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花果山
《童年的花果山》
在我的童年,我们村里有三条小河。东岭有一条长长的山涧,斜插东南,在两山的褶皱处消失,沟涧顶端,有一眼四季不涸的大山泉,顺地势分三级而下,冲击出两个小小的水塘,一条微型瀑布三叠而下,在平地上折而向西,汇聚起西北山褶处流下的泉水,变成一条细流涓涓的小河,穿村而过,将一个小小的山村,分为南北,一座磨的发亮的石桥,连起了南崖(村人读Yai)北崖。
80多户人家,北崖约70多户,南崖10多户,我家住在南崖,向前走30多米,是村里的两个大场,夏天的夜里,这里不只是孩子的乐土,而且也三五成堆的坐满了大人。躺在草垫子上,虽然也做数星星的傻事,但最喜欢的却是听大人讲‘瞎话’(故事)。
比如在我们村南五里的雁卧沟,曾经有一条千年大蛇,粗如粪篓,长约十丈,八步之外,能将人或大牛吸入口内。后来有南蛮子路过,闻听此事,套上一身牛皮衣,携两把尖刀,请村里一个最大胆的人带领,到了雁卧沟。等了一柱香的时间,大蛇出现,南蛮子迎面而上,被大蛇一口吸入肚内,带路的趴在石头后面远远的看到,心想这下完了,却不料大蛇窜出100多步后,竟然鲜血喷涌,寂然不动,而南蛮子却从蛇腹下钻出,毫发未损,原来南蛮子被吸进蛇腹之后,将尖刀狠狠的扎进地里,蛇走刀不走,就此开膛破肚。这南蛮子挖出蛇眼,扬长而去。为什么只要蛇眼呢?因为那已不是蛇眼,而是经过千年修练,早成了夜明宝珠!讲瞎话的人说到这里,总是将手绕场一划:这么老大的一个场,只要有那一颗宝珠,就能照的比白天还亮,就算掉地上一根针,八十的老太太也能不费力的捡起来。
当然还听了许多的故事,但这件事却最能勾起我的贪心。冬天夜长,总想就着马灯看看书,总被干完活的母亲将灯拧熄,把我撵去睡觉,愤愤的上床躺下,总是想:要是我有那样一颗宝珠。。。呵呵,早上起来,发现枕头上有哈喇子,常令我疑心是睡前想到宝珠的缘故。
在附近的村里,数我们村的山场最多,从东岭、将军坟、大顶子、雁卧沟,绵延五里多路。而雁卧沟,在毛主席时代,修了一个大大的水库,由于水源丰沛,形成了我们村里的一条主要河流,自南而下,与村西响湖崖水库流下的第三条河汇合,自南向北,从村西流向北去,当然,村中间的那条小河也汇入这条河。
据说,这两座水库是调集了全公社的社员共同修建的,但受益的只有我们邻近的五个村,旱时能保住70%的田地浇水,在我们这样的丘陵地区,涝是不怕的,只要克服了干旱,就绝对不会受灾,所以自有了水库以来,除非下雹子,我们五个村真正做到了旱涝保收。后来我问起三年灾害饿死人,老人们总是自豪的说:“饿死人?咱这里可没有!到是北崖你二爷爷用一袋粮食娶了你二奶奶,她是河南逃荒来的。”
记忆当中最让我不能忘怀的还是那五里山场,毛主席时代提倡封山造林,绿化祖国,像我们这样山多人少的村庄,有山有水,社员勤劳肯干,到我6、7岁的时候,到处树木葱茏,草盛花繁,两边河岸,弯曲粗大的柳树、树冠如盖的燕子树,直挺云端的白杨树、刺槐树,特别是春天到来,漫山遍野一片青翠,桃花杏花夹杂其中,分外美丽,说一句风景如画,绝没有半点夸张。
我们这一带大多为砂土岭,根据土层厚薄,分别栽植些桃树、杏树、柿子树,枣树,石岩壁缝以及山顶之处,砸上刺槐楂子,以及棉槐腊条等灌木,甚至还套植了一些苜蓿、草木西等,凡是能长点植物的地方,就绝不荒废。
也许柿子树长的快一些,最大的柿子树,我们三个小伙伴手拉手才能围过树身,这些山场由生产队栽植,归生产队所有,但由大队统一管护,设有护林员,建有看山屋子,由年老体弱的社员担任,山上严禁一切打柴搂草行为,有人违反,交大队处理,据说开始的时候处理过两个人,还为此开了全体社员大会,让这两个人在会上向全体社员检讨。有一个腿软的站不起来,还是由两个民兵架着走到台前的,但终于也没讲出话来,两个民兵没架住,出溜到地上了,社员们哄堂大笑,村支书没奈何,教训说:“看你那堆肉,两个人都抬不动你,七尺高的老爷们,还做那丢脸的事,以后再犯,你坐地上也得向全体社员检讨!散会”,后来还被人起了绰号‘二人抬’,也有人叫他‘出溜’的。但从我记事起,却从未听到或看到有人违反,可能是农村人更看重脸面,父母对我的教训最多的也是说;人要脸,树要皮,做人可要堂堂正正的!”
现在想来,还有一个原因也很重要。因为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生产队会在山头上按户分树枝子,就是刺槐,因山头土层薄,只能长刺槐枝子等灌木。多少户就分多少片,然后抓阄,各户自己用镰刀割了推回家垛起来,那时每家都有柴垛,人口多的家庭,必有5个6个的垛,有麦秸树叶青草的,也有地瓜、花生秧的,再就是这刺槐枝子,虽然烧的时候要防止被扎,但火旺撑烧,很多走亲戚的看了,往往要羡慕一下的。
我们这些小孩,当时放学放假之后都要上山的,工作是挖野菜喂兔子,但摘果子、捂柿子却是印象最深刻的,桃、杏、枣成熟的时候尽可以去吃,护林员见了并不禁止,但仅限于就地吃掉,现在想来,那时也没人想到多摘些,放篮子里拿回家。
当时吃的还很挑剔,没熟透的是不屑吃的,赶巧了没有熟的很透的,就会悻悻的离开,但悻悻的时候是很少的,除非故意在不到应该吃的时候去,或者懒的不愿意跑到另一个山头去,而且只要有小伙伴找到了好的,大家是不介意你咬一口后我再咬一口的。
那时对吃并不是特别热心,更感兴趣的攒一些桃核杏核,一个是本身可以拿来做游戏,二是可以作为别类游戏输赢时支付的货币,有耐心的人,钻上小孔,串在一起,这是玩扮和尚必要的道具,那时虽然每个人都喜欢当孙悟空,但当孙悟空的师父,毕竟是不很坏的角色,挂上这样一串佛珠,做一回闭眼念经的糊涂蛋、老好人罢了。只有八戒是个苦角色,不在于干活跑腿,而是在心里觉得这是一个比妖精还不如的坏蛋,好吃懒做,贪心愚蠢,除了拍马屁还挑拨离间,只有输了的时候才没奈何的去当,一旦赢了立马从沮丧转为高兴,在小孩子的心里,光荣和耻辱是很分明的。
枣树长的地方比较危险一点,护林员是严禁我们爬树呀、扔石头砸的,他们认为这是很危险的事,用摇树的办法吧,以我们那点力气也不过蚍蜉撼树,而且以他们的说法,枣是能放住的,最后可以吃晒干的红枣,而且我们也吃过这些老汉们给过的红枣,并不好吃,据护林员们说,这是因为品种是木枣的缘故,所以吃到嘴里就如嚼木头渣子似的。所以,对枣树是印象最淡的,并且当时就很淡的,即使走过树旁,也不会驻足的。倒不如找一些艳离子,拆拆梨子更好吃。还有酸酸的马虎(狼)爪子、柳牙嘴,以及肥肥的茅草根、鲜辣的野蒜,或者捉些蚂蚱,寻一些鸟蛋,用火烤来吃。
而柿子就不这样了,那是要摘了拿回去,放到麦秸垛里,俗称捂柿子,到秋天有柿子的时候,偶尔在家想吃柿子了,只需去麦垛里掏一掏,只要家有小孩的麦垛里,无一例外的能掏到,并且不用感觉不好意思,因为这是可以分享的,自己捂下的,被别人掏去了,从不觉的这是丢失,因为大家的东西就应该分享,能够与他人分享,反而是愉快的一件事。
忘了那时的果子有没有剩下的,是分了还是卖了、还是归了护林员所有,记不清了。但那时美丽的景色,憨厚醇朴的乡风,现在想来,真的恍若隔世了。
上小学的时候吧,开始分田到户,不过印象模糊了,只是听大人说分田单干了,但在村里变化不大,大人们照样的早出晚归,忙着农活。一直到了83或者85年,村里开始种棉花,之所以记住种棉花,是因为使用农药的缘故,河里的鱼虾死的几乎没有了,摸鱼捞虾的乐趣丧失了,对小孩来说,是很郁闷的一件事,更郁闷的是,连植树造林多年的山场也分了,果树成了个人的,刺槐行子成了个人的,再也不能随便的去吃果子了,伙伴之间也生分了好多,过去是分享的,现在只能自家吃自家的啦,并且很警惕别人会来偷摘自家的果子,所以上山挖野菜也成了划区单干,在自家的地场里徘徊,一是只能在自家的范围挖,越界是要被阻击的,二是要防止别人侵犯自家的地盘,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这是不是也有大人的嘱咐呢?现在也是隐约间了,因为那种郁闷和孤独的感觉分外鲜明,挤占了其他的记忆。但随后问题就解决了,各家开始伐树,随之刺槐枝子割完之后,有人开始刨楂子,就是连根刨出来,以后再也长不出枝条了,第一家为什么刨,我是不知根由的,但开了这个头,迅速从一家到数家,由数家到全村,我曾问过家里的大人为什么要刨呢?刨出来的树楂子能比得过年年都能割到的树枝子多吗?答曰:当然不如年年能割的多,但别人家刨了咱不刨,放那里肯定会让贪心的人给咱刨喽,这是没办法的事。
两年以后,山秃了,岭裸了,曾经的花、曾经的果、曾经随手可捉一大葫芦的蚂蚱,以及割刺槐枝子时,我们跟着去挖的、下蛰了的豆虫。。。。就这样留在了心里,消失于眼中。伙伴又一起结队上山挖野菜了,仍然是好伙伴,但总是在心里有了一层薄薄的隔膜。。。也许是因为保护自家的东西曾经吵过嘴吗?
吵嘴并不一定产生隔膜,而是因为什么产生了吵嘴,现在想来,是从公到私的转变唤醒了一种意识,是因为单干之后潜意识里产生的保护自己和财产的欲望,这种思想意识和情绪传导给孩子,让一群小孩忽然之间有了这是你家的、这是我家里的概念,现在的小孩是不会产生我当时那样的体验了,因为他们失去了可以参照的另一种感觉。但这也启发了我的思考,让我觉得,不同的社会制度制造出不同的社会环境,不同的社会环境给了人不同的选择,通过一个个被动的、主动的选择,逐渐让大多数人形成了差异不大的思想、性格和品质,就如中国人的奴性,并不完全是文化的原因,更不是遗传的原因,大部分是制度的原因。
比如在一个皇帝可以随时打大臣的屁股,怒火起时可以杀头弃市,诛连九族的时代,要臣民们培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大丈夫气概,实在难为人。反过来说,如果人人都是这样的大丈夫,那么皇帝又怎能产生呢?比如毛主席时代,在一个提倡人人起来当家作主的环境里,理解和掌握毛泽东思想,又怎么会产生奴性呢?
村里的三条小河干了两条,也许是因为户户钻井的缘故,破坏了水脉,山上沟涧中,原本很多的山泉,现已全部消失。也许是人类贪婪的动力、也许是迫于生计,乡亲们的积极性的确很高,户户忙于挣钱,人人竟相挣钱。
我每次回家,村里的青壮劳力很难看到,除非农忙或过年,基本全在青岛、黄岛、大连等地打工或收废品。倒是常看到60 、70的老人荷锄肩锹的匆忙身影。一个80多岁的老人,曾经得过偏瘫的病人,看到他蹒跚的走在下地的路上,令我迷惑。家人告诉我,儿子不孝顺,老俩口现在仍然靠自己种地捡柴,勉强度日。
农村富裕了吗?农民富裕了吗?对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工作在农村的我来说,这实在是不能肯定的问题,我总觉得,农民的精神世界有些荒漠,有些沉重,在追逐财富的过程中,也许同时丢掉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其实,自问一下:我丢掉了什么?我自己也正在寻找,所以,我也无法回答自己。
2008年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