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马在英国(上)
西马在英国(上)
□赵一凡
1852年4月,一个密探向普鲁士当局写报告,描述他在伦敦看到的第恩街42号:“马克思在这个租金最低廉的街区租住了两间房,前一间是客房,后一间是卧室。家中一切破旧不堪。客房中有张餐桌,上面堆满手稿、书籍和报纸。当你走进他的家,烟和烟草味能呛出你的眼泪。这里只有一把三条腿的椅子。在另一把碰巧有四条腿的椅子上,孩子们正在吃饭。”(麦克莱伦《马克思以后的马克思主义》)。
马克思初到伦敦
1848年8月,三十而立的马克思渡过海峡,移居伦敦。这时的伦敦,作为世界上最富有的都市、最先进的制造中心,已有250万居民。马克思初到伦敦,便同大多数流亡的德国革命者一道,栖身在索荷广场(Soho Square)附近。这一带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五光十色。第恩街(Dean Street)作为主街,满目皆是餐馆、商店、剧院,还有四处游弋的妓女。
此时欧洲大陆硝烟刚刚散去,各国政府大肆搜捕革命者。后者纷纷逃来伦敦,使之成为避难中心。随着马克思的到来,共产主义者同盟中的骨干分子陆续抵达。他们的首要任务,便是发动募捐、资助战友。于是马克思设立小旅馆、开办图书室,还给流亡工人讲课。听众中有个名叫李卜克内西的大学生,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马克思语言简练,“尽量不说工人听不懂的话。他提问的技巧十分高明。任何一处不懂的地方,他都能发现。讲课时他也借助黑板,在上面写出各种公式,包括我们熟悉的《资本论》前几页的公式”。 [1]
革命退潮后 为总结经验,马克思写下《法兰西阶级斗争》、《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但在欧洲大陆,此时已无人敢为他出书。1850年春,马恩发表《告同盟书》,称当下任务是“创建独立工人政党”。1851年5月,同盟机关在科伦被查抄,普鲁士政府指控马恩“图谋叛国”。马克思愤而写下《揭露科伦共产党人案》,但此书被扣押。1852年,战友魏德曼从美国来信,称一个德国流亡工人捐助40美元,遂令《雾月》在纽约出版。[2]
至此,马克思得出一项战略判断:欧洲革命堕入低谷,一时不能返回祖国了。多年的颠沛流离,已让他习惯了四海为家。寄人篱下的悲惨生存,更磨砺他的革命意志。请看他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写下的铿锵誓言:假如人在某种环境下,不幸成为“受屈辱、被奴役、遭遗弃、被蔑视的东西”,那么这种非人的环境,即须予以推翻之。
雾都流亡者 与李卜克内西不同,马克思此时已有四个孩子,自然备感艰辛。据英国教授麦克莱伦调查:“在第恩街居住的六年,是马克思一生中最艰苦的时期”。由于无力缴付房租,他家多次被房东驱逐。在一封信中,燕妮这样向流亡美国的魏德曼诉苦:
由于奶妈工钱太高,我尽管胸背痛得厉害,还是决定给孩子喂奶。这可怜孩子从我身上吸取了太多悲伤,所以一直体弱多病。有一天突然女房东来了,要我们付她五英镑欠款。可是我们手头没有钱。于是来了两个法警,将我菲薄的家当,连同孩子的摇篮、女孩们的玩具都查封了。当晚,我只好同冻得发抖的孩子们睡在裸露的地板上。
1852年,马克思破家创办《新莱茵报》,因此陷入赤贫。他给恩格斯写信称:“由于外衣进了当铺,我不能再出门。因为不让赊账,我也不能再吃肉。”不但他自己买不起稿纸,就连孩子们也缺吃少穿。五年间,竟有三个子女病饿致死。燕妮写道:“这一切是如此令人痛苦,以至于需要他的全部精力,才能坚持这种每日每时的斗争。”
恩格斯重操旧业 为了接济马克思,恩格斯返回曼彻斯特,重操旧业。此后20年他一面经商,一面钻研自然科学与军事科学,不时为马克思撰写英文稿,帮他挣些稿费。马克思每年都去曼城看望战友,一次住上几星期。二人与曼城的不解之缘,竟于暗中催生了《共产党宣言》与《资本论》。
我们知道,恩格斯本是普鲁士莱茵省一个工厂主的儿子。1842年他受父亲之命,去英国打理家族生意。当时曼城不仅是欧洲纺织重镇,也是英国宪章派中心。所谓宪章派,乃一自发性工人组织:1838年它公布《人民宪章》,争取六项基本权利。[3]恩格斯早已熟悉普鲁士工人,如今目睹一个“斗争中的无产阶级”,未免大受震撼。他结识一个名叫玛丽·白恩士的爱尔兰女工。在其陪伴下,他四出走访贫民窟,并写下《英国工人阶级状况》。[4]
工人社区调查 该书序言称:“工人阶级状况是一切社会运动的真正基础与出发点,因为它是我们社会一切灾难最尖锐的表现。但只有在大不列颠,无产阶级才具有完备而典型的形式。” 又说,此一阶级诞生,伴随蒸汽机发明、纺织业崛起。产业革命将几百万穷人变作机器:“他们用劳动创造了英国的伟大,他们一天天意识到自己的力量。”
为了体验劳工处境,恩格斯来到伦敦的圣詹尔士:它毗邻牛津街,却是污水遍地、臭气熏天,住满衣衫褴褛的爱尔兰工人。在整个伦敦,每晚有4万妓女充斥街头。在爱丁堡,那里的穷人与鸡狗同宿一屋。在利物浦,工人平均寿命只有15岁,因为多半孩子不到5岁已死去。在伯明翰,血汗工厂里的孩子不会算术、不知女王是谁。在英国北部工业区,自然河流多遭污染,黑色河水散发着硫化氢气。1843年格拉斯哥有32000人患上瘟病,死掉三分之一。
再看曼彻斯特:垃圾堆、死水洼、大杂院。35万工人衣不遮体,每天吃掺假或变质的食物。纺织厂纤维飞舞,女工普遍患上矽肺病。机械厂的男工,则脸色苍白、身形瘦削。工人区流行肺结核、伤寒、佝偻病。由于居所拥挤,夫妻与小姨子同睡一床。恩格斯说:这是强迫工人道德沦丧。再加上酗酒斗殴,大批工人非自然死亡。结论:必须揭露造成无产阶级贫困的根本原因。阶级分化日趋尖锐,终将在英国引发一场革命。
共产党宣言 1845年夏,马恩俩结伴去英国考察,以便:(1)了解曼城工运,(2)借助大英博物馆藏书,研究资本主义发展,(3)写出重大理论著作,“教育各国革命者,给他们一个支点”。 1847年底,马恩在伦敦共产主义者同盟大会上,向各国支部提出党纲草案。1848年2月,该草案在伦敦利物浦大街一个小作坊里印制了500本:它就是震撼世界的《共产党宣言》。
马恩在卷首写道:“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话音未落,法国爆发了革命。一时间,巴黎响彻《马赛曲》。[5]法国革命失败,令马克思愈发关注英国工人。自1850年起,他结识宪章派领袖哈尼与琼斯,与之长期交往。[6]1852年,他在《人民报》发文赞扬英国工人,又指六条宪章中,最重要的是普选权:其“必然结果就是英国工人阶级的政治统治”。
《资本论》:文化批判
1851年,伦敦博览会喧闹开场、气象万千。马克思冷笑:这座“现代罗马的万神殿”,象征资本主义繁荣。这年春天,他拿到一张大英博物馆的阅览证,开始有计划地读书:每天早九晚七,重点是政治经济学。“那里资料充盈。对于考察资产阶级社会,可谓方便之极。随着美国加州金矿发现,资本主义似乎进入一个新阶段。以上原因,促使我从头开始,全力以赴地批判研读新材料”。 1858年底,他告诉恩格斯:燕妮开始誊清《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但我付不起邮资和保险金”。
赶写《资本论》 此时伦敦人口已达350万:它拥有全球最发达的工商业、最丰富的艺术珍藏、最强大的海上殖民力量。然而巨大财富积累,却导致贫富悬殊。1856年马克思举家迁往郊区。至1864年,《资本论》第三卷终于杀青。请留意:这是马翁一生最重要的时期:他日夜赶写《资本论》,目的是敲响资本主义丧钟。李卜克内西按:此书只能在伦敦写成,因为“老爹在此发现了他所需要的一切,即那些构筑《资本论》的砖瓦与砂浆”。
所谓“砖瓦与砂浆”,不仅指伦敦《经济学家》杂志。它也超出了阿尔都塞所说的马克思主义三大源头:英国政治经济学、德国唯心主义哲学、法国空想社会主义。提醒大家:1865年7月,马克思给恩格斯写信,宣称“要把《资本论》各卷写成一个艺术整体”。他还明确表示:“《资本论》将在理论方面给资产阶级一个打击,使它永世不得翻身。” 据此,我谨介绍《资本论》的文化构成因素如下:
马克思与文学 写作过程中,马翁学会了英、法、意、西、俄5门外语。这些“人生斗争武器”,既便于他查阅政经资料,亦助他成为文学巨匠。英国教授柏拉威尔在《马克思与世界文学》中称:马克思以文学(Literarisch)泛称一切书写材料。在他看来,想象文学与其他著作一样,都涉及人们表达思想的方式、及其创造的社会关系。故而,文学与科学一体,当称人类科学。
1854年马翁在《纽约每日论坛报》上撰文称:“现代英国有一批杰出小说家,他们在作品中揭示的政治与社会真理,要比一切政论家和道德家加在一起还要多。他们剖析了资产阶级各阶层。” 专家发现,马翁推崇莎士比亚、菲尔丁、狄更斯,并赞许英国文学讽刺传统:他一度模仿约翰逊博士文笔,还套用斯威夫特的口气,讥讽大英帝国是个疯人院。说到底,英国小说中描述的社会关系,恰是他欲以科学方法阐明的。
伟大的悲剧 英国专家塔克称:《资本论》是一部“最戏剧化的著作”。理由是:马克思将资本与土地人格化,写成了一部伟大的悲剧:在那“着魔的世界中,资本先生和土地太太一起兴风作浪”。于是工业机器成了《奥德赛》中的独眼巨人。英国劳工的悲惨现状,对应但丁《神曲》地狱篇。英国政客厚颜无耻,活像《亨利四世》中的小丑福斯塔夫。《泰晤士报》满口仁义道德,具有狄更斯笔下“匹克威克式的意义”。
柏拉威尔指《资本论》中有象征、隐喻,也有颠倒反衬、滑稽模仿。它卷首引用《浮士德》:“走你的路,让别人去说吧!”荒岛上的鲁宾逊天天记账,为的是“支配他与财产的关系”。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像唐吉珂德,“自以为游侠生活可同任何社会并存,却遭到惩罚”。工人被钉牢在资本上,“就像普罗米修斯被钉在岩石上”。莎士比亚说“金钱是娼妓”,英国资产者因此操起“夏洛克的语言”。
卡莱尔:一个潜在对手 对于卢卡奇、本雅明、阿多诺这一路西马理论家,《资本论》开创了马克思主义针对资本主义的总体性文化批判(Kulturkritik)。换言之,此书并非单纯政治经济学:作者的战略意图,是要在文化思想领域发起攻势,对资产阶级施以“理论打击”。在此冲突背景下,英国保守文人卡莱尔,遂被马恩锁定为批判对象。[7]专家提示:马克思写作《1844年手稿》时,卡莱尔便是“其中出场人物”。原来,恩格斯1844年介绍卡莱尔的《过去与现在》,引起马克思关注:老卡在书中抱怨说:百万工人日夜劳作,社会财富堆积如山。这一切竟导致宗教破产、道德沦丧!
恩格斯评论:老卡不明白产生罪恶原因。他对社会主义一字不提,却崇拜贵族英雄、鼓吹强权统治。此人大发幽古之情,反映英国哲学琐碎混乱:其中有洛克经验论、休谟怀疑论,也有边沁功利主义。说到底,老卡对欧陆哲学知之甚少,“倒把经验看成是唯一救星”。
英国人何以这般怪异?恩格斯分析道:德国人唯心,故能在宗教哲学方面,弘扬普世理想。法国人唯物,所以强调普遍性国家利益。相反,英国人崇拜私有财产、注重个人利益,视“现金交易为人际关系的唯一纽带。这导致冷酷处事准则、虚伪政治文化。而为完成这一异化过程,他们更将人际关系抽象化。英国因此成了世界的统治者”。
马克思论卡莱尔 马克思初到伦敦,便以卡莱尔为靶子,批判英国保守势力。1850年马恩联名发表《评卡莱尔》,指老卡厚古薄今,逆历史潮流而动。这说明资产阶级天才已趋没落。“高贵者是怎样变为蠢人的?卡莱尔便是明证。他那凌空飞翔的高贵气质,一旦从词藻天国堕入尘世,立即变成露骨的卑劣行径。他在拯救世界的义愤下,维护资产者的一切丑恶”。
1856年4月,马克思在《人民报》创刊纪念会上发表演说,总结时代特征如下:“机器的神奇伟力,竟引起饥饿与劳累。新发现的财富源泉,反变成贫困的根源。” 如何摆脱现代冲突?“有些党派痛哭流涕,希望抛开现代技术。还有一些党派以为:工业上的巨大进步,要以政治上的退步来补充”。马克思笑称:希望在于工人阶级。“就在资本家和贵族的倒退预言中,我们认出了这些罗宾汉,这些迎接革命的光荣工兵”。
该死的不列颠人
1875年,马克思移居梅特兰公园路。年近六十的他,已是头发花白,疾病缠身。他仍每日伏案写作,周末同家人一道散步。麦克莱伦叹息:“马翁在英国生活了35年。这一事实却对在英国左派中传播他的思想无所助益。1880年之前,他的学说对那些不懂德语、法语的人几无影响。”
说来也怪:宪章运动退潮后,英国再未出现马恩期望的工人政党。1881年成立的社会民主联盟,不但鼓吹“和平社会主义”,而且接受保守党资助。它的领导人海德门,自称是马翁信徒。可他在自家书里大段照抄《资本论》,只字不提马克思。此事令马翁生气。海德门辩解:英国人轻易不向外国人学习。如果他们知道书中思想出自一个外国人,就会拂袖而去。[8]
1883年3月14日,马翁在家中躺椅上悄然辞世,享年65岁。家人将他葬在海格特公墓(Highgate Cemetery),并在《泰晤士报》刊登讣告,不料其中竟也出现荒唐错误。1894年《资本论》英文版面世,可它在英美销量一直很低。麦克莱伦说:马克思自称世界公民。对于大英帝国,他留下的最后判词是:Drat the British! 即“该死的不列颠人!”[9]
马克思:痛斥道德批评 马翁临终赌咒,首先针对英国上层社会的虚伪道德。我们知道,恩格斯自与爱尔兰女工玛丽相爱,一直备受舆论指责:由于英国人的势利刻板,及其经商时不可缺少的社交应酬,他被迫与玛丽分居。直到她1863年去世,也未成婚。此后恩格斯同玛丽的妹妹莉希一道生活。1878年莉希临终前,恩格斯悲痛万分,与之举行了结婚仪式。[10]
马克思发表《道德化批评》,为恩格斯打抱不平:有人攻击恩格斯不道德,只因他宣扬革命。这帮人“废话连篇、大言不惭。他们以高尚道德自鸣得意,把自己的发育不全,说成是道德上的十全十美”。又说此类道德家出现在18世纪,他们“擅长以一种道德化批评,颂扬停滞的田园生活”。《评卡莱尔》中,马克思引用狄更斯小说中的派克史涅夫,指“英国资产阶级有一种伪君子风格,特征是高傲浮夸、冗长累赘。这种风格已从有教养的伦敦人那里,传播到了整个英国文学界”。柏拉威尔按:马克思能从狄更斯小说中,准确把握英国人的社会语言类型。[11]
恩格斯:贵族画像 马恩对于大英帝国的憎恶,更多针对其文化贵族。恩格斯说:“全世界都知道,因循守旧的思想统治了英国大学。英国是政治经济学的故乡,教授们却在满口胡说。社会主义著作被轻蔑地扔掉。卢梭、伏尔泰也遭受同样命运。”《英国状况》称,“土地贵族终年打猎,金钱贵族日日记账。他们完美无缺,都在学校里钻研过希腊罗马。作为体面人,又都拥有几千镑资产。除了讨老婆,简直就无需劳神了。”
在此背景下,大英帝国养育出一批“对任何进步都置若罔闻”的传统卫道士:“对于一切社会问题,他们只有两种答案:辉格党或托利党。只要听一听尊贵的罗素勋爵、威灵顿大公说了什么,就一切万事大吉。对他们说你不信基督教,那他们第二天就会装作不认识你。”
阿诺德其人 不出马恩所料:英国地面邪,盛产假贵族。1869年,有个名叫阿诺德的英国文人,发表《文化与无政府》。此书酸腐冗长,满纸尽是卡莱尔式的道德说教。此时马恩俱已年迈,无力料理琐事。不料进入20世纪,《文化》一书竟对英美学界产生了深远影响:两国大凡有名的保守派人士,无不奉阿诺德为道德楷模、护法大师。[12] 这是从哪儿飞出来的夭蛾子?
经查:马修·阿诺德生于书香门第,其父是拉各比公学校长。马修18岁入牛津,炫耀诗才、出入沙龙,俨然一个花花公子(Dandy)。步入中年后,他日趋刻板,终于变成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Square)。何以如此?原来马修在牛津读书时,赶上一场宗教运动。运动由纽曼神父发起:此人预感宗教衰亡、动乱将起,为此他不惜放弃国教、投靠罗马教廷。[13]
学监的烦恼 马修同神父一样,确信英国人罪孽深重,可他不急于改宗。私下里,他打算将那残破国教信仰,偷换成对于贵族文化的顶礼膜拜。此一新信仰的核心不是上帝,而是诗与艺术的“甜美与光明”。牛津运动还教会马修一套看家本领:诸如厚古薄今、上智下愚。此外,纽曼善于借助文学经典、发起神学辩论。这也让马修领悟到牛津教授的教化本领、批评功能。
牛津是马修礼拜的教堂:“她的花园在月光下缓缓展开,她的钟楼呜咽着中世纪最后的余音。”如此美好传统,却被现实无情击破。毕业后,马修当上公立学校学监。他担任此职35年,其间做过一段兼职诗歌教授。然而俗务缠身、才思枯竭,迫使他放弃诗人情怀。1862年英国政府颁发《教改法案》:教改前,马修定期巡视公立学堂,身份是导师与哲学家。教改后,他变成了监考官、财务审计。对此马修怨恨多多。他在报告里揭露教改荒谬,又在杂文中攻击“文明的敌人”。说穿了,《文化》就是因不满而发的一套改良方案。[14]
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
《文化》背景是19世纪中叶。众所周知,维多利亚女王中年丧夫:她那漫长而压抑的守寡期,恰好与英国资本主义大发展同步。这便形成一种经济繁荣、精神抑郁的时代特征。当马修走出校门,英国经济已呈现一派辉煌,其标志是1851年伦敦博览会。它象征资本主义高奏凯歌,传统文明全面溃败。然而资产阶级不可遏止地崛起,又导致秩序紊乱、民心叵测。
马修的焦虑 如此背景下,英国非国教人口占据选民大多数。面对“群氓喧嚣”,马修明白:未来不属于他这样的精英,而要落入市侩(Philistine)之手。短短十年间,成群市侩呼啸而来:其中有暴发的商人、经纪人,也有与之结盟的律师、政客、医生。这些人从下层迅速攀升,占据中心位置。马修确信:这些“非利士人”一旦得势,英国文化将会变得“阴暗粗鄙”。[15]
除了市侩,还有群氓(Populace)。群氓一贫如洗。他们目睹变革、备受刺激,却得不到任何好处。所以他们企盼革命、倾向暴力。身为学监,马修在各地目睹穷孩子蓬头垢面、营养不良。他承认这些孩子“既无健康,也没有家庭和希望”。面对这个“被富足微笑掩压的肮脏世界”,他手足无措,心中惶恐:只因如此贫富差别,等于一个嘶嘶冒烟的火药桶。
文化乎?无政府乎?讲到这里,我们可以分辨《文化》主旨了。马恩针对卡莱尔口中的无政府(Anarchy),早已说明如下:“无政府席卷了意大利、法国、普鲁士。整个欧洲连一个国王也没剩下。” 所以卡莱尔惊呼:“我们亟需认真对付民主,否则就一定要倒霉。”马恩按:老卡将民主浪潮看成了无政府,而“美国是他心中的无政府典型”。
老卡惊恐,变作马修焦虑:“我看见一波大浪,它在道德、精神和社会方面,都将远远超过美国人的俗鄙。这个浪头很快就会淹没我们。” 继以诗句抒发恐怖:“我们身处黑暗降临的平原,耳边回响着打斗与奔逃的呐喊,而那无知愚昧的大军,正在夜色中殊死混战。”[16]如何应对无政府?显然他比老卡精明:《文化》抱怨统治阶级缺乏应变准备,呼吁建立一套文化等级制:其中土地贵族与金钱贵族携手,共同监护新宗教,即文化(Culture)。
争夺文化霸权 针对马修文化事业,英国左派学者伊格尔顿说:“阿诺德急于教化中产阶级,因其无力创造精致意识形态,也不能巩固政治权力。他敏感意识到:贵族还保留一些意识形态库存,可以帮助他们的中产阶级主人。” 又说“阿诺德要把鼠目寸光的资产阶级,转变为一个真正独霸权力的阶级。他发现贵族正在迅速地失去霸权。糟糕的是,它的历史继承者资产阶级,尚未做好接过霸权的准备”。
我国学者程巍指出:阿诺德断定贵族大势已去,而资产阶级“只是一股物质力量,也难承担重任”。所以“当务之急是使资产阶级在文化上贵族化,即接受贵族文化领导。《文化》副标题是政治与社会批评,这表明此人兴趣不是文化,而是文化领导权”。(《中产阶级的孩子们》,三联书店,2006年)
牛桥保卫战 我们已知,阿诺德的文化(Culture)不加定冠词,却是“贵族文化”特指。根据他的定义:唯有古希腊、希伯来文化符合标准,具备甜美与光明品格,“反之,就是非利士人”。他干吗要使用“非利士人”这样的生僻字眼?又为何鼓吹希腊精神(Hellenism)?程巍按:(1)利用Philistine这一贬义词,反复挫辱中产阶级:“你们是一不伦不类、没文化的阶级”。(2)重申文化是奢侈品、是贵族象征。如此文化具有鲜明排他性(Exclusiveness):即全由外文经典组成:这岂是小市民、群氓可以轻易获得的?(3)在英国,这种文化的贵重遗产,集中储存于牛津大学、剑桥大学。唯有牛桥(Oxbridge)拥有这种文化的知识资源、道德权威、垄断权力。
19世纪的牛桥,堪称全欧洲最反动的贵族堡垒。一批批贵族子弟,在这里远离现实、饱读古籍,以便培养高贵举止、浪漫气质,长期对抗世俗文化。而当时的中产阶级子弟,只能去普通学院学习实用技能。纽曼直言不讳道:“在牛津,讨论与平民有关的问题,不但有失身份,甚至让人不齿。大学意味着什么?当然是古典文学。”[17] 阿诺德认定:贵族在政治与经济战场接连失利,可它仍保有一个文化领地。因此,必须抢占牛桥,图谋长期据守。
请看他的战略考量:“牛津一度依靠美与雅的情操取胜,今后它会继续以此取胜。” 又说:“牛津与世界脱节了,但牛津人并未因此放弃真理。我们尚未打赢这场政治战争,但我们一直在暗中对这个国家的心灵施加影响。”讲到这里,大家不难猜测:20世纪英国左派将面对何种对手、打一场什么样的文化争夺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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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威廉·李卜克内西(Wilhelm Liebknecht,1826-1900),1849年参加巴登起义,失败后逃往英国,成为马克思的学生。1862年返回德国组织工运,1869年创建德国社会民主党。他的儿子卡尔·李卜克内西,德共创始人,1919年在柏林起义中牺牲。参阅拉法格与李卜克内西《回忆马克思》,人民出版社,1973年,38页。
[2] 魏德曼(Joseph Weydemeyer,1818-1866),炮兵军官,指挥1848年法兰克福工人起义。1851年流亡美国,创办《革命报》,传播马克思主义,组建美国第一个工联团体。1860年美国内战爆发,他领上校军衔,在密苏里和圣路易斯一带作战。1866年病逝于巴尔的摩。
[3] 宪章要求秘密投票、限制议员薪水、每年大选等。1842年运动扩散至中北部工业区,1848年有40万工人罢工,并推举代表参加大选。参阅英国学者John Saville《1848年:英国与宪章运动》,1848: The British State and the Chartist Movement,剑桥大学出版社,1990年。
[4] 白恩士(Mary Barnes, 1821—1863),恩格斯被她“野蔷薇般的美丽与勇敢”所吸引,1843年与之同居。但迫于上层社会礼仪,一直未能成婚。参阅格姆科夫《恩格斯传》,68页。
[5] 1848年2月巴黎民众起义,成立第二共和国。3月,马克思应临时政府邀请,前往巴黎,却发现那里没有革命政党,资产阶级迅速篡权。于是他返回科伦,创办《新莱茵报》,指导柏林、巴登等地起义。6月巴黎工人再度起义,与反动军队血战5天,终归失败。马恩双双遭到普鲁士政府驱逐,先后流亡英国。详见格姆科夫《马克思传》,第三章。
[6] 哈尼(George Julian Harney,1817-1897),伦敦东区工人领袖,因号召总罢工入狱,1850年创办《红色共和》(Red Republican),发表《共产党宣言》第一个英译本,1852年移居美国。琼斯(Ernest Jones,1819-1869),律师和诗人,1846年参加宪章派,坐牢两年,后创办《人民报》(The People’s Paper)。琼斯在1857年大选中落败,1861年重新当起了律师。
[7] 卡莱尔(Thomas Carlyle, 1795-1881),爱丁堡大学肄业的贫寒文人,写小说失败,转而研究席勒、歌德。后因娶妻致富,成为精神贵族,发表《论英雄与英雄崇拜》(1841),《过去与现在》(1843)。参阅英国学者Simon Heffer《道德狂人》,Moral Desperado: A Life of Thomas Carlyle,伦敦,1995年。《马恩全集》1、2、7、20、23等卷中,涉及卡莱尔不下50处。
[8] 海德门(H. M. Hyndman, 1842-1921),伦敦记者,创立社会民主同盟(SDF)。1900年他与独立工党、费边社结盟,筹建工党。1893年工党成立,但它只追求福利,不谈阶级斗争。参阅Andrew Thorpe《英国工党史》,A History of the British Labor Party,伦敦,2001年。
[9] 见马克思1881年1月9日给女儿爱琳娜的信,载《马恩全集》中译本,35卷422页。
[10] 有专家称玛丽42岁早逝,是因心情抑郁所至。参阅Evgeniia Stepanova《恩格斯小传》,Frederick Engels: A Short Biography,纽约,1988年。恩格斯1884年完成《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指人类婚姻受制于生产关系,而妇女真正平等,有待于废除资本主义。
[11] Pecksniff在现代英文中喻指伪君子。参阅狄更斯Life and Adventures of Martin Chuzzlewit,引文见柏拉威尔《马克思与世界文学》,梅绍武中译本,三联书店,1980年,233页。
[12] 阿诺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牛津毕业,1847年担任辉格党领袖兰斯顿公爵的私人秘书,因此谋得学监职务。1849年同大法官的女儿结婚,发表过三本诗集、两本批评集。参阅其《文化与无政府》,Culture and Anarchy,韩敏中中译本,三联书店,2002年。
[13] 纽曼(John Henry Newman,1801-1890),牛津教授、圣玛丽教堂执事,1833年发起牛津运动(Oxford Movement),捍卫国教。1847年皈依天主教,1879年被梵蒂冈封为红衣主教。
[14] 阿诺德多次奉派去欧陆考察,并在报告中慷慨陈词。因无人理睬,他才操起“文学讽刺武器”。参阅Park Honan《阿诺德传》,Matthew Arnold: A Life,哈佛大学出版社,1983年。
[15] 阿诺德经常偷换概念。例如卡莱尔模仿德国诗人海涅,频繁使用《圣经》中的Philistine。但海涅本意是讽刺反对变革的小市民。阿诺德因蔑视政治经济学,故将贵族、中产与劳工阶级,分别改称野蛮人、市侩与群氓。又如他鼓吹的“甜美与光明”(Sweetness and Light),原本出自斯威夫特《书之战》(The Battle of Books),该书主旨却是辛辣嘲笑教派争斗。
[16] 分见G. W. Russell编《阿诺德书信集》,伦敦,1895年,1卷4页;及阿诺德诗作《多佛海岸》,载Kenneth Allott主编《阿诺德诗集》,Poems by Matthew Arnold,伦敦,1965年。
[17] 见纽曼《大学的理想》,Idea of a University,伦敦,1852年;徐辉中译本,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年,80-8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