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剑雄:半截文章和一个问题
西南新左翼文艺群-大众笔会:师者自道
倪剑雄:
半截文章和一个问题
二十几年前,我在某学校任绘画老师。当时出于对美术的热爱和思考,搞了一套教学方法。这个教学法在十所学校作过试教,前后大约两个学期。其后虽然没有再任教接触学生,但仍然对这套教学法的细节作了持续的思考。这套教学法所以叫“逆法”,就是因为它的立意、施教、作业,统统跟一般美术教学相反。我当时几乎是空着黑板上绘画课,不用范画,也不示范怎么画,甚至不管学生画什么,学生的作业都五花八门。第一节课,我就要求学生:坚决不跟着老师画、坚决不画得跟真的一样、坚决不画人家画过的东西,而且一定要下笔画了再思考。我们这样学的目的,就是要充分发挥我们的创造力,要学会越来越跟其他人不一样。
这种教学方式、目标的特别,对于保护学生的学习动力和创造力、以及对视觉美的正确理解很有帮助。实际教学结果也非常令人满意。但我一直无法把这个教学方法推广到正式的教学当中去,也无法把自己为此编绘的一本图书推向市场,更没有条件把这个教学思路延展到其他科目教学里面去,尽管我那几年为此思考了很多很久,直到今天,也只留给我无尽的遗憾。另外,还涉及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前一阵,我跟我们群的清风茶客偶尔说到这个事,就随便在网上找找,本是想找几幅当时学生的绘画给他看,结果意外发现,竟然还有人把我后来为这个教学法写的一篇随笔作为教研文章转发出来。这个文章其实也没有深入、认真地写,更没有触及具体教学的方法。主要原因,就是出于维护自己知识产权的考虑。这个问题,也是一个格外有意思的问题,是真问题。我现在还真想问一下:我们有没有新左翼的理论家,来给大家提供一个正确的关于知识产权问题的思路;我们新左翼,应该怎么对待这些具体的问题?
——这次我先把这个隔靴瘙痒的文章拿出来凑凑数,续貂谈谈具体的美术教学。
这套教学法的起因,是不满足于当前少儿美术教学当中存在的种种问题。这些问题的存在,大大扭曲了艺术教学的初旨、并也降低了艺术教学的效率。
就少儿绘画教学而言,我们面对的最大阻力,是人性自然表达介质的不均衡化造成的人类心灵对语言表意功能的过度依赖。由于人类语言的过度的扩张性,使人在进化过程中持续丧失着自身心灵对外界的直觉感悟能力和对内在感受的非语言(即音乐和绘画)表达能力。这些能力恰恰和人的潜在创造力的发展和发挥有着密切的关系,是现代人类必不可少的基本素质。
一方面,随着人类自身的进化发展,人类心灵和情感也日益丰富发达,以语言表意的有限性远远不足承载人类心灵和情感的繁复和细微,它需要有越来越丰富的表达手段,这就对人提出了艺术气质方面的要求。另一方面,随着社会分工的发展,人类社会生活的进一步有序化,也同时促使了人类对自身理性能力的倚重,相应的,人类心灵当中的直觉、幻想、自由创造等等能力也受到空前压抑而持续衰退。少儿艺术教学的意义,就是利用少儿心灵相对自由的机会,对这种文明发展必然带来的不幸后果作尽可能的补救。但当前我们的美术教学做到了这一点吗?没有。
这里有大的文化误解的原因,在这个大的背景上,许多从事艺术工作的人,也未必具备应有的内在的艺术素质。对于现代绘画艺术,许多大师级的画家也深感迷惘,有的还一再出来横加讥讽。其实,这就说明,有相当多的人已经丧失了这样的心灵的自发能力,他们完全把绘画变成了另一种语言,从形状、色彩、各种质地表现出来的“意义”,如果不归结为能够用语言加以复述的述评性“欣赏”的特定结构(例如一个意义前定的战争场面或者蕴涵某种“诗意”的物象、景致等),那么,这样的对象几乎就没有作为绘画存在的资格。艺术在此直接堕落成了语言的附庸,要么就放任在不可捉摸的造物的领地,让人这个绝对积极的主体自我贬低成贫乏无力的复写者。
对于少儿绘画,我们也就要求它彻底的具备这样的复印机一样的特质,复述和描摹的成功与否成了教学中唯一可行的操作标准。——但我们对艺术教学的期许仅仅是这种复制能力的培养吗?从国家的教学大纲到老师的现场宣示都不是这样的,我们讲的是要通过少儿艺术教学促进学生“审美能力”和“创造能力”的发展。可是谁想过,“审美能力”和“创造能力”的发展和我们当前的实际教学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现在来看看我们的美术教学都在怎么教学生。
我们不能够去责怪当前少儿美术教学课本的设计者,因为事实上对于“美术到底是什么”,我们还没有一个比较公允的答案。然而,艺术所负载的社会功能却早已取代了它的独立的本质,鸦占鹊巢地从其内部将艺术改造成为完全的工具。人们真正看到的,是艺术在帮助传递信息、造成特殊的传播效果方面的功能,仅仅是因为我们的文化诉求和政治操作在面临“吟咏之不足”时而需要“载歌载舞”以附丽或壮大之。艺术本身的强调想象力、自由表达、创造力的挥霍等特殊功能对于人的发展和社会的活力表达所应有的更为重要的意义被逐步的覆盖、遗忘了。我们的学校教育作为社会理念的集中体现,充分反映了这种买椟还珠似的抹煞。尽管,在少儿美术教学方面的探讨也相对较多,但无论传统的还是“新派”的教育者,至今仍然主要是围绕着“造型能力”的培养在做文章。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小孩的课本和课余美术教本得到证实。虽然,为了增加学习的趣味和对小孩的“审美能力的提高”我们也做点别的事情,例如增加一点名作欣赏和手工操作,却也很难根本摆脱可操作的“能力”的培养这个大的框架——因为美术仍然仅仅是一种“工具”。
对于只用眼睛来看的形象,自然也只能通过对象的可视要素来理解。而色彩、形状等等纯粹的视觉语言,通常是令我们感觉到无比困惑不解的。单纯的色彩有何种含义呢?单纯的形状又能够表达什么“意义”呢?还有不同的节奏、韵律等等……这是通往视觉艺术之国的门廊,抛弃了这些,我们就不能真正领会什么是视觉艺术。由于人的真实的感觉原来已然装载了从遗传而来的密码,使人借助通觉,天然具备将自己对外界感知的信息按艺术的方式归类的能力。人因凭这样的天禀而有了自己的先天的“比喻系统”,它使人在概念和逻辑之外对未知事物作曲折的理解和把握成为可能,同时它也为人的想象力开拓了发散的路径。可惜的是,这种天然的能力被逐渐压抑了。当“艺术”从人性的自由表达的方式变成了和人的自由天性没有关系的工具的时候,它也就成了扼杀人的艺术天分的同谋。
我曾经看到过两幅以扭曲的线条为基本素材创作的绘画。一幅是80年代末国内画家的油画作品,是一个树结巴的特写;另外一幅是二战时期美国一个版画家的作品,画的是一架被击落的盟军飞机落海沉没以后,海面激荡的一圈圈扭动扩散的涟漪,为正俯视图。两位画家的情感,全部通过那扭动的线条得以表达。前者让我们看到了外力对生命的强制和生命的反抗留下的痛苦的刻痕,后者让我们在凝视中听到了回荡不息的哀歌。它们都不是抽象画,但都充分的运用了扭动的线条可以给人带来的通觉造成强烈的情感共鸣。至于抽象作品——如康定斯基的“静止的纯音乐”,完全是形状和色彩的堆积,看起来离我们就更远。这些作品让我们感到无法把握,是不是就天然就和我们的理解方式存在隔膜呢?其实不是。
一个不懂什么现代艺术的人,看见一个扭痕累累的树结巴,也会感受到它被扭曲得是那么“难受”。但要深入理解这种难受背后的意义,却需要相应的阅历和思想。我们面临的麻烦在于,当我们多数人有了足够的阅历和思想时,常常已经不习惯以那么简单的方式去看待世界了。因此,从以语言来理解视象的“诗意”探询,成了既有习惯强加给我们理解视觉语言的最大障隘。
本来,孩子们是可以不去顾忌“难受”之后的意义探询的,他们的直觉总是能够敏锐的捕获使他们感到有趣的物象,但我们教育者却往往喜欢把这些简单的感受升级到“富有意义”的地步,让一切简单的感受被复杂的语言注脚取代。——孩子们热中于模仿塘老鸭“呕哦!”,可以表达其他语言难以表达的特殊感受,但它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在春节的时候教小孩画节日欢庆的场面,无论如何启发,统统离不开合适的造型和合适的情节假设(我们常常认为这就是在启发孩子的想象力),最后,对于个别造型比较熟悉的孩子,我们才会教他如何使画面看起来“富有诗意”。但天知道,其实这里根本没有任何“美术”,只有操作。我们在培养的其实仅仅是用画笔表达语言才能表达的思想和社会“意义”的“熟练的操作工”!
这里的误导来源于两个方面:首先是我们确信美术仅是一种“手艺”,它必须立即就模拟未来的实际应用以使学生得到“学以致用”的磨练;同时,高尚的审美趣味和健康的人格也是可以通过在一堂艺术课上修炼达到的;其次,对于具备相应美术修养的教师来说,困难还在于从纯视觉语言起步根本没有合适的教法——你能够想象教语言却要抛弃语言含义,不需要组词、造句就能够进行下去的吗?不能。那么,我们也没法想象,我教学生“坚决不跟着老师画、不画得跟真的一样、先画了再思考”到底让学生怎么画。这个,我们当然不知道。
但是,既然我们天然具备借助直觉理解物象的能力,那我们就一定有合适的方法来发展这种能力。两条单纯的线——一条象墙上的裂缝一样不规则、一条流畅而富于韵律感——放在我们面前,它会没有意义吗?我们只要不拿“有什么用处”等等高端的要求来对这些简单图象作“意义”“排查”,我们就会发现这两根线条是不一样的,一条比较漂亮,一条不那么漂亮。美的含义从美的感受开始,我们不需要去解释为什么,不用那些“流畅”、或者“笨拙”的概念对位,它已经通过眼睛给了我们选择的依据。美是简单的,孩子们的美更应该简单!
这里,我们看到,即使是抽象的美,我们也是可以接受和理解的。对于少儿来说,这些简单的图象还有便于操作的特点。在涂鸦的游戏快感之外,它也可以给我们的孩子提供进入审美和自由创造殿堂的契机。这一切当负载的意义,是在很久以后才会让孩们自然表达出来的。我们在美术启蒙的早期,只需要让孩子认识这些简单的元素,并通过激发动机来维持他画下去的热情、用给他们留足自由发挥的空间,来激发他们自由创造的热情。这之前我们教育者所能够要做的,就是重新解析视觉审美的各种元素,把它们赠送给我们的孩子们,让他们自由去摆弄。
我说完了。读者肯定还是不知道我的绘画课具体是怎么教学的。我不说,除非有人先告诉我,我们新左翼要不要保护自己的知识产权、具体应该怎么做。
(2014-7-30 成都)
大众笔会(1-5)
(群号:225174960)
[完]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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