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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平:《读书》新的十年有新时代的烙印

火烧 2007-06-11 00:00:00 思潮碰撞 1025
《读书》杂志历经十年发展,展现新时代烙印,涉及人文精神讨论、知识分化与专业与综合的平衡,通过精选文章反映时代变迁与思想动态。

黄平谈《读书》全文

  近日,一套六本的“《读书》精选”丛书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这套丛书以专题的形式,选编了10年来《读书》杂志的相关文章。就汪晖、黄平执掌《读书》10年来的相关问题,以及学界、读者、作者等对于《读书》的各种意见,本报记者采访了《读书》杂志执行主编之一的黄平。

  黄平:任何一本杂志都有时代烙印

  转变是时代要求

  新京报:在1979年到1986年的陈原-范用时代,《读书》是以《读书无禁区》发出压抑之后的呐喊,1986年到1996年沈昌文时代的《读书》就像一个“各花入各眼”的百花园,人们总能在里面找到自己的钟爱,到你和汪晖执掌《读书》的1996年,“人文精神大讨论”进入尾声,“读书精选”的前言里面也写到了,《读书》风格的转变是与时代紧密相连的,它是一种必然吗?

  黄平:事后来看,与我们当初接手时的想法是不一样的。陈翰伯、陈原、范用先生当初大概也没有想到,《读书》在上世纪80年代会产生那么大的影响。他们几位是出版界的前辈和泰斗,执掌过商务印书馆、国家出版局,粉碎四人帮以后,他们觉得应该有一份给知识分子读的小刊物,但也没有想到《读书》客观上成了思想解放的产物也促进了思想解放。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读书》与其他杂志一样,是时代产物,即使是当事人,你事先无法设计和预测。事后你可以说,它引起了关注也好,争论也好,产生了什么作用也好,只能是事后总结——而且更应该是旁人后人来总结而不是当事人自己说。

  汪晖和我当时可以说是临时或者说比较突然地来《读书》杂志做编辑的,三联的老总董秀玉女士当时说找我们帮帮忙,我们当时也没想到要帮这么长时间的忙,我甚至想的无非是一年两年,居然一下子就过了10年。现在10年刚过,我们俩现在也还没有撒手,在这种情况下,也谈不上总结,无非就是10年来在《读书》上的一些文章按照专题把它编出来。因为很多读者来找我们,说哪几期没看到,哪几期丢了。这也是编这套文集的一个考虑,也考虑到应该有个“精选”之类。至于说风格,时代本身的影响是最重要的。我个人不大喜欢“必然”这两个字,历史发展总是有人们努力在其中,当然不能随心所欲,而是作者、读者、编者等多种合力的结果,而不是像地质变化、潮涨潮落那样有一个自然规律。

  新京报:你们在本书序言里面说道,上世纪90年代,像80年代以改革开放为基本尺度的“共识时代”已经消失,知识也开始分化,整个社会也开始分化,这也会导致学者们在学术领域做得更专业,更艰深吗?
黄平:分化是跟明显的,专业化也越来越厉害。但《读书》不是一个专业性杂志,在时代分工越来越细、越来越专业化的时候,一个社会应该有比较综合或不那么专业化,能用比较明白的方式直接讨论思想问题和文化问题,而不是把它们分散到入政治学、法学等里面去讨论。当然,这些专业学科是基本的,没有这些,综合讨论展不开,但是,高度专业化讨论有一个缺点,就是只有本圈子内的人才愿意看,也才看得懂,作为社会,它有一些公共话题,如全球化、道德和文化的重建,等等,所以也需要有综合性的杂志和其他平台来讨论。

  学究气太重不是初衷

  新京报:这一点没有什么争议,但是,一部分读者认为,这些年来的《读书》学究气太重,学院气息太浓,范用先生也说《读书》上的一些文章自己看不懂了,你怎么看?

  黄平:这当然不是我们的初衷。我们当然愿意并努力使它继续是保持着中国悠久的人文传统的、文字比较流畅的、直接面我们的文化与思想问题的非专业性刊物。即使是有些比较艰深、学术性很强的文章,如果没有一定的感召力,别人是不会读的。从读者数量来说,这10年来《读书》的订户是上升的。范用等前辈严厉批评我们,那是对《读书》的爱护,而且,对前辈,我们永远只能是高山仰止,他们的学问功底、文字功底和编辑经验,是我们永远无法企及的。

  晦涩这个问题出现的原因首先还是时代的问题。一些文章即使有一些专业、生僻的词汇和不顺畅的表达(甚至我们都不喜欢的文风,我在编辑后记中也写过,甚至呼吁、抱怨过,一些稿子拿到手先丢下,丢下又拿上来,就是嫌文字不够好,让作者们不断改的时候也是很多的,甚至为此还得罪过一些作者),但是,这里边有一个深刻的矛盾:这个时代也许有一些需要哪怕是暂时用专门的术语、词汇表达的问题。有的问题可能是原有的很美的文字处理不了的。如果我们承认中国正在面对前所未有的大变局——10几亿中国人连续近30年的时间里,在社会、经济、政治、文化、法律乃至于环境、个人生活、思维与交往方式等全方位的剧烈变化,在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也是少有的。在这个意义上说,有很多问题可能是传统的人文传统---中国优美的文言文传统乃至五四以来白话文的传统,包括一些前辈写的优美的散文传统---所没有面对也没有处理过的,有些文章也许很晦涩,但是这些问题本身对我们这个时代来说太重要了。比如关于东亚金融风暴的讨论,关于亚洲问题的讨论,关于苏东问题的讨论,有些人物我们可能没有听说过,有些概念“像虚拟资本”是90年代才出现的,我们到《读书》参与编辑工作的时候,发生了亚洲金融风暴,我们这里接着有了长江大洪水,到1990年代末期,下岗、三农、环境等问题越来越突出。从金融风暴一直到“911”,全球化以这种形式来展开,有些问题本身是新的,作者要完全吃透了再消化,再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来表达,是需要时间的。老实说,有些文章发表出来,不仅读者不满意,编者也不满意,可能作者也不满意。但是问题本身是重要的——这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所以不在于我们想它通俗还是想它晦涩。第二个原因,我们希望把《读书》办得有中国文化底蕴的,和中国语言美学意义上的表达。但是说实话,这个很难,也越来越难了。前辈们相继谢世或者因为年龄原因而撩笔,很多新一辈作者不仅文言文训练差,白话文也表示那么好,外文更够戗,这种情况下,他们来写,我们来编,你可以想象,我也相信,有些作者在《读书》发表了文章,自己也很不满意。第三个原因其实也是时代的问题,80年代,《读书》也刊登过一些翻译很拗口的文章,三联也出版过一些翻译不怎么顺的书,当然译者后来又修订了。但是,有些著作的原文就是很晦涩的,像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就是这样,那个时候也的洛阳纸贵。商务重版的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在德国能读懂的人也很少。但是,这些书在80年代一下可以发行几十万册。根本不是因为它写得好,而是它所涉及的问题与时代切合。它提出的问题是这个时代所关心的,所以年青人读不懂也要读。其实哪个大变革的时代都有这个问题,社会变迁在前,文字上语言上怎么反映这个变化,对读书人来说是个挑战,不只是语言表达方式,更是对问题本身的理解,需要新的思想和文字,新东西一开始一定的“夹生”的。

  拓展学科领域是有意为之

  新京报:从事实判断来说,你们执掌的《读书》引发的讨论也好,专题也好,所涉及的范围比前两个时代都扩大了,这是你们既定的计划吗?

  黄平:计划谈不上。我参与《读书》的编辑工作,有一点很明确,就想拓展它的领域。中国素来有一个清议的人文传统,这本来很好,现在也特需要。美中不足的是,文人雅士有时孤芳自赏,保持自己的清高和纯洁,缺点是影响面比较小,对时代问题的敏感比较差。1996-97年,中国面临着那么多新的问题,这要求我们的走出“象牙之塔”。这一方面是时代要求,另一方面,如果我们不关心时代、当下,不关心我们的左邻右舍,缺乏世界眼光,那么我们这个清高其实是假的,真正思想上的勇气是敢于面对当下的任何尖锐挑战,至于你的回应是不是那么正确,能否被别人接受,那是另外的问题。《读书》的读者主要是青年学者,背后有那么庞大的知识群体为你写稿,它更应该面对这些新的问题、挑战、领域和冲突。所以,至少可以说,有所拓宽,是我们的考虑。

  新京报: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使读者看到一些没有想到的新问题,新知识,新观点,但可能带来了另外一种效应。比如过于分散,没有重点了。

  黄平:第一,《读书》使一个综合性的杂志,不是专业性的;第二,它又是思想、文化类的。在这两个定位下,是否应该一定有一个不分散的东西,这是一个问题。比如,你可以集中到文史哲,甚至文史哲里面只讨论史,甚至更集中到只讨论中国历史,那就不是《读书》了。1980年代有很多很有影响的杂志,现在不那么引人关注了,两个原因:一个是商业化的冲击使有很深学理的杂志包括《历史研究》、《哲学研究》越来越没有市场,不像80年代那样有影响了,但也有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它们太专业了。国内有那么多的专业化杂志,后面还有专业化群体、学会,《读书》要不要走不分散的道路,还是要把它打开?如果没有必要的面,所谓思想的深刻性也是很难的。

  新京报:一些批评认为,《读书》没有抓住当下社会最核心的问题……

  黄平:怎么批评都行,不过有些批评者可能是没有认真读《读书》,这也不用编辑自己讲了,也不用去看过去10年的全部《读书》,只要客观地看看这六本集子,我觉得应该很清楚,它对当代、当下甚至部分超前问题的警觉、讨论和尖锐性是有的。我们讨论考古问题的时候有人给我们来信,怎么讨论起考古问题来了,是不是要逃避现实?其实,考古学在中国的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有实质性进步,也是中国学者能拿出东西的领域,而很多人平时是不会去看考古学报的。而考古学的一个发现,可能会改变我们过去几千年对中国历史的认识。如果《读书》还叫一个人文的刊物,连考古学也容忍不了是说不过去的。另外,我们96097年一来有几次圆桌,其中也有讨论三农问题的,有讨论大众文化、亚洲问题、国际局势的,客观的把《读书》与其他杂志相比,它与现实的紧密性和当下性应该是不弱的,甚至是可以说相当强。

  《读书》应该有多种声音

  新京报:有一些读者认为,像甘阳、崔之元、韩毓海、旷新年、王绍光等人的文章刊登过多,《读书》的包容性没有那么强了,你怎么看?

  黄平:如果一些朋友把《读书》定位或者预期为“自由主义阵营”的刊物,那么《读书》可能会让他们失望。我们希望它是百家的,而不是一家的,自由主义只是百家中的一家。何况中国的自由主义与其他很多主义一样是极不成熟的,还没有形成什么学派和阵营。在这种情况下,听一些、发表一些不是这个阵营里面的人的文章,对于完善自己的思想是有好处的,真正的思想一定是在不同意你的人的论辩中形成和完善的。客观上,甘阳等人的文章很少。我们觉得,80年代的共识被打破以后,变迁的一个结果就是利益多元化、思想多样化,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杂志要作为时代的反映,应该有各种各样的东西。第一,这个杂志至少没有正式拒绝任何管它是什么派别和阵营的文章,这从这6本集子中就可以看到,至于有些朋友后来不愿意给你投稿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一个杂志总会不断变换作者和读者。如果有人说不喜欢现在的《读书》了,那也很正常,就像我和汪晖也会哪一天不喜欢再办了,这个是客观的过程。

  另一方面,你提到的那些人中包括崔之元,他1997年发表了一篇关于制度创新的文章,在此之前的1994年,崔之元在香港的《二十一世纪》上发表过一篇警惕自发私有化的文章,从此崔就被说成是一个反对改革,或者反对市场化的形象,《读书》就再也没发他的文章。等我和汪晖发了他这篇谈制度创新的文章,就成了不得了的事了。他的文章为什么不能发?一家之言也应该发,文章写来有一定道理,哪怕是我们编辑不同意,也可以发。《读书》发了很多文章我们也都不同意。另外,这10年来,我们有意为之的就是开辟一些新领域,找到一些新作者,像温铁军,虽然他不是年青人,但他以前从没给《读书》写稿。陆学艺也是这样,老人新作者,也还有一些新人是所谓“无名小卒”。

  过去给《读书》写稿的大多是文史学界的名流,也有部分像崔之元这样当时比较年轻的人。对我们来说,《读书》应该有多种声音。

  新京报:无论是陈翰伯、陈原、范用还是沈昌文先生,他们本身是搞出版出生的,你和汪晖都是学者来做编辑,你们有自己的学术底色和学术观点,这可能会影响你们对一些文章的学术观点的判断和取舍,这与作为《读书》编辑所需要的包容性有一种内在的紧张,你怎么看?

  黄平:我不同意这一点。陈翰伯、陈原、范用还有沈昌文先生,都是一些资深前辈,我们难以比肩。像陈原先生本身也是著名的语言学家,不只是狭义上的编辑,他们至少是思想者,是知识分子,对问题有自己明确的判断,不能说他们只有编辑的那一面,我们是所谓“学者”。如果我们有不如他们的地方,那是我们的功底不够,也有知识领域的盲点,而与我们是否在做学术研究无关。

  另外,任何一个刊物只要是人在办,都会有这些人的特色,我和汪晖办这个杂志,有一些不好的地方,前辈如范用先生和广大读者作者都可以严厉批评,但是,要求我们俩办得跟陈翰伯、陈原、范用一样是不可能的,风格一样也是不可能的。有人说《读书》现在跟80年代不一样了,当然不一样了。今天的中国和80年代的中国也不一样了,不一样是正常的,我们俩做主编有我们的特色,这还用说吗?哪个编辑没有自己的特点呢?没有特点的刊物就好吗?我们觉得编辑《读书》这个工作是有意义的,那当然也有我们的特点。其实任何一个刊物都有自己的标准,对文章也有自己的取舍,这没有什么奇怪。

  新京报:《读书》有一个趋势比较明显,像朱学勤等学者的文章现在很少刊登了。

  黄平:至少我和汪晖刚接手的时候刊发他们的文章并不少,有些朋友的文章是来稿必发,来稿先发。 至于个别朋友开始写后来不写了,开始写得多后来写得少了,这不是个真问题。这里有个作者-编者的互相选择在里面,作为编辑,我们只看文章,作为作者,要考虑自己的角度。总之,我们不应该让技术问题变成思想问题,思想问题变成情绪问题。

  我们没想过培养学术明星

  新京报:在你和汪晖接手《读书》之前,几乎所有中生代学者都在《读书》上发表文章,很多人在《读书》成名。虽然你刚才说也有“新人”是在你们编《读书》时成名,但数量大大减少了,个中原因何在?

  黄平:这首先可能是时代的原因。现在成名的是歌星、演艺明星、体育明星,而不是思想者。不仅在《读书》成名的思想者少了,在任何地方成名的思想者都少了。当年李泽厚一篇文章《孔子再评价》在全国引起那么大的反响,今天他一篇文章的影响至少无法和电视明星相比。现在这个时代的聚焦点不在思想上,甚至不是文化上。这也是大众文化普及了,媒体形式多了造成的文化现实。

  新京报:但是,像秋风等比较有影响年轻一代的学者几乎没有在《读书》上亮相……

  黄平:少数几个人说明不了问题。他们的影响和歌星、影星、体育明星也无法相比。像哈贝马斯、吉登斯来社科院场面还是很热烈,但他们到《读书》来座谈,也没有什么轰动,艾科在欧洲有几百个闪光灯跟着,他前一阵 <读书 >座谈参与人数很有限,如果是像篮球明星乔丹来了,那场面肯定火爆。这是时代的问题。另一方面,学者成名不应该靠公共媒体而应该靠专业,这也是制度性的要求。有些人给《读书》写文章不像当年那么认真了,因为不能作为“学术成果”,不能拿去评职称等等。另外,我们在主观上也没有想过要制造“明星”,没有想要让谁在这里或通过这里成名。客观上有人在《读书》成名,但那不是我们刻意而为的结果。

  新京报:我记得去年有几个学者搞了一个联合声明,认为《读书》后面的编辑者语有公权私用的嫌疑,

  黄平:编辑者语有时我写,有时汪晖写。我觉得用不着因为《读书》是一个公共媒体、公共刊物,就不允许编辑有自己的主张(包括个性和自己的见解)。《读书》不是一个同人刊物,应该百家争鸣,因为如此,编辑也不需要隐藏什么。不能因为它的公共属性,你们主编就不能有自己的东西。世界上没有一家没有主编特色的刊物,这样的要求是过分的。

  新京报:1999年第一期,《读书》发表过一篇甘阳的文章,《自由主义:贵族的还是平民的?》,第二段有诸如“中国知识界的集体道德败坏症”、“中国知识界的集体智力低能症”这样的提法,但文章本身没有提出足够和有说服力的论证,遇到这样过于激烈,近似网络酷评的言论,编辑是否应该处理一下?

  黄平:文章发表后一些读者对此有异议。甘阳当时在境外批评国内的知识界,我们也都在他的批评之列。如果我们大家的智力不低,就不用生气。我觉得甘阳这篇文章,有其尖锐性和个性,我们对其特色有所保留,没有什么不好。标准的语言,科学的论证,那是专业杂志上发表的文章的需要。《读书》发表很多散文和小品,都有自己的语言特色,不能用是否符合“标准”来衡量。我觉得他那篇文章对我们很有冲击性,我们是不是智力低下?这是大家应该反省的,而不是在文字上追究他是不是过激。他这篇文章主要讲的是自由主义是贵族的还是平民的,这个问题是他文章的关键,如果我们能写出关于自由主义的好文章,就可以说明自己不是智力底下了。

  新京报:作为媒体人,我们遇到这种情况时一般都会处理,这是基本原则。

  黄平:《读书》可能和报纸不一样,我们的一个原则是,尽量不删作者的文章。有时是编辑嫌文章长了,才删掉一些句子,但编辑们因此心中也充满了愧疚。看看《读书》10年来发表这么多文章,其中有一句“中国知识界的集体智力低能症”,没什么大不了吧?有人说一两句重话其实是好事,中国知识界真的那么脆弱?

  采写:本报记者张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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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京报刊登部分:

黄平:《读书》新的十年有新时代的烙印
 
作者:张弘  来源:新京报
 
 

  《读书》精选六卷本出版,主编之一接受专访谈“《读书》新十年”

  由汪晖、黄平执掌的《读书》,近年来一直是知识界争论的热点,作为一个万众瞩目的公共平台,它的思想倾向、文风、作者群的改变将无一例外地成为公众话题。作为刊物掌舵人,无疑是形成刊物变化的原因之一。

  在“《读书》精选”丛书出版之际,带着众多问题,本报记者采访了黄平。为,今天的《读书》更当下、更现实。

  有些问题用美的文字处理不了

  有的问题可能是原有的很美的文字处理不了的。有些文章也许很晦涩,但是这些问题本身对我们这个时代来说太重要了。

  新京报:一部分读者认为,这些年来的《读书》学究气太重,学院气息太浓,范用先生也说《读书》上的一些文章自己看不懂了,你怎么看?

  黄平:这当然不是我们的初衷。即使是有些比较艰深、学术性很强的文章,如果没有一定的感召力,别人是不会读的。范用等前辈批评我们,那是对《读书》的爱护,他们的学问功底、文字功底和编辑经验,是我们永远无法企及的。

  晦涩这个问题出现的原因首先还是时代的问题。有的问题可能是原有的很美的文字处理不了的。

  新京报:为什么处理不了?

  黄平:如果我们承认中国正在面对前所未有的大变局,在社会、经济、政治、文化、法律乃至于环境、个人生活、思维与交往方式等全方位的巨变,在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也是少有的。有些文章也许很晦涩,但是这些问题本身对我们这个时代来说太重要了。作者要完全吃透了再消化,再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来表达,是需要时间的。老实说,有些文章发表出来,不仅读者不满意,编者也不满意,可能作者也不满意。

  第二个原因,我们希望把《读书》办成有中国文化底蕴和中国语言美学意义上的杂志。但是说实话,这越来越难了。前辈们相继谢世或者因为年龄原因而撂笔,很多新一辈作者不仅文言文训练差,白话文也表示不那么好,外文更够戗。

  思想上的勇气是敢于面对当下

  真正思想上的勇气是敢于面对当下的任何尖锐挑战,《读书》背后有那么庞大的知识群体为你写稿,它更应该面对这些新的问题、挑战、领域和冲突。所以,至少可以说,有所拓宽,是我们的考虑。

  新京报:从事实判断来说,你们执掌的《读书》引发的讨论也好,专题也好,所涉及的范围比前两个时代都扩大了,这是你们既定的计划吗?

  黄平:计划谈不上。我参与《读书》的编辑工作,有一点很明确,就想拓展它的领域。中国素来有一个清议的人文传统,这本来很好,现在也特需要。美中不足的是,文人雅士有时孤芳自赏,保持自己的清高和纯洁,缺点是影响面比较小,对时代问题的敏感比较差。这一方面是时代要求,另一方面,如果我们不关心时代、当下,不关心我们的左邻右舍,缺乏世界眼光,那么我们这个清高其实是假的,真正思想上的勇气是敢于面对当下的任何尖锐挑战,至于你的回应是不是那么正确,能否被别人接受,那是另外的问题。《读书》的读者主要是青年学者,背后有那么庞大的知识群体为你写稿,它更应该面对这些新的问题、挑战、领域和冲突。所以,至少可以说,有所拓宽,是我们的考虑。

  新京报: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使读者看到一些没有想到的新问题,新知识,新观点,但可能带来了另外一种效应。

  比如过于分散,没有重点了。

  黄平:第一,《读书》是一个综合性的杂志,不是专业性的;第二,它又是思想、文化类的。在这两个定位下,是否应该一定有一个不分散的东西,这是一个问题。比如,你可以集中到文史哲,甚至文史哲里面只讨论史,甚至更集中到只讨论中国历史,那就不是《读书》了。国内有那么多的专业化杂志,后面还有专业化群体、学会,《读书》要不要走不分散的道路,还是要把它打开?如果没有必要的面,所谓思想的深刻性也是很难的。

  新京报:一些批评认为,《读书》没有抓住当下社会最核心的问题……

  黄平:怎么批评都行,不过有些批评者可能是没有认真读《读书》,这也不用自己讲了,也不用去看过去10年的全部《读书》,只要客观地看看这六本集子,我觉得应该很清楚,它对当代、当下甚至部分超前问题的警觉、讨论和尖锐性是有的。我们讨论考古问题的时候有人给我们来信,怎么讨论起考古问题来了,是不是要逃避现实?

  其实,考古学在中国的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有实质性进步,也是中国学者能拿出东西的领域,而很多人平时是不会去看考古学报的。而考古学的一个发现,可能会改变我们过去几千年对中国历史的认识。如果《读书》还叫一个人文的刊物,连考古学也容忍不了是说不过去的。

  《读书》的包容性有自己的特点

  真正的思想一定是在不同意你的人的论辩中形成和完善的。一个杂志要作为时代的反映,应该有各种各样的东西。

  新京报:有一些读者认为,像甘阳、崔之元、韩毓海、旷新年、王绍光等人的文章刊登过多,《读书》的包容性没有那么强了,你怎么看?

  黄平:如果一些朋友把《读书》定位或者预期为某一方阵营刊物,那么《读书》可能会让他们失望。我们希望它是百家的,而不是一家的。在这种情况下,听一些、发表一些不是这个阵营里面的人的文章,对于完善自己的思想是有好处的,真正的思想一定是在不同意你的人的论辩中形成和完善的。我们觉得,80年代的共识被打破以后,变迁的一个结果就是利益多元化、思想多样化,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杂志要作为时代的反映,应该有各种各样的东西。第一,这个杂志至少没有正式拒绝任何管它是什么派别和阵营的文章,从这6本集子中就可以看到。

  另外,这10年来,我们有意为之的就是开辟一些新领域,找到一些新作者,像温铁军,虽然他不是年轻人,但他以前从没给《读书》写稿。

  陆学艺也是这样,老人新作者,也还有一些新人是所谓“无名小卒”。对我们来说,《读书》应该有多种声音。

  新京报:无论是陈翰伯、陈原、范用还是沈昌文先生,他们本身是搞出版出身的,你和汪晖都是学者来做编辑,你们有自己的学术底色和学术观点,这可能会影响你们对一些文章的学术观点的判断和取舍,这与作为《读书》编辑所需要的包容性有一种内在的紧张,你怎么看?

  黄平:我不同意这一点。

  陈翰伯、陈原、范用还有沈昌文先生,都是一些资深前辈,我们难以比肩。像陈原先生本身也是著名的语言学家,不只是狭义上的编辑,他们至少是思想者,是知识分子,对问题有自己明确的判断,不能说他们只有编辑的那一面,我们是所谓“学者”。如果我们有不如他们的地方,那是我们的功底不够,也有知识领域的盲点,而与我们是否在做学术研究无关。

  另外,任何一个刊物只要是人在办,都会有这些人的特色,我和汪晖办这个杂志,有一些不好的地方,前辈如范用先生和广大读者作者都可以严厉批评,但是,要求我们俩办得跟陈翰伯、陈原、范用一样是不可能的,风格一样也是不可能的。有人说《读书》现在跟80年代不一样了,当然不一样了。今天的中国和80年代的中国也不一样了,不一样是正常的,我们俩做主编有我们的特色,哪个编辑没有自己的特点呢?其实任何一个刊物都有自己的标准,对文章也有自己的取舍,这没有什么奇怪。

  主编的特色就是刊物的特色

  《读书》不是一个同人刊物,应该百家争鸣,因为如此,编辑也不需要隐藏什么。不能因为它的公共属性,你们主编就不能有自己的东西。世界上没有一家没有主编特色的刊物。

  新京报:在你和汪晖接手《读书》之前,几乎所有中生代学者都在《读书》上发表文章,很多人在《读书》成名。虽然你刚才说也有“新人”是在你们编《读书》时成名,但数量大大减少了,个中原因何在?

  黄平:这首先可能是时代的原因。现在成名的是歌星、演艺明星、体育明星,而不是思想者。不仅在《读书》成名的思想者少了,在任何地方成名的思想者都少了。当年李泽厚一篇文章《孔子再评价》在全国引起那么大的反响,今天他一篇文章的影响至少无法和电视明星相比。

  现在这个时代的聚焦点不在思想上,甚至不在文化上。这也是大众文化普及了,媒体形式多了造成的文化现实。

  新京报:但是,像秋风等比较有影响年轻一代的学者几乎没有在《读书》上亮相……

  黄平:少数几个人说明不了问题。他们的影响和歌星、影星、体育明星也无法相比。

  像哈贝马斯、吉登斯来社科院场面还是很热烈,但他们到《读书》来座谈,也没有什么轰动,艾柯在欧洲有几百个闪光灯跟着,他前一阵在《读书》座谈时参与人数很有限,如果是像篮球明星乔丹来了,那场面肯定火爆。这是时代的问题。另一方面,学者成名不应该靠公共媒体而应该靠专业,这也是制度性的要求。有些人给《读书》写文章不像当年那么认真了,因为不能作为“学术成果”,不能拿去评职称等等。另外,我们在主观上也没有想过要制造“明星”,没有想要让谁在这里或通过这里成名。客观上有人在《读书》成名,但那不是我们刻意而为的结果。

  新京报:我记得前几年有学者提出,《读书》后面的编辑手记有公权私用的嫌疑,你认为呢?

  黄平:编辑手记有时我写,有时汪晖写。我觉得用不着因为《读书》是一个公共媒体、公共刊物,就不允许编辑什么主张包括个性和自己的见解都不能有。《读书》不是一个同人刊物,应该百家争鸣,因为如此,编辑也不需要隐藏什么。不能因为它的公共属性,你们主编就不能有自己的东西。世界上没有一家没有主编特色的刊物,这样的要求是过分的。

  《读书》的三个时代

  自创刊以来,《读书》先后经历了三代主编的更替:1979~1986年,陈原、范用;1986~1996年,沈昌文;1996年至今,汪晖、黄平。相对而言,前两任主编陈原与沈昌文在形式上更为注重专栏,在作者选择上更关注老一辈作者,在学科领域上更关注文学。

  在陈原、范用时代,《读书》以《读书无禁区》发出了压抑之后的呐喊,并引起了人们的共鸣。在专栏方面,董鼎山开设了“纽约航讯”、“纽约通讯”、“西窗漫笔”等专栏介绍美国文学。金克木、吕叔湘、张中行、董鼎山、黄裳、王蒙等在《读书》上发表了大量文章,文学类文章比例相当大。

  在沈昌文任职的十年里,《读书》就像一个“各花入各眼”的百花园,人们总能在里面找到自己中意的花朵。这时的《读书》延续了注重文学的特色,开设了大量专栏介绍各国文学:冯亦代在“西书拾锦”专栏发表了81篇文章;吴岳添的“远眺巴黎”写了58篇关于法国文学的文章;李长声的“日知漫录”、“东瀛孤灯”介绍日本文学和见闻;俄罗斯文学则有蓝英年的“寻墓者说”。此外,诗歌有王佐良的“读诗随笔”;音乐有辛丰年的“门外读乐”,李皖的“听者有心”;美术有尹吉男的“独自扣门”;翻译有董乐山的“译余废墨”;经济有樊纲的“现代经济学读书札记”;思想有赵一凡的“哈佛读书札记”等等。

  这一时期,为增强思想性和可读性,沈昌文引介了新学人,如赵一凡、钱满素、张宽、崔之元、汪晖、樊纲和刘军宁等人。

  从1996年至今,汪晖、黄平执掌的《读书》文学类文章大量减少,学术化倾向明显,关注的学科领域大大拓宽。思想类、政法类、建筑、考古、人文地理、国际关系、女性主义、大众传媒研究一类文章增多,关注的重点包括三农问题、全球化、亚洲问题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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