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寂刘松林
出了刘松林办公室,外面的阳光还是那样的鲜艳,走出大院的刹那,我回过头去,发现刘松林站在窗前,透过窗口,我看到了一个落寂的刘松林
落寂刘松林
夏天的北京和风微熙,我坐在刘松林的办公室里,对面,坐着的就是刘松林。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一束一束的让屋子里温暖起来,一个上午,屋里都是这种阳光,很舒暖的阳光。阳光没有让刘松林温暖开来,她还是那样,坐在那里不想动,不想说太多的话,不想去回忆过去的那些岁月。脸上,除了一脸的落寂,还是落寂。阳光透过桌面,慢慢的移向她的额头,额头上满是皱褶,那是岁月留下的,刚到中年,脸上便没有了光泽。她端庄地坐在办公桌前,
那一年,好像是1985年,也许是1986年。在海南做出版商的朋友,要我在北京替他去找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向前大姐约书稿,向大姐说目前她手上没有,但她告诉我,刘松林有一部回忆毛岸英的书稿,就是不知她肯不肯给。刘松林的情况我是关注的,我知道她也在一家出版社工作,只是她受毛泽东的影响,一直为人低调,一般不和外界联系。但我还是想去找找她。
刘松林办公的院子现在我记不清是在什么路了,但也是在部队里,因为我也穿军装的原因,她竟然格外地信任。听了我的介绍,她主动和我握手,又听说我是湖南人,她居然把我当成了亲人,这一点让我意外,也让我非常感动。我在刘松林的沙发对面坐下,一杯茶水已经摆在茶几上,在她泡茶的时候,我不经意地观察着她,见她动作迟缓,神情恍惚,心中的悲痛有如当年一般。茶水凉了,她也没有开口说话,有泪花在眼里闪烁。
岸英,她说,言语咽哽,说出岸英两字,好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她说岸英走了三十多年了,三十年里,他就没有走出过我的心房,在我心里的屋子里,岸英还在。他还在。
刘松林的话,有点混乱,上面的话是我整理的,是她的意思,但她的原话不是这样。我知道,她是因为悲伤才显得语无伦次,整个上午,她都是在一种悲痛的气氛中和我说着话的。我能理解她,我之所以能理解她,是因为我理解毛泽东一家,我十分崇拜毛泽东,特别是崇拜毛泽东的学识,毛泽东的为人,毛泽东的人格魅力。对毛泽东也有一定的研究,我曾经出版过几套关于毛泽东的书。从研究毛泽东开始,我也就了解杨开慧,了解李敏李纳,了解刘松林和她的妹妹邵华。毛泽东家的女人,没有一个是过得超凡脱俗的,因为有毛泽东对她们的严格要求,她们过得很普通,过得很落寂。
在刘松林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她和妹妹邵华便和母亲张文秋四处漂泊。她说岸英和岸青也是一样。她说她的生活和岸英是相同的,正是这一点,让刘松林喜欢上了岸英。那一年,是1948年,在河北的西柏坡,17岁的刘松林开始和岸英相爱了。之前,刘松林是毛泽东的干女儿,那时她不叫刘松林,叫刘思齐,她和母亲及妹妹到了延安,大约六七岁,她演了一部戏,是什么《弃儿》。毛泽东看了刘松林的表演,就认她做了干女儿。当时,岸英和岸青还在苏联,刘松林也不知道有岸英这么个哥哥。后来,毛泽东和刘松林说了岸英和岸青的情况,她才知道的。正是因为这次的演出,在她生命中有两个让她难以忘怀的男人走近了她,一个是不是父亲胜似父亲的毛泽东,一个是爱人毛岸英,她的生命,她的落寂,也因这两个男人,陪伴她一生。
阳光还是那样的温暖,满屋子都是阳光,刘松林脸上也有了些暖色。说起岸英,她的眼睛里充盈着一种温馨。她说她和岸英的婚礼是在开国大典之后,原本岸英是想在大典前办的,但毛泽东不同意,说刘松林还不满18岁。那年,不到18岁的刘松林和岸英两人偷偷地商议着婚礼的事情,岸英比刘松林大九岁,长得和毛泽东一样高,眉宇间透着一股俊气,刘松林说跟岸英在一起时,就像是跟自己的哥哥在一起一样,什么事情岸英都让着她,呵护着她,让她真的很幸福。
那天是星期六,是个周末,北京的天气很好,阳光艳艳的,岸英穿了一件平时舍不得穿的中山装,毛料的,是从苏联带回来的。我穿的也是一件旧衣服,我们都没有做新衣服。也没有准备,没有形式,就是两人搬到一块住,说结就结了。那天晚上,岸英请了一餐晚饭,两桌,都是常委们和他们的家属,主要是那天晚上主席有一个常委会,主席就说请大家吃一餐饭。菜是岸英家乡的腊肉腊鱼,也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就是几样普普通通的菜。饭后主席和常委都去开会了,岸英不愿回到我们的新房,他说怕同事们去闹新房,就说去紫光阁看电影。我们的新房在岸英的单位,也是集体宿舍,岸英的同事们都住在那栋宿舍里,岸英就怕这个。东南海紫光阁里每周六都放电影,岸英就带我去看电影。等我们看完电影后,主席的会也开完了。我们回到主席住处,和主席告辞回我们的新房,主席这时从自己屋里拿了一件黑色的旧棉大衣,送给我们作结婚礼物。主席说这件大衣白天岸英穿,晚上两人盖,都有份。
刘松林有些激动,她用手去抹眼睛,我不知道她这时的泪水是幸福还是伤感,但是,我能体会一个美丽的新娘在当时的幸福。也能体会她现在的伤感,是的,那种幸福是一生的,一生都会拥有的。刘松林的那份幸福,是和岸英紧密相连的,没有人能从她心中牵走这份幸福,这份幸福是刘松林的一生的牵挂。那也是她一生的伤感,这份伤感伴随她一生。
刘松林要去替我续水,我说我来吧,先替她把茶水续上。在替她倒水时,她来拿茶杯,我看到她的手在颤抖,准确地说,是在不停地发颤,我想她内心的幸福是和痛连在一走的。思念与孤寂,感怀与失落,伴她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她苍老了,这与她的年龄不符,但她的确是苍老了,她是在一点一点老去的。
1950年10月,朝鲜战争爆发,毛岸英去了朝鲜,他是毛泽东特意安排的,毛岸英去朝鲜,谁也不知道,刘松林更是不知道。这年的11月25日,岸英牺牲了。这个消息连毛泽东都不知道,更别说刘松林了。这一年,岸英28岁,从此,中南海的一间叫菊香斋的书屋里,一盏灯光从此燃到天明。一个伟岸的老人,常常坐在深陷的沙发中,面对他叫怪了的思齐儿,却不能给她一句安抚的话,给予她的,仅仅只是一个父亲,或者是一个老人所不能给予的温暖。
两年了,岸英没有一点消息,刘松林还是照样到中南海去看望毛泽东,她心里已经有预感了,但她不愿往这方面想。她看到毛泽东在她面前,总是一副笑脸,她想,岸英没事的,不然毛泽东不会这样坦然的。岸英是他的儿子,从小跟随母亲开慧坐牢,一生吃尽了苦,毛泽东对他十分的疼爱,也十分地严格。刘松林单纯的头脑中,从来就没有想过岸英会离她而去,在她的潜意识中,岸英只是负了一点小伤而已。但那也是她担心的,是什么工作让岸英两年不能给自己写信?刘松林有点疑惑。
这是一个悲痛欲绝的夜晚,这是一个山崩地裂的夜晚,这是一个让刘松林一辈子也不能释怀的夜晚。那是岸英牺牲两年以后,一个有月光的晚上,是在夏天,在中南海菊香斋的院子里,生长着一些板栗,在那硕大的板栗树下,一个老人坐在那里,刘松林替老人扇着扇子,一边扇,一边和老人说着话。老人显得特别地烦燥,不安,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自己进屋又拿来一把蒲扇。老人情绪反复,一会说着他牺牲的五位亲人,一会又说起毛岸英的好,语无伦次,无头无绪。这次一直是老人在说,一说就是四个小时,谈得最多的是岸英小时候的事情,说岸英从小如何如何和他的妈妈一起受苦,一起坐牢,后来和岸青岸龙如何流落在上海街头,又怎么到了苏联,参加了苏联的卫国战争,回国后又去基层锻炼,一直没有在他身边呆过。老人说这孩子一生的苦都受尽了,现在,他,他,他。老人说不下去了。
那真是一个撕心裂肺的夜晚,主席告诉了我岸英牺牲的消息,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不怎么记得了,只记得主席在我临走时,给了我三片安迷药,说是要我在睡前吃上一片。后来,这三片安迷药找不到了,我想是我的母亲拿起了,她不让我吃,说是损伤大脑,但她不知道,那一晚,我哭了一个通宵。那样的一个夜晚,我宁愿把自己的脑子洗空,把自己变成一个傻子,也不愿自己倍受这样的煎熬。这是刘松林在抹了多次眼泪后,和我说起的那个夜晚的事,那是一个多么难熬的夜晚啊。
和刘松林一样,我的眼里也是热泪盈眶,我是一个容易动感情的人,特别是在这样一个场合,面对的又是这样一位历经坎坷的女人,和一群让我敬仰的人,我不能控制自己。阳光还是那样的温暖,移过了刘松林的额头,屋里,却是一种悲戚,刘松林的悲戚,我的悲戚。那是我一生中所经历的最为悲伤的一个上午。
二月的朝鲜,寒风冷冽。刚下过雪,四野里是雪,一片一片的雪地,在崇山峻岭中安祥地铺开。大榆洞,这个岸英牺牲的地方,如今也是岸英的魂归之所。简陋的墓地,有一座墓碑,是那样的肃穆,这就是岸英的墓碑。一杯祖国的水酒,泼洒在墓前,一碟瓜果,几样祭品,还有从祖国带去的纸钱,在墓前燃烧着,烟屑在一缕一缕地升起,岸英,你是否知道,在你牺牲九年后,你的妻子,你结婚才一年的妻子,她来看你了?
1959年,是岸英牺牲的第九个年头,刘松林没有再婚,她走不出岸英留给她的回忆,走不出岸英给她的爱。这之前,毛泽东多次规劝刘松林再建立一个家庭,可是刘松林都用沉默来回答了毛泽东的关心。后来毛泽东劝她的次数越来越多,苦口婆心,要她无论如何也要在三十岁前把这事解决了。刘松林的心软了,她是不想让毛泽东再替她担心,就提出了要去朝鲜看望岸英。毛泽东同意了,只是要求她去时不要张扬,一切从简,既不要惊动国内同志,也不要惊动朝鲜同志,费用由毛泽东个人负责,只准带她的妹妹邵华前去。
在岸英的墓前,一个悲痛欲绝的少妇,泪流满面,放声恸哭。压挹在心中的痛,在这一刻完全释放出来,这是一种积攒了多少年的痛,又是一种积攒了多少年的情,因痛生情,因情生痛,谁又能说得清楚。
刘松林在朝鲜只呆了三天,因为过度的悲伤,她病了,一病就是几个月,一直到这年的五一过后才出院。
办公室里,刘松林的情绪差点失控,她一连说对不起,我却找不到一句安慰她的话。下班时间快到了,刘松林没有想动的意思,她还是坐在那里,保持原来的姿式,仿佛那就是一尊雕塑,被定格了。我说你把岸英写出来,她说不写,岸英只能在她的心里,永远永远地在她的心里。
出了刘松林办公室,外面的阳光还是那样的鲜艳,走出大院的刹那,我回过头去,发现刘松林站在窗前,透过窗口,我看到了一个落寂的刘松林。
那是我一生中最为感动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