夫拍拍腚,说,我要屁般这块肉------”
    场上的人们捧腹大笑。“嘿,馊根*,”华子说,“你丫咋知道的这个哑谜?”
   “磁器*,刘宝瑞的单口相声里头有这么一段。”(馊根*、磁器*均为七十年代北京青年用语。)
    ------
    韩东想起了娇艳伶珑的王萍,她虽然会外语,却有个“傻妞”的外号。国民党时期,她的父亲即在外交部任职,算专家一类的高级职员。解放后,仍留在新政权的外交部工作,并委以付司长,体现了共产党的统战政策。文革中受到外交部造反派的猛烈冲击,大人挺了过来,胆小的王萍却出了吓毛病,时而明白,时而糊涂。一个美丽漂亮的小女孩,让人爱怜。大家极力撮合严学军跟她好,为的是她能得到一个强有力男人的保护。可是他俩竟因为一顿饭而吹了灯。严学军身高马大,因此食量吓人。用包反修的话说,他是“七把叉”。
    插队几个月后,既显出了他贪吃的本性。当时,是佟大娘给知青们做饭,他总是不等饭熟,就要揭锅,显得特没出息。开饭的时候,只要他在,准是他端着他那个又洗脸、又洗衣的“三用”脸盆先盛。一锅饭,恨不得挖去一半。连饭带菜弄上一盆,抱着呼噜呼噜地吃,速度之快,让人瞠目结舌。最让人讨厌的是吃饭时巴唧嘴的声音,一副贪婪,好没教养的样子,算给北京知青和高干子弟的身份丢尽了人。气得何敏骂:“军子,你怎么像猪八诫呀,你能不能吃饭的时候文雅点儿,你爸好歹也是个正局级。”
    严学军拍着肚皮说,“我饿嘛------”
   “你饿。你饿,你他妈是饿死鬼托生的?”于敏张口骂道。
    不管大家怎么指责,严学军依旧我行我素,正可谓:“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不过,严学军也大方过一回,这回的大方断送了他跟王萍的姻缘。那是七二年初夏,他俩到大南坡去干活。中午,回到宿舍。大家都吃完了饭。吃得是“搁锅”,连汤带水给他们俩留了多半锅。回来后,严学军拿着漏勺搅了搅,“操。”他骂了一句,说:“就他妈给咱俩留这点,还他妈全是稀的------”然后,他对王萍说:“王萍,你先盛吧,甭客气。”王萍也就不客气了,她顺手拿起漏勺就下锅捞------等她盛完,严学军也赶快拿着漏勺去锅里捞,锅里连个土豆丁都没有了------气得他咣当一摔脸盆,响声惊动了男女生同学,大家赶快到堂屋地,看见脸盆摔在地上,掉了许多唐瓷儿---
    韩东问:“怎么啦?”
    严学军偌大的一个汉子,眼里却泪花闪动,他抹了一把眼睛,指着锅里说,“操,全他妈是汤。”
    于敏拿着漏勺捞了两下,果然什么也没捞上来。“东西呢?”她奇怪地问。
     严学军指着王萍委曲地说,“都让她盛走了。”
    “是你让我先盛的呀------”
    “你丫心真黑,我让你先盛,你就拿笊篱盛呀,何着干的你全捞走了,他妈给我剩了一锅汤。”
     大家全笑了。
    “王萍 ,你怎么把干的都捞走了,给他剩一锅汤?”于敏问。
    “于姐,我饿了。他让我甭客气。”
    “你丫真实在,都说你傻,你丫是往里傻,不往外傻。”严学军又骂着说,“操,我他妈宁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找个傻子!”这顿搁锅却让他们分道扬镖隔了锅。俩人从此再不过话。七三年,严学军的父亲解放了,那年开春,铁路召工,他们村里只剩下韩东兄妹和他三人,公社推荐他到铁路,可是严学军的家里来信说他可以通过关系去当兵,那时候,参军入伍是无尚的光荣,他选择了当兵。把铁路的名额让给别人。送他当兵走的那天早上,韩东特意让妹妹做了一大锅饭,希望严学军吃得饱饱的离开插队的村庄。看着一锅黄灿灿的小米饭,他却不肯动筷子。
     “快吃吧,学军,吃完饭好走。”
     “韩东,华子已被铁路录用了,我再一走,村里只丢下你们兄妹俩个人------”
     “没关系,我们俩人会过得很好。”
     “韩东,要不我跟我爸说说,让他想想办法把你们哥俩也弄到部队去。”
     “我们俩连煤矿都不要,去部队当兵简直是天方夜谈。”韩欣说,“学军,谢谢你的好意,你在部队上好好干吧,等你当官了,别不理我们就行了。”
     “韩欣,看你这话说到那儿去了,好歹咱们在一个锅里搅过马勺,有过患难之交。”
     韩东开玩笑似地说:“军子,你将来要是当了大官不理我们这些草民,我可揭你的老底,你插队的时候曾经为了跟一个小姑娘争口饭差点哭了一鼻子。”
     严学军苦笑了一下,“也不知王萍那个傻妞现在过的怎样?”
     韩欣问:“你想她了吗?”
    “为了一顿饭,伤了一个人,真不值!”严学军落下了悔恨的泪。
韩东说:“军子,你也别伤心了,她去五七干校比在村里强多了。守在父母身边,肯定比跟咱们过好。你要想她,可以给她写封信。”
    “我这儿有她的地址,我给你抄一份。”韩欣说着,找出王萍的来信。
     韩东说:“把信给学军吧。让他留个纪念。”
     王萍去了湖北的五七干校,迁移户口关系的手续及托运行李的事项都是韩东帮忙办理的。她到了湖北后,她的父母给韩东来了一封感谢信,而小王萍在信中这样说:“韩东,在插队生活中,咱们村的男生都是最好的人,插队的生活,我一切都不怀念,可我还是感激这段生活,因为我遇见了你们。请接受我的祝福,好人必有好报!你们都会离开插队的村庄,寻找到自己的幸福。”是的,知青们已经一个一个离开了插队的村庄,而自己和妹妹成了迎青台村的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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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欣起来了。她到院里漱口刷牙。抬头看见韩东站在迎青台的崖头凝思,像尊雕像。“哥。”她高喊了一声,打断了韩东的遐想。然后勿勿刷完了牙。也一口气登上了迎青台。拉着韩东的胳膊,“哥,你又站在这儿想什么呢?”
   “韩欣,我在想包反修就是从这儿跳的崖。”
   “哥,你说包反修死得值吗?”
   “是呀,狼牙山五壮士跳崖永彪青史,可一个知青跳崖却轻如鸿毛。”韩东若有所思地说,“过去我们太单纯了,干出了许多幼稚的事情。韩欣,你知道吗,包反修原名叫包尧修,意寓要有尧的那种修养。文革中,受到批判,质问他是要搞修正主义吗?吓的他赶快到派出所把尧修两个字改成了反修。”
    韩欣一言不语地看着哥哥,回想着包反修的跳崖事件。
    一九七一年的初冬,他收到了女友的一封信。看完信,他穿戴得整整齐齐,留下了一封遗书,上了迎青台,从岗上跳了下来,被长在半崖的一棵小村挂了一下,然后连树带土滚下来,被饲养房的耿聋子看见了,耿聋子吓得大呼:“北京知青跳崖喽,北京知青跳崖喽!”当时的情景惨不忍睹。包反修瘫在崖下,身上都是土和泥,他意识到了死亡,惊恐、绝望,看着站在周围的人,他闭上了眼睛,只好信天由命------知青们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看着包反修痛苦的样子,焦急万分,女生们哭成了一团,男生们不知所措。李桐来了,他抱着一床被,到了跟前,把被铺在地上,他指挥着众人把包反修放到被上,众人揪着被,兜着他往村里跑,李贵已经套好了车,李桐让几个人坐在车帮上依然用被兜着他,赶快往公社卫生院送,也许他的命大,到了公路上,正好碰到一辆部队进县城的汽车,到了县医院,医生紧急处理了一下,提出得送北京的大医院,县里急忙派人到火车站联系,那天也真巧,路过县城的44次特快列车晚点一个多小时,县里的同志对火车站站长讲明了情况后,站长请示了上级,上级批准44次列车临时停车一分钟,而后,一路放行,到北京送进了积水潭医院,但还是没能保住包反修的命。包反修的爸爸是红小鬼,黄克诚将军的部下,好像是师级干部。由于黄克诚大将在庐山会议上支持了彭德怀元帅,受到错误批判,他部下的那些人政治前途也都受到影响,不被重用,文革时,这些人更惨,全部被隔离审查,成为黑帮分子。包反修跳崖事件发生后,引起了全县知青们的轰动。许多知青来到迎青台村,站在包反修跳崖的地方,大家的心情都很沉痛。韩东告诉他们,包反修的遗书只有一句话:“我对前途失去了信心。”听完这句话,知青们远眺望着黄土高原,心情各自不同。于敏却说,“包反修跳崖,那是因为失恋。”她的这句话,立刻遭到了华子的反击和众多同学的指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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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呜地两声长鸣,吸引了韩东和韩欣哥俩的目光;北面的山脚下,大同通往北京的铁路自西向东划过了一个大弯伸向远方。两列火车正在会车,东去的是一趟煤列,西去的是趟票车。煤列象一条黑色长龙,蒸汽机车头喷着粗粗的白烟,向东疾驰。去大同的那趟绿色票车由内燃机牵引,像一条绿色小虫,往西爬着坡。
     韩欣说,“哥,你真的同意我跟佟大娘去趟云南?”
    “去吧。队上分的红你都带上,哥这儿还有五十块钱,”韩东拿出钱递给妹妹,并且告诉了她这些钱的来历。
    “哥,李桐对咱们真好。”韩欣听完说。“这钱你留在身上吧,佟大娘不是说,来回的路费她掏------”
    “那怎么能行,拿着吧,回到大同,我还能挣呢。”说着,韩东把那叠钱强塞进韩欣兜里。
    韩欣把手伸出进了兜,握住了那卷钱,问:“哥你怎么挣?”韩东笑着说,“给铁路画画呀------”
   “哥,你明天早上就走吗?”
    “我得赶快回去把那幅画给人家完成。二十五号他们要送到北京去参加画展。”
    “哥,你能完成吗?”
    “胸有成竹。”韩东拍了拍胸脯。
    “哥,你说,画完这幅画能不能把你召到铁路上去呢?”
    “不知道。如果能给一个名额,我就让你先走。”
    “哥,还是你先走吧。”
    “韩欣,哥一个男的在哪儿都无所谓。把你安顿好,哥可以四处去流浪。你猜哥在大同遇见了谁?”
    “我哪儿猜得出来。”
    “哥遇见了国画大师夏文波,他还赠给哥一张画,题名‘古刹风松图’,附了一首《清平乐》词。”韩东想了想,吟道:“初识寒冬,不觉料峭意。大地万物尽休眠,唯有青松挺立。   古刹枯草折腰,只待春风来到。忽闻一声惊雷,苦难顿时冰消。”念完,他问:“小雪,这首词写得怎样?”
     “小雪,哥,谁是小雪?”韩欣警觉地问。
     “唔,”韩东知道说走了嘴,“小雪是个节气。”
     “不对,哥,小雪肯定是个人,而且是个女孩子。”韩欣以女孩子特有的敏感说。“哥,你有啥秘密瞒着我吧?”
     “哥能有啥秘密。哥帮人家画完了画,就回村来陪你。”
     “哥,那我告诉你个密秘吧。”
     “你告诉哥什么密秘?”
     “哥,小英子喜欢上了你。”
     “你信里不是说了吗。”然后韩东很严肃地告诉妹妹以后不许随便跟哥开这种玩笑?
    “真的。哥,你嫌她是个村姑吧?我也知道不成。可她倒是对你一片痴情。”
    “韩欣,小英子是个好姑娘,可哥要是跟她结婚,那可真的就得在农村安家落户一辈子了------”
     韩欣说,“哥,我明白了,咱们早早晚晚会离开迎青台的------”
    “要想与这片土地厮守,只能埋在这片土地里。”
    “哥,瞧你,咋净说不吉利的话。”
    “每个人都要死的,曹操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可我们还年青呀------”韩欣想到了死老道,他看了眼青龙庙院子里的那棵大杏树。“把不把这事儿告诉哥哥呢?”她望着哥哥的脸又想起了这个问题。
    “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对死是无所畏惧的。韩欣,哥要是在这地方见了马克思,你就跟支书李桐说,把哥埋在青龙台的这棵松树不,那样,哥哥就真的在迎青台村扎下了根------”
    “呸呸呸,”韩欣连唾三口吐沫,一下掊住了韩东的嘴,“哥,你再胡说八道------”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咳,咳,我跟你逗着玩呢,你当啥真。好了,好了,别哭了,看苫了脸。”
    韩欣抹了一把眼泪,“哥,我们俩都已经失去了自已的妈妈,咱爸倒现在生死不知,不落不明,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你这个哥哥,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样往下活------”
     ------
    “韩欣姐,韩东哥,吃饭了。”杜玉英站在青石窑的台阶上朝迎青台拢着嘴喊。
    “哥,咱们回去吃饭吧。”韩欣扯着哥哥的衣襟说。韩东看着站在青石窑门口的杜玉英,那是一个健康、朴实的女孩子。

                            二
     元月二号齐晓山上班后,他来到政治部,程彗敏仍然满面春风。
     “齐主席,昨天辛苦你了。”
     “程大姐,”齐晓山客气地说,“孩子们的喜事还说啥辛苦 。”
     “齐主席,你找我有事吗?”齐晓山把红旗车的钥匙递给她,让她给赵秘书长送去。秘书长办公室敝着门,戴着眼睛的赵秘书长坐在桌前整理着文件。“小赵,”程主任走进屋,叫了他一声。
    赵秘书长抬起头,“哎,程大姐。”他赶快站起来。程彗敏把车钥匙往他的办公桌上一拍,“赵秘书长,车钥匙给您放在这儿了。您一会儿下去看看车有没啥事,要有事,让我们家老马负责。”
    赵秘书长用手扶了扶眼镜,看着程主任的背影,他拿起车钥匙,昨天的婚宴他借口感冒没去,想到自己无能为力坚持原则,有几分自疚。他只能采取独善其身这种消极办法;因为他抗争不了权力。赵秘书长拿着汽车钥匙想了想,出了屋,他真要到车库去看看那辆宝贝般的红旗汽车,路上,他思忖,“徐主任回来该咋着把这事反映呢?”
    齐晓山回到屋,端着那个塑料绳套的水杯站在窗前,他看见了赵秘书长去了市革委西边的小车班,一会儿,叫出小车班的班长,走到停放红旗车的车库前,打开了门,他们俩人走了进去------ 一会儿,开出了红旗车。
    齐晓山赶快又来到了政治部,拉着程主到窗根前往外一看,院子里,赵秘书长和小车班班长正围着车转,检查完外观,他俩嘀咕了一阵,不知说啥话,俩人坐进车里,开着车在院子里兜了一圈。好像看看有没有机械故障,然后把车开回了车库。程主任顿时气恼万分。
    “这他妈姓赵的小子,跟我弄这个,真不是个好东西!行,他不仁,以后咱们也不义。”
    “程大姐,你看赵秘书还挺认真,也不知检查出了啥毛病。”齐晓山说。
    “用了一下,能出啥毛病,汽车是铁做的,又不是泥儿捏的。”程彗敏说。
    “这小子也趁机坐坐红旗,抖抖威风------他没病了吧。咱们用一下,你瞧他,比抽他筋还难受,是他妈不是个东西!大姐,等徐主任回来,不知他咋奏这一本呢。”
     “齐主席,你别怕,有我呢。”程彗敏说。
     “程大姐,您瞧他的样儿像有病吗?” “怎么------”程彗敏看着齐晓山。“程大姐,昨天小芳的婚礼他说有病不能参加,其实------”齐晓山欲言而止。
     “齐晓山,其实什么呀,好人不说半句话。”
     “程大姐,革委会的一二把手都不在,跟粱政委和马司令到北京去开会,他这个秘书长应该不应该代表市革委会来参加小芳的婚礼。”
    “这------这不能强人所难吗。”
    “对,程大姐,可是你知道众人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吗?”
    “大家怎么说?”
    “这不是明摆着嘛,他眼里那有你程大姐这个老革命,那把马司令放在眼里。连毛主席都说,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赵大明和马小芳都是解放军,来不来参加他们的婚礼,这是个感情问题啊!”
    程彗敏咬住了嘴唇,脸上露出了气恨的表情。
    “程大姐,您还不知道吧,这老赵跟解放军有点过节。”
    “齐主席,他跟解放军有什么过节?”
    “咳,程大姐,您不知道,当初大同军管,他靠边儿站了,军管会查封旧市委档案的时候,他护着那些东西不让军管会接收,解放军便专了他的政。把他捆了三天三夜,从此他便对解放军心怀不满。”
    “有这事?”
    “您要不信,可以去问问粱政委。那时,您和马司令还没调到大同来,可粱政委清楚这件事。”
    “行,行,他不是想和解放军对着干吗,有他好果子吃!我一来,就瞧他不顺眼,见了我阴阳怪气的,不是个东西!”
    “得了,程大姐,您也别生气,这些旧市委的人肯定跟咱革命派不是一条心,您说,解放他们干什么?”
    “哎,晓山,这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嘛。”
    “对,对。到啥时候,咱也得坚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不过,还是得监督着点他们,他们有的人被解放了,能痛改前非,跟着毛主席走,有的人呢,是皮儿红心白,不但不感激毛主席对他们的宽大,反而利用手中再次得到的权力进行秋后算帐,对于这样的阶级异己分子,咱们可千万不能心慈手软。”
    “是,程大姐,我一定牢记您的教导。”
    扇风点火过罢,齐晓山回到了自已的办公室。他又想又想起昨天在婚宴上,儿子跟粱雪闹的事儿,决定到市公安局走一遭,找到儿子问个究竟。他来到市公安局,安局长告诉他说;齐国华和小曹俩人去市法院封史碧清的案宗去了。
    齐晓山心血来潮,提出想到牢房里去看看史碧清,安局长领着他来到市公安局后面的拘留所,让拘留所所长的陪同他去看看押在死号中的史碧清。
    齐晓山跟着拘留所所长走过戒备森严的红砖墙,进入了监房。齐晓山是第一次走进拘留所,对于监狱,每个人都会产生恐惧。穿过大号的时候,看着牢房的铁门,齐晓山心中产生了几缕惴惴不安,他们来到“二道闸”,听着看守二道闸的公安哗啦哗啦打开铁栅栏门的响声,他更是感觉有点心惊肉跳。进了小号,值班的看守领着他们拐过弯,朝羁押史碧清的监笼走去。走到铁栏门口,小女孩看见公安过来了,赶快站起来,立正站好,“报告政府,刘小丽到。”
    看守摆摆手,“没你啥事。边上呆着去吧。”
    刘小丽规规矩矩地站到墙根旁边。
    自从下达了判决书,史碧清便整日坐在囚笼的墙角默默地等待死刑的执行。蹲了两年死号,又经过了一次死刑判决,她知道从下达判决书起,没有什么意外情况,在一个月内就会执行死刑命令。她知道,恐怕不会再有上次的奇迹发生。她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惧怕是毫无意义的。等待死,这是一种心理折磨,她很少吃饭,她又瘦了许多,她渴望晚一些时候执行,但又会突然想最好马上执行,这是一种很错杂的矛盾心情。更深夜静的时候,她会产生很多奇怪的念头,比如枪决的时候,子弹打在头上会是什么感觉,进入死亡的那一刹那究竟有没有痛苦。红旗是用烈士的鲜血染成,我是为追求真理而献身,那么,红旗上会不会也有我的一滴鲜血?如果是我错了,我也许真的是一名时代的罪人,被诛,为正义所为,那么,又何为真理,何为正义?她想起一句名言,“存在即合理”。也许,今天存在的反动,到了明天即是进步,而今天的真理明天就变成谬论,当然,肯定有永恒的真理,但即便是永恒的真理,也可以人为地把它宣传为谬论。是人的思想衍化了世界的芜杂,是人的行为复杂了存在的社会。偶尔入睡,她又会晃忽地做离奇的梦,比如梦见在那个世界里,她见到了许多思想者,也包括那些无产阶级革命家,这些先驱们追求的竟然是一个大同世界!哦,主义也许太深奥了,大同世界的理想却很简单,人人平等,没有阶级,天下为公,世界大同。如果说,我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战士,那么,就让我做一名大同世界的殉难者吧。
    听到公安打开二道闸铁栅栏门的哗啦响声,史碧清仍然闭目思索。当她听到杂沓的脚步声停在她的囚笼前的时候,她的心里弋登了一下,这个时刻来临了吗?她想。睁开眼皮,她看了一眼站在囚笼外的来者,又合上了目,等待命运的安排。
    从很远的门口,齐晓山就看见了蜷蛐在囚笼一隅的史碧清,死牢里笼罩着一种更让人窒息的气氛,监舍里非常暖和,走过大号,齐晓山就摘下了鸭舌帽拿在手里。进了二道闸,他觉得更热了,解开了呢大衣的衣扣,站在史碧清的囚笼前,他的头上沁出了汗,他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额角。
    拘留所长说:“史碧清,齐主席来看你来了。”
    史碧清按着地想站起来,可是样子非常吃力。看守对站在墙根的刘小丽说,“你还不快把她扶过来。”她赶快过去,挽起了手提脚镣的史碧清,哗啦哗啦挪过来。松开史碧清,她又乖乖地站到了一边。
    史碧清松开握镣的手,攥着铁栏,说:“唔,是齐晓山。”
    齐晓山走近铁栏问:“史碧清,你认识我?”
    “大同矿鼎鼎有名的红造司令谁不认识。”
    “小史,”齐晓山亲切地叫了她一声,“咱们都是矿山上的人,俗话说,人不亲土亲。现在,你对自己的罪行该有个清醒的认识了吧。可以跟我谈谈吗?”
    “你知道什么叫马克思主义吗?”
    “毛主席说,马克思列宁主义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这只是马列主义的斗争学说,马克思主义更重要的是他的政治经济学,你读过《资本论》吗?”
    齐晓山看看身边的两个公安。说:“我只学毛主席的红宝书。光‘老三篇’我就取之不尽,用之不完。”
    “所以我没法对你谈我的认识。我是个即将见马克思的人了,要谈认识,只能到天堂或者地狱去跟他老人家请教了。”
    “你的思想太反动?你是想带着花岗石的脑袋去见上帝了。”
    “我虽身陷圄囹,可思想已经冲破了牢笼,正象国际歌唱的那样;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这是最后的斗争!”
    “你,你还配唱国际歌?”
    “我怎么不配唱国际歌?”
    “因为你反动,反动派当然不配唱国际歌。”
    “我反动在那里?”
    “首先,你出生在一个反动的家庭。你的爸爸是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右派!你已经深深打上了反动的烙印。你们全家被送到北大荒劳改,所以你就对社会主义不满,于是你把矛头指向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你替刘少奇鸣冤喊屈,你这是明目张胆地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对着干!”
    “我不知道刘少奇罪在那里,所以我才替他鸣冤喊屈。”
    “刘少奇的罪不是都写在党中央的文件里了吗。”
    “写进党中央的文件就正确吗,林彪做为毛主席的接班人还写进了党章呢,结果怎样?不用我说了吧。”
    “你,你,你真是不可药救了,你,你,你真是罪该万死!”齐晓山指着囚笼内的史碧清大声地说。
    史碧清微笑着,清癯的面孔上目光明澈,“可惜,我只能死一次,任何人都只能死一次。而且,任何人都得死。”
    “可惜,你活不了几天了。”
    “所以现在我敢说真话,敢说实话。那么你敢吗?”你恐怕没有说实话、说真话,说反动的话的勇气吧。”
     “我咋不敢。告诉你,我的实话就是一心一意跟党走,我的真话就是誓死捍卫毛主席!”齐晓山拿手帕又擦了擦脑门。
     “可是你敢说反动的话吗?”
     “我有病呀,我干吗要去说反动的话?”
     “我所说的反动的话,是指捍卫真理,挺身而出,你懂吗?”
     “我没功夫和你磨牙,好好想想死是种啥滋味吧!”说完,齐晓山走了。走出“二道闸”,他又听见了锁铁门的声音。穿过大号甬道,他看见两侧的牢房里的囚徒,走出监舍,凛风袭人,却一片光明。他戴上鸭舌帽,一边快步往拘留所外走,一边扣着呢子大衣的衣扣。
                                            
                          
                             三
    伏尔加小车载着齐晓山离开大同市区,驰向口泉沟里的矿山。
    从拘留所出来,监狱的铁门、囚徒的身影、死犯的绝望,在他的脑海里洒下了一层阴影。特别是史碧清跟他说话时那种不屑的眼神,让他想起杨矿长病重住院期间,弥留之际前夜,他们在那个晚上回忆了许多事情, 同时也坦诚议论了文化大革命的叵测;从王力、关锋、戚本禹说到林彪、黄永胜、陈伯达------他们也说到了史碧清,杨矿长告诫他政治危险!监狱与杀头都可能是政治家的归宿。他的眼晴好象又看见了杨矿长,每当人们奉承他对文化大革命运动有先见之明时,他总说那是高人指点------人们问这个高人是谁?他戏曰:“天机不可泄露。”
     杨矿长去世后,料理完后事,大家聚在一起吃饭,他酒酗多了,痛哭流涕地道破了天机,高人就是杨矿长!
     今年开春,患肝癌的杨矿长已经病入膏肓,仅能靠杜冷丁减轻疼痛。病榻前,他给齐晓山讲了一段有关蒋介石与毛主席夺天下的轶事。杨矿长敢把这段在当时几乎是“杀头之罪”的“政治谣言”讲给大同革委会的第三把手听,可能也是他感觉到了死亡的降临,故此有了斗胆,敢说反动的话吧。
     这段野话说得是一九二七年八月国民党内部由于派性头争,老蒋下了一阵台,他携张群、宋子文去了日本,希望靠东洋兵帮他还政。在漂洋过海途中,碰到一位高人,高人对老蒋说:“你的天下不好坐。”
     老蒋一想,“可不是吗,费尽心机,杀人无数,双手沾染了共产党和革命人民的鲜血,总算登基当了皇帝,可宝座还没坐热,就让人给撵了下来,这江山真是风雨飘摇啊!”就对那个高人诉起了苦衷。讲述了与桂系李宗仁和汪精卫为首的西山会议派同他争权夺利的烦恼心事。询问那个高人该如何应付解决。
     谁知那个高人听完后说:“桂系、沪系都不可怕,未来的乾坤是鲲鹏之争。胜者王候败者寇。你虽然是鹏,可要败在鲲的手下。到那时,你还得出海,只不过去的是另一个岛了,而且再也无法返回故乡。”
     高人告诉老蒋;当年秦始皇一统天下,巡封泰山,在南天门上,一阵飞沙走石,顿时天昏地暗,只见天空出现了一只大鹏金翅鸟,遮天蔽日。
     始皇问:“你是何物,敢挡吾道?”
     大鸟回答:“我就是鲲鹏的鹏。”
     秦始皇又问:“汝为何要挡吾道?”
     鹏说:“我何时能坐天下?”
     秦始皇想:“寡人的江山要坐千秋万代,企有你坐天下的份儿!”
     鹏看秦始皇不语,轻轻摆了一下翅膀,立刻地动山摇。它说,如果秦始皇今天不回答这个问题,它就扇动翅膀,把这些人都刮到泰山下摔死。随从们可都吓坏了,立刻匍匐在地,求神鸟饶命。
     只有秦始皇和李斯几个人站着没动,保持着皇帝的尊严和大臣的气度。秦始皇知道要是今天不回答它这个问题,恐怕难过南天门这道关,便说:“何时灯头朝下亮,你何时就能坐江山。”
     听了这话,大鹏展翅而去。天晴日朗。瑞气万千。
     宰相李斯说,“皇帝,您是真命天子,说话金口玉言,怎么能随便把江山许诺给人呢?”
     秦始皇抚髯,就是捋着下巴额的胡子笑着说:“爱卿,寡人许给他的不过是一个空诺,灯头朝下亮,恐怕是件异想天开的事。”
     古时候点得都是油灯,油灯怎么能灯头朝下呢?
     从泰山下来,秦始皇到了东海,乘舟去蓬莱仙岛,海上,掀起了一阵狂风巨浪,一条大鱼挡住他的船,这条大鱼就是鲲,它也问何时能坐天下?秦始皇这回立刻说:“何时灯头朝下亮,你何时就可坐江山。”鲲得此言,摆尾而去。霎时间,风平浪静,紫气东升。
     李斯问:“皇帝,你怎么又把江山同样许给了它?”
     秦始皇依然抚髯笑曰:“将来真有一天灯头能朝下亮,就让他们俩人去争夺江山吧。”
     几千年过去,到了二十世纪初,发明了电灯,这灯头果然就朝下亮了。天上的鹏和海里的鲲都出了世,争起了江山,徐福率领的八百童男童女在海外的岛上建了日本国,看鲲鹏争雄,也趁机侵略咱中国,所以老蒋的天下是内外交困。不得安宁。
     听了这个故事,齐晓山自然明白海中的鲲寓为何人。
     杨矿长又对他讲;高人临别时送了蒋贼两句话:“外战入四川,内战退台湾。”分手后,那高人便不知去向。后来,日本侵略中国,蒋介石跑到了四川,八年抗战胜利,才又下山跟毛主席夺江山。别看老蒋号称八百万大军,又是美式装备,毛主席是小米加步枪,可毛主席得天时、地利、人和;抗战用了八年时间,解放战争只打了四年,就把老蒋逼得走投无路,只能逃到台湾岛。五O年,刚要解放台湾,美国发动了侵略朝鲜的战争,中国人就这点好,能一至对外,所以抗日战争共产党躲过了一劫,国共合作了一回。这次,美国打朝鲜,毛主席断然决定:抗美授朝,让老蒋也躲开了一劫。抗美授朝胜利了,六O年,老修又跟咱闹,再加上三年自然灾害,这解放台湾只能先撂一边,现在又搞文化大革命,解放台湾的事儿也就不怎么提了。其实说白了也是毛主席网开一面,,毕竟都是中国人,台湾也是咱中国领土,给他这个岛,省得让他流亡国外------
     最后,他感慨地诵了几句苏东坡的诗词:“大江东去, 浪淘尽,卷起千堆雪。 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  ”虽然他体乏力虚,这几句诗词却朗朗上口。吟罢,他的眼中泪花闪耀,大有壮志未酬心不休的遗憾。
    伤感一刻后,他问齐晓山看没看过一本书,叫《红与黑》。齐晓山摇了摇头。“唉——,”他叹了一口气,“没文化那能干大事业!”然后他简单地讲了讲《红与黑》的故事梗概。齐晓山虽然没看过这本书,却悟出了杨矿长的话外之音;一个没有什么社会背景的底层平民要想挤身上流社会,那绝非易事。假如那个叫于连的年青人能与贵族小姐结婚,他可能会真正改变命运,而不致被判死刑。杨矿长的肝疼可能发作了,他用手按着腹部,强忍疼痛,喃喃地自语:“于连在他最后临死的时候说我爱过真理,可是真理又在那里呢?于连说到处都是虚伪、到处都是欺诈,连最伟大的人也不例外------于连洞察了灵魂,我们能看到这些吗?”
    齐晓山被问得莫名其妙。他说,“杨矿长,你们有文化的人总是说‘真理’这两个字,那什么是真理呢?”
    “权力就是真理,为真理而斗争,其实就是为权力而斗争。掌握了权力,就掌握了真理。国民党蒋介石掌握权力的时候,便称共产党为共匪;共产党夺取了政权,国民党就变成了蒋匪。历朝历代的真理就是胜者王候败者寇。反动阶级掌握了政权,剥削压迫就是真理,革命人民掌握了政权,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就是真理。所以毛主席非常重视政权这个问题,而捍卫政权只有牢牢握住枪杆子,这就是毛主席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英明论断。而统治,则完全依靠笔杆子,你这个窑黑子,懂吗?”
    齐晓山没想到杨矿长叫了他一声“窑黑子”,那完全是一种轻蔑的口吻,齐晓山心里非常非常的不舒服。他看着歪倒在病床上的杨矿长奄奄一息的样子,想到自从他进了市革委,杨矿长对他可是显得格外尊重,他说,他要处处树立齐主席的威信,保护齐主席的尊严,巩固齐主席的地位。而现在,他感觉到,这个拜他为主的杨矿长根本就没看得起过他,在各种场合他对齐晓山这个革命的新生力量倍加赞扬,说的都是违心的假话,而他行将就木前的这一句“窑黑子”,才是实话,才是真话。以前,撑了权的齐晓山不过是一张保护他的虎皮,一个由他操控的木偶、一个被玩弄的阿斗,一个被摆布的政治棋子。齐晓山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杨矿长,显得有点脑怒,杨矿长看出端倪,喘着气说,齐晓山,我是死期将至的人,古人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以前的确有把你当成实施我政治抱负的傀儡,你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现在,你能坐在大同市的第三把交椅上,已经很不容易了。可是你知道吗,你的这个第三把交椅是一个风雨飘摇的交椅。我是担心我走了之后,你四面受敌,孤掌难鸣啊!现在,我还能叫你一声‘窑黑子’,可到了你落马的那一天,你恐怕连窑黑子都当不成。”
     这可能是杨矿长临终前的肺腑之言,此时,你还能去计较那些以住的欺骗和耍弄吗,“杨矿长”,齐晓山叫道,“那怎么办呢?”
     杨矿长缓缓地说:“你要想使自己的政治地位牢固,必须要有靠山,最好是军界人物,我听说以前军管会主任,现在大同警备区的粱政委还有一个丫头没出阁,在你们革委会里工作?”
     “那丫头叫粱雪,是机要室的文件保管员。”
     “让国华多靠近她,国华是个挺精神的小伙子,他倘若能把这个丫头弄到手,你跟粱政委家结成了亲家,谁要想动动你,那他就得惦量惦量------ ”杨矿长伸出骨瘦如柴的手,紧握着齐晓山的手,吃力地说,“ 可是,别看齐国华在公安局工作,你又是市里的第三把手,对许多家庭和女孩子来说,这是个很大的诱惑力,可这些条件对粱雪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不过,国华挺英俊、一表人材,这到是向粱雪和他的家人发动爱情攻势的一个资本------可惜国华没什么文化,这是个很大的遗憾!”
     春暧花开的五月初,杨矿长死了,齐晓山也失去了这个司马昭式的军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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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尔加车开进了大同矿务局的街里。

                               四                                 
    下午,华子躺在青石窑东屋的炕上睡的很香,一声长一声短地鼾声大作。
    青石窑西屋的炕稍,堆着三个箱子。一个旧木箱上压着一个是帆布箱,还有一个箱子中间印着个“忠”字。这个“忠”字木箱是包反修受伤回京后,留下来的箱子和行李。韩东在炕稍,身边周围堆满了书和画画的用品。他很细致和耐心地整理着。
   “哥”,韩欣手上拿着一件黄呢军氅叫了一声。韩东抬起头看了眼妹妹。“哥,你这次去大同,穿这件大衣走吧。瞧你那棉袄,又脏又破的,像个要饭花子似的。”
   “韩欣,这件大衣留着吧。咱俩除了腕子上的两块手表,可能属这件大衣值钱了。我一个拾粪汉,穿什么呢大衣。”
   “哥,你这回不是去铁路上给人家画画去吗。当艺术家了,该精神精神了。”
   “韩欣,画画用不着穿呢军氅。哎,哥记得有件蓝大褂,那才是画画穿的工作服,你给哥找出来,哥这次带走画画的时候穿,省得弄一身油色。”
   韩欣放下呢军氅,用手翻着一叠叠衣服,从箱底取出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大褂,“哥,给你。”
   韩东接过大褂,展开,一颗一颗解开扭子,穿到身上,蓝褂洗得很干净,沾着星星点点的颜料,都是画画时弄到上面去的。穿上大褂,韩东手里拿着调色板,问韩欣,“怎么样,像个画家吗?”
    “画家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呀。”
    “如果是国画家,应该蓄部长须,像齐白石长髯垂胸。”
    “哥,夏文波有胡子吗?”
    “当然有,不过很乱。”
    “画完画你就回来吗?”
    “画完画哥就回来。”韩东正翻着一本美术方面的书。
   “哥——”听到韩欣喊了一个字,住了口。他转头看着妹妹,“韩欣,你有什么事?”
   “哥,你能给我写一封信吗?”
   “写一封信?”
   “哥,你给我写一封信吧。从大同寄到村里。让曲邮递跑一趟,进村后,他就喊,韩欣的信!你说,等信和收到信,然后看信是什么滋味呢?”
   “是的,等信会让人焦急、收到信后,拿着没拆开的信等于手里拿着一个谜,会产生迫切的猜测,但这个谜随着撕开了的信封,抽出了信纸就能得知分晓,看过信后,你也许会高兴,也许会失望、伤心------你自己体会吧。哥一定让你尝到这些滋味。”
    “哥,你最难忘的是哪次等信呢?”
    韩东想了想,告诉妹妹是等考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中考完,他自我感觉良好。可是,究竟能不能考上,心里没有一点底。等啊等,终于等到发录取通知书那一天,到了下午,邮差来了,拿到录取通知书了,这颗悬着的心才算踏实了。“是吗?”韩欣看着哥哥。韩东也看着妹妹,他知道妹妹没有品尝过等录取通知书的那种焦灼心情。
    “哥,什么时候咱俩能收到招工录取通知书就好了。”
    “耐心地等着吧,会有这么一天的。”韩东一边说,一边挑出一些书,放进粱雪给他装苹果的灰色人人造革马桶里。
    “哥,这些书你要带到大同去吗?”
    “嗯。”韩东答应了一声。
    “带到大同给谁看呢?是小雪吧------”
    低着头挑书的韩东一愣,幸亏他低着头,否则,妹妹一定会看到他脸上表情。“什么小雪大雪的,这些书拿给华子的女朋友小田看。你别老犯疑心,哥有什么事能不告诉你吗?”
     “我怕哥有了女朋友就不疼我了嘛------”
     “不会的,不会的,哥哥不是那种人,”
     “哥,小时候,我妈对你冷淡,你恨她吗?”韩东抬起头,看着妹妹,妹妹已经很像继母了,他拉住妹妹的手,“韩欣,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现在命运已经把咱们兄妹俩紧紧连结在一起。古人说,兄弟如手足,其实兄妹间也是手足之情啊!”
     听了哥哥这些话,韩欣呜呜地哭了起来------
     命运——你真让人不可捉摸呵!

                              五     
    村外大南洼的草滩上,散布着一群羊。冬天,这里是放牧最好的地方。这片洼是一块小盆地,实际上是片盐碱滩,不能种庄稼,只长荒草。牲口和羊群并不喜欢吃盐碱滩上长出的白芨芨青草,可能嫌这种草的味道苦涩。而且,从开春到上冻,这里是一片水洼,进了水洼,找不到一块干生的地方坐下歇会儿,尤其夏天,顶着火辣辣的日头,水洼像个蒸笼,周围没有一棵乘凉的树,放牧的人谁也不乐意天天踩在水洼里遭罪,所以大南洼几百多亩地一直荒芜着被当做冬季牧场。到了冬天,这里的情况就改变了。首先,这是个避风的地方。再有,这儿的水洼地上了冻,突然全都变干了。更奇妙的是白芨芨草到了冬天,晒成干草后,苦涩的味道消失了,变成了羊群最喜欢吃的冬草。这或许是大自然的一种巧妙的生态安排。
     一九七一年,于敏看上了这块洼地,向公社提出倡议,要改天换地,在南大洼种水稻,把这儿变成“塞上江南”。那时候,特别讲究支持 新生事物。公社宋书记特意组织了一个女知青铁姑娘队,于敏任队长,十几个北京、大同的女知青安营扎寨在南大洼的山岗上,住的是草棚,过起了浪漫的野炊生活。但也尝到了不少苦头 ,蚊虫叮咬、风吹日晒、下雨的时候,草棚漏水,姑娘们几乎无法安身,开了二亩荒,折腾了一年,一无所获,锵羽而归。可是铁姑娘队的队长北京女知青于敏却出了名,她先被抽到了公社的广播站,不久,又调到了县上的广播站。有流言蜚语:公社的宋书记跟于敏有暧昧关系------不久,于敏竟成了宋书记的儿媳,此事一时间在公社 弄得沸沸扬扬。韩东从此跟于敏一刀两断,再不来往。
     ------
     韩东收拾箱子的时候,他让杜玉英去叫她弟弟来挑书。
     杜玉英出了村,气喘吁吁地上了南岗子,第一眼看见的是岗下那两块荒了的水稻田。像南大洼的两只塌陷的眼睛,被开垦的那两方盐碱地彻底地破坏了白芨芨生命力极强的根系,现在虽然已经有所恢复,可是稀稀疏疏,能分辨出这两块地方曾遭到人为的破坏。
     草滩上,杜国英拖着一个搂草的耙子一趟一趟来回走着,搂着地上的枯草,准备背回去,地上摆着不少搂成堆的草,太阳偏西了,六爷爷正赶着羊群住回走------
     杜玉英拢着嘴,“国——英,你不是要看书吗,韩东哥让你去拿书——”
     六爷爷甩了一下鞭,“小英子,有啥事?”
     “六爷爷,回吧,天晚了。”
     “姐,是韩东哥让我拿书去吗?”
     “对,快点,他让我来叫你。”
     “姐,我这就回去。”
      杜国英赶快用一根绳子铺在地上,抱着一堆一堆搂出的草,杀成了一大捆。背在肩上,“六爷爷,我先走一步,您儿把羊群赶回去吧。”六爷爷挥动了挥动鞭子,“走吧,走吧。我慢慢回。”杜国英背着那捆草朝姐姐走去。六爷爷扯开喉咙:
 
                   红映映的日头,蓝洼洼的天,
                   一个(哎)好女子站(呀个)崖上边,
                  挎个篮篮你(呀)去个哪里里转?
                  放羊哥唱个曲(儿)给你解心烦。
                  看上了哥哥你就招招手,
                  哥丢下羊群跟着你走。
                  看不上哥哥你莫回头,
                  回身能望见哥泪水流。
                  哥哥从小没个人爱,
                  想起来心中好悲哀,
                  啥时候苦尽甜能来,
                  我用花骄把妹妹抬。

     杜玉英说“六爷爷,你瞎唱个啥?”
     老汉哈哈大笑,“小英了,六爷爷唱得好不好?”
     背着一大捆干草的杜国英走到了姐姐跟前说。“姐,别理这疯老汉,咱们回去吧。”
     看着弟弟背上的那捆草,杜玉英问:“国英,沉吗?”
    杜国英往肩上掂了掂说,“沉啥,这一大背干草还不到五十斤。”
    杜玉英告诉弟弟韩欣姐把他想看书的事儿跟韩东哥说了,韩东哥今天下午收拾书,他让我叫你回去挑书。杜国英说了一句“太好了。”便急匆匆地往村里走。他先把草放到了羊圈,然后姐俩来到青龙庙的知青宿舍,进了西屋,杜国英低着头站在地上。“韩东哥,我把我弟领来了。”杜玉英说。回过身,她拉着弟弟的衣角,“叫韩东哥和韩欣姐呀。”
    “咋跟个大姑娘似的------”韩欣笑着说,炕上堆着许多东西。韩欣整理着衣服。看见他们姐俩进来了,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杜国英对韩东很生疏。他并没抬头,过了一会,才低声叫,“韩欣姐,韩东哥。”
    听到杜国英叫,韩欣笑着说,“贵人口难开呀。”
    韩东看见杜国英的身上粘着草屑,也笑着说,“听我妹妹说,你的学问也不浅呢?这叫有其父必有其子。”
    杜国英回答,“我有啥学问呢?一个放羊娃。”
    韩东问他,“你听说过苏武牧羊吗?”
    杜国英诚实地摇摇头。韩东说,“汉武帝时,苏武率使团出访匈奴,被匈奴扣留。在匈奴放了十几年羊,回汉时已是白发苍苍,奉使不辱命,显出了一种爱国气节。”
    “韩冬哥,我听过张骞通西域的故事。张骞和苏武都是西汉人,你说他们俩人认识吗?”
    这个问题一下难住了韩东。韩东想了想,也一付老老实实的态度。“这我还真不知道。我只是粗通历史,这个问题你得去问你爸爸杜校长,他应该知道吧?”
    “韩东哥,你喜欢历史吗?”
    “喜欢呀。”
    “那你为什么不把这个问题弄明白呢?”
    “这------”韩东抓了抓头。韩欣吃吃地笑了。
    杜玉英说:“国英,你是来错书,还是来考韩东哥呢?”
    “小英子,国英将来肯定比你爸爸还厉害,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韩东对杜玉英说完,又对杜国英说,“喜欢归喜欢,喜欢并不见得精通。再说,中国的历史太浩繁了。每个朝代都有几百年,历史学家只能是研究一个朝代的历史,比如有的人专门研究春秋史,有的人专门研究战国史,有的人研究先秦,有的人研究西汉,有的人研究东汉,有的人研究魏晋南北朝,也有的人研究五代十国,还有的人研究唐史、宋史、明清史------汉学家,宋学家,清史家,我说的这些还不包括世界史。你将来想当史学家吗?”
    “不,哥,”韩欣替他说,“国英将来要当作家,把灵魂留给人间。哥,他说人的灵魂就是他的作品。”
    “是吗,国英?”
    杜国英点了点头,“因为作家、画家他们的作品都是作者的灵魂。”
    韩东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国英,你想看什么书挑吧。我不在,你可以找韩欣借,这些书应该对未来的西戎*、马峰*、赵树理*开放。”(西戎*、马峰*、赵树理*均为山西现代著名作家。)杜国英默默地挑着书,韩欣把一些衣服让小英子穿。小英子不好意思。韩东说,“小英子,既然韩欣穿不了要送给你,你还客气啥?”
    杜国英挑书挑得很仔细。他挑了一些韩东的中学语文、地理、历史课本,又挑了一些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杜国英拿着这些书说,“韩东哥,我就先借这几本书吧。”韩东看着他挑的那些书,心想:“他将来是否当得了作家另当别论,从他挑得这些书来看,继承父亲的衣钵是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
    睡在东屋的华子醒了。从被窝里出来,穿好衣服,下了地,他来到韩欣的屋。
    “华子,你起来了。”看见华子推开屋门,韩欣问。“你真能睡,下了班,别净顾了搞对像,该休息也得好好休息。以后我去大同,见了我们的那位未来的嫂子,我可得好好说说,不能把你累垮了。”
     “嘿,韩欣,你也学坏了。”
     “华子哥,这怎么叫学坏了呢,韩欣姐说得是实话。”杜玉英帮腔道。
     “得,得,你们都是一拨,我说不过你们,晚上吃啥,我给你们做。”
     杜国英抱着书要走,韩东说,“国英,吃完饭再走吧。”
     “不了,我得回去给六爷爷做饭呢。”
     韩欣说,“就在这儿吃吧,一会儿吃完饭,你给六爷爷端过一碗去------”
     “谢谢你,韩欣姐,饭不是主要的事儿,主要的是韩东哥借给我这么多书。”
     天色暗了下来,屋里的光线有些弱,杜国英把挑出来的书又一本一本地凑到眼前看了一遍,然后摞好,抱着书出了屋。
     韩东把他送到青石窑门口,杜国英踏着暮色穿过院子,他快走到街门口的时候,花子站了起来,韩欣站在台阶上喊了一声,“花子,不许咬!”听到喝声,花子冲杜国英摇了摇尾巴。目送他抱着书出了街门。韩东站在台阶上对身边的杜玉英说,“小英子,你弟弟的眼睛可能近视,你得赶快给他配副眼镜。要不以后他的眼睛越近视越厉害。”
     杜玉英说:“韩东哥,我姐走时,给了我三十块钱,这些钱给我弟配眼镜够了吗?”杜玉英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后,拿出三张带着体温的十块钱给韩东看。
     “我也不知道在大同配副眼镜得花多钱。给你弟配眼镜,得让他自己去医院测完视力后,才能知道需要配多少度的眼镜。抽空,你带他去吧。”
     韩欣站在哥哥的右边,“小英子,到时候我陪你们去,咱们也到粪店看看粪店是个啥样子。”
     他们进了屋。在灶前忙着做饭的华子说,“怎么,明天你们也跟我们进大同?”
     韩欣问:“我们过几天去,你怎么招待?”
     “进城,我请你们去一品居吃烧麦。”

                                 六                         
     这是趟从牡丹江到北京的直快列车。8号硬座车厢的一个双人席位上坐着一对母女。俩人很少说话,显得心事忡忡。特别是那个五十来岁的母亲,她衣着朴素、短发花白,目光呆滞、面容憔悴,长途拔涉到现在,除了喝些水,连一口东西也没吃过。那个年青的女孩总是两眼盯着车窗外,默默无言。车窗外掠过的冬季田野,景色单调,她满腹心事,看来,她是用浏览窗外的办法躲避同周围的旅客交谈。
    她俩的确是一对不幸的母女。一个人是史碧清的母亲崔琼华,另一个是史碧清的妹妹史碧澈。
    对面及周围的坐席,坐着一群回家探亲的军垦战士。差不多都是北京知青。除了后半夜他们安静了少许时间,天一亮,他们就又活跃开了,洗涮、吃饭、喝酒、抽烟,打牌,漫骂、男女之间说说笑笑,甚至打闹------车厢里成了他们的世界。这是一群快乐的年青人。同史碧清的母亲和妹妹相比,形成了明显的反差。
    到达天津站的时候,天色已经临近黄昏。天津站的站台上,一片混乱,站台上的服务员声竭力嘶地喊“注意安全!”、“注意安全!”
    下火车的许多是天津知青,他们挤在车厢门口,操着天津话大声漫骂着------  列车员好不容易打开车门,站台上的人骚动着,争先恐后地要往车上挤,列车员推着他们,大声地喊着,“先让车上的人下来,再排队验票上车!”可是喊声完全淹没在熙熙攘攘的沸腾暄闹里。下车的人与上车的人像两股潮流碰撞到一起,各不相让。服务员与列车员的疏导无济于事;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漫骂,孩子的哭声,还有推着售货车的男女售货员操着独特的天津口音叫卖“狗不理包子”和“天津卫的大麻花”声此起彼伏,演奏出一支天津站台交响曲。虽然下车的人不少,可是车厢里还是挤得满满腾腾,车厢的过道上站满了人。上了车的人只能找到一个立足之地。
    火车停稳后,对面座位的一个高个儿北京小伙子站起来打开了车窗,一股凉空气吹进车厢里。站台上几个人要从车窗爬进来,被车厢里的军垦战士不客气地推下去,对骂了一阵,那些人怏怏走了,军垦战士从车窗里探出身,摆手叫过了售货车,叽叽喳喳地嚷着,卖了不少食品。
    “妈,你饿吗?”史碧澈问坐在身边的母亲。“给您买几个天津的狗不理包子吧。”崔琼华摇了摇头。站台上响起了发车铃声,崔琼华突然说,“碧澈,买几个饱子吧,给你姐姐带去。”史碧清愣了一下,马上掏出五块钱,探出身,“卖包子的,给我拿一袋包子。”
    列车缓缓启动了------卖包子的中年妇女赶快从售货车里拿起一袋包子,追着车,举着递到她手上,另一只手接过钱------已经不可能找钱了,卖包子的人跟着车,又小跑了几步,站住了,手里举着五元钱,无可奈何地招了招手,史碧澈脸上露出一种苦笑。也冲她摆摆手,身子缩进了车厢里。回过身,把包子递归给了母亲。车轮弋登弋登滚过一组组道岔,引起了长龙般的车身左右摇罢,甩过最后一个信号,列车加快了速度,很快,车站远远丢到了后边,驶进了黑暗的夜色里。车轮碾着时间,砸在钢轨上,咣当咣当有节奏地响着。车窗关上了,透过玻璃,仍能望见远处的平原有一些灯火,那是京津地区的村庄。车厢里一团拥挤,灯光下,许多人站在过道上,手扶着长长的座椅靠背,他们再坚持两个多小时就可以到北京了。
    崔琼花手里拿着那包天津的“狗不理”包子,她呆呆地看着,眼里闪烁着泪花。脑海里又想起了那幕让她胆战心惊的事情。山西的两个公安冒着严寒,千里迢迢来到东北他们居住的那个偏僻的农场,远方来客带给他们一个天大的不幸消息。她们的女儿被判处了死刑!这两个公安来到他们的家,告诉了这个消息后,还要了两颗子弹钱——4 毛零8分。公安走后,刮起了大风雪。北风怒号,整整刮了三天三夜。“是不是老天爷也感到了女儿冤枉?”崔琼华萌生出这种念头,对于他们这个家庭来说,似乎一直也摆脱不掉政治的阴霾。
     一九五七年,爱人史渊被打成右派。全家从北京下放到北大荒。说是劳动改造,私下里,史渊说了一句,这和“十二月党人”流放西伯利亚有什么区别?不知被那个积极分子打了小报告,上级领导闻讯后大动肝火,组织人开斗争会,终于把他斗老实了,再不敢乱说乱动,同时,也由人民内部矛盾转成了敌我矛盾。又戴上了一顶“坏分子”的帽子由自觉改造对象变成了管制改造分子。
     在这种环境里,史碧清渐渐长大。女儿的学习成绩很好。六三年,由刘少奇主特中央工作,为了尽快让共和国从三年自然灾害里走出来,农村搞“三自一包”,经济的活跃必将带来政治的宽松。在这年,史碧清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以她当时的分数,完全可以选择北大、清华、南开、复旦这些一流的学校。可是因为家庭成份的原因,她一个属于“敌我矛盾”右派的女儿是没有资格进这些大学读书的。还好,她被分配到了北京地质学院。学采矿专业,也就是将来毕业到煤矿第一线去为国家贡献力量。全家人都高兴万分,只有史碧清闷闷不乐。
     爸爸说:“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你得感谢党,感谢毛主席,你一个右派坏分子的女儿能到北京去念大学,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爸,你为什么被定为右派?”
     “因为大鸣大放时给党委书记提意见呗。被定为反党分子。”
     “爸,你给党委书记提的是什么意见呢?”
     “我说他不民主,独断专行,瞎指挥,造成工作上许多失误,说如果能多听一些群众的意见,可能会避免这些现像的发生。”
     “爸,你认为这是反党吗?”史渊沉默。“爸,你说一个党委书记能代表伟大、光荣、正确的党吗?”史渊仍然沉默。“爸,你不是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
     “为什么?”史渊瞪起了眼晴,迷蒙的目光透过眼镜,女儿的面孔秩气未脱,却显得刚毅和坚强。女儿拿起一本很薄的小册,封帧素白;一道眉红印着《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书名:下书“刘少奇”三个手迹字体。翻开扉页,女儿指着一行钢笔字,每个共产党员必读之书。问:“爸,这是你的字体吧?”史渊看了看那本《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感到一阵痛苦。
    女儿从书里拿出一张纸,展开后,“爸爸,这是你写得吧。”然后念到:“------在鸣放期间,我的言行是反动的,后果是严重的,我充当了右派分子向党进攻的急先锋,给党委书记提意见,实则是对党的领导不满,是和党较量。我的言行没有维护党的利益、党的威信、在群众中造成了恶劣的影响。现在,我深刻认识到,虽然我没有推翻共产党领导的本意,但任何消弱党的领导的行为都是反动的、都是罪不容赦的,经过同志们的多次批评和帮助,以及党组织的挽救,我已经深刻认到了自已所提的意见是反动的,片面的、偏激的、狭隘的。不是什么自由主义的表现,而是一种反动和严重的罪行,现在党组织决定给我留党察看的处分,定性为右派分子,到黑龙江去接受劳动改造,脱胎换骨,成为新人。我深深地感谢党给我一次新生的机会,在北大荒的土地上,我会用汗水洗涮我的灵魂,成为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
     史渊心中一悸,女儿念的是他来北大荒之前给党写的《决心书》,他的脸色惨白,他又想起了反右运动的那些无止无休的批判会。
     崔琼华说:“碧清,你不懂什么叫政治斗争,你也没有身临其境政治斗争,你不知道政治斗争的惨酷性,唉,应该远离政治,一个人要是牵扯上了政治,这辈子都别想有翻身之日。”
      “妈,”女儿叫了一声,说出了让人震惊的话,“为了真理,我会献身的。”
     史渊和崔琼华及年小的妹妹看着史碧清呆住了。
      ------
     当时,他们怎么没有意识到,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一九七一年初秋,崔琼华听到女儿啷当入狱的消息后,干了一辈子护士工作的她总是深思:“政治有没有细胞?政治细胞会不会遗传给后代?” 她屡次跟丈夫探讨:这个问题应该属于自然科学呢,还是应该属于社会科学的范畴。女儿学的专业是自然科学,可女儿偏偏对社会科学产生了浓厚的性趣。放假回来,她看的都是父亲史渊收藏的社科方面书籍。并对一些问题请教右派坏分子的父亲。史渊以前在社会主义学院工作,他不是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却很精研马恩列斯的书籍,理论修养很高。
    女儿问爸爸,为什么《共产党宣言》说“工人没有祖国?”
    父亲回答:列宁指出;“祖国”是个历史的观念。第一,在被压迫民族为争取推翻异民族压迫的时候,“祖国”是一回事。这时候的工人阶级,应该成为民族解放运动的先锋。第二,在民族解放运动已经过去,本民族的资产阶级已成为统治者的时候,“祖国”就是另外一回事,这时候的“祖国”是工人阶级的“后娘”。不应当用“祖国”的概念调和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模糊了工人阶级的阶级意识。
    女儿又问爸爸,那宣言中说的“天然首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又是什么意思呢?
     父亲讲给女儿:在封建社会里,帝王以及分封的公、候、伯、子、男各种爵位,都是以家族的血统关系来世代继承。这种世袭制被认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例如皇帝死后,要由他的太子继位,各个公候王孙的继承权也是如此,为了维护这种封建等级制度对人民的统治,在封建社会里有一系列的封建道德规范,像中国的“三纲五常”、“冒上犯乱”等等家法国律,也就说,人民只能够“逆来顺受”,而不能反抗压迫、和奋起斗争。否则,就是“大逆不道”;史渊停住话,看着女儿。他刚刚解除坏分子的“管制”,心情非常好。特别是在这种自由的天地里自由地交谈,思想又显得活跃起来。那是一九六五年暑假的晚上,爷仨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板橙上侃侃而谈。林区的夏夜宓静,墨空深邃,繁星璀璨。远山,森林郁茂,清风掠过,涛声阵阵。
     “你们能不能远离政治,”崔琼华指着史渊说,“难道政治上的苦头你还没吃够吗。”那时,母亲还很年青。
     “怎么能不关心政治呢,毛主席说,政治是灵魂。”
     “碧清,你可别听你爸爸的。要不是因为政治,他能戴上右派和坏分子这两顶帽子,刚摘下一顶,他就又得意忘形了。”
     “爸,”史碧澈叫了一声,“其实,这顶帽子是拿在群众手中,随时都能再给您戴上。”
     “爸,”史碧清问,“你觉得这两顶帽子那顶帽子沉呢?”
     史渊看着女儿们。崔琼华问:“碧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
     “妈,我想告诉爸,轻的是单帽,夏天戴,那顶重的帽子是棉帽,冬天戴,别弄错了,夏天戴了棉帽,我爸会头脑发昏,冬天戴了单帽,我爸的脑瓜也得遭罪。”
     史渊说:“可我没有这个选择权力。”
     母亲说:“最好是什么帽子都不戴。”
     “妈,给顶乌纱帽呢?”史碧澈开玩笑地说。
     “就你爸那脑瓜,戴乌纱帽,等下辈子吧。”母亲说完,关心地问:“碧清,你明年就毕业了,能分到什么地方呢?”
     “妈,不知道,到时候服从国家分配呗。”
     “碧清,碧澈,你们俩可要听妈的话,离政治远一点,政治是最危险的游戏。”
    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大女儿还是走上了政治游戏的极端。分配在大同矿山的史碧清突然成了“现形反革命分子”。这回,不是父亲影响女儿,而是女儿株连了全家。做为右派的父亲首当其冲。全家都掉进了外调、审察、批斗的旋涡里,农场成了深挖“现形反革命分子史碧清根源”的战场。家庭是“现形反革命分子史碧清”的滋生土壤。一九七二年,女儿被判了死刑,全家人认为她“罪有应得”。可是,意想不到的是发生了“九一三事件”,林彪暴露了纂党夺权的野心,并阴谋陷害伟大领袖毛主席。结果,自取灭亡。女儿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现在,女儿再度处以极刑。看来,史碧清要实践她的诺言:准备为真理而献身。
    暴风雪过后,崔琼华决定到北京上访。
    史渊的头发全白了,他说:“上访救不了女儿的性命。”
     “那我赶到大同,见碧清最后一面。”
     “妈,我陪您去吧。我真想看看姐姐现在是啥样。”
     “碧澈,陪你妈妈去吧,路上她好有个照顾。我这个坏分子现在寸步难行。如果能见到碧清,告诉她,我为有这样的女儿骄傲。”
     于是,元旦前,史碧澈跟母亲踏上了去北京的路。(续)


 

永远跟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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