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全球化运动的实质是反资本主义

“反全球化运动”与反资本主义——读《全球化进程中的反全球化运动》

俞金尧

　　《全球化进程中的反全球化运动》，刘金源、李中义、黄光耀著，重庆出版社，2006

　　　　　　　　　　　　　　　　　　　　　　　一

　　4月30日，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宣布:委内瑞拉退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两大金融机构。查韦斯说，“如果没有基金组织、没有世行，我们的生活会更好。”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加入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贸易组织等国际金融或贸易机构，便可以在全球经贸交往中享受到一定的优待。因此，即便得到上述组织提供的贷款或成为上述国际组织的成员需要承担一定的义务、满足它们所提出的有关条件，利益的诱惑仍可以让很多国家千方百计地与它们靠拢。不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些国际组织在提供优待和服务时总会附加一定的条件，这些条件看上去都在经济领域，但最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只有到那些得到过好处的国家越来越离不开它们的经济援助的时候才突然明朗起来。查韦斯说，没有它们，生活会更好。想来委内瑞拉当初尝到过它们的甜头，但最终却吃够了苦头。然而，委内瑞拉还不是唯一与世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关系恶化的拉美国家。近年来，包括厄瓜多尔、尼加拉瓜、阿根廷等在内的国家虽然没有完全退出两大国际金融组织，但却以各种方式疏远与它们之间的关系。

　　这就给我们提出了一些问题:这些国际组织和机构到底是一些什么样的机构？它们为谁掌控、又为谁服务？为什么它们到处受到欢迎，又到处遭人痛恨和抗议？

　　如果人们的头脑中产生这些疑问或产生与此相关的其他问题，我建议读一读刘金源、李中义和黄光耀三位学者合著的《全球化进程中的反全球化运动》一书。这本书为我们提供了解答有关问题的深远背景和广阔的视野。这本书告诉我们，针对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贸易组织这三大国际经济组织的各种抗议活动由来已久，并且，这些示威抗议活动是一个包含了更加复杂多样内容的全球性反抗活动，即被称为“反全球化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把查韦斯对它们的不满放到反全球化运动中去看，事情就变得很好理解。

　　
　　　　　　　　　　　　　　　　　　　　　　　二

　　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里，人们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世界的联系和交往日益紧密的过程，这个过程就是全球化。全球化表明人类文明进步已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不过，全球化也给人类带来了一些不良后果。随着全球化的进程，全球各地，无论在欧美国家，还是在发展中国家，都发生了针对全球化进程中的消极后果的示威游行和抗议活动。这些被通称为反全球化运动。

　　反全球化运动所反对和所要求的东西复杂多样，涉及广泛的内容，如要求消除贫困和不平等、削减和取消第三世界的债务、停止对环境的进一步破坏等。在不同的国家，人们还提出更为具体的要求，比如2000年印度电力工人抗议世界银行提议的电力部门私有化政策；2002年欧盟首脑布鲁塞尔会议期间，示威群众要求欧盟国家工会在制定社会政策时发挥更大的作用，并要求政府通过干预来减少失业现象；2003年，由34个国家的贸易部长在美国迈阿密讨论美洲自由贸易区的会议期间，以劳工为主的抗议者抗议美国推动的美洲贸易自由化。如此等等，几乎每一场抗议活动都有各自的反对目标和所争取的要求。

　　虽然反全球化运动所提出的要求十分具体而广泛，但矛头所向仍是比较明确和集中的：

　　一、针对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贸组织。在这三大经济组织召开重要会议期间，都是引发反全球化示威抗议活动的时机和场合，如1998年日内瓦世贸组织部长会议期间发生的抗议示威，1999年世贸组织部长会议期间的“西雅图之战”，2000年布拉格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年会期间的抗议活动等。事实上，在发展中国家，以三大国际经济组织为主要目标的反全球化运动规模更大。比如在2000年，印度有2000万工人罢工，反对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的政策(《全球化进程中的反全球化运动》，重庆出版社，2006：264，以下涉及该书引文只标注页码)。

　　二、针对跨国公司。在非西方世界，跨国公司成为人们的反对或攻击对象，他们反对跨国公司建立“血汗工厂”，反对跨国公司对当地环境的破坏，反对跨国公司忽视劳工的正当权益等。此外，跨国公司派驻当地的办事机构和在当地的连锁店也成为一些抗议者的攻击目标。而在西方国家，跨国公司的店面同样成为暴力攻击、劫掠和焚烧的对象。

　　三、针对新自由主义。新自由主义现在被认为是全球化的意识形态。它在实践中等同于“华盛顿共识”，即推行以市场为导向的自由放任政策。2000年10月，在韩国汉城召开第三次亚欧会议期间，示威者就喊出了“不要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口号。由于新自由主义是一种抽象的意识形态和理论体系，反对新自由主义的声音主要是通过理论批判而表达出来的。

　　根据《全球化进程中的反全球化运动》一书的叙述，发生在世界各地的反全球化运动有三种表现方式，作者们以“反全球化的抗议浪潮”、“反全球化的世界社会论坛”和“反全球化的理论思潮”为标题，用三章的篇幅分别叙述了三种反全球化运动的方式。由于在“世界社会论坛”召开期间的反全球化活动兼有理论探讨和游行示威的两种形式，所以，反全球化运动的方式实际上可以简洁地分为“文”和“武”两种。

　　“武”的方式主要表现为街头抗议示威，比较著名的如1999年的“西雅图之战”、2001年的“热那亚之战”等。“西雅图之战”发生在世贸组织部长会议在美国西雅图会议期间，会议开幕之日，约５万名反全球化人士从全球各地云集西雅图，约700个非政府组织，其中包括美国劳联—产联，参与了这次抗议活动，人们抗议新一轮多边自由贸易谈判。抗议过程中出现的一些暴力行为引发了示威者和警察的冲突。“热那亚之战”被称为“标志着迄今为止反全球化运动的高潮，它也是当今规模最大、最为激进、暴力倾向最为明显的一次抗议活动”。(117页)在这次抗议活动中，有一名抗议者死亡，数百人受伤。

　　在街头进行的反全球化抗议活动大体上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自“西雅图之战”后，“武”式的反全球化运动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此后，“但凡有重要国际会议召开，必然会有反全球化者的身影相伴随”。(110页)民众用这种方式表达出来的对全球化的不满和反对，更多地体现了反全球化运动的非理性和暴力方面的特征。(129页)

　　与“武”式的反全球化运动相比，“文”式的反全球化运动更多地反映了全球化运动理性和思辨的方式。(156页)“文”式的反全球化运动是指口诛笔伐式的批判，人们以“论坛”的方式或通过著书立说，批评全球化的弊端，分析这些弊端所产生的根源，提出替代现有的这种全球化的种种方案。反全球化的论坛有很多，如世界社会论坛、全球化国际论坛、欧洲社会论坛、哈瓦那全球化论坛等，其中，以“世界社会论坛”最为著名，是参加人数最多、规模最大、影响最为深远和举办得最为成功的论坛。(129页)作为对世界经济论坛的抵制，世界社会论坛与一年一度的世界经济论坛摆起擂台，自2001年起，每当召开世界经济论坛期间，世界社会论坛就会在异地召开，商讨反全球化的目标、手段，以及全球化的替代方案。

　　开“论坛”易于造势，然而，“文”式的反全球化运动最深刻的批判当属理论思考，世界上不同类型的社会经济制度中的专家学者和政治家都在思考全球化及其弊端，表达自己对全球化的批评、质疑或反对，这是“一种独特的口诛笔伐式反全球化运动”。(160页)

　　参加反全球化运动的人很多，而且也很杂，他们之中有当地居民、农民、无土地者和失业人员、生态保护积极分子，还有工会、人权组织等民间团体；有专家学者如萨米尔·阿明、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等；还有不少政治家，包括哥伦比亚前总统桑佩尔、阿尔及利亚总统布特弗利卡、马来西亚前总理马哈蒂尔、古巴领导人卡斯特罗，等等。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在最近几年一直站在反全球化运动的前沿，比如他参加了2005年在巴西阿雷格里港召开的第五届世界社会论坛，发表了激情昂扬的演说，严厉抨击了以美国为代表的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国家对拉美各国的奴役和剥削，被大家看成是论坛的英雄人物。(145页)

　　以上情况表明，反全球化运动具有参加者的成分和目标复杂、手段和要求多样、活动的地域广泛等特征。
　　

　　　　　　　　　　　　　　　　　　　　　　　　三

　　现在，人们习惯于把所有这些针对全球化过程中出现的弊端的示威、抗议和口诛笔伐式的批判都放在“反全球化”的名义之下，这个做法有便于操作的优点，因为人们用这个简单的术语把这样一场复杂的运动概括出来了。

　　不过，这个说法并不十分妥当。因为全球化的内容远远超过“反全球化运动”的内容，尽管反全球化运动本身已够复杂的了。总体而言，全球化对世界的影响有两方面，从好的方面讲，全球化以科技发展为基础，方便了人类的交往，促进了人类的进步，它既是人类文明发展的结果，又体现了世界历史发展的大趋势，这是全球化的主流。所以，全球化时代是一个值得欢迎的时代。就此意义而言，对抗全球化便是阻挡历史前进的脚步。显然，所谓的“反全球化运动”并不是反对全球化的主流。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讲，全球化的确也造成了很多问题，比如全球不平等加剧、世界性的生态环境进一步恶化、资本过度流动而隐含的社会风险加大，等等，反全球化运动所反对的正是全球化进程中产生的这些消极面。也就是说，所谓的“反全球化运动”并不是与整个全球化相对抗。既然如此，把所有的反对全球化过程中产生的消极面的活动，一股脑儿地称为“反全球化运动”，不仅不合事实，而且也容易误导民众。难怪“反全球化运动”的斗士们也不愿称自己所从事的活动为“反全球化”活动。

　　所以，用“反全球化运动”这个名称来指称所有这些反对在全球化进程中出现的消极面的活动其实不妥。那么，有没有一个合适的词来替代“反全球化运动”这个术语呢？目前看来还没有。这使我想起“后现代”这个词。前一阵子学界大谈“后现代”，人们喜欢把那种反对现代性、反对进步观念、反对历史的规律性和直线式发展、反对宏大叙事，主张历史多样性、差异性、复杂性的思想观点，统称为“后现代”。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大多数被当做“后现代”的主要代表人物的那些学者，却并不喜欢把自己归入“后现代”。直到现在，学界也没有造出一个恰当的词来替代“后现代”，也许根本就找不出替代词，学术界的尴尬由此可见。我们只能用这样一种方式给自己解围:“后现代”是一个符号，它代表了反现代性、反现代思维和观念的思潮。像“后现代”一样，“反全球化运动”这个用词也不过是一个代表了所有反对全球化过程中所产生的消极面的那些活动的符号罢了。

　　如果说，用什么名称来指称反对全球化进程中的消极面的各种活动还只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那么，何以在世界范围内引起这样广泛的抗议活动，则是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陈晓律先生在为《全球化进程中的反全球化运动》一书所写的“总序”中讲到，“发展中国家反对全球化的思潮不难理解，因为发达国家在这一过程中占尽先机，获得了巨大的利益，而发展中国家则是被迫卷入这一浪潮的，它们一般处于产业链的最低端，受益面较窄，而在环境、资源、文化和其他精神领域则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在这些国家中产生反全球化的思潮应该说具有某种‘正常性’。但是，发达国家为何也产生种种影响很大的反全球化思潮，就需要进行深入的了解和分析了。”(总序4页)

　　这就需要思考反全球化运动的实质，而实质问题不是通过就事论事或在一般性的层面上讲述一下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相互关系就可以搞清楚的。

　　那么，反全球化运动的实质是什么呢？根据《全球化进程中的反全球化运动》的观点，反全球化运动的本质就是反对由西方国家所推动的、由新自由主义所主导的全球化。(311，314，315， 323，326，335页)

　　这个看法有相当的道理，因为全球化的确是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把新自由主义理论和政策推向全球的过程，它们制定游戏规则，借助三大国际经济组织，到处谋求和维护自身及跨国公司的利益，从而造成各种后果消极、问题重重的全球化。(323页)

　　不过，这个看法还是不能令人满意，因为根据这个看法，我们仍不能明白西方为何也产生反全球化思潮，并且是反全球化活动最激烈的地方。此外，根据这个看法，反全球化运动中的有些抗议活动就得不到合适的解释， 比如贫富差距和环境污染问题，《全球化进程中的反全球化运动》一书的作者们对于为什么反全球化运动要把矛头指向这些并不能完全可以归咎于全球化的问题感到迷惘，他们认为这些问题在全球化背景下变得更加突出是事实，但归罪于全球化未免牵强。结果，他们只好把反全球化运动中出现的这些抗议活动归结为反全球化运动的“非理性”，认为是反全球化人士错将“全球化当成全球问题的替罪羊”。(335页)

　　在探索反全球化运动的本质的道路上，刘金源等人几乎是差一步就到位，他们的脚步在新自由主义与反新自由主义的关系上面停了下来，不曾意识到跨越这层关系就可发现资本主义与反资本主义的关系，而资本主义与反资本主义的关系才是全球化与反全球化之间的一个根本性的关系。全球化在本质上是资本主义的全球化，这就决定了反全球化运动的反资本主义实质。反全球化人士所反对的东西都与资本主义的发展有关或者应由资本主义来承担主要的责任，所有的问题，无论是陈晓律先生所提出的，还是让该书的作者们所困惑的，只要顺着资本主义这条线索追寻下去，都可让人得到满意的解答。

　　全球发展不平等、贫富差别、生态环境污染、债务、失业等等在全球化时代到来之前都已存在，全球化进程使这些老问题变得更为严重，比如跨国公司在世界各地投资生产或将落后的生产设备和工艺转移到发展中国家，它们在大肆消耗资源的同时，排放出大量的废气、废物，严重破坏环境。同时，发达国家资本外流、转移生产场所，也对这些国家的工人就业形势造成挑战。这些问题的确不能全怪罪于全球化，但也不能把反全球化人士对这些问题的反抗和批判说成是反全球化运动的非理性。如果我们不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反全球化运动把这些问题统统当成抗议的对象，那只是说明我们对它们还没有真正的了解。其实，上述问题的责任承担者就是资本主义：这些问题是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的产物，所以，它们在全球化进程发生之前就已存在。到后来，在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阶段，这些问题就变得更为突出了。这就是说，资本主义发展具有延续性，同时又表现出阶段性。相应地，在资本主义发展中出现的消极后果也具有延续性，并表现出日益严重的趋势。马克思主义理论、依附论、世界体系理论等都对这些问题的资本主义根源有深刻的揭露。反全球化人士十分清楚全球化时代这些问题依然存在并且更加严重的原因，所以，在反全球化运动中，他们大量借用了前人的反资本主义成果，并用作分析和批判全球化时代的资本主义的有力武器。在《全球化进程中的反全球化运动》一书中，作者已经指出，从西方马克思主义到各种形式的民族主义，从依附论到可持续发展理论等传统或现代学说理论，前人的探索和思考为反全球化运动提供了大量现成的思想资源或理论依据。(95—104页)可见，反全球化运动明显继承了人类以往反资本主义的传统。

　　如果说反全球化运动的反资本主义活动与以往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全是因为全球化时代的资本主义出现了新的形态。反全球化运动的矛头集中指向全球化的三大支柱：新自由主义、三大国际经济组织和跨国公司。这些理论和机构虽然在全球化到来之前都已存在，但只是到了全球化时代，它们的作用才得到充分的发挥。

　　那么，全球化的三大支柱与资本主义到底是什么关系？

　　它们是资本主义全球扩张的工具。

　　先说新自由主义。新自由主义来源于古典自由主义。后者曾为推动资本主义的发展起过重要的作用。新自由主义当然也是为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服务的，它看上去仅仅是古典自由主义在当前的复活，但是，它流行的背景更值得注意。

　　它最初是作为拯救西方资本主义危机的一剂药方而为当权者所重视。上世纪70年代中的石油危机使西方资本主义世界陷入严重的经济衰退，曾经指导过战后西方经济高速增长的凯恩斯主义面对危机无能为力。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开始，西方国家纷纷采纳了新自由主义理论和政策，才得以渡过危机，并不同程度地带来了经济繁荣。新自由主义在英美所体现的政策包括大幅减税、削减政府开支、削减社会福利开支、打击工会势力、推行私有化、减少或放松对企业的管制，等等。这些政策从英美开始实施，逐渐推广到其他西方国家。新自由主义在西方的初步成功，为其向全球的扩张奠定了基础。

　　到上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阵营的解体，这似乎又从反面印证了新自由主义的成功。于是，新自由主义又开始从学术和理论逐渐走向政治化，并发展为西方国家推行经济全球化的重要理论和意识形态。它在国际实践中表现为“华盛顿共识”，就是要推行以市场为导向的自由放任政策。在经济上，新自由主义要求放松各种管制，推行市场至上原则，推行私有化，否定国家福利。在政治上，否定社会主义和公有制，反对任何形式的国家干预。在国际交往上，要求实现商品和服务的自由贸易，资本的自由流动，投资的自由化，并宣扬民族国家主权消灭论。

　　新自由主义政策在西方国家虽然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但也产生了明显的消极后果，那就是加剧了社会的两极分化，直接损害了社会下层和劳工的利益。新自由主义给非西方国家带来的恶果似乎要比正面的作用更大、更明显一些。比如拉美可以说成为新自由主义的试验场，按照美国意图设计的新自由主义的改革方案在那里实施得最为彻底。(277页)但最后的结果却是社会分化加剧；经济上严重依赖外资，爆发了严重的金融危机和经济危机；在政治上动荡不安。在俄罗斯和东欧国家，实施以新自由主义理论为基础的“休克疗法”在推动各国向市场体制转轨的同时，也使各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

　　所以，一般人都认为，新自由主义是西方国家推行资本主义全球化的意识形态，是操纵在西方国家手中推行有利于其自身利益的工具。有的学者则直接把新自由主义与资本主义联在一起，比如有人把20世纪后二十年的资本主义说成“新自由主义”。(杰拉德·都曼尼、多米尼科·莱维，《新自由主义(反)革命》，阿尔弗雷多·萨德-费洛、黛博拉·约翰斯顿，《新自由主义——批判读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11)有人称新自由主义是资本主义的一次重组。(阿·坎姆贝尔，《新自由主义在美国的诞生：资本主义的一次重组》，阿尔弗雷多·萨德-费洛、黛博拉·约翰斯顿，《新自由主义——批判读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251—267)。我国学者则提出，新自由主义的本质是国际垄断资本主义的理论体系。(何秉孟，《新自由主义及其本质》，《新自由主义评析》，中国社科院“新自由主义研究”课题组，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3—30)

　　再说世界银行、世贸组织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它们分别管理着全球经济中货币、贸易和投资领域，对世界经济具有无比的影响力。人们对它们耳熟，所以，我们在这里不用一一讲述它们的身世，只要指出这一点就足够了：虽然它们头顶着“国际”或“世界”的帽子，但它们都掌控在以美国为主的西方国家手中。比如在世行内部，美国独自控制着16%以上的投票权，对世行任何一项重大决议都拥有否决权。并且按照惯例，世行行长的职务均由美国总统提名，并始终由美国人担任。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世行行长沃尔福威茨的“女友门”丑闻，引起国际社会对美国在世行的垄断性地位的不满。但要改变美国在世行内现有的“一股独大”的格局，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即便有所改变，那也必定是由美国独控变为由以美国为主的西方国家共同来操控。这意味着在目前的条件下，世界银行等国际经济组织主要是以美国人的价值观和准则来运作的。或者说，是西方国家制定好了游戏规则，由它们来实施和监督游戏规则，并由它们来解释游戏规则。非西方国家要想从它们那里得到好处，先得接受它们的条件。比如发展中国家在遇到危机时想要从国际货币基金那里得到贷款，得先接受该组织开出的缓解危机的药方，即所谓的结构性改革方案，通常包括受援国要紧缩国内信贷，削减公共部门开支、实行货币贬值，进一步开放资本金融市场，等等。世界银行在给第三世界国家发放贷款时也附加一些条件，如削减关税，取消各种进口限制，取消食品补贴，推行国有企业私有化，放松对资本和金融的控制等。世贸组织也同样存在偏袒西方国家的问题。这个以促进贸易自由化为责任的国际经济组织在行动上偏向于让西方国家获得更大的贸易便利和自由，比如因为在工业制成品方面有比较优势，西方国家就极力主张推行贸易自由化，大家都来减低关税，减少贸易壁垒，这样，西方国家的工业品就可以方便地打入发展中国家，为本国企业、行业谋取利益。而在农业和纺织行业这些处于劣势的经济领域，西方国家却推行贸易保护主义。

　　人们现在往往持这样的看法，认为这些国际经济组织和机构是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向全球推行新自由主义的工具，因而它有明显的利益倾向性。今年4月29日，出席“玻利瓦尔美洲国家替代计划”第五届首脑会议的玻利维亚总统埃沃·莫拉莱斯还在抱怨世界银行在解决政府与跨国公司的经济争端中总是为后者说话。他说，“我和其他拉丁美洲国家的政府领导人都认为，政府从没有赢过争端官司”（新京报，Ａ１３，2007－05－02），赢家总是跨国企业。的确，新自由主义是为跨国资本的全球流动鸣锣开道的，三大国际经济组织是为跨国企业保驾护航的。如果不是站在跨国公司一边，世行就搞错了自己的身份了，因为跨国公司是经济全球化的真正主角。

　　那么，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跨国公司的面貌。

　　跨国公司离我们很近，麦当劳、索尼、微软、西门子就是跨国公司的代表。在中国，到处都以招徕跨国公司的投资为荣，因为跨国公司落户意味着一地的投资环境好、经济发展水平高、税收多了、就业机会扩大了，地方官员有了政绩。因此，跨国公司受人欢迎。但与此同时，放眼世界，到处都在反跨国公司，以至有人也把反全球化运动称为“全球反公司运动”。

　　那么，跨国公司到底是怎样的机构呢？《全球化进程中的反全球化运动》一书的作者说，跨国公司既是经济全球化的主要推动者，也是全球化的重要载体，是经济全球化的重要象征和标志。(232页)其实，跨国公司就主体而言就是资本主义发展到目前为止最有技术水平、最有经济规模、对社会经济生活最有影响力、也是最具破坏力的代表性企业。因为是企业，它们与其他经济实体一样为社会经济的发展做出贡献；因为是资本主义性质的企业，它们在全球到处投资是资本逐利的本性所驱使的；因为是顶尖的资本主义企业，它们比其他类型的企业更显示出唯利是图的本性，它们所造成的消极后果影响也更大。

　　为了寻求利润最大化，跨国公司挑战民族国家的主权；它们将生产转向成本低廉的其他国家而不顾及减少母国的税收和劳动岗位的后果；它们也不惜破坏投资地区的生态和制造环境污染；与所有的资本主义企业一样，它们也践踏劳工权益，在光鲜的公司旗帜下进行生产的企业经常就是“血汗工厂”。今年3月末，广州媒体报道麦当劳违规用工问题，劳动时间严重超时，小时工资低于当地规定的最低标准。此后，全国总工会对其他省份的调查发现，麦当劳、肯德基等著名的洋快餐企业普遍存在违法用工的情况。可见，跨国公司在本性上仍是唯利是图的资本主义企业。

　　新自由主义、三大国际经济组织和跨国公司三位一体，它们构成了全球化时代的资本主义体系的基本面貌和特征，是全球化的象征或标志。其中， 新自由主义是主导全球化的意识形态，国际经济组织是全球化的积极推动者，跨国公司是全球化的积极参与者，资本正是借助于它们的力量在全球疯狂扩张。全球化是资本主义的全球化，全球化进程中出现的各种消极后果，直接或间接地与它们有关。所以，它们很自然地成为反全球化运动攻击的对象。

　　
　　　　　　　　　　　　　　　　　　　　　　　四

　　反全球化运动的实质就是反资本主义，不是我个人的看法。确切地说，很多人都持有这个观点。比如，英国学者阿列克斯·卡利尼科斯就明确指出，“就我看来，以‘反资本主义’来称呼这一运动比较恰当”。（阿列克斯·卡利尼科斯， 《反资本主义宣言》，罗汉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13）

　　《全球化进程中的反全球化运动》一书的作者们也已经踩到了“资本主义”的边。比如他们十分明确地指出，全球化的实质就是资本主义全球化。从逻辑上讲，这就意味着反全球化运动的性质就是反对资本主义。的确，从他们所叙述的内容来看，读者完全能够从书中读出反全球化运动的反资本主义性质。但他们没有特意去挑明这一点，而是反复强调反全球化运动是反对新自由主义全球化，这让人感到遗憾。前已讲到，新自由主义是西方国家推行有利于自身利益的工具，是资本主义全球化的意识形态。反对新自由主义当然也就是指反对资本主义。但是，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只不过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当前阶段，如果能直截了当地指出反全球化运动的反资本主义性质，那么，该书的作者们算是一脚踩到点子上了，而一切曾经引起人们思考的及令人困惑的问题，比如查韦斯为什么要退出世行和世贸组织？世界各地为什么到处发生反全球化的抗议示威，不仅是发展中国家对全球化不满，西方国家的人民也积极投身反全球化运动？为什么有些在全球化发生之前早已存在的问题也被反全球化人士归咎于全球化？便可迎刃而解了。

　　就在我准备交出这篇评论时，又从报上读到一则消息，那位在4月份抱怨世界银行总是替跨国公司说话的玻利维亚总统莫拉莱斯在5月22日的一次论坛上说：“跨国公司为了积累资本总是要挑起矛盾，而资本积聚在少数人手中的话，人类的问题就没办法解决。因此，我得出一个结论，资本主义是全人类最凶恶的敌人。”(新京报，2007-05-24)莫拉莱斯的这两次讲话的间隔不出一个月，而对问题的认识可谓已大彻大悟。

　　我坚持认为反全球化运动的实质就是反资本主义，并不是为了贬低资本主义。相反，我倒认为资本主义是当今世界最重要的生活现实，从16世纪以来，资本主义就成为这个世界越来越重要的现实，它对人类文明进步的作用是以前的任何一种社会经济制度不可比拟的，差不多在一百六十年前，《共产党宣言》里说过，资产阶级在它过去一百年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所创造的生产力的总和还要多，还要大。这个评价足矣，资本主义发展到现在，使世界的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借用一下《共产党宣言》的作者的话，我们可以说， 资产阶级在过去二十年的全球化进程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所创造的生产力的总和还要多，还要大。但这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我们也不必因为资产阶级的贡献大而避谈资本主义所造成的消极面，不必以为反对资本主义的丑恶面就等于是否定资本主义的进步性。资本主义是指一定的生产方式或经济制度，它在历史上和现实中是一种客观的存在。它既有积极的作用，也有消极的影响，它的消极面不因为它对人类进步所做出的贡献巨大而消失。客观地认识资本主义的两面性，深刻地认识全球化的资本主义性质和反全球化运动的反资本主义性，对于像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如何更好地融入全球化，如何既能利用资本主义创造的优秀成果，又可以避免资本主义的消极影响，以及如何与三大国际经济组织打交道等，都会有很大的帮助。

　　如果说，探索反全球化运动的道路要走一百步才算走到尽头，如果说该书的作者只差一步就踩到反全球化运动本质的点子上，那么，这也意味着在这一领域，他们基本上走过了全程。除了对揭示反全球化运动的本质尚未到位之外，这本书对于反全球化运动的叙述几乎无可责备，作者们把反全球化运动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在我所看到的关于反全球化运动的中文著述中，这本书的叙述是最为全面和翔实的。我相信，读过这本书的人，会对以后还会发生的各种形式的反全球化运动做到心中有数。

　　这本书虽是一本学术著作，但它的可读性还蛮强。书不大，32万字，有些内容比较生动，比如发生在世界各地的街头示威抗议活动，抗议者与警察之间的对峙和冲突等。几乎所有的抗议活动都是在最近的十多年里发生的，并经媒体播报过，经常关注时事的人，如果记忆力好，可以很快回忆起这些活动若干年前在媒体上显现的鲜活画面，与读其他的学术性著作相比，读这本书不会觉得费劲。■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