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资主导经济的苦果：匈牙利社会骚乱

外资主导经济的苦果：匈牙利社会骚乱

　　2006年9 月以来，匈牙利社会陷人混乱。9月18日晚，上万名抗议者举行游行集会要求总理久尔恰尼下台，数十名情绪激动的示威者冲破警察防线冲进国家电视台大楼，国家电视台大楼和多辆停在附近的轿车起火，致使节目播出中断。在此次冲突中，共有150人受伤，其中包括102名警察。此后，首都布达佩斯万人以上规模的抗议活动接连不断。10月23日，匈牙利政府举行纪念1956年事件的活动，邀请了56名来自世界各国的政要，其中包括20名国家元首。活动开始前，数百名示威者在即将举行官方纪念活动的国会大厦广场上示威，被警察驱散。当天下午，约10万名抗议者走上布达佩斯主要街道游行示威。示威者设置路障，部分示威者抢占了纪念1956年事件活动中用于展览的苏联军队使用过的坦克，驾驶着坦克冲向警察防线。警方出动了防暴警察、骑警和直升机，发射了数百枚催泪弹，并用高压水枪、橡胶子弹驱散人群，暴力对抗一直持续到凌晨。这是自1989年以来东欧地区发生的最激烈、最大规模的一次社会冲突。
　　冲突的直接起因，是总理久尔恰尼2006年5月在执政的社会党党内的一次会议上的讲话被意外披露。然而，表象背后掩盖的真正原因，是这个外资主导型国家的经济陷人了难以自拔的怪圈：经济持续增长，外贸连年创新高，而与此同时，国家财政却人不敷出、债台高筑，人民大量失业。欧盟多次严厉警告匈牙利政府，财政赤字降不到规定标准就断绝对其承诺的巨额经济援助。为了达到欧盟的要求，政府背弃对选民的承诺，变减税为大幅度增税，一时间，民怨沸腾，直至酿成骚乱。

一　为求连任总理夸大经济成果

　　久尔恰尼代表的社会党在2006年4月的大选中获胜。此次获胜，打破了匈牙利1989年以来左右政党轮替的格局，第一次实现了一个政党的连续执政。社会党的连任来之不易。2006年4月大选前，主要反对党— 右翼的青年民主主义者同盟（简称青民盟）已经在民意调查中领先于社会党10%。为了赢得大选，社会党与青民盟展开激烈选战，双方就社会经济发展及相关政策等问题进行了激烈的辩论。
　　久尔恰尼一方面大力宣传本党在执政的四年内所取得的成果：实现了经济增长，降低了税收，积累了社会财富，提高了人民生活水平，为匈牙利在2008年达到加人欧元区的条件奠定了基础。另一方面，他抛出了一个撒手铜：该党执政期间，已与欧盟为匈牙利经济发展提供巨额资助达成了协议，如社会党继续执政，欧盟提供的资助可在未来四年创造20万个新的工作岗位，为匈牙利修建公路铁路、发展有市场竞争力的科技、增强完善教育设施、提高保证家庭安全体系等等。这些承诺使社会党与盟友扭转危局，赢得了议会386个议席中的210席，久尔恰尼再次当选总理。
　　久尔恰尼连任后，满怀期待的民众却意外地被告知，提高社会福利没有日程表，欧盟援助没有到位，原因是欧盟的经济援助有条件，即匈牙利必须首先把财政赤字降下来。为了降低赤字，不仅不能减税，反而还要多缴税。一时间，举国哗然。在当选后不久的一次社会党内部会议上久尔恰尼承认，“显然近一两年来我们一直在撒谎”。没有想到这段话被录了音，又被人放到网络上广泛传播，由此引发了激烈的抗议和社会冲突。

二　失信欧盟还是背弃选民？总理难以抉择

　　总理撒谎，不是简单的道德品质问题，实属选举政治之下的无奈之举。
　　首先，国库空虚，国家财政困难，没有能力兑现承诺。财政赤字和外债是匈牙利转型以来一直无法解决的问题。1994年前后，大量出售国有企业使得外资快速流人，曾在短期内缓解了赤字攀升压力。但随着能够出售的企业的减少，赤字又开始节节升高。欧洲委员会在2006年春季报告以《孪生赤字难以保证稳定增长》为题，指出匈牙利国家预算赤字造成高额外债，导致双赤字。2006年上半年，匈牙利的财政赤字已达61.2亿美元，提前完成了占GDP 7%的全年计划，全年财政赤字占GDP比例预计将达到创纪录的10%以上，大大超过欧盟《稳定与增长公约》规定的界限。
　　其次，欧盟施压，限期降低财政赤字。根据匈牙利加入欧盟时所签署的条约，到2008年时，财政赤字占其国民生产总值的比重应减少至3%的水平。但2004年人盟以来，匈牙利一直因为财政赤字受到欧盟的警告。匈牙利政府一面承诺降低赤字，一面却不断刷新纪录。欧盟要求匈牙利最迟要在2009年实现财政赤字达标，否则欧盟会停止向其拨付370多亿美元的发展资金。欧盟的严重警告匈牙利政府不得不重视。
　　再次，前车之鉴。久尔恰尼不能忘记他的前任总理迈杰希的教训。2002年5月，社会党在大选中战胜了右翼的青民盟，和自由派政党— 自由民主联盟（简称自民盟）结成执政联盟联合组阁，迈杰希出任总理。社会党竞选时打的是民意牌，承诺提高社会福利、实施减税、增加工资、发展教育、创造更多就业机会和增加退休金等。迈杰希为兑现承诺，推出“百日计划”，出资8.5亿美元，用于提高社会福利。但是，政府财政捉襟见肘，无力承受如此巨大的社会福利支出。巨大的财政赤字使政府穷于应付，支持率连续下降，最终导致迈杰希辞职，久尔恰尼接任总理。
　　久尔恰尼连任后，是履行对欧盟降低赤字的承诺，还是兑现对选民的承诺，成为其难以定夺的难题。最终，把国家经济未来的赌注压在欧盟援助上的久尔恰尼忍痛选择了背弃选民。
　　4月大选成功，5月新政府就公布了紧缩经济政策，计划实施提高流通税、企业税，削减部委开支、紧缩工资、减少药品资助等改革措施。
　　匈牙利国会在2006年7月通过了新税收政策，增加了新税种，提高了原税种的税率。新增的税种有：结账税、国外资产一次性转移税、利息税、不动产税、“团结税”。提高税率的包括公司税、健康保险费、流通税、实物工资税、烟酒税等。
　　值得一提的是新增税种“团结税”，它属于附加税。从2006年9月起征， 所有公司纳税体、营利企业和个体经营者都必须交纳“团结税”。税基为企业纳税前盈利额（享受税惠前），税率为4%。从2007年起，年总收入超过600万福林的个人必须交纳“团结税”，税基为超过600万福林的部分，税率为4%。政府估计，通过收取“团结税”，将大幅增加国家预算收人。
税率提高致使食品、公交票价、药品价格、有线电视服务等价格的上涨。从8月起，民用天然气价格平均增长30%，用电收费增长10%－14%。为了减少政府预算，政府大力精简机构，在部委和国有企业大裁员。其中高层领导人数将减少47%，总人数减少23%。计划到2008年，通过对中央预算机构的改组，将合并责任类似的机构，取消30个不必要的机构，裁员12500人，减少370亿运行预算资金。匈牙利国家铁路公司也将裁员30%，其中大部分为行政人员。
　　政府的一系列紧缩措施给了当初支持他、期待减免税收、提高福利的选民当头一棒：2/3的匈民众认为今后12个月内家庭经济将恶化；普通职工和小型企业将成为新税收政策最大的受害者。
　　早在录音曝光前，群众的示威抗议活动实际上就已经开始了。7月，政府财政计划公布后，7月4日下午，约1500 -2000名无党派民众到国会大厦前抗议政府的财政紧缩政策。抗议者在一份请愿书上，要求总理久尔恰尼收回财政紧缩政策或辞职。六个大型工会结成联盟，在7月8日举行集会要求匈牙利政府收回其财政紧缩计划，谴责政府将国家巨额的财政负担转嫁给工薪阶层。工会联盟还指责政府无能。
　　匈牙利国家学生自治会也组织大学生示威游行，抗议2006年秋季学费涨价。学生领袖表示，除非政府改变立场，否则将在2007年3月以及此后每个学期开始时举行示威游行。

三　经济困局有深刻原因

从一些数据上看，匈牙利的经济状况似乎是中东欧转型国家中最好的。1997年以来，匈牙利一直保持着3%－5%的增长速度。据匈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2005年匈牙利经济增长速度达到4.1%，其中，制造业和服务业分别比上年增长4.9%和4%，投资总量增长6.4%。为什么一个经济持续增长的国家的财政状况会如此困难呢？这与匈牙利外资主导型的经济模式有关。
　　匈牙利是中东欧地区人均引进外资最多的国家。外资企业的户数虽然仅占匈牙利企业总户数的10%左右，但却完全控制了这个国家的经济命脉：在银行资产中外资控制达80%左右，在GDP增加值中外资企业占50%，出口总额中占85%；在一些重要行业中外资所占比例更高，如汽车行业高达95.4%。外资在推动经济增长的同时，也给匈牙利带来了一系列的严重问题。
　　第一，政府财政收人不足。为了引进外资，政府实施了许多优惠政策。近几年，为了加入欧盟以及适应欧盟法律体系的需要，已经逐步取消了一些优惠，但针对外资生产型企业的优惠待遇仍然保留。如：从1997年起在失业率超过15%的地区投资成立的生产型企业，投资额在30亿福林（约合1300万美元）以上、企业年销售增长至少为项目投资总额5％的，可在10年内享受100%的公司税减免；从1997年起投资成立的生产型企业，投资额在100亿福林（约合4300万美元）、公司年销售增长达到投资总额5%以上，且年度雇用职工比投资前增加500人以上的企业，可享受10年期的100%的公司税减免。这些优惠措施的有效期至2011年。大量的外资企业享受税收优惠，使国家在经济增长的情况下税收不能同比增加。
　　除获得政策优惠外，跨国公司还通过内部贸易巧妙避税。在外资占出口额85%、外贸进出口连年以两位数的规模增长的情况下，贸易赤字却居高不下。据匈牙利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字，2004年匈牙利贸易逆差额超过39.14亿欧元，2005年为28.39亿欧元。2005年出口总量为497.21亿欧元，比2004年增长11. 4%; 2005年进口总量为525.6亿欧元，比2004年增长10.8%。以福林计算，2005年出口价格下跌了0.8%，进口价格上涨了1.4%，导致匈牙利的贸易条件恶化。
　　第二，民族资本生存困难，企业大量倒闭，失业率居高不下。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企业的存亡是由其市场竞争力决定的。在外国资本控制经济命脉的情况下，弱小的民族资本生存的困难程度可想而知。根据匈牙利客户信贷公司的统计，2006年第一季度，就有3641家公司关闭，比上年同期增长了15.26%。2005年新成立公司达1.7万家，而倒闭的公司为1.2万家。据该公司估计，全国47万家公司中有3.4%的公司在2006年底将面临破产，中小型企业面临与跨国公司更加激烈的市场竞争。
　　根据匈牙利中央统计局2006年初公布的资料，在匈牙利就业人口有所增加的同时，失业人口也在不断增加，这主要是由于退休年龄的提高，使得近两年的退休人员减少，造成青年劳动力的就业困难，毕业即失业的青年数量剧增。目前，匈牙利15－64岁之间的人口中就业率只有57%。在390万就业人口中有80万人是预算拨款单位的公务人员，另有相当数量的就业者受国家单位雇用，支撑国家预算的纳税人只有250万。估计没有登记的失业无业人员还有近80万，其数字大大超过登记的失业人数。政府为解决失业问题，还需要巨额的投人，也加剧了财政的负担。
　　第三，外资撤出引发经济波动。根据联合国贸发会议公布的《世界2006年投资报告》，2002－2004年，匈牙利外资撤出的数额分别为16.44亿、11.22亿、13.66亿美元。根据匈牙利中央银行披露的数字，2006年外国投资者大规模撤资，至6月底，已从匈牙利市场上撤走了5500亿－6000亿福林（约21亿－23亿欧元）的资金。目前的撤资还不包括资本市场上的政府债券，福林的持续下跌令投资者在短期内失去信心。专家认为2006年底至2007年初有可能会出现7%的通货膨胀率。
　　第四，政府债台高筑。财政人不敷出，政府只好靠借债度日。外债问题已困扰匈牙利几十年。1989年，落人债务陷阱的匈牙利外债余额为200亿美元，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靠大量出售国有资产，债务余额曾暂时减少。当有价值的国有资产被外资悉数收购以后，外债余额又急剧增加。2005年6月，号称经济增长强劲的匈牙利外债余额为762亿美元，达到GDP的70%以上。
　　早在国际上对匈牙利经济一片称赞的时候，国际著名信用评级机构 “标准普尔”公司就表示不看好匈牙利经济的未来发展。“标准普尔”公司指出，过高的预算赤字和不断增加的国家外债都会导致匈牙利财政风险越来越高。如果2006年大选过后，匈牙利的预算赤字和债务情况仍没有任何起色，“标准普尔”将会降低匈牙利的信用评价等级。2005年12月，国际信用评级机构（Fitch）就已经将匈牙利的外汇债务信用级别和福林债务信用评价下调了。
　　经济困难还引发市场秩序的混乱。根据匈警方的统计数据，近五年来，匈牙利发生的商业欺诈、滥用版权以及与盗版有关的犯罪案件数量不断上升。2000年，匈牙利警方立案侦查的此类案件近1. 1万起，而2004年立案侦查的此类案件为1.67万起。另外，与贪污贿赂和其他与经济相关的犯罪案件数量在匈牙利基本保持在每年约7万起左右。

四　反对党推波助澜

　　虽然参加示威的大部分是利益受到损害的普通工人和劳动者，但是组织和推动抗议活动的是反对党。9月，民众攻击电视台的骚乱发生以后，匈牙利《人民自由报》刊登了一份民意调查，调查结果显示大部分匈牙利民众认为，骚乱的持续和扩大主要是由最大反对党青民盟持续发表煽动性的言论造成的。接受调查的1000人当中，大部分认为，青民盟的议员以及其主席欧尔班公开号召民众抵制久尔恰尼政府的言论，是骚乱扩大的主要原因。51%的受访者和29%的青民盟支持者都表示青民盟主席欧尔班对骚乱负有责任。
　　10月6日，匈牙利国会对久尔恰尼进行了信任投票。50%的议员支持久尔恰尼以及他的经济紧缩政策。投票结束后，对结果不满的青民盟在国会外举行了集会，主席欧尔班号召他的拥护者坚持每天下午在国会外示威，直到政府下台。
　　示威者也提出要求：召开圆桌会议，成立由专家组成的政府。
　　久尔恰尼的位子暂时保住了，但反对党的攻势还是重创了社会党 ，在10月1日的地方选举中，青民盟大获全胜。在23个州级市市长的选举中，社会党只有包括布达佩斯市长在内的7名市长候选人获胜，而青民盟赢得了至少巧个市长职位；在19个州的议会选举中，青民盟获得了18个州的多数选票。这是社会党前所未有的惨败，也是青民盟空前的胜利。
　　久尔恰尼的讲话暴露的不仅仅是道德的危机，转型期间国家的经济困难才是引发矛盾冲突的真正根源。即使反对党青民盟上了台，对选民的承诺也同样难以兑现。有些匈牙利人客观地指出：“一般人认为政治家都在撒谎，因此，欧尔班在这方面并没有优势。”匈牙利的社会骚乱是转型以来长期矛盾积累的大爆发。匈牙利国家科学院前院长格拉茨·费伦茨最近指出，匈牙利在加人欧盟之后经济上反而有所损失，这首先归结于政治原因。“在改革了巧年后，我们在欧洲的状况要比卡达尔体系刚瓦解后还要差”。他认为，匈牙利在社会方面所进行的政治改革过分偏激，超过了客观条件的需求。
　　匈牙利的骚乱在中东欧国家具有典型意义。匈牙利一直被认为是中东欧转型最成功的国家，也是人均引进外资最多的国家。近两年，波兰、捷克放松了对外资并购的限制，波兰在年度引进外资方面已经超过匈牙利。外资控制经济导致的消极后果也将在这些国家显现。西方媒体认为，代表“平民利益”的“经济民粹主义”正在中东欧国家兴起。波兰的卡钦斯基兄弟即是“民粹主义”最突出的代表。此外，国际游资炒作和国际金融环境的变化，使东欧经济金融体系变得更加脆弱和易受攻击。世界银行最近的一份评估指出，东欧八国“支离政府”和“民粹主义”的兴盛，不仅阻碍了改革的进程，而且使财政和宏观经济形势更加复杂化。如果这种形势继续下去，东欧问题的彻底暴发“并非遥不可及的事情”。
　　匈牙利的社会危机表明，外资是一把双刃剑，它在给东道国带来经济增长机遇的同时，也会带来风险。经济被外资主导，风险就不仅限于经济风险，还会引发社会的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