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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马在英国

火烧 2008-01-28 00:00:00 思潮碰撞 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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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马在英国

赵一凡

1852年4月,一个密探向普鲁士当局写报告,描述他在伦敦看到的第恩街42号:“马克思在这个租金最低廉的街区租住了两间房,前一间是客房,后一间是卧室。家中一切破旧不堪。客房中有张餐桌,上面堆满手稿、书籍和报纸。当你走进他的家,烟和烟草味能呛出你的眼泪。这里只有一把三条腿的椅子。在另一把碰巧有四条腿的椅子上,孩子们正在吃饭。”(麦克莱伦《马克思以后的马克思主义》)。

马克思初到伦敦

  1848年8月,三十而立的马克思渡过海峡,移居伦敦。这时的伦敦,作为世界上最富有的都市、最先进的制造中心,已有250万居民。马克思初到伦敦,便同大多数流亡的德国革命者一道,栖身在索荷广场(Soho Square)附近。这一带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五光十色。第恩街(Dean Street)作为主街,满目皆是餐馆、商店、剧院,还有四处游弋的妓女。
  此时欧洲大陆硝烟刚刚散去,各国政府大肆搜捕革命者。后者纷纷逃来伦敦,使之成为避难中心。随着马克思的到来,共产主义者同盟中的骨干分子陆续抵达。他们的首要任务,便是发动募捐、资助战友。于是马克思设立小旅馆、开办图书室,还给流亡工人讲课。听众中有个名叫李卜克内西的大学生,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马克思语言简练,“尽量不说工人听不懂的话。他提问的技巧十分高明。任何一处不懂的地方,他都能发现。讲课时他也借助黑板,在上面写出各种公式,包括我们熟悉的《资本论》前几页的公式”。 [1]
  革命退潮后 为总结经验,马克思写下《法兰西阶级斗争》、《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但在欧洲大陆,此时已无人敢为他出书。1850年春,马恩发表《告同盟书》,称当下任务是“创建独立工人政党”。1851年5月,同盟机关在科伦被查抄,普鲁士政府指控马恩“图谋叛国”。马克思愤而写下《揭露科伦共产党人案》,但此书被扣押。1852年,战友魏德曼从美国来信,称一个德国流亡工人捐助40美元,遂令《雾月》在纽约出版。[2]
  至此,马克思得出一项战略判断:欧洲革命堕入低谷,一时不能返回祖国了。多年的颠沛流离,已让他习惯了四海为家。寄人篱下的悲惨生存,更磨砺他的革命意志。请看他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写下的铿锵誓言:假如人在某种环境下,不幸成为“受屈辱、被奴役、遭遗弃、被蔑视的东西”,那么这种非人的环境,即须予以推翻之。
    雾都流亡者 与李卜克内西不同,马克思此时已有四个孩子,自然备感艰辛。据英国教授麦克莱伦调查:“在第恩街居住的六年,是马克思一生中最艰苦的时期”。 由于无力缴付房租,他家多次被房东驱逐。在一封信中,燕妮这样向流亡美国的魏德曼诉苦:
  由于奶妈工钱太高,我尽管胸背痛得厉害,还是决定给孩子喂奶。这可怜孩子从我身上吸取了太多悲伤,所以一直体弱多病。有一天突然女房东来了,要我们付她五英镑欠款。可是我们手头没有钱。于是来了两个法警,将我菲薄的家当,连同孩子的摇篮、女孩们的玩具都查封了。当晚,我只好同冻得发抖的孩子们睡在裸露的地板上。
  1852年,马克思破家创办《新莱茵报》,因此陷入赤贫。他给恩格斯写信称:“由于外衣进了当铺,我不能再出门。因为不让赊账,我也不能再吃肉。”不但他自己买不起稿纸,就连孩子们也缺吃少穿。五年间,竟有三个子女病饿致死。燕妮写道:“这一切是如此令人痛苦,以至于需要他的全部精力,才能坚持这种每日每时的斗争。”
  恩格斯重操旧业 为了接济马克思,恩格斯返回曼彻斯特,重操旧业。此后20年他一面经商,一面钻研自然科学与军事科学,不时为马克思撰写英文稿,帮他挣些稿费。马克思每年都去曼城看望战友,一次住上几星期。二人与曼城的不解之缘,竟于暗中催生了《共产党宣言》与《资本论》。
  我们知道,恩格斯本是普鲁士莱茵省一个工厂主的儿子。1842年他受父亲之命,去英国打理家族生意。当时曼城不仅是欧洲纺织重镇,也是英国宪章派中心。所谓宪章派,乃一自发性工人组织:1838年它公布《人民宪章》,争取六项基本权利。[3]恩格斯早已熟悉普鲁士工人,如今目睹一个“斗争中的无产阶级”,未免大受震撼。他结识一个名叫玛丽·白恩士的爱尔兰女工。在其陪伴下,他四出走访贫民窟,并写下《英国工人阶级状况》。[4]
  工人社区调查 该书序言称:“工人阶级状况是一切社会运动的真正基础与出发点,因为它是我们社会一切灾难最尖锐的表现。但只有在大不列颠,无产阶级才具有完备而典型的形式。” 又说,此一阶级诞生,伴随蒸汽机发明、纺织业崛起。产业革命将几百万穷人变作机器:“他们用劳动创造了英国的伟大,他们一天天意识到自己的力量。”
  为了体验劳工处境,恩格斯来到伦敦的圣詹尔士:它毗邻牛津街,却是污水遍地、臭气熏天,住满衣衫褴褛的爱尔兰工人。在整个伦敦,每晚有4万妓女充斥街头。在爱丁堡,那里的穷人与鸡狗同宿一屋。在利物浦,工人平均寿命只有15岁,因为多半孩子不到5岁已死去。在伯明翰,血汗工厂里的孩子不会算术、不知女王是谁。在英国北部工业区,自然河流多遭污染,黑色河水散发着硫化氢气。1843年格拉斯哥有32000人患上瘟病,死掉三分之一。
  再看曼彻斯特:垃圾堆、死水洼、大杂院。35万工人衣不遮体,每天吃掺假或变质的食物。纺织厂纤维飞舞,女工普遍患上矽肺病。机械厂的男工,则脸色苍白、身形瘦削。工人区流行肺结核、伤寒、佝偻病。由于居所拥挤,夫妻与小姨子同睡一床。恩格斯说:这是强迫工人道德沦丧。再加上酗酒斗殴,大批工人非自然死亡。结论:必须揭露造成无产阶级贫困的根本原因。阶级分化日趋尖锐,终将在英国引发一场革命。







         
《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德文版及相关图示

  共产党宣言 1845年夏,马恩俩结伴去英国考察,以便:(1)了解曼城工运,(2)借助大英博物馆藏书,研究资本主义发展,(3)写出重大理论著作,“教育各国革命者,给他们一个支点”。 1847年底,马恩在伦敦共产主义者同盟大会上,向各国支部提出党纲草案。1848年2月,该草案在伦敦利物浦大街一个小作坊里印制了500本:它就是震撼世界的《共产党宣言》。
  马恩在卷首写道:“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话音未落,法国爆发了革命。一时间,巴黎响彻《马赛曲》。[5]法国革命失败,令马克思愈发关注英国工人。自1850年起,他结识宪章派领袖哈尼与琼斯,与之长期交往。[6]1852年,他在《人民报》发文赞扬英国工人,又指六条宪章中,最重要的是普选权:其“必然结果就是英国工人阶级的政治统治”。

《资本论》:文化批判
   
  1851年,伦敦博览会喧闹开场、气象万千。马克思冷笑:这座“现代罗马的万神殿”,象征资本主义繁荣。这年春天,他拿到一张大英博物馆的阅览证,开始有计划地读书:每天早九晚七,重点是政治经济学。“那里资料充盈。对于考察资产阶级社会,可谓方便之极。随着美国加州金矿发现,资本主义似乎进入一个新阶段。以上原因,促使我从头开始,全力以赴地批判研读新材料”。 1858年底,他告诉恩格斯:燕妮开始誊清《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但我付不起邮资和保险金”。
  赶写《资本论》 此时伦敦人口已达350万:它拥有全球最发达的工商业、最丰富的艺术珍藏、最强大的海上殖民力量。然而巨大财富积累,却导致贫富悬殊。1856年马克思举家迁往郊区。至1864年,《资本论》第三卷终于杀青。请留意:这是马翁一生最重要的时期:他日夜赶写《资本论》,目的是敲响资本主义丧钟。李卜克内西按:此书只能在伦敦写成,因为“老爹在此发现了他所需要的一切,即那些构筑《资本论》的砖瓦与砂浆”。
  所谓“砖瓦与砂浆”,不仅指伦敦《经济学家》杂志。它也超出了阿尔都塞所说的马克思主义三大源头:英国政治经济学、德国唯心主义哲学、法国空想社会主义。提醒大家:1865年7月,马克思给恩格斯写信,宣称“要把《资本论》各卷写成一个艺术整体”。 他还明确表示:“《资本论》将在理论方面给资产阶级一个打击,使它永世不得翻身。” 据此,我谨介绍《资本论》的文化构成因素如下:
  马克思与文学 写作过程中,马翁学会了英、法、意、西、俄5门外语。这些“人生斗争武器”,既便于他查阅政经资料,亦助他成为文学巨匠。英国教授柏拉威尔在《马克思与世界文学》中称:马克思以文学(Literarisch)泛称一切书写材料。在他看来,想象文学与其他著作一样,都涉及人们表达思想的方式、及其创造的社会关系。故而,文学与科学一体,当称人类科学。
  1854年马翁在《纽约每日论坛报》上撰文称:“现代英国有一批杰出小说家,他们在作品中揭示的政治与社会真理,要比一切政论家和道德家加在一起还要多。他们剖析了资产阶级各阶层。” 专家发现,马翁推崇莎士比亚、菲尔丁、狄更斯,并赞许英国文学讽刺传统:他一度模仿约翰逊博士文笔,还套用斯威夫特的口气,讥讽大英帝国是个疯人院。说到底,英国小说中描述的社会关系,恰是他欲以科学方法阐明的。
  伟大的悲剧 英国专家塔克称:《资本论》是一部“最戏剧化的著作”。 理由是:马克思将资本与土地人格化,写成了一部伟大的悲剧:在那“着魔的世界中,资本先生和土地太太一起兴风作浪”。于是工业机器成了《奥德赛》中的独眼巨人。英国劳工的悲惨现状,对应但丁《神曲》地狱篇。英国政客厚颜无耻,活像《亨利四世》中的小丑福斯塔夫。《泰晤士报》满口仁义道德,具有狄更斯笔下“匹克威克式的意义”。








           
                        大英博物馆                 《资本论》1867年汉堡德文版

  柏拉威尔指《资本论》中有象征、隐喻,也有颠倒反衬、滑稽模仿。它卷首引用《浮士德》:“走你的路,让别人去说吧!”荒岛上的鲁宾逊天天记账,为的是“支配他与财产的关系”。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像唐吉珂德,“自以为游侠生活可同任何社会并存,却遭到惩罚”。 工人被钉牢在资本上,“就像普罗米修斯被钉在岩石上”。 莎士比亚说“金钱是娼妓”,英国资产者因此操起“夏洛克的语言”。
  卡莱尔:一个潜在对手 对于卢卡奇、本雅明、阿多诺这一路西马理论家,《资本论》开创了马克思主义针对资本主义的总体性文化批判(Kulturkritik)。换言之,此书并非单纯政治经济学:作者的战略意图,是要在文化思想领域发起攻势,对资产阶级施以“理论打击”。在此冲突背景下,英国保守文人卡莱尔,遂被马恩锁定为批判对象。[7]专家提示:马克思写作《1844年手稿》时,卡莱尔便是“其中出场人物”。原来,恩格斯1844年介绍卡莱尔的《过去与现在》,引起马克思关注:老卡在书中抱怨说:百万工人日夜劳作,社会财富堆积如山。这一切竟导致宗教破产、道德沦丧!
  恩格斯评论:老卡不明白产生罪恶原因。他对社会主义一字不提,却崇拜贵族英雄、鼓吹强权统治。此人大发幽古之情,反映英国哲学琐碎混乱:其中有洛克经验论、休谟怀疑论,也有边沁功利主义。说到底,老卡对欧陆哲学知之甚少,“倒把经验看成是唯一救星”。
  英国人何以这般怪异?恩格斯分析道:德国人唯心,故能在宗教哲学方面,弘扬普世理想。法国人唯物,所以强调普遍性国家利益。相反,英国人崇拜私有财产、注重个人利益,视“现金交易为人际关系的唯一纽带。这导致冷酷处事准则、虚伪政治文化。而为完成这一异化过程,他们更将人际关系抽象化。英国因此成了世界的统治者”。
  马克思论卡莱尔 马克思初到伦敦,便以卡莱尔为靶子,批判英国保守势力。1850年马恩联名发表 《评卡莱尔》,指老卡厚古薄今,逆历史潮流而动。这说明资产阶级天才已趋没落。“高贵者是怎样变为蠢人的?卡莱尔便是明证。他那凌空飞翔的高贵气质,一旦从词藻天国堕入尘世,立即变成露骨的卑劣行径。他在拯救世界的义愤下,维护资产者的一切丑恶”。
     1856年4月,马克思在《人民报》创刊纪念会上发表演说,总结时代特征如下:“机器的神奇伟力,竟引起饥饿与劳累。新发现的财富源泉,反变成贫困的根源。” 如何摆脱现代冲突?“有些党派痛哭流涕,希望抛开现代技术。还有一些党派以为:工业上的巨大进步,要以政治上的退步来补充”。马克思笑称:希望在于工人阶级。“就在资本家和贵族的倒退预言中,我们认出了这些罗宾汉,这些迎接革命的光荣工兵”。

该死的不列颠人

  1875年,马克思移居梅特兰公园路。年近六十的他,已是头发花白,疾病缠身。他仍每日伏案写作,周末同家人一道散步。麦克莱伦叹息:“马翁在英国生活了35年。这一事实却对在英国左派中传播他的思想无所助益。1880年之前,他的学说对那些不懂德语、法语的人几无影响。”
  说来也怪:宪章运动退潮后,英国再未出现马恩期望的工人政党。1881年成立的社会民主联盟,不但鼓吹“和平社会主义”,而且接受保守党资助。它的领导人海德门,自称是马翁信徒。可他在自家书里大段照抄 《资本论》,只字不提马克思。此事令马翁生气。海德门辩解:英国人轻易不向外国人学习。如果他们知道书中思想出自一个外国人,就会拂袖而去。[8]
  1883年3月14日,马翁在家中躺椅上悄然辞世,享年65岁。家人将他葬在海格特公墓(Highgate Cemetery),并在《泰晤士报》刊登讣告,不料其中竟也出现荒唐错误。1894年《资本论》英文版面世,可它在英美销量一直很低。麦克莱伦说:马克思自称世界公民。对于大英帝国,他留下的最后判词是:Drat the British!  即“该死的不列颠人!”[9]
  马克思:痛斥道德批评 马翁临终赌咒,首先针对英国上层社会的虚伪道德。我们知道,恩格斯自与爱尔兰女工玛丽相爱,一直备受舆论指责:由于英国人的势利刻板,及其经商时不可缺少的社交应酬,他被迫与玛丽分居。直到她1863年去世,也未成婚。此后恩格斯同玛丽的妹妹莉希一道生活。1878年莉希临终前,恩格斯悲痛万分,与之举行了结婚仪式。[10]
  马克思发表《道德化批评》,为恩格斯打抱不平:有人攻击恩格斯不道德,只因他宣扬革命。这帮人“废话连篇、大言不惭。他们以高尚道德自鸣得意,把自己的发育不全,说成是道德上的十全十美”。又说此类道德家出现在18世纪,他们“擅长以一种道德化批评,颂扬停滞的田园生活”。《评卡莱尔》中,马克思引用狄更斯小说中的派克史涅夫,指“英国资产阶级有一种伪君子风格,特征是高傲浮夸、冗长累赘。这种风格已从有教养的伦敦人那里,传播到了整个英国文学界”。柏拉威尔按:马克思能从狄更斯小说中,准确把握英国人的社会语言类型。[11]
    恩格斯:贵族画像 马恩对于大英帝国的憎恶,更多针对其文化贵族。恩格斯说:“全世界都知道,因循守旧的思想统治了英国大学。英国是政治经济学的故乡,教授们却在满口胡说。社会主义著作被轻蔑地扔掉。卢梭、伏尔泰也遭受同样命运。”《英国状况》称,“土地贵族终年打猎,金钱贵族日日记账。他们完美无缺,都在学校里钻研过希腊罗马。作为体面人,又都拥有几千镑资产。除了讨老婆,简直就无需劳神了。”
  在此背景下,大英帝国养育出一批“对任何进步都置若罔闻”的传统卫道士:“对于一切社会问题,他们只有两种答案:辉格党或托利党。只要听一听尊贵的罗素勋爵、威灵顿大公说了什么,就一切万事大吉。对他们说你不信基督教,那他们第二天就会装作不认识你。”






           
              晚年的马克思恩格斯                   伦敦海格特公墓:马克思塑像

  阿诺德其人 不出马恩所料:英国地面邪,盛产假贵族。1869年,有个名叫阿诺德的英国文人,发表《文化与无政府》。此书酸腐冗长,满纸尽是卡莱尔式的道德说教。此时马恩俱已年迈,无力料理琐事。不料进入20世纪,《文化》一书竟对英美学界产生了深远影响:两国大凡有名的保守派人士,无不奉阿诺德为道德楷模、护法大师。[12] 这是从哪儿飞出来的夭蛾子?
    经查:马修·阿诺德生于书香门第,其父是拉各比公学校长。马修18岁入牛津,炫耀诗才、出入沙龙,俨然一个花花公子(Dandy)。步入中年后,他日趋刻板,终于变成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Square)。何以如此?原来马修在牛津读书时,赶上一场宗教运动。运动由纽曼神父发起:此人预感宗教衰亡、动乱将起,为此他不惜放弃国教、投靠罗马教廷。[13]
    学监的烦恼 马修同神父一样,确信英国人罪孽深重,可他不急于改宗。私下里,他打算将那残破国教信仰,偷换成对于贵族文化的顶礼膜拜。此一新信仰的核心不是上帝,而是诗与艺术的“甜美与光明”。牛津运动还教会马修一套看家本领:诸如厚古薄今、上智下愚。此外,纽曼善于借助文学经典、发起神学辩论。这也让马修领悟到牛津教授的教化本领、批评功能。
  牛津是马修礼拜的教堂:“她的花园在月光下缓缓展开,她的钟楼呜咽着中世纪最后的余音。”如此美好传统,却被现实无情击破。毕业后,马修当上公立学校学监。他担任此职35年,其间做过一段兼职诗歌教授。然而俗务缠身、才思枯竭,迫使他放弃诗人情怀。1862年英国政府颁发《教改法案》:教改前,马修定期巡视公立学堂,身份是导师与哲学家。教改后,他变成了监考官、财务审计。对此马修怨恨多多。他在报告里揭露教改荒谬,又在杂文中攻击“文明的敌人”。说穿了,《文化》就是因不满而发的一套改良方案。[14]

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

  《文化》背景是19世纪中叶。众所周知,维多利亚女王中年丧夫:她那漫长而压抑的守寡期,恰好与英国资本主义大发展同步。这便形成一种经济繁荣、精神抑郁的时代特征。当马修走出校门,英国经济已呈现一派辉煌,其标志是1851年伦敦博览会。它象征资本主义高奏凯歌,传统文明全面溃败。然而资产阶级不可遏止地崛起,又导致秩序紊乱、民心叵测。
  马修的焦虑 如此背景下,英国非国教人口占据选民大多数。面对“群氓喧嚣”,马修明白:未来不属于他这样的精英,而要落入市侩(Philistine)之手。短短十年间,成群市侩呼啸而来:其中有暴发的商人、经纪人,也有与之结盟的律师、政客、医生。这些人从下层迅速攀升,占据中心位置。马修确信:这些“非利士人”一旦得势,英国文化将会变得“阴暗粗鄙”。[15]
  除了市侩,还有群氓(Populace)。群氓一贫如洗。他们目睹变革、备受刺激,却得不到任何好处。所以他们企盼革命、倾向暴力。身为学监,马修在各地目睹穷孩子蓬头垢面、营养不良。他承认这些孩子“既无健康,也没有家庭和希望”。面对这个“被富足微笑掩压的肮脏世界”,他手足无措,心中惶恐:只因如此贫富差别,等于一个嘶嘶冒烟的火药桶。
  文化乎?无政府乎? 讲到这里,我们可以分辨《文化》主旨了。马恩针对卡莱尔口中的无政府(Anarchy),早已说明如下:“无政府席卷了意大利、法国、普鲁士。整个欧洲连一个国王也没剩下。” 所以卡莱尔惊呼:“我们亟需认真对付民主,否则就一定要倒霉。”马恩按:老卡将民主浪潮看成了无政府,而“美国是他心中的无政府典型”。
  老卡惊恐,变作马修焦虑:“我看见一波大浪,它在道德、精神和社会方面,都将远远超过美国人的俗鄙。这个浪头很快就会淹没我们。” 继以诗句抒发恐怖:“我们身处黑暗降临的平原,耳边回响着打斗与奔逃的呐喊,而那无知愚昧的大军,正在夜色中殊死混战。”[16]如何应对无政府?显然他比老卡精明:《文化》抱怨统治阶级缺乏应变准备,呼吁建立一套文化等级制:其中土地贵族与金钱贵族携手,共同监护新宗教,即文化(Culture)。
  争夺文化霸权 针对马修文化事业,英国左派学者伊格尔顿说:“阿诺德急于教化中产阶级,因其无力创造精致意识形态,也不能巩固政治权力。他敏感意识到:贵族还保留一些意识形态库存,可以帮助他们的中产阶级主人。” 又说“阿诺德要把鼠目寸光的资产阶级,转变为一个真正独霸权力的阶级。他发现贵族正在迅速地失去霸权。糟糕的是,它的历史继承者资产阶级,尚未做好接过霸权的准备”。
  我国学者程巍指出:阿诺德断定贵族大势已去,而资产阶级“只是一股物质力量,也难承担重任”。所以“当务之急是使资产阶级在文化上贵族化,即接受贵族文化领导。《文化》副标题是政治与社会批评,这表明此人兴趣不是文化,而是文化领导权”。(《中产阶级的孩子们》,三联书店,2006年)
  牛桥保卫战 我们已知,阿诺德的文化(Culture)不加定冠词,却是“贵族文化”特指。根据他的定义:唯有古希腊、希伯来文化符合标准,具备甜美与光明品格,“反之,就是非利士人”。 他干吗要使用“非利士人”这样的生僻字眼?又为何鼓吹希腊精神(Hellenism)?程巍按:(1)利用Philistine这一贬义词,反复挫辱中产阶级:“你们是一不伦不类、没文化的阶级”。(2)重申文化是奢侈品、是贵族象征。如此文化具有鲜明排他性(Exclusiveness):即全由外文经典组成:这岂是小市民、群氓可以轻易获得的?(3)在英国,这种文化的贵重遗产,集中储存于牛津大学、剑桥大学。唯有牛桥(Oxbridge)拥有这种文化的知识资源、道德权威、垄断权力。
         







       维多利亚朝贵族女装          阿诺德画像                    伦敦贫儿学校

  19世纪的牛桥,堪称全欧洲最反动的贵族堡垒。一批批贵族子弟,在这里远离现实、饱读古籍,以便培养高贵举止、浪漫气质,长期对抗世俗文化。而当时的中产阶级子弟,只能去普通学院学习实用技能。纽曼直言不讳道:“在牛津,讨论与平民有关的问题,不但有失身份,甚至让人不齿。大学意味着什么?当然是古典文学。”[17] 阿诺德认定:贵族在政治与经济战场接连失利,可它仍保有一个文化领地。因此,必须抢占牛桥,图谋长期据守。
  请看他的战略考量:“牛津一度依靠美与雅的情操取胜,今后它会继续以此取胜。” 又说:“牛津与世界脱节了,但牛津人并未因此放弃真理。我们尚未打赢这场政治战争,但我们一直在暗中对这个国家的心灵施加影响。”讲到这里,大家不难猜测:20世纪英国左派将面对何种对手、打一场什么样的文化争夺战了。■

利维斯:伟大的传统

  20世纪30年代,英国左翼运动高涨,大批文化人加入英共,其中有诗人奥登、刘易斯,也有文学批评家考德威尔。1936年,左派书局(Left Books)在伦敦诞生,它标志马克思主义在英国广泛传播。[18] 专家称,“英国并无基础坚实的革命运动,但它对马克思主义研究贡献良多,尤其是在英国文人感兴趣的三大领域:文学、历史、经济学。”(麦克莱伦《马克思以后的马克思主义》)

  譬如在史学领域,汤普森写下《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霍布斯鲍姆推出英国史三部曲:《革命时代》、《资本时代》、《帝国时代》,安德森代表西马思想史的杰出成就。与史学相比,英国左翼在文学方面的觉醒,就显得备受掣肘。原因是:1. 美国自由派首领屈瑞林1939年发表《阿诺德评传》,奉其为英美批评宗师。2. 英国反动文人利维斯,1948年发表《伟大的传统》,大肆张扬文化保守主义。

  利维斯与《细察》 1932年,伦敦冒出一家《细察》(Scrutiny)杂志。主编是一名叫利维斯的剑桥博士。此人在剑桥当了一辈子讲师,总也当不上教授。郁郁寡欢中,他学会了卡莱尔的愤世嫉俗、阿诺德的自命清高。专家称:正是他这种小资出身、性情乖戾的右翼文人,奠定了牛桥英文制度。[19]

  利维斯宣布《细察》宗旨为独立批评。请注意:当时主导英文研究的新批评派,在剑桥有瑞恰兹、在牛津有的燕卜荪。[20] 因这两位教授提倡细读(Close Reading),利维斯也鼓吹细察。从学术上看,他附庸新批评派。但在政治上,其“独立批评”实为一种反共立场。英国学者强森指出:“利维斯不仅顽固反对马克思主义,且在知识界集体向左转的大势下,公然做出政治表态”。

  1932年利维斯在《细察》攻讦马克思,指其学说偏重经济、不懂文化,威胁人类传统。1943年他在《教育与大学》中诬称:“马克思扬言人类将从毁灭性灾难中获得重生。只有市侩式的愚钝,才会从其乌托邦中预见一种人类胜利。而迫在眉睫的问题,是如何避免(国家)机器崩溃、人类精神毁灭。” 一句话,利维斯认为马克思向英国人提出了“错误问题、错误答案”。强森按:此人“学识浅薄、胡乱指责马克思,缺少学者应有的严谨自重。”[21]

  精英文化、等级制度 1930年利维斯发表《大众文明和少数人的文化》,将阿诺德贵族文化改称Minority Culture。《教育与大学》称:“任何时代都仰仗一小群人评估文艺价值”。 此处又有两点修改:其一是鉴赏力,它代表高级文化素养,而非单纯的“完美”;其二是文化中的文学压倒一切:“没有哪一学科能像文学这样同时训练智力与敏感。”

  与阿诺德一样,利维斯交替使用文化等级制(Oligarchies)与道德批评,以便“击退混乱民主观念”。 但他维持文化等级,靠的是精英主义(litism):其中又分掌权精英、文化精英。他妻子嚷嚷说:如今“掌权者已不能代表知识与教养”。这对夫妻自拉自唱,引起左翼嬉笑怒骂。利维斯大动肝火道:“在进步政治字典上,精英是句蠢话,这不妨碍它传达嫉妒心理。我说它蠢,是因我们离不开精英,只能靠它来消除无知。”

  语言神话、细读大法 阿诺德利用古文、打压市侩。如今老百姓识字了,利维斯急忙吹嘘高雅英语:“只有对文字具有敏锐鉴赏力的人,方可指导文化。所有在英文(English)名下的活动,都拥有绝对重要性”。[22] 又说约翰逊博士倡导的公众读者(Common Reader)早已死去,亟须在大学培养熟练读者,以便纠正时弊,确立高下(Highbrow/Lowbrow)标准。一句话,唯有文学文化(Literary Culture),才能保留传统的精华。

  上述神秘兮兮的“文学宗教论”,让一代批评大师韦勒克陷入尴尬:韦勒克与奥尔巴赫齐名,同为德国文字学(Philology)传人。1937年他给利维斯写信,揭露其理论缺陷:“你对具体事实的执著(即经验主义),让你忽略一大思想源流,即柏拉图以降的唯心主义哲学”。利维斯大言不惭道:“我们拒绝形而上学,也无须请教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此人废黜百家,令韦勒克摸不着头脑:既然他拒绝哲学对文学的一切解释,为何又独尊细读与道德鉴赏?[23]

  伟大的传统?  韦勒克对牛弹琴:这牛紧跟阿诺德、坚信天下一切批评,皆为生活批评(Criticism of Life)。请留意:这其中一无哲学、二无文字学,只有唯我独尊的贵族精神生活。阿诺德称:在这传统崩溃的时代,“唯有诗能拯救一切”[24]。遵照遗嘱,利维斯便以文学为宗教,复以酸臭封建道德,作为文学批评清规戒律。二战后他发表《伟大的传统》,目的是要树立他在英文界说一不二的道德权威。如此行径,恰好印证马克思1847年痛斥的“道德化批评家”。

  请看马翁妙笔生花、漫画其人:1. 他反对文学语言,却爱在字里行间摩拳擦掌、摆出勇士架势。2. 他为狭隘僵化概念所束缚,迷恋鸡零狗碎的细微批评,以此对抗一切理论。3. 如同唐·吉诃德,他不满于反动、又反对进步。鲁莽与愤怒之余,他对自家的道德高尚深信无疑。

  提醒大家:道德权威并无学术性,倒让人想起英国19世纪小说中的家庭女教师(Governess)。这些女人思嫁成疾,常在大户人家吹毛求疵,充当二主子。中国同时期文学经典《红楼梦》中,也有一个“王善宝家的”。可别小看这个蝎蝎蜇蜇的管事嬷嬷:她只用三言两语,就挑唆得王夫人雷霆大怒,不仅下令抄捡大观园,还生生害死了晴雯姑娘。循此思路想去,便不难理解阿诺德的身份焦虑。为了抵制济慈与雪莱的浮华诗风,他曾悍然下令:“那些不懂希腊文的人,只可阅读弥尔顿和部分华尔华兹。政府应对此事严加监督。” 这岂非一个“妾身未分明”的家庭女教师?与之相比,利维斯可算是扬眉吐气了:他一手主编《细察》,一手独揽文学史,这岂非当上了有头有脸的管事嬷嬷?

  《传统》中,利维斯严加抄捡、判决如下:菲尔丁笨拙无趣,斯特恩爱开下流玩笑。狄更斯是娱乐高手,哈代是乡巴佬。乔伊斯目无传统,亨利·米勒只会给生活泼脏水。经他亲手定谳的英国文学传统,仅仅同奥斯丁、艾略特、詹姆斯几人相关。而他们之所以伟大,不过是在小说中循规蹈矩罢了。例如奥斯丁的《爱玛》,体现一种“伟大道德关怀”。詹姆斯《贵妇人画像》展示“道德睿智”:伊莎贝尔拒绝沃顿勋爵求婚,此事看似平常,却隐含重大道德抉择!

  针对《传统》,英美学界抗议不断。有人说他“以道德遮盖政治”;有人说他将个人意识凌驾于社会之上,先入为主、窒息交流;还有人嘲笑细读“是权威主义理论”:此法全凭直觉、一如贵族老爷品酒。他还拒不考察语境,造成文本封闭,可他笃信自己目光如电,一语既出便可达至透彻理解![25]

  程巍小结:1.《传统》作为贵族册封证书,体现大英帝国文化霸权。2. 通过它,利维斯得以建立权威集团、垄断评判标准。从此,那些老百姓喜爱的文学读物,都变成令人生畏的禁脔。牛桥专家说了:你们虽懂英语,却读不懂英国文学,只因你们不晓得什么是感受谬误、心理谬误。3. 针对“伟大传统”,新左派揭竿而起,也就成了英国文化史上的应有之义(《中产阶级的孩子们:60年代与文化领导权》)。

                      左派文化史萌芽

  1993年,英国教授米尔纳发表《文化唯物主义》,赞扬威廉斯的方法创新。1997年,美国学者德沃金推出《战后英国的文化马克思主义》,指其“从下层民众入手、改写英国文化史”。 两书不约而同,指向一个问题:既然马克思主义史学方法早已为英国左派接受,为何迟至1958年威廉斯发表《文化与社会》,左派文化研究才风生水起?

  威廉斯解释:30年代左翼强大,不料利维斯瞒天过海,“在左右派论战中窃据上风”。安德森却在一旁拆烂污道:英国左派少读马列,思想幼稚、觉悟低下。总因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养成保守派尾大不掉。[26] 依我之见,英国左派无论新老,俱可比作狄更斯笔下的“雾都孤儿”:他们一路走来,磕磕绊绊、争吵不休。其中的悲欢离合,不妨套以《史记》笔法简写如下。

  左派文化史:两位先驱 先看霍加特[27]。他是利兹大学左派学生领袖。[27]战后他脱下军装,返回利大教英文。上世纪50年代他在工人夜校上课,熟知工人生活。1957年他推出《识字的用途》,一夜成名。原因是:1. 作者挑战利维斯偏见,为工人文化正名。2. 此书史料翔实,文风质朴,巧妙糅合政治理论与社会学分析。作为首部工人文化史,《识字》却也流露出利维斯的怀旧感:作者美化工人社区,又将它当年的纯朴自然,对比乱糟糟的都市文化。

  再看汤普森。他是剑桥史学博士,1939年加入英共,战时领少校军衔,赴欧洲作战。战后他与霍布斯鲍姆等人组成英共史学家集团,并于1961年发表《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28] 对于左派文化批评,此书启发如下:1. 作为宏大社会史,它将目光转向下层。2. 它强调工人阶级文化成因:即新教改革教义、民间自由精神以及法国大革命刺激下的本土反抗传统。

  威廉斯:文化与社会 再看左派文化史领军人物雷蒙·威廉斯[29]。此人来自威尔士乡村,因成绩优异,率先作为群氓子弟,考入剑桥英文系。他19岁加入英共,20岁驾上一辆坦克,远征法国。战后他与霍加特去工人夜校,打工14年。此际他因脱党,精神孤独,一度躲入“少数人文化”避难所。

  1958年威廉斯发表《文化与社会》,讲述自工业革命起至二战后的英国文化变迁。与霍、汤一样,他有意颠倒阿诺德的“文化”,使之成为草根文化、民众记忆、抵抗传统。但他更大的目标,是从头考察“文化”概念,梳理文学批评传统。而这一传统的核心,就是文化与社会(Culture and Society)。

  威廉斯发现:1. 英国文化批评从埃德蒙·伯克开始,一路扩散演变:其中有卡莱尔、罗斯金、艾略特一类保守文人,也有潘恩、欧文、莫里斯、奥威尔等进步人士。2. 在早期文化批评家(Cultural Critics)那里,文化与社会发生裂变。就是说,他们相信“文化”蕴藏知识、道德与精神生活,“社会”却指向工业文明负面影响,诸如礼崩乐坏、物欲横流、阶级冲突。

  文化和谐完美,对应社会危机。据此阿诺德与利维斯扬言:文化拯救社会、安抚人心。换言之,他们把文化当成一套批评社会的价值观:它不仅涉及个人情感、日常经验,还蕴含一整套生活方式(A Whole Way of Life)。威廉斯指出其中悖论:他们“不能想象社会是中间领域,反而坚称个人价值植根于社会,而人人都须以同一种方式思想并表达自己”。

  威廉斯小试牛刀 《文化》尝试批判利维斯:1. 出于“愚蠢又危险”的历史观,此人鼓吹传统和谐,却无视“赤贫、疾病与压迫”。2. 他粗暴切割大众与精英,这是他尾随阿诺德的逻辑使然。3. 他称文化精粹保留在文学中,结果夸大文学重要性,并忽略其他文艺形式、知识传统。 针对精英论,威廉斯针锋相对,发表《文化是平凡的》(“Culture is Ordinary”)。

  《平凡》挖苦说:“《细察》从未告诉我:我爹、我爷爷都是无知工人,我咋办?乡下娃的全部经验,都让我接受一个道理,即文艺是社会组织的一部分,后者深受经济影响。”[30] 也就是说:对于文化与社会的理解,马克思要比利维斯深刻一百倍!为此他专辟一章《马克思主义与文化》,扬言要“将文化研究与其潜在生产系统挂钩”。批判之余,他对利维斯刀下留情:即肯定有机社会(Organic Society),同时“不断扩展传统文化概念”。

  漫长的革命 1961年威廉斯推出《漫长的革命》,开创英国历史三波革命说:即工业革命、民主革命、文化革命。老威所说的文化革命,即思想更新、观念变化,其长远目标是民主参与、文化共享。所以他不疾不徐、不温不火地说:英国文化革命长达200年,它“逐步改造英国民族及其社会机构,也以不同方式遭遇反动,并承受传统的压迫”。

  《漫长》引起论战。1961年秋,汤普森著文挑剔如下:1. 老威奢谈革命、宣传改良。2. 由于厌恶苏联教条,他向“反动思想家脱帽致敬”,结果陷入传统泥沼。3. 老威犯错,还在于他面对牛桥压力,委曲求全、逆来顺受,宛如哈代小说里的悲剧人物:无名的裘德。[31] 总之,英国文化从来就不是什么“一整套生活方式”,而是一整套斗争方式(A  Whole  Way  of  Struggle)!

  话音未落,老汤自己也遭人奚落。1966年,安德森在《新左派评论》发文,指老汤无力应对社会总体问题。这说明他依附英国本土传统,特征是“经验主义与文学批评相混合”。与之不同,年轻一代向往欧陆、推崇西马。结论:英国左派亟须理论启蒙。[32] 此言一出,老汤和小安拉开架势,往返过招。激烈争辩与对话中,不知不觉发生一大变化,即英国文化研究从封闭走向开放,更将本土批评实践与国际潮流相融合,形成颇具英国特色的西马文化批评体系。这便是欧美学界称道不已的文化马克思主义(Cultural Marxism)了。

                      文化马克思主义

  所谓文化马克思主义,实为英国新左派一大学术功德。起源如下:1956年苏军入侵匈牙利、英法强占苏伊士运河。这两件事令欧洲左派严重幻灭:一方面,战后西欧推行福利国家政策、排除大规模革命可能。另一方面,西欧共产党盲从苏联,压制歧见,致使大批党员退党,转而求助西马理论、信奉欧洲共产主义。


  关于欧洲共产主义(Eurocommunism),中共领袖邓小平1980年指示:“各国情况千差万别,人民觉悟有高有低。不能要求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都采取俄国模式或中国模式。欧洲共产主义是对是错,要由那里的党和人民,根据自己的情况去探索,用他们的实践做出回答。这不能指责。”[33]

  老左派、新左派 自1957年起,英国左派相继发起核裁军运动、组建新左派社团、掀起1968年学潮。狂飙突进十余年,它深刻改造了英国文化意识,但有局限如下:1. 作为松散联盟,它纠集大批左翼人士,却未能形成政党,这是它失败的关键。2. 它坚持反抗资本主义,却无力发动社会革命,只能以大学师生为主体,从文化、学术、意识形态领域寻求突破。

  新左派舆论阵地,集中于《新左派评论》(NLR)。此前,汤普森曾于1957年发起《新明理者》杂志,形成马列学术集团。其成员多为威廉斯、霍加特这种二战老兵、前英共党员。同年,安德森创办《大学与左派评论》。它的追捧者尽是大学生:他们没有二战与工运经历,但有更多文化革命诉求。1960年,两刊因经费紧张,合并为《新左派评论》,由牛津博士霍尔出任主编。[34]

  安德森接管NLR 一如当年的左派书局,NLR迅速发展上万会员。但其中两拨人马纠纷不断。两年后,销量锐减、债台高筑,霍尔被迫请辞。1962年底,安德森出资九千英镑,控制NLR。在他主持下,这份杂志改头换面、大放异彩。其封面主题从古巴革命、越南战争、非洲独立,一直到中苏论战、西马秘籍、工党改革。真可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了。

  安德森何来国际眼光?原来他爹在中国海关任职,自幼携他去过昆明、香港。战时他在美国上学,战后才回爱尔兰。1956年小安从伊顿考入牛津。谁想这小子因为见多识广,反感牛津制度,遂不停改换专业、学习俄语法语。学法文让他敬佩萨特,也方便他常去巴黎溜达。又因一心寻找发达国家革命战略,他刻苦钻研葛兰西、阿尔都塞,终于在70年代成为新一代西马旗手。[35]

  效法葛兰西 葛兰西的意大利史研究,启迪小安改写英国史:1. 马克思以法国1848年革命为典型案例,确认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联手夺权、消灭贵族。2. 英国近代史偏离上述经典模式:由于农业资本早熟,导致光荣革命政治妥协,即:改造经济基础、保留上层建筑。结果是资本与贵族携手,形成维多利亚朝的反动历史联盟(Reactionary Historical Bloc)。

  如此保守格局,对英国革命大不利:工人阶级需要借鉴资产阶级价值观,逐步明确阶级意识。但英国企业家未曾留下任何普世性解放话语、革命纲领。“在英国,一个庸懒的资产阶级,造就了一个温顺的无产阶级”。悲剧是:那个最早诞生的无产阶级,早在社会主义思想开花之前,已在血战中遭受重创。19世纪后期,它又未能及时以马克思主义武装起来,挑战统治意识形态。[36]

  英国病:左派诊断书 1968年小安发表《国民文化之构成》[37]。此文针对英国文化积弊,作宏观批判如下:1. 二战后,欧陆除了法兰克福学派,还有东欧、法国、意大利等西马学派。它们争奇斗艳,反衬英国人抱残守缺、理论水准停滞于上世纪30年代。纵观近代史,英国从未产生过卢卡奇、葛兰西这样的马列主义思想家,也没出过狄尔凯姆、韦伯一类经典社会学家。是何原因?2. 援引马恩经典,小安指英国文化先天不足、中心空缺(An Absent Centre),即缺乏针对资本社会的总体批判。此一英国病根源,在于革命不彻底:资本先生和土地太太联姻,生下一窝“毫无整体观”的羸弱文人。譬如19世纪末,欧陆工运催生经典社会学:它以马列为对手,抗衡革命。而此时英国一无工运压力、二无整体论需求:统治阶级逢凶化吉,沾沾自喜,进而精心培植一套改良意识形态,其核心是“崇尚传统、膜拜经验、修修补补”。

  二战中,大英帝国吸纳一批流亡学者,如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人类学家马林诺斯基、社会学家波普尔、美学家贡布利希。换血并未打破保守格局。例如在经济学、文学领域,凯恩斯与利维斯称王称霸、守旧如故。由此推定英国思想痼疾是:1. 迷信经验、反对辩证、偏爱琐碎。2. 仇视理论、拒绝系统、从不反思。英国左派深受其害,因而少有学术创新,更无力发动社会革命。

  划时代出版工程 针对上述英国病人(English Patient),小安挥舞西马手术刀,对其开膛破肚、刮骨疗毒。短短十余年,新左派书店(New Left Books)出版欧陆经典上百部,内含《资本论》四卷、《马克思1844年手稿》首个英译本,从德法文成批迻译的西马名著,以及一部精选《西方马克思主义批评读本》。[38] 在给《西马读本》写序时,安德森一气呵成《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此书作为该领域第一部精深思想史,享誉欧美,至今不衰。

  此一划时代工程,“激活人们对于理论的持久兴趣。看看雨后春笋般涌现的各种马克思主义学术杂志吧,其中有社会学、经济学、政治与哲学,也有各式文化研究。”上世纪 60年代末,新左派文化研究三足鼎立:1. 伯明翰大学当代文化研究中心2. 牛津大学罗斯金学院历史工作室3. 沃威克大学社会历史中心。

  至上世纪80年代,“马克思主义已在英国人文学界占据中心地位。它横跨学科界限,将文化领域一切活动都当成研究对象”。 马翁学说何以适应文化研究?只因它“令每一学科都成为新的阐释活动场所:不但对文化实践加以政治阐释,对文化生产实行经济考察,还大大丰富了围绕符号表征的历史认识”。[39]

  少年犯的自述 历史巨变,牛桥何堪? 1961年威廉斯回到剑桥,担任英文讲师。可他痛感“那是世上最粗野的地方,到处都听到冷酷、卑鄙而残忍的语言”。 他的学生伊格尔顿,此时也苦不堪言:那些贵族学生“人高马大,说话像驴叫。随便一句玩笑话,都能让他们大跺其脚”。

  就像裘德去牛津,这对师生战战兢兢,从偏远乡下来到贵族堡垒。“在英文系同行眼中,老威像是走错了门”。让小伊奇怪的是:威老师“怎能在这种地方为群氓说话,而且说得精当又肯定。我只听懂他讲的三分之一,决心把其余的弄明白”。忽有一天,小伊发现“自己是个拘留所的少年犯,而所长大人正向他暗示:他也是罪犯,是混进所里的一个内奸。我从老威身上获得了表达力量,并希望通过它,去表达父老乡亲的心声”。

  牛桥英文系,从此成为颠覆伟大传统的主战场。老威“单枪匹马地改变了英国思想地图,令文化研究成为资源丰富的研究领域”。 小伊也在批评老威之余,将左派批评推向成熟与精湛。师徒二人携手,调查制度沿革,改造学科基础。其中老威《英国小说从狄更斯到劳伦斯》(1970)、《关键词:文化与社会术语》(1975),加上小伊的《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1977)、《文学理论入门》(1983),共同组成一套英文研究革新教材。

  笑谈牛桥制度 三十年河东又河西。1992年小伊升任牛津英文教授。就职仪式上,他掷地有声道:“长期以来,牛津不仅是前理论的,也是前批评的。”英文系门禁森严,不在其官僚体制、死板课程,而在它抵制新思想、强求师生都说同一种语言,即忘却历史、专注细节。英文系招收高才生,却又严密检查其“单词拼写和内心思想,以便挫败他们的才华”。

  针对英文系百年制度,老伊接连举三个妙譬:1. 它是马克思揭示的资本幻象。2. 它是尼采诋毁的道德谱系。3. 它是俄底浦斯不幸发现父母真相的可怕过程。总之,它是一串历史恶作剧,其中充满阴谋与爱情、规训与惩罚、压迫与抗争。牛津英文系诞生于20世纪初。小伊说它从一开始就闹笑话:即贵族老爷盗用下层妇女爱好,设立一个“非驴非马的专业”。第二次世界大战如同一次变性手术,令英文系道德成熟、阳刚如铁、充满生殖冲动。一时间,“英国诗歌化为朗朗上口的爱国精神,英国小说组成文化传统巨石阵”。

  总结文化危机 面对国际共运、现代主义,大英帝国奋起反击。上世纪30年代,牛桥英文系作为反击主力,开始以全球为疆场、以本土为中心。文学研究从此成为政治竞技场。 不料二战后,大众文化泛滥,文化等级瓦解。新左派狠狠羞辱了利维斯,也让牛桥人第一次意识到:文化这玩意儿,竟是如此丰富、多元而深刻:其中有葛兰西的文化霸权、本雅明的艺术生产、阿多诺的文化工业、阿尔都塞的教育意萨斯。不消说,它还包括拉康的欲望主体、德里达的浮动能指、巴赫金的杂语狂欢,乃至威廉斯最新发现的情感结构、社会性格。

  大英帝国文化堡垒,在非利士人、群氓子弟的起义烽火中缓缓坍塌。自1989年起,英文系开设批评理论课。接着又为黑人、女性、贱民、各色边缘人等,启动了后殖民、后现代研究。老伊追问:是谁颠覆了伟大传统?不是左派,而是阿诺德与威廉斯。他俩埋下了解构的种子,却死也不明白:资本主义嘲弄文化、摧毁生活,更将他们珍爱的文学遗产,全都化作了肥皂剧。英文研究散乱、通俗、全球化,这绝非阿诺德的梦想,可它符合资本主义文化逻辑。

                    奥立弗,你想添点啥?

  老威和小伊故事,活脱一部《雾都孤儿》现代版。此书写于1838年,即马克思到伦敦前十年,也是《济贫法》(Poor Law)颁发两年后。当时伦敦各教区遍设济贫院,又胡乱开办贫儿学校(Ragged School)。狄更斯目睹惨状、忍无可忍,遂放出大腕手段,写下一部足称伟大的贫儿血泪史、群氓文化史。

  《雾都孤儿》历史感强、社会学寓意丰厚。在我看来,它一方面呼应马克思,预示其英国弟子的坎坷命运,一方面可作为福柯《规训与惩罚》的文学注解,尖锐指向资本主义文化机构及其话语权力技术的原始形式。在美学层面,它也生动再现马克思看重的“社会真理”:小说原名Oliver Twist,是指一个名叫奥立弗的穷孩子,他姓Twist,意即中国小说常见的冲波逆折、悲喜转圜。下面,我请大家重温书中最感人的一节,“Oliver Wants More”(奥立弗要添粥):

     三个月来,奥立弗和小伙伴们一直忍饥挨饿,以至快要发疯。大家开会抽签,决定由奥立弗在晚饭时到胖厨子那里再要一点粥。当晚分粥、祷告后,孩子们把粥一扫而光。众人怂恿下,奥立弗走上前说:“对不起先生,我还要一点。” 厨子的脸刷地变白,他愕然瞪着这个捣蛋鬼,不知所措。其余人由于惊愕害怕,全体动弹不得。“对不起先生,我还要。” 奥立弗又说一遍。胖厨操起饭勺,照他头上就是一下,接着把这孩子紧紧抱住,尖声呼救。

     理事们正在开会,邦布尔先生一头冲进来,对高椅子上的绅士说:“利姆金斯先生,请原谅,奥立弗还要。” 全场震惊。“还要!”利姆金斯先生说,“镇静,邦布尔。我该没听错,你是说他吃了标准配给之后还要?” 一个绅士说,“这小子早晚会被绞死。”理事会决定,当晚将奥立弗关进黑屋。次日凌晨,大门外贴出告示,说但凡收留奥立弗者,酬金五镑。奥立弗从此当上了学徒。[40]

  老威和小伊,也是奥立弗式的少年犯。他们大闹济贫院,不但自己要,还招呼英文系学生:嗨,奥立弗!不想添点啥?这让我想起中国。如今国内英文博士班有二十多个,学生超过两百人。以我在各地所见,这些同学英文说得朗朗上口,文本读得细致入微。但不少人在答辩时,仍带有英国病的一些症侯,诸如历史健忘、理论贫血、批判乏力。讲讲英国新左派,算是给读者们添加一点儿营养。同时推荐三本博士论文,以便大家了解中国英文向前走了多远。它们是:1.程巍《中产阶级的孩子们:60年代与文化领导权》(三联书店,2006年)2. 马海良《文化政治美学——伊格尔顿批评理论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3. 中国留英女博士林春《英国新左派》(The British New Lefe,爱丁堡大学出版社,1993年)。



[1] 威廉·李卜克内西(Wilhelm Liebknecht,1826-1900),1849年参加巴登起义,失败后逃往英国,成为马克思的学生。1862年返回德国组织工运,1869年创建德国社会民主党。他的儿子卡尔·李卜克内西,德共创始人,1919年在柏林起义中牺牲。参阅拉法格与李卜克内西《回忆马克思》,人民出版社,1973年,38页。
[2] 魏德曼(Joseph Weydemeyer,1818-1866),炮兵军官,指挥1848年法兰克福工人起义。1851年流亡美国,创办《革命报》,传播马克思主义,组建美国第一个工联团体。1860年美国内战爆发,他领上校军衔,在密苏里和圣路易斯一带作战。1866年病逝于巴尔的摩。
[3] 宪章要求秘密投票、限制议员薪水、每年大选等。1842年运动扩散至中北部工业区,1848年有40万工人罢工,并推举代表参加大选。参阅英国学者John Saville《1848年:英国与宪章运动》,1848: The British State and the Chartist Movement,剑桥大学出版社,1990年。
[4] 白恩士(Mary Barnes, 1821—1863),恩格斯被她“野蔷薇般的美丽与勇敢”所吸引,1843年与之同居。但迫于上层社会礼仪,一直未能成婚。参阅格姆科夫《恩格斯传》,68页。
[5] 1848年2月巴黎民众起义,成立第二共和国。3月,马克思应临时政府邀请,前往巴黎,却发现那里没有革命政党,资产阶级迅速篡权。于是他返回科伦,创办《新莱茵报》,指导柏林、巴登等地起义。6月巴黎工人再度起义,与反动军队血战5天,终归失败。马恩双双遭到普鲁士政府驱逐,先后流亡英国。详见格姆科夫《马克思传》,第三章。
[6] 哈尼(George Julian Harney,1817-1897),伦敦东区工人领袖,因号召总罢工入狱,1850年创办《红色共和》(Red Republican),发表《共产党宣言》第一个英译本,1852年移居美国。琼斯(Ernest Jones,1819-1869),律师和诗人,1846年参加宪章派,坐牢两年,后创办《人民报》(The People’s Paper)。琼斯在1857年大选中落败,1861年重新当起了律师。
[7] 卡莱尔(Thomas Carlyle, 1795-1881),爱丁堡大学肄业的贫寒文人,写小说失败,转而研究席勒、歌德。后因娶妻致富,成为精神贵族,发表《论英雄与英雄崇拜》(1841),《过去与现在》 (1843)。参阅英国学者Simon Heffer《道德狂人》,Moral Desperado: A Life of Thomas Carlyle,伦敦,1995年。《马恩全集》1、2、7、20、23等卷中,涉及卡莱尔不下50处。
[8] 海德门(H. M. Hyndman, 1842-1921),伦敦记者,创立社会民主同盟(SDF)。1900年他与独立工党、费边社结盟,筹建工党。1893年工党成立,但它只追求福利,不谈阶级斗争。参阅Andrew Thorpe《英国工党史》,A History of the British Labor Party,伦敦,2001年。
[9] 见马克思1881年1月9日给女儿爱琳娜的信,载《马恩全集》中译本,35卷422页。
[10] 有专家称玛丽42岁早逝,是因心情抑郁所至。参阅Evgeniia Stepanova《恩格斯小传》,Frederick Engels: A Short Biography,纽约,1988年。恩格斯1884年完成《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指人类婚姻受制于生产关系,而妇女真正平等,有待于废除资本主义。
[11] Pecksniff在现代英文中喻指伪君子。参阅狄更斯Life and Adventures of Martin Chuzzlewit,引文见柏拉威尔《马克思与世界文学》,梅绍武中译本,三联书店,1980年,233页。
[12] 阿诺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牛津毕业,1847年担任辉格党领袖兰斯顿公爵的私人秘书,因此谋得学监职务。1849年同大法官的女儿结婚,发表过三本诗集、两本批评集。参阅其《文化与无政府》,Culture and Anarchy,韩敏中中译本,三联书店,2002年。
[13] 纽曼(John Henry Newman,1801-1890),牛津教授、圣玛丽教堂执事,1833年发起牛津运动(Oxford Movement),捍卫国教。1847年皈依天主教,1879年被梵蒂冈封为红衣主教。
[14] 阿诺德多次奉派去欧陆考察,并在报告中慷慨陈词。因无人理睬,他才操起“文学讽刺武器”。参阅Park Honan《阿诺德传》,Matthew Arnold: A Life,哈佛大学出版社,1983年。
[15] 阿诺德经常偷换概念。例如卡莱尔模仿德国诗人海涅,频繁使用《圣经》中的Philistine。但海涅本意是讽刺反对变革的小市民。阿诺德因蔑视政治经济学,故将贵族、中产与劳工阶级,分别改称野蛮人、市侩与群氓。又如他鼓吹的“甜美与光明”(Sweetness and Light),原本出自斯威夫特《书之战》(The Battle of Books),该书主旨却是辛辣嘲笑教派争斗。
[16] 分见G. W. Russell编《阿诺德书信集》,伦敦,1895年,1卷4页;及阿诺德诗作《多佛海岸》,载Kenneth Allott主编《阿诺德诗集》,Poems by Matthew Arnold,伦敦,1965年。
[17] 见纽曼《大学的理想》,Idea of a University,伦敦,1852年;徐辉中译本,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年,80-81页。

[18] 英共成立于1920年。与欧陆共产党不同:它没有社会党前身,只能算是工党左翼。参阅Nina Fishman《英国共产党与工会》,British Communist Party and the Trade Unions,伦敦,1995年。左派书局由戈兰兹(Victor Gollancz)创办,它拥有730个读书支部,58000名会员。参阅Paul Laity编《左派书局俱乐部文集》,Left Book Club Anthology,伦敦,2001年。
[19] 利维斯(F. R. Leavis,1895—1978),剑桥博士,1937年升讲师,1932年至1953年任《细察》编辑。著有《教育与大学》、《伟大的传统》等。其妻Q· D·利维斯也是《细察》主笔。参见伊格尔顿《文学理论入门》,Literary Theory: An Introduction,30页,伦敦,1983年。
[20] 瑞恰兹(I. A. Richards,1893—1979),剑桥教授,著有《文学批评原理》;燕卜逊(William Empson,1906—1984),牛津教授,瑞恰兹的学生,著有《复义七型》。两人曾来华讲学。
[21] 分见利维斯《服从那个国王》,载《细察》1932年1卷207—210页;《教育与大学》,24页,伦敦,1961年;强森《文化批评家:从阿诺德到威廉斯》,101页,伦敦,1979年。
[22] 为了抬举精英,利维斯夫人竟指“大众读者懒惰肤浅,读不懂高级小说”,见《小说与阅读大众》,Fiction and the Reading Public,190、264页,伦敦:1965年。利维斯评论分见《大众文明与少数人的文化》,Mass Society and Minority Culture,15页,伦敦,1930年;《文学精神》,“The Literary Mind”,载《细察》1932年1卷32页。
[23] 韦勒克(Rene Wellek, 1903—1995),捷克出生的德国学者,后执教耶鲁,著有《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史》。奥尔巴赫(Erich Auerbach, 1892—1957),德国犹太学者,战后执教耶鲁,著有《论模仿》。韦勒克的信《文学批评与哲学》,载《细察》1937年5卷376页。
[24] 见阿诺德1880年论文《论诗》,载R. H. Super 编《阿诺德全集》 (第九卷),The Complete Works of Matthew Arnold,密执安大学出版社,1962年。
[25] 分见英国学者Francis Mulhern《细察时刻》,The Moment of Scrunity,伦敦,1973年;美国女学者Pamela McCallum《文学与方法:瑞恰兹、艾略特、利维斯批判》,Literature and Methods:Towards a Critique of I. A. Richards,T. S. Eliot and F. R. Leavis,187页,纽约,1983年;伊格尔顿《文学理论入门》,57、45—46页,1983年。
[26] 剑桥是上世纪30年代左翼重镇。1945年,美国左翼文豪爱德蒙·威尔逊专程前来组稿,不料剑桥一片肃杀。分见威廉斯《纪念戈德曼》,载《唯物主义与文化问题》,18页,伦敦:左翼书店,1980年;安德森《英国马克思主义内部争议》,同上,伦敦:左翼书店,1980年,7页。
[27] 霍加特(Richard Hoggart, 1918—),伯明翰大学教授,著有《奥登传》、《大众社会中的大众传媒》等。参阅《识字的用途》,The Use of Literacy,伦敦,1998年。
[28] 汤普森(E. P. Thompson, 1924—1993),英共史学家,1956年退党,出任新左派理事会主席。《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钱乘旦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参阅Harvey Kaye《英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家》,The British Marxist Historians,伦敦,1984年。
[29] 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1921—1988),1961年任剑桥讲师,1974年升教授,著有《文化与社会》、《马克思主义与文学》。他承认上世纪50年代“极度消沉,有一段时间不读报、不听新闻”。详见其《回顾苏联文学论争》,载《政治与文学》,1947年1卷25页。
[30] 见同名论文,载《希望的源泉》,Resources of Hope,7—9页,伦敦:左翼书店,1989年。
[31] 裘德是乡村青年。他聪颖好学,向往牛桥。但小镇封闭、礼教吃人:他与表妹相爱同居,遭人非议,因此求职不成,生活潦倒。表妹向教会屈服,裘德无力抗争,遂以慢性自杀抗议黑暗。参阅《无名的裘德》,Jude the Obscure,张若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
[32] 分见汤普森论文《漫长的革命》,连载《新左派评论》1961年9—10期,24—33、34—39页;安德森《社会主义与假经验主义》,载《新左派评论》1966年35期33页。
[33] 见《处理兄弟党关系的一条重要原则》,载《邓小平文选》(第二卷),319页,北京,1994年。1977 年意、西、法三党在马德里通过《在民主自由中实现社会主义》纲领,即欧洲共产主义宣言。后有英、荷、瑞、比等十四党、280万党员宣布认同此纲领。参阅曼德尔(Ernest Mandel)《从斯大林主义到欧洲共产主义》,From Stalinism to Eurocommunism,巴黎,1978年。
[34] 霍尔(Stuart Hall,1932— ),牙买加出生的英国教授,1968年任伯明翰大学当代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著有《流行艺术》、《视觉文化》等。见其《第一代新左派》,“The First New Left”,载Robin Archer编《新左派三十年文集》,Out of Apathy: Voices of the New Left Thirties Years,左翼书店,1989年。同类中文研究见赵国新《新左派》、《文化批评》、《文化唯物主义》,载赵一凡等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
[35] 安德森(Perry Anderson,1938—),西马史学家,NLR多任主编,现为美国加州大学史学教授,著有《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历史唯物主义之路》、《后现代性起源》等,参阅美国学者Gregory Elliot《安德森传》,Perry Anderson,明尼苏达大学出版社,1998年。
[36] 1931年葛兰西在狱中写下著名史论《意大利现代国家形成中的霸权》,见19讲《葛兰西:西马之战略》,连载《中国图书评论》2007年1-2期,30—39、46—54页。安德森系列论文《当前危机的根源》,“Origins of the Present Crisis”,载其主编《走向社会主义》,Towards Socialism,11—52页,康奈尔大学出版社,1965年。
[37] 该文名为“Components of the National Culture”,载NLR 1968年7月50期3—57页。
[38] 新左派书店1978年改名Verso,即左翼书店,其商标是一个大写V字。参阅Gareth Stedman编《西方马克思主义批评读本》,Western Marxism: A Critical Reader,伦敦,1978年。
[39] 分见Ronald Frase编《一代造反大学生》,1968:A Student Generation in Revolt,伦敦,1988年,325页;以及Lawrence Grossberg编《马克思主义与文化阐释》,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s of Culture, 伊利诺伊大学出版社,1983年,1页。
[40] 狄更斯在小说第一章明确斥责《济贫法》,引起马恩关注。此书社会学意义,还在于福柯《疯狂与文明》将英国济贫院、法国总医院、德国感化院一并纳入愚人船研究,并在《规训与惩罚》中深入考察现代机构的话语权力技术。另外,贫儿学校也是阿诺德深感焦虑的原因之一。见《雾都孤儿》,薛鸿时编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文字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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