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记实小说《风》第6章1968.12-2008.12(纪念北京知青赴山西雁北插队四十周年)
 长篇纪实小说:《风》第6章
                    
                                 一
      韩东背着画夹迈着轻松的步伐,比昨天约定的时间稍早一些来到了御河边,粱雪已经在那块冰上等他了。
仅仅是相识后的第二次见面,他们俩互相叫着名子拥抱起来,仿佛久别的好友重逢。粱雪偎在韩东的怀里,有生以来,她是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拥抱,她将面颊贴在他的胸脯上,微微嗅觉到一种男人的气味儿,她想起了一个词:“臭男人。”便仰起脸,用明亮的眼晴看着韩东,信口说:“你身上好臭。”
    “是吗?”韩东松开了她,心情紧张地想,拾粪回来,他不但洗了脸,还把头也洗了一遍。“自己的身上味儿有多大呢?韩东抬起胳膊,臭着袖筒想。”
     粱雪没有发现韩东脸上的不安,快活地说:“我给你煮鸡蛋了。”
韩东看着她,脱口说:“给我煮鸡蛋?”
    “对呀,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吗。”粱雪取出车筐里的一个书包,打开了带,从里头掏出一个鸡蛋,韩东一看,那个鸡蛋的个儿好大,几乎像鸭蛋。她拉过韩东的手,把鸡蛋放在韩东的手心里,“你摸摸,还热乎着呢。”韩东的手很凉,那颗鸡蛋握在手里,是确能感到一阵暧意融入心中。粱雪又从书包里摸出个鸡蛋,还是那么大个儿。她剥开皮儿,递到韩东嘴边,“你吃一个,看熟没熟?我没煮过鸡蛋,老怕煮不熟,就拼命的煮啊煮啊,锅都快煮干了。”说着,咯咯笑了起来。
      韩东接过鸡蛋,大口大口吃起来。粱雪又拿出一个鸡蛋剥皮儿,韩东好奇地问,“你们家的鸡蛋个儿怎么都这么大?”
    “这是我一个个给你挑得。当然全都是大个儿的鸡蛋了。”粱雪剥着鸡蛋皮儿,告诉韩东,她挑鸡蛋的时候,妈妈看见了,问她在干什么,她告诉妈妈说听见厨房有小鸡的叫声,好象是在鸡蛋筐里,妈妈一听,说一定是厨房太热,有的鸡蛋里孵出了小鸡------结果,她们娘俩把所有的鸡蛋都挑了一遍,摆了一地------   
     “找到孵出来的小鸡了吗?”韩东关心地问。
     “上哪儿找去呀,我不是为了给你挑大个儿的鸡蛋骗我妈呢吗。你怎么也信了。”说地这儿,粱雪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受到这种欢快的感染,韩东的情绪也放松了,脸上露出了微笑,“你可真能骗人。”
      “我骗人可都是为了你,可你不许骗我啊!”粱雪骄嗔地说。韩东无言以对。说话间,粱雪已经给韩东剥了三个鸡蛋,她拿着第四个鸡蛋准备剥的时候,韩东制止了她。她拿着那颗鸡蛋指着尖上的一个红点说:“韩东你看,每个鸡蛋上头我都给你点了个红点,听我妈妈讲,吃了这种鸡蛋能消灾免难。你吃吧,可多呢,昨天你跟我说今天你就二十四岁了,所以我就给你挑了二十四颗鸡蛋,还带来了二十四个苹果,你吃完了,会岁岁平安,万事如意。”
      韩东看见自行车后衣架上挂着两个包,一包显然装得是两双冰鞋,另一个鼓鼓囊囊的灰色“马桶”里原来装的是苹果。
      他拉起粱雪的手:“粱雪,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谢什么,就当教我滑冰的学费吧。”
       韩东拿起冰鞋,摸了摸刀刃,告诉她这两双鞋的冰刀都该好好磨磨了,冰刀没有刃儿,所以不好滑------  他穿上齐国华的那双冰鞋,上了冰后,他弯腰按着膝盖曲曲腿,很长时间没有滑冰了,但是自我感觉还不错。因为他从前毕竟是属于滑冰技术很高超的那一类人。适应了一会儿,他说:“粱雪,你换鞋呀,我教你。”
      “你快滑吧,今天我先看,看看教练的水平如何。”
      “那好吧。”韩东冲他笑了笑,脱了棉袄,只穿一件黄绒衣,在冰上先慢慢溜了几圈。然后越滑越快,背着手,一脚一脚地抬着,向远方疾速滑去------  粱雪看着他越滑越远,一会儿,变成了一个黑点儿。收回目光,她瞧见了放在地上的画夹,怀着一种好奇心,她特别想打开看一下。可是——她有些犹豫------但她终于没有抵御住诱惑,看了看消失在远方的韩东,她的心怦怦跳着,拿起了画夹,打开看,翻过两页,她一下愣住了,这不是她吗,是她粱雪的人像素描啊!是她在趔趄的滑冰,是她摔倒在冰面上,是她坐在冰面上在用手抹着脸上的泪哭状------尽管轮廓简洁,却构勒的微妙微肖。“他画得真象!”粱雪赞叹了一声。她想起昨天在这儿,她差点用父亲的手枪打死他;又想起今天俩人一见面便那么自然地拥抱在一起,难道真有一见钟情这么一说?再想起如果齐国华不去出差,他们能相识吗,恐怕只是远远地望望而已。而假如昨天她没来,或没有倒在冰上需要人来帮助,他们也不会相识。为什么一相识就那样亲近?亲近的超过了一般朋友的界限,这难道是一种缘分。
       ------
       韩东和粱雪在冰上玩了二个多小时,天色暗了,象昨天一样,韩东推着自行车送她送到公路上。粱雪替他背着画夹,在御河滩的那条曲曲折折的小土路上蹦蹦跳跳地走着,活泼的象只小鸟。
     “你会画画?”
     “答瞎画几笔而已。”
      “你在偷画我。”
       韩东知道她一定看了他画夹里的那些素描。十来天时间,他攒下了厚厚一沓的素描。里面有粱雪练习滑冰的勾勒。韩东明知故问:“你怎么知道的?”粱雪说我看了。韩东开玩笑似地说偷看人家的东西可不好。
       粱雪反问:“那你偷画人家就好吗?”
      “这是艺术。”
       粱雪询问他:“你总在这片荒凉的河滩上转,就是为了寻找艺术吧。”末了,她又补充了一句:“齐国华说,艺术家都是怪人。”
       这句话引起了韩东的妒意。他问:“齐国华是谁?”
      “他是齐晓山的儿子呀。”
       韩东看着粱雪,“齐晓山又是何人?”
       粱雪没发现韩东神情上的变化,随口说:“你怎么连齐晓山都不知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不知道的人太多了。”
       粱雪高声说:“齐晓山可是咱大同赫赫有名的人物啊!”
韩东问:“他有什么名气 ?”
       粱雪如数家珍般地告诉韩东他是矿山‘红造’的司令,现在又是大同革委会的第三把手,还兼工会主席。大同市的人谁不知道!
     “我就不知道。”韩东有点倔强地说。
     “因为你不是大同人嘛。”
     “对,”韩东轻蔑地说,“正因为我不是大同人,所以我没有必要去巴结这个红造司令的儿子------”
     “你------”粱雪听出了话音,她站住了,用美丽的眼晴盯住韩东,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哎,”韩东发现粱雪停住了步,也站住了。“你怎么不走了?”
      “把自行车给我,”粱雪上前去拉自行车的车把,“不用你送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其实还不到五点钟。冬至的第二天与冬至第一天暮色长短几乎没有区别。韩东看出了粱雪生气,意识到刚才的话剌伤了粱雪的自尊心,为自己心胸的狭隘感到惭愧,他紧紧抓住车把没有放松。“你生气了?”
      “不用你管。”粱雪拉着车把。
       韩东用柔和的声音说:“可我必须得管。你看,天黑了。路又这么荒,你肯定没带手枪吧。来了坏人,你不怕?”
      “不怕。”粱雪干脆地回答。
      “可我怕,你是个多么好的姑娘啊。更何况我还吃了你三个鸡蛋。再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说到这里,韩东停住了,他凝视着咬牙不语的粱雪,轻声说:“为了我的生日快乐,原谅我吧。”
        粱雪没有吭声,目光却温和了许多。
      “好了,我给你唱一个歌儿吧。你听过知青之歌吗?”粱雪摇了摇头,“那我唱给你听听。”韩东用低沉浑厚的嗓音唱了起来:
  
  从北京到山西,千里路遥遥,告别了亲人,告别了家乡,插队到农庄。
  望山山荒凉,望水流东方,想起了兄妹,想起了爹娘,心中好悲伤。
 
  身穿着破衣裳,含泪把歌唱,睡的是凉炕,吃的的杂粮,痛苦对谁讲;
  问山山不语,问水水无言,亲爱的战友,亲爱的姑娘,何日能相见。
       
      听着这支委婉凄凉的歌,粱雪一腔怨气烟飞灰灭。画画、滑冰、唱歌,他真是个多才多艺的人!
     来到了公路上,他们约好了明天见面的时间,有些依依不舍地分了手。
                               二                       
       告别了粱雪,韩东提着装冰鞋的书包又回到刚才他们滑冰的那个地方。虽然此时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可他并不感到孤独。冰面上布满了冰刀的划痕。这些痕迹印证了他认识了粱雪。他以前只能远望,而今天却能拉住她的手,听着她清脆的笑声?能够在这么荒凉空寂的御河滩上认识这么一个富有朝气的美丽姑娘,简直像天方夜谈。韩东的心情开朗起来,他似乎在冬天遇到了一把火。这把火不仅仅温暖着他的身体,更带来了光明,使他在迷漫的道路上重新树立了前进的信心。但是,当他又想起昨天粱雪拿着手枪冲他贸然射击的情景,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该有多么的危险!真可谓千均一发!当它把枪顶上子弹递到粱雪手里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了一种危险,本能地就往后倒下了,当他的头重重跌倒在冰面的时候,枪声响了,他仰望着兰天,觉得灵魂漂荡------,他目视悠悠白云,还没有展开思绪的翅膀,粱雪便一下伏到他身上恸哭起来,那真的是一种情真意切的悲伤,是一种无比悔恨的痛苦。韩东本来想马上起来安慰她,可是听到她嘴里说出“我今天来,就是想看看你在不在这里,我好想认识你,我,我其实挺喜欢你的------”听到这些话,躺在冰上的韩东很感动,便跟她开了个玩笑。而当她发现韩东毫发无损的时候,破涕而笑,她那张脸上挂着的笑容呈现出一种动人的美丽深深触动了韩东。能够目睹从死亡的悲哀到复活的喜悦,你也许会感觉真的是人生如戏!在这个舞台上,生死爱恨,的确是艺术创作的永恒主题。
天色渐渐黑了,几颗星星出现在天际。韩东背着冰鞋书包,离开了这儿,往粪店走。回到粪店,看见华子在等他。
      借着王重屋炕桌上的那盏煤油灯,华子瞧见韩冬手里提着装 冰鞋的书包,惊奇地问韩东哪儿来的冰鞋? 韩东没有告诉他冰鞋的来历,只是说,“华子,一会儿我还想找你去呢。你能帮我找块油石吗,我得把这两双冰鞋好好磨磨。”
     “那没问题,跟我走吧。”
     “去那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华子骑着自行车带着韩东离开了粪店。路上,华子说:“韩东,你还记着吗,在北京,我老这么带着你去什刹海冰场?”
      “怎么不记着。华子,现在你还能滑冰吗?”
      “够呛。韩东,你从哪儿弄来得这两双冰鞋?”
      “这事儿现在保密,不过,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韩东,刚才我跟那些家伙聊了会儿天,杜仲有说你每天中午吃过饭都去御河滩画画。”
     “呆着没事,收集点素材,将来好搞创作用。”
     “韩东,我真想不到你能拾粪。”
     “华子,我怎么就不能拾粪呢?”
     “你是高干子弟啊。”听完这话,韩东说:“自从见了沦为老丐头的夏文波之后,我更加认识到,人的尊贵只是时代的产物,毛主席有句诗词:‘粪土当年万户候。’今天,我是个名符其实的讨粪贼。讨粪贼你知道吗,讨粪贼比讨粪鬼还要低一等,讨粪鬼又比讨饭鬼还低一等,讨饭鬼进的是饭馆,讨粪鬼进得可是茅房。”
     “唉,”华子叹了一口气。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韩东落到如此地步,他现在竟然是一个粪客!命运真的是这样无情地捉弄人吗?贴着城墙根这条没有路灯的公路,路面坑坑洼洼,他扭动着车把,自行车左右拐着,尽力避开路面的炕。华子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母亲没有文化,但是母亲信佛,母亲总是向孩子们贯输命的概念,她说:人一来到这世上,就注定了受苦受难。甭管穷人富人,善人恶人,这一生,要想平平安安的走完,太不容易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命中没有的,争也没有用,命中该你有的,逃也逃不掉。人们不是常说,老天爷有眼,好人会有好报。听完这些话,华子说,妈,你怎么跟祥林嫂是的。就信命。母亲问:祥林嫂是谁?华子告诉母亲祥林嫂是鲁迅写的小说祝福里的一个苦命的人物。然后华子又问母亲要是好人没有好报呢,母亲的回答,那是好人命中有这一劫,不经磨难,难成正果。如果好人要是在磨难中死了呢?华子提出了更深的问题。母亲立即应声回答:好人在磨难中死了,那是脱离尘世之苦,圆满归一升了天堂。华子没有再问,他只是心中想,坏人死了是下地狱,好人死了是升天堂。其实都是死,甭管什么好人坏人,只要死了,就都是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什么上天堂下地狱,扯蛋、迷信、愚昧无知!可是现在,他开始相信母亲说的话了。因为通过韩东家的变故,他也感觉冥冥中,似乎存在着劫数------
     “哎,华子,你还记着冰场上的那个‘大皮袄吗’?”韩东脑海里突然想起在什刹海冰场上一个滑冰的人;他的装束特殊,穿一件白板羊皮坎肩,腰间扎根带子,他的冰滑的特别棒,是当时什刹海冰场上一个很亮眼的人物。那时,韩东带着一帮部队子弟打冰球,有一次,冰球滑到他脚下,他穿着一双跑刀拨动着那颗冰球,左突右闪,韩东那些人拿着球杆居然不能从他脚下夺过那颗小小冰球,只见他灵活迅速地穿梭到了球门前,用脚一送,冰球滑进了小小的球门。他一下提起脚,往起一蹦,象芭蕾舞演员一样,刀尖顿时立在冰上。然后,他竟倒着背,滑起了外一字反圈,要知道,那是一种难度很大的花样刀的技巧,而他却用跑刀表演,令这帮狂气的部队子弟十分钦佩。以后,他们便结识了,韩东及冰友们只知道他的外号叫“大皮袄”,大皮袄象个教练,传授给韩东不少滑冰技术,让他收获不小。
      “怎么不记着,大皮袄那家伙的冰滑的真好。”
      “可惜他是个倒脏土的。”
      “韩东,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也是将门出身呢。”
      “什么,大皮袄也是将门出身?”
      “那当然,只不过他爸爸是个国民党的将军。”
      “你怎么知道的?”
      “操,你们滑冰,我给你们看堆,听租冰车的那个老头说的。”
      “老头怎么跟你说的?”
      “那老头告诉我,大皮袄的爸爸是个国民党师长,淮海战场上被我军歼毙,他出身不好,可不只能去倒脏土。”
      “华子,你爸跟我爸可都参加过淮海战役。”
      “我知道。可韩东,在淮海战场上,你爸爸是个司令,我爸爸是个伙夫。不是有个词儿吗,叫天壤之别。”
      “什么天壤之别,那是分工不同。”
      “行了韩东,别唱高调了,将军就是将军,伙夫就是伙夫。”
      “可现在我爸这个将军还不如你爸这个伙夫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韩东的语调有些悲哀。华子知道,这触及了韩东内心的伤痛。看韩东沉默下来,华子说,“韩东,听我爸讲徐州战场主力部队就是你爸爸的那个纵队。纵队相当于军呢,还是相当于师?”韩东没有吱声。“韩东,听说《红日》那本书写的就是淮海战役过仗的故事。可惜我不爱看书,一看书就头痛。韩东,你看过那本书吧,其中,是不是也写了你爸爸?反正不会写我爸爸,谁会去歌颂一个伙夫。”韩东仍然沉默不语。不过,他想起了《红日》那本小说,和爸爸亲口给他讲过的孟良崮战事经过。华子继续说:“可我爸也说了,淮海战场的胜利真有他们伙夫的一份功劳呢。要不是他们顿顿都把战士们喂的饱饱的,他们那来的力气拼杀。听我爸说,伙房炖的肉每块都比拳头大,可后边的战士一口都舍不得吃,把肉全都送到了前线,因为他们明白,前线的战士吃完这顿止不定还能不能吃下一顿。那仗打的真是太残酷了,一个战斗结束,除了俘虏兵,就是地上的死人,尸骨成堆,血流成河,这么形容一点都不过分。韩东,我爸说,他还抓过几个国民党败兵呢------”华子光顾了说话,自行车一下跌进个深坑里,他们俩摔倒在路上。黑暗里,华子站起来,揉着屁股扶起了自行车,“韩东,你没摔坏吧。”
       韩东站起来,拍了拍身上,“往下讲啊。”
     “讲什么?”
     “讲淮海战场啊。”华子笑了,“我咋跟你讲起这些来了,我这不是班门弄斧吗。”重新上路,他们俩并肩步行。韩东告诉华子,韩欣从村里捎信来还问他好呢。说:“信在我身上,一会儿到了你宿舍,我拿给你看。”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她还挺关心你。”
      拐过城墙角,越过一道沟,登上公路,望见了大同车站的灯光。
      华子手捏车闸站住了。他看着韩东,问:“韩东,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俩为一张烟盒打架的事儿吗?”
      “怎么不记得。华子,小时候我太霸道了吧。什么好东西都想独占。而你总是处处让着我。”
      “不,韩东,其实你挺讲义气的。你是个大方的人。”
      “大方啥,我爸说,花钱如流水,长大成贼匪。”
      “为什么?”
      “华子你想啊,大手大脚惯了,一旦没了钱花,挣,挣不来,借,借不到,那就只有去偷,去抡了。”
      “韩东,你可不是那样的人。”
      “我怎么不是,我现在就是个粪贼,看,到底背上贼名了吧。”
        华子笑了,“韩东,你知道那张烟盒我为什么不愿意给你吗?”
      “是不是因为那张金丝猴的烟盒太好看了。”
       华子连声说“不是,不是。”
       韩东奇怪了,“那为什么呢?华子,你搞到的好东西,我甭要,你都上坎子给我。”
       华子告诉韩东,“我妈说,你和韩欣都是小主人,所以我们家的孩子不论什么事儿都得让着你们哥俩。”
       韩东听了这话,心里有些沉重。想起了鲁迅小说中的闺土;他看着站在眼前敦实憨厚的华子,这个跟他一块儿长大的发小,孩童时,骑马打仗,华子背着他横冲直闯,不惜力气。跟小朋友玩弹球时,他把赢来的好球都给了韩东,从不计较。拍洋画时,赢来的好洋画也全都进了韩东的衣兜,他认为那是理所当然。可是上了中学,他们便开始有了界线,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也许他们的关系会变得越来越疏远,直至陌生。而现在,命运把他们连结在了一起,通过这场患难的洗礼,韩东觉得以后他们之间的友谊会牢不可破。
      华子这时候低声说:“韩东,你知道吗,因为那张烟盒是韩欣悄悄送给我的。”
      韩东有点惊讶,“什么,是我妹妹韩欣给你的?”
     “嗯,韩欣真是个好女孩。”华子有些动情。“她从你爸爸哪儿给我偷了一盒烟。”韩东说没想到韩欣还会偷东西。华子推着自行车在公路上走着,韩东跟着他,听他娓娓道来:“那会儿,咱俩攒烟盒,韩欣看见我攒的都是普通烟盒,问为什么没有一张好烟盒?我说,我哪儿能跟你哥比,你爸抽的都是好烟,我爸上哪儿弄好烟抽去。她天真地问我,那你爸为什么不去抽好烟?我没好气地说,你爸是高干,我爸呢,他不过是你们家的一个厨子!她说,你爸是我们家的厨子,你妈是我们家的保姆------听了这话,我眼中一下涌出了泪,我说:对,对,我们一家人都侍候你们。行了吧。她看我伤心了,默默走了。谁知晚上她找到了我,悄悄告诉我她从你爸哪儿偷了一盒最好看的金丝猴牌香烟。她让我把这盒烟拿给我爸爸抽,说等烟抽完了,我不就有一个好烟盒了------我吓坏了,我哪儿敢把烟给我爸爸呢,思来想去,烟,全让我给捏碎了扔进厕所,让水冲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了那张烟盒。”
      “怪不得你不肯把那个烟盒给我呢,我还奇怪,你这小子是从哪儿整来了这么一张好烟盒呢?”
       华子笑着说,“狗纳闷了吧。所以你一抢,我就急了,跟你动了手。”
        韩东摸了一下脸,“你小子可够黑的,一拳把我打了个满脸花。你知道鼻子里淌出了多少血------”
       华子有些歉意地笑了,说:“当时我真没想到下手这么狠。”
韩东戏谑地说,“华子,我还真得谢谢你。”
       华子莫名其妙,“谢我什么?”
       韩东调侃道:“你那重重的一拳打坏了我的鼻子,所以现在拾粪我闻不见什么臭味。”
       华子笑了,回忆起儿时的事,不光是有趣,更能令人感到激动和亲切。
      “还说呢,后来我爸知道了,他从厨房抄起菜刀就要砍我,幸亏我腿快,一看事儿不妙,撒丫子就跑,要不我这脑瓢非得两瓣!”
     “嘿,华子,你小子颠了,把我给撂在家,我爸他老人家气的七窍生烟。踹了我屁股好几脚,要不是干妈拦着,他能活劈了我------”
     “韩东,第二天,是你爸派人把我找回来,听说咱俩为一张烟盒打的架。他给了我好几张好烟盒。可我却一点也不希罕了。只心疼韩欣给我的那张烟盒在咱俩打架的时候给撕了个粉碎。”
韩东无言。他万万没想到,表面上看去,华子大大咧咧,内心世界却隐藏着这么一段感情细腻的故事。
      “韩东,你爸真是个好人,他的官儿那么大,都说他脾气不好,可我看他一点架子也没有。现在他们把人弄到哪儿去了呢?怎么连一点消息也没有呢------”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说不定被折腾死了呢。文革小组那帮人,对我爸爸这号老家伙,他们是置之死地而后快!”
 
                                 三
       华子把韩东带到田素兰的家。
       叫开门,田素兰气冲冲地质问华子:“你怎么去了那么半天,我还以为你掉进粪店的粪坑里了呢。”
       华子指着身边的韩东,“我,我不是等他吗------”
       田素兰看见韩东,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韩东,你,你看我我这张臭嘴,该打,该打。”
        韩东瞧着她用胖呼呼的手打了自己胖胖的脸蛋一下。笑了笑,“天黑,我们俩还真差点掉进粪坑里。”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站在田素兰身后,他问:“华哥,这就是你老提的韩东哥吧?”
      华子赶紧介绍:“韩东,这是田素兰的弟弟,叫田建军,在机条段架修车间当铣工。”他又对田建军说,“小军,你哪儿有油石吗?”他回答说有。华子告诉他韩东想找块油石磨磨冰刀。他马上说那还不容易。他上前去推华子的自行车,说你们等着,我这就去车间给你取,都是新的。保管让韩哥满意。说完,骑上车就走。田素兰朝弟弟喊了一声“过卧虎湾的道口时,你看着点火车!”转头对韩东说,“我这个弟弟,特实称。韩东,进去吧。家里人都等着你们吃饭呢。”韩东觉的有点过意不去。田素兰说,“韩东,今天的饭就是特意给你准备的。华子没对你说?”韩东瞅着华子,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华子说,“韩东,今天是你的生日呀。”韩东感激地看着华子,一时不知说些啥话才好。田素兰又说,“我妈说,你在村里没办法,既然来了大同,就在我们家里给你过个生日。”
       韩东心里一阵发热,“华子,我过生日怎么好麻烦小田家呢?”
      “咱们不是哥们吗。”
       “哎,你们干嘛站在门口说话,快进屋去吧。”
       从房里又走出来一男一女。华子指着那个女的介绍:“韩东,她是田素兰的姐姐,叫田素梅。在大同铁路医院的传染科当医生。这是大姐夫,叫吕洪彬,咱大同铁路文化馆的馆长。”韩东跟他们握了握手。华子又告诉韩东:吕洪彬的父亲是原来是大同铁路分局的老分局长,六五年去世了,吕洪彬的母亲是人事科长,掌握着分局的人事大权。
       田家是个独院,前面是三间自盖房。走过自盖房的穿堂,后院有三间正房,和东西耳房。韩东跟着华子走进正房,堂屋地摆着一个圆桌,桌上布着几碟凉菜,正位坐着一个高寿的白发苍苍的老人,田素兰非常亲地喊了一声,“奶奶,韩东来了。”老人要站起来,韩东快走两步,扶住了老人,听过介绍,知道老人今年八十九岁了。老人枯手如柴,她拉着韩东,端祥了一遍,嘴里诵叨着,“孩子,你爸是个大将军?”韩东怔怔地站着,不知如何回答。老人又说,“孩子,我知道他落了难,自古以来,就是忠勇落难,万人怀念。像岳穆武大人,百世流传,谁不敬仰。”
      “奶奶,我爸爸他那能跟岳飞相比。”
      “华子说了,你爸也没少给毛主席立下战功。孩子,快坐,快坐下吧。”
       韩东跟田素兰的父母打过了召呼,众人围着圆桌坐定后不一会儿,田建军回来了,手里拿着两块新油石,一进门就问:“韩哥,你看这两块油石成不成。”
       坐在奶奶旁边的田段长看着儿子,“你从单位又往家拿什么东西?”
      “是------是韩东哥让找两块破油石。”
       田段长看了眼韩东,他显得有些尴尬。田母看出韩东的窘态,对儿子挥手说,“去,去,大家在这儿吃饭,什么油石水石的,先拿一边去,快坐这儿吃饭。”
       田建军吐了下舌头,退出了屋。等一会儿他再悄悄进来时,众人已经推杯把盏地喝开了。韩东没有酒瘾,平时也并不喝酒。可是如果真喝起来,酒量大的惊人,这可能也是遗传,听华子的父亲讲:首长酒量大,一顿喝个一斤老白干跟喝凉水似的。田家人对韩东非常热情。通过漫谈,韩东了解了这是一个铁路世家。能追溯到京张铁路的始建。快九十岁高龄的奶奶给他们讲了一些当年修京张铁路的佚事,和怎样从北京到张家口,又从张家口落户来到大同。忆起孩童往事,老太太的思路非常清晰。 吃完饭,田素兰邀韩东到她的屋去呆。他们来到自盖房的东屋。屋里收拾的很干净,摆着张双人床。华子和吕洪彬坐在自制木扶手沙发上,各自点燃了一支香烟,田素兰忙着给大家沏茶。
       吕洪彬抽着烟说:“韩东,这次铁路大招工政审并不严呀。据我所知,很多家庭有问题的人都招上来了。只是内部有个分配原则,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或家庭有些问题人的不能分一线,二线;像机务段、车辆段。铁路公安系统、调度所等部门,都分到了三线,像建筑段、生活段、货场,材料厂那些单位------你自个没什么问题吧?比方文革中搞过打、砸、抢。参加过反动组织,或者进过‘学习班’、拘留所受过处分------” 
       这是个令人难堪的问题。
     “姐夫,”华子亲热地喊了一声,“我向毛主席保证,韩东可是大大的良民。身上一点掌儿也没有。”
       沏完水,田素兰一一端给众人,走到吕洪彬跟前,她不客气地说:“姐夫,你看韩东像个不三不四的人吗?你咋张嘴就来,也不怕伤人。”
       “你有啥特长吗?”吕洪彬喝着茶问韩东。
        华子替韩东回答:“他会画画。”
        一听韩东会画画,吕洪彬来了情绪,他把水杯放到茶几上,欠着身问,“韩东,你会画画?画什么画?”
        韩东坐在写字台旁边的一把木椅上喝着茶,说:“别听华子瞎扯。”
        华子高声说:“韩东的油画画得可棒了,谁骗你们谁是个球!”
      “什么?”吕洪彬兴奋地大喊一声,“你会画油画?”他按着木扶手蹭地站起来,“你真能画油画?”
       “洪彬,你别大惊小怪的行不行,看吓着谁。”坐在床沿的田素梅嗔怪着丈夫。田素梅要比田素兰长得漂亮,她丰腴,面容姣媚。医生的职业使她显出一种矜持。
        田素兰打趣地说,“姐,这就是艺术家的性格。”
       “有这个业佘爱好。”韩东声调平稳。
       “你看人家韩东的性格多文静。”田素梅说,不知为什么,从韩东一进门,她心里就对韩东产生了好感。当奶奶拉着韩东的手说那番话时,细心的她观察到韩冬英俊的脸上轻微的变化,好感化作成怜爱,产生出一种已婚少妇对不尽人意婚姻的躁动情感。“韩东,以后病了,你可以到铁路医院来找我------”
       “谢谢。”韩东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她轻声说。
        吕洪彬追问韩东都画过什么油画?韩东只好说人物,风景都画过一些。他又问那你现在还能画吗?韩东说想画,也只能勾些素描,要画油画就难了,上哪儿去找那些画油画的材料?吕洪彬搓着手一个劲儿说,“太好了,太好了,你要是想画,我倒是可以帮你。”
        这时候,华子说:“他也会画画。”
      “是吗?”韩东问了一句。
        吕洪彬摆着手,“我画油画不行,我学的是国画。专攻竹子。”
        田素兰挖苦道:“就您画得那竹子还不如根筷子好看。”
这句话把屋里的人全都逗乐了。长得胖墩墩的田建军坐在桌子,荡着两脚,笑着问:“二姐,列车员嘴是不是都这么损。”
       田素兰不客气地回答:“小军,你咋像个猴,爱往高处坐,看看屁股红不红。”她的话再一次逗笑了屋里的人。听完这句抢白,韩东得出一个印像:“她的嘴可够厉害的。”
       华子对韩东说,“韩东,你不是说让我看信吗?”韩东从上衣兜里掏出信递给华子,华子接过了信封,抽出信打开看,田素兰也探着头瞧。
       田建军一付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样儿。他问:“韩哥,你会画画、会滑冰,那你会弹吉它吗?”
        韩东说:“你有六弦琴?”
       他回答:“刚从北京买回来的,你给看看这把琴怎么样?”说完,他从桌子上跳下来,出屋去拿琴。
       华子和田素兰俩看完了信,心情有些沉重。华子说,“韩欣一个人呆在村里太苦了。我怎么也想像不出来,小时候那么骄生贯养的一个小姑娘现在居然能自己呆在村里过日子。”他把信还给韩东,又问:“韩东,韩欣在信里说要跟佟大娘去趟云南,你想让她去吗?”
      “华子,你说呢?”韩东问。
       韩东正要把信收起来,田素梅说:“韩东,能让我看看这封信吗?”韩东看了她一眼,递给她信,她接过信,坐在床头看起来。
      “我看,韩欣要想去,就让她跟佟大娘去玩一趟吧。”华子回答。
      “云南到是挺美的,可那儿是前线,我有些不放心------再说,来回得花多少路费?”
      “花点钱到是小意思,关健是得安全,听说现在已经停了战,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危险。”
      “信里说了,要去也得过了元旦。等我元旦回村的时候再商量吧。像你说的,钱是小意思,有个二三百我想够了。”
       田素梅看完了信,还给韩东,“韩东,要是你妹想去云南玩,钱不够,我们可以借你一点。”
       韩东感激地说,“不用,田大夫,谢谢你。”
       田素梅问:“你妹一个人呆在村里,一定很苦吧。”
       韩东回答,“我记着干妈说过这样一句话;这世上,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苦。”
      华子说:“上次回家,我妈还问你们哥俩的情况。她最放心不下的是韩欣。她说,实在不行,你们哥俩回北京吧,凑合挤着住------有她一碗粥,先紧着你们哥俩喝!”
      “韩哥,”田素兰说:“要不把你妹接大同来吧,让她跟我住一块儿。你看这屋子够我们俩住了吧。”
       韩东打趣地问:“那华子住哪儿呢?”
     “他住单身宿舍呀。”
     “那你又住哪儿呢?”
     “我在这儿住啊。”
      “你们俩不能老两地分居吧。”韩东说完,田素兰的脸红了,低下了头。
      吕洪彬也看了一遍信,还给韩东说,“韩东,你甭着急,等再有招工指标,我想办法让我妈把你们哥俩整到铁路上来。”
      韩东收好信。真诚地说:“田素兰,今天我 认识了你们一家人。我知道今后华子能有一个好的归宿。我真替他高兴。华子这人为人厚道,没一丁点歪心眼。他会是个忠诚的好丈夫,我跟华子从小长大,这点,我敢替他打保票。尤其是华子他妈,特善良。我们兄妹俩从小就是华子妈带大的。所以跟华子,我们之间有着手足之情。小田,你见过华子他妈吧?”
      田素兰说:“见过,他妈挺疼我的。”
      韩东很动情,“是啊,他妈像你妈一样慈祥。我吃过他妈的奶水。小时侯,一岁多我就没有了娘。那会儿,她刚生下华子不久,我就跟华子抢奶吃。她妈怀里一边抱一个,我比华子大一岁,当然就比华子吃到的奶水多。我跟华子能算一奶同胞了吧?”
      听了这话,田素兰感动地说,“我有时很奇怪,华子咋跟你们兄妹俩的关系这么好?为啥华子他妈又特惦记你们兄妹俩人,原来你们俩也能算她老人的孩子呀。”
     “可不,现在大了,懂得了啥叫‘哺育之恩’,我应该更孝敬她老人才对------”
     “韩哥,”田建军手里拿着把吉它叫道,他早进了屋,看韩东跟姐姐说话,没敢打搅。现在逮着了空,赶快献上琴,问:“你看我的这把吉它咋样?”韩东接过了琴,拨了下弦,发出串响声,“音调儿不怎么准。”韩东抠着琴弦校了校音,“我也马马虎虎能弹那么两下。华子,你知道,我是跟陈老师学的琴。”
      “韩哥,那你给我们弹个曲子吧。”田建军请求道。
       “好吧。”韩东用手抠着琴弦,发出一串乐耳的声音。他低声诵唱了一支陈老师最喜欢的歌——《海恋》:
   
       在这里,我听到了大海的歌声,
       在这里,我闻到了豆蔻的花香。
       我曾到过美丽的南洋,
       认识了一个马来亚的姑娘。
        她睁着她那大而明的眼睛,
        她痴呆呆地看着我,
       我们俩的爱情比那海洋深,
       她为我就丧失了她的青春------
       唱完后,田素梅带头拍响了巴掌。她说:“韩东,再给我们唱一个吧。”
      “再唱一个,唱什么歌儿好呢?”韩东问。
华子说:给他们唱知青之歌吧。韩东弹着吉它唱起了这首在山西知青中广为流传的知青歌曲:
  
   从北京到山西,千里路遥遥,告别了亲人,告别了家乡,插队到农庄。
   望山山荒凉,望水流东方,想起了兄妹,想起了爹娘,心中好悲伤。
 
   身穿着破衣裳,含泪把歌唱,睡的是凉炕,吃的的杂粮,痛苦对谁讲;
   问山山不语,问水水无言,亲爱的战友,亲爱的姑娘,何日能相见。
   
      听到歌声,奶奶在田母的搀扶下拄着拐棍也来了,大家赶快让坐,老太太坐在了一个长沙发上,田母坐在她身旁,把她的拐杖放在扶手旁边。奶奶乐呵呵地说,“小军子,听听人家这琴拨浪的多好听,你那哪儿叫弹琴,简直是给大伙儿上刑。”
       大家都笑了。田建军说:“奶奶,我不是新手嘛,等我跟韩东哥学好了,再给您弹,保证好听。”
      “就怕等你学好了,奶奶也上了西天。”
      “妈,瞧您身体这硬实劲儿,肯定能活一百岁。”田母说。
      “奶奶,”韩东放下了琴叫道,“您还是再给我们讲讲修京张路的事儿吧。”
      “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有啥听头------”
       华子叫了声“奶奶”故意一字一停顿地说道:“有个歌,月亮在白莲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了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暧和的屋子里,听奶奶讲那铁路上过去的事情------ ”
       老太太歪着头问:“还有这歌?”
       华子说:“有,”他指着众人,“不信您问问他们。”
       奶奶看着众人问:“是吗?”
       华子的一副滑稽相逗的大家乐不可支,齐声笑着说“是是。”
       老太太来了精神,“要说别的奶奶不知道,可修这条京张铁路,奶奶记得最清楚,那些过去的事儿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京张路是先修的丰台站,绕过来又修西直门火车站------在西郊那儿扒坟,都惊动了朝廷,要不是朝廷派下兵,这铁路说不定就修不成。詹大人咋也是个三品顶戴,能跟皇上说上话哩。大清国就这么一个詹大人能修铁路,皇上还能不向着他。”
       在奶奶讲这些事情的时候,韩东悄悄让田素梅给他找一张纸和一支铅笔,田素梅问他做啥用?韩东告诉她想给奶奶画张素描,田素梅便给他找了一张快用完的年历,韩东在那张年历的背面,伏在桌上给奶奶画了一张速写,奶奶讲完了,他也画好了,大家传着看,赞不绝口。尤其是奶奶,拿着画,乐得合不上嘴,“以后,奶奶没了,你们就把这张画摆着,看见这张画,就能看见奶奶了,这画儿比像片强多了,照像片你还得笑,笑的不是个样,比哭还难看。瞧这画儿画的多好呀,一点不走样,瞧奶奶多富态。”
       韩东在那张画上写了几个很帅的字:韩东与华、彬二友及梅姐、兰妹并小弟建军于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晚听奶奶讲那铁路过去的事情,留此画以资纪念伟大的爱国工程师詹公天佑。我们乘坐由中国人修建的第一条铁路到塞外雁北插队落户,感慨万分,衷肠难言。”
                
                       
                                 四 
        田素梅和吕洪彬夫妇俩到了家。
        吕洪彬的母亲佘科长还没有睡,她五十来岁的年纪,短发掩耳,显得精明强干。吕洪彬问她:“妈,这次知青招工是咋招的?”
       “按政策招呀。”
       “妈,华子他们村有两个北京知青咋没招上来呢?”
       “这里原因很多,这两个北京知青叫什么名子?”
       “一个叫韩东,还有一个是韩东的妹妹,叫韩欣。”
       “韩东,韩欣?”佘科长嘴里念叨着,“这两个名子好熟。唔,我想起来了,他们家庭有特别严重的问题,所以政审讨论了几次没通过。”
      “妈,”吕洪彬叫道,“对于家庭出身不好的子女,毛主席不是说给出路吗?”
      “那也得分啥人,韩东的父亲是刘少奇的死党,母亲也自决于人民,革命事业咋能要这样的接班人呢?”
      “那就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人永世不得翻身?”田素梅说了一句。
 “你们不要感情用事。感情用事往往就会丧失阶级立场!”婆婆对儿媳说。
          ------
       田素梅和吕洪彬洗过了上床睡觉,吕洪彬关掉了床头柜的台灯。黑暗中他问:“素梅,你看韩东像高干子弟吗?”
       田素梅反问:“你说呢?”
       吕洪彬半侧起身,突然问:“你喜欢他吗?”
       田素梅没有回答。虽然处在黑暗中,她还是扭过了脸。吃饭的时候,她对韩东表现出一种少有的热情,难道丈夫看出了什么蹊跷?
吕洪彬半坐了起来,说,“我现在特需要一个画油画的人。咱们分局的那些画家,除了水墨就是水彩,连个水粉都画不来。更甭提油画了。也是,批判祟洋媚外,谁还画西洋画,再说,油画费钱,那像咱国画,有块墨,用水一研开就可以画了,顶多用张好宣纸、用管好狼毫,画油画就不行了,又是布、又是刀、又是油,光笔就分多少种,油画颜料配色更复杂,隔行如隔山,国画、油画是两个行当。”
       “你是说你需要一个画油画的人?”
       “对,韩东要是画技好,那可是天助我也。”
       “你的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他的画技好不好,跟你有什么相干?”
      “你不知道,这次路局举办迎新春书画展览,我想带一幅表现我分局晋煤外运的力作去参展,最好能带一幅油画作品突出‘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好局面。正愁找不找这么个人呢,出现个韩东,你说是不是老天爷有眼?”
       “一瞌睡,就给你送来个枕头,瞧给你美的。”田素梅说。
       “这个韩东画画有基础,他给奶奶画的那张素写我一看,就知道这小子有两笔刷子!”
        田素梅明白文革期间什么都是一阵风,从毛主席纪念章到天津的小勒庄,都使社会掀起了许多“潮流”,这期间,出了一副油画,叫《毛主席去安源》,于是,全国的美术展览立刻掀开起了一股油画风。田素梅知道,吕洪彬要搞油画,就是这股风吹得他心中张开了一片帆。想到这儿,她说:“路局书画展跟人家韩东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咱分局的职工。”
      “他要是能画,请他帮个忙嘛。就算咱分局的集体创作,只不过是由他执笔。不知他肯不肯帮这个忙。”
      “总不能让人白帮这个忙吧。”
      “如果他画得好,要是在画展上能拿个名次,我就跟分局的头儿说,把他招到咱铁路分局上我这儿工作,我这儿正短个文化辅导员。”
      “可刚才你妈说的那些话,你也不是没听到,把韩东招到铁路上,恐怕不容易。”
      “没事儿,有我呢。别看我妈平时显的挺正派,可是只要我开口,她能办的事儿肯定给我办。”
      “你咋跟韩东开口讲呢?”
      “这事儿,得先找华子,跟华子说明了,让华子跟他去说才行。”
      “洪彬,你挺聪明的------”
      “真是知夫莫如妻呀。”吕洪彬高兴 的一下抱住田素梅亲了一下嘴。然后手不老实地开始摸------“
      “别------别,洪彬,我倒霉了------”
      “什么,你又倒霉了?”吕洪彬松了手,“素梅,你啥时能给我生儿子呢?”
      “你得到北京的大医院去检查一下,看看是不是你的问题。”
      “我有啥问题?”吕洪彬拍着胸脯,“我不去,怪丢人的。”
      “反正我化验过了,卵子很正常,不孕,看来问题就在你身上。你要不查,不及时想办法治,这辈子断子绝孙可别怪我。”
        吕洪彬不出声了。田素梅平躺着,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韩东的笑靥------和他抚琴吟唱《海恋》那支歌的情景,怎么也抹不掉韩东的影子。她侧头看了看丈夫,他已经发出了鼻鼾,进入了梦乡。田素梅睁着明亮的大眼晴,心里问:“韩东,你能替铁路创作出一幅油画力作吗?”
 
       在田素梅家吃过了饭,华子骑着自行车把韩东送回粪店。
       路上,韩东告诉华子,他新年的时候要回村去看看妹妹。华子算了算他的班,正好元旦他休息,而田素兰跑节日的那趟班,便决定元旦跟韩东回村去看韩欣。他俩商定好三十一号晚上走。
      “韩东,回村,我给韩欣买点啥?”
      “华子,你别瞎花钱了。省着点儿吧。将来你结婚哪儿不得用钱。回村的东西我买吧。华子,金贵这次来大同,给我捎了五十块钱,还一分没用呢。你要没钱,说话。”
      “韩东,是分红了吗?”
      “哪儿呀,是借着拾粪发给的钱。李桐说,外人要问,就说是发的知青补助款。”
      “唉,韩东,也算咱们有福气,插队遇到了个好支书。”
       “可不是吗,华子,这也算苍天有眼吧。”
       “韩东,看韩欣给你写的信,杜校长的女儿小英子挺喜欢你的,咱们刚下乡的那会,她才十三、四岁吧,我还记着他讨挂面的那件事,现在快有二十岁了吧,时间过得多快呀,小女孩都变成了大姑娘。”
      “其实小英子这个村妞长得不寒碜。”
      “怎么,韩东,你动心了?”
      “动心也白搭,我可掏不出几千块钱的财礼钱。”
      “要是不要财礼钱呢?”
       “白给呀?白给个媳妇那还不要。”
        华子听完韩东的这话,停下了车,回头看着他。“韩东,这话咱俩得说清楚了,你真想在村里呆一辈子?”
      “华子,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是现实、是命运注定的问题。”
      “你和韩欣都不可能在村里呆一辈子,耐心等着吧,早晚会有希望的。可你要是在村里结婚,又找一个农村的女人,那可就什么都甭想了,在农村扎根一辈子吧。”
      “其实也无所谓,只是韩欣今后怎么办才是我的一块心病。我在农村扎根,她难道也要在村里落户?”
     “这------”华子不知该说些什么。
       韩东忽然问:“华子,假如我不在了,你能像亲哥哥一样对待韩欣吗?”
      “韩东,看你说的,现在我不就是把韩欣当成了亲妹妹吗。你不在了,你上哪儿?”
       “到我该去的地方。”
       “那你该去粪店了。”华子笑着说,“韩东,别说不吉利的话。好好活着吧,只要不死,你是个比我有前途的人。”
        ------
       把韩东送到了粪店门口,华子走了。韩东走进粪店的院子。院子里很静,仔细看,能发现王重屋的窗上隐隐透出些光亮。进了屋,果然王重没睡。盘腿坐在炕桌前就着灯抽烟。
      “回来了?”“嗯。”“锅里有热水,想洗就洗洗吧。”
       说不上什么原因,韩东走到木柜前,从马桶里拿出一个大苹果让王重吃。王重把苹果放在炕桌上,“我牙不行了,怕硬怕酸,还是留着带回村给韩欣吃吧。”韩东又摸出两个鸡蛋,递给他“这个不酸不硬,你吃吧,我们北京人管这叫夜宵。”
      “这鸡蛋的个儿好大。”王重拿着鸡蛋看着说,“我就尝尝这夜宵是啥味道。”他在小炕桌上磕了磕,剥着皮儿,“真有些个年头没吃过煮鸡蛋了。小时候,我娘老偷偷给我吃煮鸡蛋,让我爹知道了,就骂我娘,我娘呢,比我爹还凶。我问我娘,鸡下那么多鸡蛋不吃留着做啥。我娘说,你爹那个老财迷,攒着鸡蛋好卖了钱去买地------”王重看着韩东用行李绳儿把冰鞋绑在放倒的橙子牚儿上,拿过煤油灯放在炕沿上,又端过一盆水,问:“韩东,你这是做啥?”
      “磨冰刀啊。”韩东说着,蹲下身,拿着那块新油石沾着睑盆里的水刷刷绕着8字磨起来------
      “原来是这么磨冰鞋啊。”韩东一边研磨,一边跟他搭话:“地主不都是强占农民土地吗?”
      “哪有强占一说,都是花钱买下的。”
      “花钱买的?”韩东抬起头,看了一眼嘴里嚼着鸡蛋的王重。“我在北京看过一个阶级斗争大型泥塑展览,叫‘收租院’,展览的内容是四川省大邑县的大地主刘文采如何残酷剥削农民血汗的事实。参观完展览,人人都义愤填膺。”
       王重嚅嗫着,“那是刘文采。我们家的地可真的都是一分钱一分钱攒着买下的。信不信由你。”
      “土地是农命的命根子,为什么要卖给你?”
      “败家呀,败家子儿吃、喝、嫖、赌,不务正业,只能靠典卖祖产为生,最后卖光了房和地,落个一贫如洗,成了讨吃鬼。”
       “贫下中农把地卖给你,他们怎么活?”
       “老实巴交的农民卖地也正是为了活命呀。好好的谁卖地。碰上家里人生病,手头上紧,只能靠卖地卖房救命。还有,碰上了灾荒年,颗粒无收,背井离乡去逃荒,总不能带上地吧,只好把地卖了,拿上几个钱逃荒路上使用------”
      “你们这些黑了心的地主老财趁人之危欺诈农民,对吧?”韩东一边用手试着冰刀刃儿,一边说,“这就叫豪夺巧取,不是剥削是什么?”
王重不敢再吭声。韩东拆下绳,开始把第二双冰鞋绑在橙子上。
            
                               五
       公社宋书记把麻本贵叫到公社,问他村里发生了啥大事儿竟敢瞒着不向公社报告。麻本贵一时有些蒙,呆立在宋书记跟前。
       于是,公社武装部长便单刀直入地问:“麻本贵,你们村饲养房前几天是不是丢了个马槽?”
       麻本贵一听,不以为然地说:“原来是这件小事,丢了一个破料槽,没啥大惊小怪的------”
       宋书记一听立刻火了,用手指点着桌上的一份红头文件,吼道:“这事儿还小!你看看,连中央都惊动了,这是从中央发来的文件!”麻本贵不知深浅,要去看那份文件,看见他走上前,宋书记问:   “你要干啥?”
        麻本贵伸着脖子说:“您儿不是让我看看这份文件吗?”
       “呸!”宋书记唾了他一口,“你也不怕看瞎你的狗眼,我看你是白活了这五十年,咋没有点自知之明呢,这文件你能看?这他妈是县团一级才能看的文件,你也想看看,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尖嘴猴腮的德兴!”然后,他把麻本贵骂了个狗血喷头。宋书记原先是县里的商业局局长。统管着全县的商业物资。那可是比县长油水还肥的官。县里甭管啥物资都得经过他的手,凡是他需要的,轻轻来个“雁过拨毛”那就享用个够。文革中被打倒了,后来又站了起来。调离了商业局,下放到公社当书记。商品物资捞不到了。却给儿子捞了个漂亮的媳妇。这女人就是北京女知青于敏。在中央下达文件整顿知青问题的时候,雁北专署工作组把于敏的婚事当作重点进行了调查,于敏的一句歪曲能立刻要了宋书记的政治生命。 可是于敏却一口咬定是自愿结婚的,她甚至在工作组众人面前抱着宋长水“啃”了起来,真是不堪入目,却又奈何不得,人家是扯了结婚证的正式夫妻。你有啥法。这场风暴过去了,宋书记保住了官。宋长水留住了妻。于敏便在宋家成了女皇。宋书记暗暗叫苦,因为他万万没想到从此落入了一个女人的股掌之中,这个女人可以随意对全家人发号施令,颐指气使,专横拨扈,喜怒无常,可恶到了极点。因为她动不动就威胁说去“反水”,说当初所以她没承认是他利用职权逼婚,是因为他威胁她,要是如实交待,他扬言杀死她等等;现在“反水”是由于她实在忍受不了非人的虐待,反正怎么都是死,揭发了他,既使她被暗害,政府也会明白她是蒙冤而死------ 这他妈瞎话编的天衣无缝,让人不能不信。而当时“反水”也是毫不奇怪的事情。渐渐,宋书记受到了她的熏染,变得性格乖戾,他的那种肆意“批评”村里的干部,就是缘于此因。于敏的几个要好女友都清楚于敏的这桩婚姻即便不是强迫,也决不美满,宋长水那个不学无术的城镇小痞怎么能跟韩东相比呢?后来,于敏对人透露,当时不能出卖他们的原因是自己的羽毛还没丰满,翅膀还没硬,出卖了他们,只会造成“唇亡齿寒”。后来,于敏被当作工农兵学员推荐上了山西大学中文系,飞出了小小县城,便开始闹离婚,跟儿子过起了分居生活。看着麻本贵低着头一副惶恐的样子,宋书记指着他说,“在这里,我郑重地告诉你,从北京跑出一个军队里的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是刘少奇死心踏地的黑帮分子。他带着枪流窜到了咱们雁北地区,材料上写着,这家伙抗战时在大同、雁北一带打过游击,对咱们这地方很熟悉。并且,他的一儿一女就在咱们雁北地区插队。他携枪跑到咱们这搭儿可能是两个目的,一个目的是组织反革命武装,另一个目的是看看他的俩个狗仔子。材料上介绍,一九四三年,还是抗日战争那会儿,他曾任过晋绥骑兵团的团长。你想想,他组织反动武装,肯定要拉骑兵队伍吧。第一,他以前是骑兵团长,懂得咋拉起骑兵队伍,第二,骑马来去无影,来的快,跑得也快,不容易被人抓着。第三,他在这儿组织反动武装,过了边墙是内蒙,往西是岢岚大山沟,往东是河北张家口,能跟苏修挂上钩------”
      “他,他想在咱们这儿组织骑兵团?”麻本贵这下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宋书记,他,他打算咋组织呢?”
       宋书记点着右手的食指,“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麻本贵,你说组织骑兵团,最重要的是什么?”
       麻本贵不加思索地回答“是兵。”
       宋书记晃动着头,“兵不是最重要的。”
       麻本贵马上说“那是枪。”
       宋书记又摇了摇头,“枪也不是最重要的。不要老往‘兵、枪’那上头想,思路要大一点,眼光要远一点------骑兵,骑兵------”
      麻本贵拍着脑瓜“噢”了一声,说:“我知道了,宋书记,骑兵最重要的是马------”
      宋书记指着他的头,“我说你这脑子就是不行,马是重要,可不是最重要!你再好好想想,啥才是最重要的。”
       麻本贵抚着脑袋说,“宋书记,我可实在想不起来了。”
      “咳,”宋书记叹了一口气,“你们这些个大队干部都是鼠目寸光。骑兵部队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你们村丢的那个料槽子呀。”
      “对呀”,麻本贵大喊一声,吓了宋书记一跳,他说:“我咋就没想到这一点呢?甭管是人还是牲口,吃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呀!没料槽子,牲口用啥吃饭?对,宋书记,骑兵部队里,最重要的东西应该是我们村丢的那个料槽子!”
       看麻本贵认识到了骑兵部队最重要的东西是料槽子这个问题后,宋书记又说,“你再想想,咱们公社的那些北京知青中,有谁像这个黑圪蛋的孩子?”
        麻本贵说:“莫非是韩东的爹跑到这搭来了?”
      “这我不能说,反正韩东兄妹俩是重点监视对像。”
        麻本贵告诉宋书记;韩东进大同拾粪去了。公社武装部长说:“那就派民兵夜里监视韩欣嘛。”
       宋书记说:“回去后,这事只能传达给李桐。不能在村里乱说,注意保密,知道吗?”
        麻本贵不住地点着头称“是是是”临走时,宋书记告诫麻本贵,以后村中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先向他汇报。
                             六
       老耿头的病情越来越重了,嫁到寺峰山煤矿的女儿耿凤香闻讯赶快从寺峰山回到村,泪守老爹,服侍着吃了几副中药并不管事,大夫也说这是心病,要是能找回料槽,老汉的病立刻能好,否则,给老汉准备后事吧。
        韩欣很是过意不去。上午,她和杜玉英去了趟饲养房瞀了瞀老汉。把哥哥从大同给她带的两个玻璃瓶水果罐头送了去------耿风香谢了又谢。迎青台村没电,知青每次去公社磨粮跟他借驴,他都没为难过。而社员们出远门借个驴当脚力,非得李桐亲自到饲养房来跟他说,才能把驴牵走。回到青石窑,中午吃饭的时候,韩欣提出今天夜里无论如何也得把那个料槽子给饲养房送回去,杜玉英没说啥话。
       麻本贵从公社回来后,把公社宋书记的话添油加醋地对李桐一讲,李桐将信将疑。便由着治保主任安排他认为可靠的基干民兵在迎青台上设立监视哨,秘密监督青龙庙的知青宿舍。雁北属于高寒地区,数九的夜里气温会降到零下二十几度。村里派出基干民兵二兵和狗栓下夜,这可真不是什么好活。十点来钟,狗栓抱着那杆步枪,二兵拿了杆矛枪,他俩穿着厚重的老羊皮袄,戴着狗皮帽,捂得严严实实登上了迎青台,从那上面观察青石窑,可谓一览无佘。俩人在大松树下只呆了半个小时的光景,脚便开始冻,然后手也木了,手脚一凉,身上的热呼气就一点点向外扩散,一会儿,全身就打开了冷战。狗栓揣着手,跺着脚,嘴里不停地骂着偷料糟的家伙,他对二兵说:“拿住偷料糟的人,千刀万剐才解恨。”
        二兵也冻得团团转。“狗栓,你说今夜里韩东哥的爸爸真能带着骑兵部队领着苏修来偷袭咱们村。”
       “我爹从公社开会回来说主要是接韩东和韩欣这哥俩。”
       “可是韩东哥进大同去拾粪了呀。”
       “那还不好办,先接上韩欣,再到大同粪店去接韩东呗,反正骑兵 部队骑着马行动快,从咱村到大同,快马加鞭,用不了几个时辰。”
         二兵说:“如果他们来了,你说咱俩怎么办?”
        狗栓一横枪,“打呗。”
        二兵不屑一顾地说:“就咱俩能打得过人家那支骑兵部队?听李贵讲,骑兵部队的人手里抡着马刀,骑着快马,你还来不及开枪,人家就到了你跟前,刀光一闪,脑瓢就落地了。你想躲,跟本没门。”
        狗栓害怕了,觳觫地问二兵:“那,那咋办?”
        二兵说:“咋办?恐怕咱全村的人都起来,也打不过骑兵部队,更何况还有苏修。反正我是不想白白送死。狗栓,听说苏修逮住拿枪的人把心挖出来活吃呢!”二兵瞅着狗栓手里拿着的那杆枪说。
      “二兵,真,真的------”狗栓突然手捂肚子,哎呀哎呀地哼喊起来。  二兵赶紧问:“狗栓,你咋啦?”  狗栓把枪扔在地上,蹲下身,两手按着肚子,“我,我,我肚子疼,疼,疼的要命哩,哎唷,哎唷------” 
        “你咋一下就肚子疼起来了呢?”
        “肯------肯定是------是喝了凉------凉风------”
        “那你快回家去喝点热水吧。”
       “这------这儿留你一------一个人行------行吗?”
       “没事,再呆会儿,我也回家,天太冷,真呆一宿,还不得冻死!”
       “你可不能回家,说不定他们后半夜就到了。”
       “那你回家暧和暧和来换我,行不行?”
      “那行。你拿好枪等着我吧。”狗栓站起来,捂着肚子快步跑下迎青台,路过知青宿舍时,花子叫了两声,吓得他一溜烟消失在黑暗里。
       听到狗咬,杜玉英在屋里对韩欣说,“韩欣姐,你听,花子叫呢。我这心里不知为啥老发慌,眼皮也跳------今晚上还往回送那个马槽吗?”
       韩欣非常坚决地说:“送。”
       杜玉英问:“几时送呢?”
      韩欣看看手表,“一点吧,那时村里人都睡觉了,最安全。”
       杜玉英说:“那咱俩先睡会吧。”
      “要睡你睡吧,我可睡不着。”
      “韩欣姐,你给我讲个故事吧,其实我也睡不着。”
      “你想听个什么故事呢?”
      “你随便讲。”
      “就给你讲个我哥的故事吧。”
       “讲韩东哥的故事,那你快讲------”
       “看把你急的,”韩欣笑着说。然后给杜玉英讲了个韩东小时候的故事。韩东初中毕业时,考上了高中,有一天,他回家,理了个分头,还抹了油。过去我们上学的时候总说,小分头,二两油,资产阶级露了头------那时候,讲究无产阶级思想,都可艰苦朴素了。我们不敢穿新衣服,女孩子也不敢穿花花绿绿,有好衣服,都偷偷在家里穿,上学的时候,都尽量穿打补丁的衣服,显得自己特接近工农兵,是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那时就是这个风气,不穷也得装穷,上学带饭,我老拿个窝头,不吃,可那也得带着,要不人家就说你变质了。结果那个窝头变了质,成了个馊窝头。他挺高兴地见我爸,老头儿一看他的小分头铮亮,一副油头粉面的样,顿时火了,二话没说,拿着剪子砌了咯嚓把我哥的小分头铰了个乱七八糟------
       听到这儿,杜玉英问:“你妈也不劝阻?”
     “你想想,我爸一个当兵的出身,指挥过千军万马,脾气可暴了,谁敢管------”
      “那韩东哥可苦了,这可咋办?”韩欣看杜玉英那么关心哥哥韩东,明白她的心思,赶快告诉她华子妈给韩东解了围。杜玉英问:“华子他妈不怕你爸?”
     “嗯,就我干妈不怕。”
     “那你干妈咋解的围?”
     “干妈听说我哥回来了,正和面打算给我们包饺子吃,我哥最喜欢吃饺子。她一听我爸收拾我哥呢,手上沾着面从厨房跑到客厅,一看我爸按着我哥的头,手里的剪子还响呢,急了,上前夺过我爸手中的剪子,说,老韩,你们爷俩这是唱得那一出呀,瞧把孩子的一个好好头毁成个啥模样,像狗啃的一样------ 我爸可能也累了,他说,老嫂子,你看这小子,才初中毕业,就追求起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了,将来还不变修,帝国主义予言家把和平演变复辟的希望寄托在第二代、第三代人的身上,现在如果不防微杜渐,到时候他们真有可能断送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革命胜利来之不易呀,那是三千万革命烈士的生命换来的啊,这里,也有他母亲的鲜血!”
     “他母亲的鲜血?”
     “听干妈说,他母亲解放初期在大西南剿匪时牺牲了。”
       杜玉英睁大了眼睛,“韩欣姐,你们是------”
       韩欣平静地说,“我们是同父异母。”
       杜玉英沉默了一会问:“后来呢?”
      “后来我哥只好推了个秃瓢,当了和尚。以后,我哥就再也不敢剃分头了。”
      “韩欣,你爸好凶呀。”
     “可他却从来没跟我厉害过。我爸小时候可疼我了。我记着,带我去动物园看老虎,人多,我看不见,我爸就‘嘿喽’起我看------”
      “韩欣姐,啥叫‘嘿喽’?”
       韩欣告诉她嘿喽就是坐在肩上头。杜玉英奇怪她爸咋对女儿这么好呢?韩欣得意地说,“我爸疼女孩呗。”
      “可我爸就重男轻女。”
        韩欣看了看表,“小英子,时间差不多了,咱俩该行动了。”
       狗栓耍了个滑头溜走了,迎青台上,只剩下了二兵,他在大松树下兴奋地摆弄着那支破枪,哗啦哗啦地拉着枪栓,抠着板机,忘记了寒冷,也忘记了治保主任布置的任务。当他举枪四下瞄准的时候,转到青龙庙的方向,顿时吓了一跳,只见两个黑影从知青的院子里出来,顺着一条小路往坡上走,而且身上好像还背着一个壳------,天黑,距离又远,二兵看不太清楚,他揉了揉眼晴,心里想,该怎么办呢?是喊,还是不惊动这两个人,悄悄摸上前去,好好观察一番再做打算------想到自己是一个人,只有一杆空枪,二兵采取了第二种办法,他像个狸猫,拎着枪,弓着身下了青龙台,远远跟在后头,这两个人好像朝饲养房移动,而且好像背的是马槽,“这是要干什么,偷了马槽,应该是往村外走才对呀------”二兵怀疑自己是不是头昏了,他用手狠狠掐了下脸蛋,挺疼。他知道这不是在幻觉中,他赶快抄了条近路往饲养房赶去------定要看个究竟。
       这俩个人正是韩欣和杜玉英给饲养房送料槽。
       此时已是深夜,她俩万万没想到,已经被人盯上了稍。她们只想快去快回,然后就可以安心的睡觉了。杜玉英似乎总有些不踏实的感觉,韩欣心里也紧张,但不像杜玉英,有种要出事的兆头。她俩来到饲养房,把料槽放在了饲养房的大门口,刚松了口气,杜玉英抬手擦了把头上的汗,一抬头,大惊失色,她看见了从饲养房的墙角一个人猫着腰露出个人头,而且手里还拿着支枪,杜玉英一惊,因为她知道村子里只有狗栓那个灰货手里才有枪。她吓坏了,急扯了一下韩欣的衣角,用变了调的声音说:“韩欣姐,有人。”然后拉着韩欣荒不择路,往沟下跑去------
       二兵在墙角探着头看,唯恐让这两个人发现,因为麻本贵说,偷马槽的人身上可能带着枪。但当这两个人掉头往沟下跑去时,二兵有些急,他跑过来,看这两个黑影觉得眼熟,这不是韩欣姐和杜玉英吗?他也没顾上看料槽一眼,撩开腿便朝沟下追去------
杜玉英扯着韩欣深一脚、浅一脚往沟下跑,很快跑到了沟底下,然后顺着沟再跑,前面有几条岔沟,她俩钻进了一条东南方向的岔沟,顺着这条沟再往前跑,又有岔出的沟,这就是黄土高原的“丘壑纵横”。
看着她俩在沟里乱钻,二兵有点急,他明白,别说黑夜,就是白天,一个人钻进沟里,只要窜进了活沟,跑进三、四趟沟,你就休想把人逮着。既便是钻进了死沟,你也得跟得紧,要不,也能逃得无影无踪。当韩欣和杜玉英钻进第一条沟的时候,二兵知道慢一步,就可能让她俩逃掉,于是,二兵把身上沉重的皮袄脱下来,经过这一阵追,身上早就热了,头上也冒出了汗,他把狗皮帽子也揪了下来,轻装上阵,步伐自然要快了许多。前边的两个人也似乎累得不行了,终于,当这两个人要钻进一个洞时,二兵急了,高喊一声,:“韩欣姐,别往里钻,那是死人洞!”听见喊声,韩欣和杜玉英一屁股坐在洞口,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二兵终于追到了她们跟前,柱着枪,张着嘴不停地喘着粗气。三人互相看着,待喘够了气,二兵拿着枪问:“韩欣姐,深更半夜的,你们往沟里跑啥?还敢往死人洞里钻,钻进去,不想活了?”
       听二兵这么一说,韩欣和杜玉英朝洞口看去,那洞口黑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怎么就跑到死人洞来了呢?韩欣心里想。死人洞是在一种很偶然的情况下发现的。前年冬天学大寨,在这道后沟修水库,从崖壁上取土垫坝,猛然间挖开了这个洞,大家顿时惊住;议论纷纷、众说纷芸。早就传说杜仲有的爷爷怕土匪抢,曾将万贯家财埋在了后沟,有金有银、有玉有珠。直到临死,他才把这个秘密告诉后人,后人按他说的记号方位去寻,后沟是条泄洪的主沟,每年的山洪都从后沟泄走,发一次大水,后沟就变一回样,等到了杜仲有这一代,爷爷藏宝的地方根本无处寻觅。杜仲宽之所以去学风水,看罗盘,其实是为了寻宝。这个洞是不是那个藏宝洞呢?人们兴奋不已。李桐带上韩东几个北京知青和村里几个胆大的年青后生拿着手电、提着加满了煤油的马灯去探洞。这个洞很深,七扭八转的很复杂。而且有上洞下洞,宽的地方能走一头骡子,窄的地方只能钻过一个瘦人。有住人的窑,有拴牲口的圈,有粮仓、粮仓里全是大缸,各种粮食都存着,只不过全都发了霉,还有存油的缸,那些油几乎够全村人天天炒菜吃一年!还有炭房、柴房,碾房,及一个哗哗流着水响的沟,人们恍然大悟,后沟的那条从山缝冒出的清泉原来这儿是发源地。看起来,这儿更像一个避难的地道。突然,人们看见前头趴着个人,大家不敢上前,李桐壮起胆,提着油灯走过去,众人看到一具已被野兽啃得不像样的尸首,“啊”的一声尖叫,李桐手中的马灯一下掉在地上,洞里顿时一片漆黑,黑暗中,李桐说,“是王奎!”韩东等人打亮手电走过去一看,此人死去多时,尸体已经腐烂。第二天,李桐赶快派人报告公社,公杜来人看了后,又速报县上,县上公安来了一大帮,又是测量,又是照像,又是调查地折腾了好几天,吃了队上十几只羊,心疼的六爷爷只说,“就算是王奎,人也死了,不说欢欢(快快)埋了,摆弄个啥,还能把他弄活了咋地,这些人再不撤,我带着羊撤,等他们走了再回转------”  后来村里、村外有人偷偷潜进洞里寻宝,其实里头除了那些发霉的几缸粮食和一些碎炭,再没有什么东西了,为了寻宝,装粮的缸都打烂了。不知道那些缸是什么朝代的,能否算值钱的古董。也真怪,凡是心怀叵测的人进去回来后都得暴病不治而亡,寻不到财宝,却沾一身晦气,谁也不想把命扔在这个洞里,以后,这个洞再没人敢往里钻了。
       杜玉英没好气地说:“二兵,要知道是你,我们跑啥。我还以为是狗栓那个灰货呢。”
      “为啥以为是狗栓?”
      “村里除了狗栓,谁成天背着杆破枪。哎,二兵,这枪怎么到了你手里?”
       “咱回家再说吧。”
       黑黢黢的沟里刮起了阴风,韩欣和杜玉英俩人这时感到有几分害怕了,二兵带着她俩往沟外走去。(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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