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保
医保
千里夜行人
孟发财是龙腾镇的农民,快三十岁了,正有一身的好力气。平时以务农为业,农闲的时候,就去镇里的建筑工地上干活,卖力气挣点钱补贴家用。
四月的一天,天有点热,孟发财干活时就把厚衣服脱掉了,谁知晚上回到家里就发起热来,浑身酸懒无力。农民工就靠卖力气挣钱,一没有了力气,自然活就干不成了。可是孟发财舍不得看病,又怕耽误挣钱,自仗着身体棒,觉得这点小病挨一挨就好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热还是没退,仍然咬牙出工去了。不料,晚上回到家,热更大了,还有点冷,头也疼起来了,孟发财饭也没吃就早早睡觉了。夜里醒来,觉得呼出去的气都烫人,还冷得要命,盖两床被还是觉得冷,身体缩成一团。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孟发财勉强起了床,觉得比夜里还冷。把冬天的棉大衣找了出来,裹在身上,还是冷得直哆嗦,牙打得咯咯响,喝开水的时候,差点把碗都敲碎了。妻子白招金气呼呼地催促他赶紧去看病。经不住妻子的训斥,孟发财拿几十块钱揣进口袋里,把大衣又使劲裹了裹,抱着膀,缩着头,一步三挪地向村里的黑诊所走去。
村里的黑诊所是张先生开的,论辈分,孟发财得叫他表叔。张先生六十多岁,原来是大队里的赤脚医生,后来医疗改革,张先生没有关系,丢了工作,一气之下就在自己家里开起了诊所。由于医疗费便宜,而且张先生对付常见的小毛病是手到病除,所以周围十里八村的农民有了头疼脑热、疮痈肿痛、跑肚拉稀什么的,都到他这里来治,生意十分红火,倒把镇医院顶得门可罗雀。镇医院曾多次以他的诊所是黑诊所为由查抄过他,把他的药品和医疗器械都没收了,也罚过他,可是仍然有人来找他看病的,他也就继续开了下来。期间,张先生也曾多次申请过行医执照,镇医院都没有批准。后来,张先生被查抄得有经验了,就把医药放在邻居家,诊所里只留够一天用的,就是被查抄,损失也不大。
孟发财走到张先生家,张先生刚吃完饭正在算帐,屋里和院子里已有十来个病人在挂水。张先生见孟发财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就问他:“你小子怎么啦,有病了?”孟发财在张先生旁边的一只破凳子上坐下,说:“发热,还头疼,两天了。”张先生把手头的活停下来,拿体温计给孟发财试热。试完热,又拿听诊器在孟发财的胸口上听了听,说:“没什么,挂瓶水,再睡一觉,出身汗就好了。”说完,就抓笔开药。开完药,又用算盘噼里啪啦地算了一阵,对孟发财说:“二十三块六,你就给二十三块吧。”孟发财正要掏钱,忽然听见大门外有人喊:“发财,有事,快出来!发财,快出来!”孟发财转脸一看,是妻子白招金,在大门外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向他打招呼。
孟发财急忙东倒西歪地跑出去,问白招金:“什么事?”白招金小声对他说:“走,甭在这看了,到镇医院看去。你忘啦,咱有医保呢,到那看省钱。”边说边从口袋里把通红的医保证掏了一个角出来,偷偷地给孟发财看。
孟发财看了一眼,才忽然想起去年夏天他们全家办了医保的事。当时,村主任让他们办医保,孟发财不愿意办,村主任给他讲了许多道理,说现在上面正要让医保覆盖全国农村,这是党和政府以人为本的体现,是对人民的关心,是为人民做的大好事,不要不领情。还说谁能保证自己没有个病没有个灾的,别觉得现在花点小钱怪疼得慌,到有病的时候看病就能报销,能省很多钱,那时就知道有好处了。当时碍于村主任的权势和面子,孟发财就给全家都办了一年的医保,每人十块钱,现在还没过期呢。由于从来没看过病,早就把这事忘了。
孟发财想到这里,也小声说:“那——表叔都开好药了,还是在这里看吧。”白招金有点急了,说:“在这里看,咱买医保不就白买了吗?”孟发财又犹豫了一下,说:“不用确实就白买了,行,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就到镇医院去。”又转身对张先生大声喊:“表叔,我有点急事,先不看病了,回来再说。”张先生从屋里边往外走边大声说:“行,你先办事去吧。可千万不要耽误看病哟,身体要紧。”孟发财回答:“好,您忙吧,我走了。”白招金也和张先生打了声招呼,骑上自行车。孟发财蜷缩着身子,坐在后面。两个人向镇医院奔去。
镇医院不远,十几分钟就到了。老远就能看到“龙腾镇人民医院”几个金碧辉煌的大字,走近还能看到大门旁挂着“省级先进单位”“三级甲等医院”等一大溜的牌匾。俩人顾不上细看,直接到了门诊大楼。白招金锁好自行车,和孟发财一起向大厅走。到了大厅门口,就有迎宾小姐面带甜美的笑容向他们鞠躬致敬,说:“欢迎光临我院就诊!”孟发财生平还是第一次受人鞠躬,有点不适应,脸上挤出一点痛苦的笑容,向前探了探身子,又向她们略微点点头,算是还了礼。
进了门诊大厅,白招金忙去挂号。孟发财见大厅布置得真豪华,跟在电视里看到的大酒店差不多。又见大厅的一边摆了几排漂亮的塑料连椅,就坐上去等候。心想:“到底是镇医院,想得真周到。”这时有服务员端了一纸杯热腾腾的开水过来,双手递给孟发财,说:“先生请用开水。”孟发财生平也是第一次被人称为先生,有点不知所措,忙不迭地站起来,双手把水杯接在手上,连说:“好!好!”孟发财刚进门就遇到了两回生平的第一次,心想:“到底是镇医院,服务真好,对人真尊敬,还有免费的开水喝,以后没病也到这来。”
白招金在那边挂号,医务人员问她:“挂普通号还是专家号?专家号十块,普通号一块。”白招金问:“挂号费能不能报销?”医务人员回答:“不能。”白招金说:“那就挂普通号吧。”白招金挂完号,就和孟发财一起到普通门诊室去。孟发财边走,还边希溜着杯子里的热水,舍不得扔。
门诊室里一个病人也没有,医生正悠闲地看报纸,一见俩人进去,忙满脸堆笑,热情地对他们说:“请坐!请坐!”边说边给俩人每人倒了一杯热水。然后照例问了孟发财的姓名、住址、病情。孟发财一一回答,医生一一记下。白招金忙及时地把医保证恭恭敬敬地递给医生,医生看了看,又还给白招金,对她说:“看完病,就拿这个报销。”给孟发财量完体温,又听了听肺部,开了几张单子出来,递给他们说:“请去化验血和大小便,做次B超,拍张片子。请先去缴费。”
俩人到了收费处,把单子递进去。过一会,里面的人噼里啪啦地打了一张票出来,说:“一百八十二块两毛七。”孟发财吃了一惊,水杯也吓掉了,说:“啊——这么多!”白招金用胳膊肘子抵了抵他,小声对他说:“咱有医保,反正比你在黑诊所里看省钱,你怕什么?”俩人把身上的钱凑了凑,缴到里面,里面把票证和几张盖了戳的单子递出来,俩人拿着单子一一去检查。
一个小时后,结果出来了。俩人拿着检查报告又到了那个医生那里。那个医生依然那样笑容可掬地接待他们。医生接过检查报告,扫了一眼,说:“没有什么大病,挂点水,吃点药就好了。”开好药单,递给他们说:“请拿药去吧。”
俩人又到收费处,把药单递进去。里面又是噼里啪啦一阵响,然后问:“要不要药袋子?”白招金问:“药袋子是干什么的?”里面回答:“装药啊。等一会你拿了药用什么装啊?”边说边用手指着大厅里一个提着一大包药的人说:“就是他手里那样的塑料袋子。”白招金问:“这药袋子要不要钱哪?”里面回答:“要,三块钱一只。”孟发财一听,说:“就那样的破塑料袋子还要三块钱一只?三块钱我能买一大沓子。”里面的人生气了,说:“什么叫破塑料袋子?我们这种塑料袋子是纳米产品,绿色环保,绝对对人无毒无害,是医院专用的,你在外面买的能用吗,都是垃圾货。”白招金问:“能报销吗?”里面回答:“不能。”白招金说:“那就不要了。”里面说:“不要就不要吧。医药费共四百三十九块六毛三。”孟发财差点把病都吓好了,不由地说:“乖乖,这么贵!”里面的好象有点鄙视他没见过世面,说:“唏——这还算贵?你要是到大城市的里医院去,就你这病,没有上千块钱你就别想出来。”孟发财问:“还有更黑的?”里面的人显然又生气了,说:“你这个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什么叫黑,你懂吗?我们有执照,是合法的,这能叫黑吗?那些没有执照的,不合法的才叫黑呢。”又满带鄙夷地说:“唏——这些道理你根本就不懂,给你说也没用。”又善意地忠告:“那些黑诊所便宜是便宜,但是能去吗?不要贪小便宜吃大亏。”孟发财说:“照你的道理,越贵就越好喽?要是这样,你们这里我们也不该来,该到城市里的大医院去。”里面的人又有点急了,说:“你这是什么道理?你——你——”白招金又用胳膊抵了抵孟发财,小声对他说:“反正能报销,羊毛出在羊身上,你管贵不贵干什么?”又带着歉意对里面的人说:“大夫,您不要生气,他不会说话,是头直驴。我们这就缴钱。”
可是俩人翻遍全身,也是凑不够。白招金说:“我来的时候就带一百块钱,还是想捎点种子回去的,刚才就花掉了,谁能知道看个小病要这么多钱呢。我到我姨家借去。”白招金的姨家就在镇上,不大一会,白招金就把钱借来了。
俩人把钱缴了,就去拿药。到底是花钱多,买的药也多,孟发财用大衣都没兜下,白招金又左手拿着五大盒、七小包,右手拎着一只电饭锅。白招金纳闷地问发药的:“医院里还卖电饭锅?”发药的人告诉她:“这不叫电饭锅,叫‘胃得乐’,药方上写得明明白白。”又埋怨他们说:“让你们买塑料袋子你们不买,看这么多药你们怎么拿?”
俩人到注射室,孟发财挂完两瓶水,觉得有些轻松。这时已是十一点多了,俩人急忙去报销。
到了大厅的报销处,白招金把两张发票和医保证都交给了报销人员。里面又是一阵噼里啪啦地响,把医保证、报销凭据和报销的钱都递了出来。白招金接到手一看,只有十三块两毛钱,就问:“你们弄错了吧,怎么只报销这么点钱?”里面的人很客气地说:“没弄错。你这种小病,按规定只能报销10%,而且还有一些项目和医药不在报销范围之内。”
俩人听完,都呆住了。孟发财憋了一阵,气急败坏,把医保证撕得粉碎,扔在地上,恶狠狠地对白招金嚷道:“什么医保,狗屁!我说不到这个鬼地方来,你偏要来,你说省钱,省的钱呢?你贪小便宜吃大亏,白白多花了五六百块。”白招金委屈地说:“我不是相信这个医保嘛,谁知道能多花这么钱呀。这能怪我吗?”孟发财又大骂她:“不怪你这个臭女人怪哪个?你天天就是信这个,信那个,你信个屁你信。你这种臭女人的话就是不能听!我不跟你这样的臭女人过了。”白招金也不依不饶,大叫:“离婚就离婚,谁怕谁!”孟发财推搡了她一把,喝道:“我不敢和你离是怎么地?”谁知这一推,就把白招金一下子推倒了,头咚地一下磕在连椅的扶手上,鲜血直流,手里提的“胃得乐”也叮哩当啷地滚老远。这时有不少医生听到吵架,过来看热闹,一见白招金头破了,就对孟发财说:“赶紧送去包扎!”孟发财从大衣上撕下来一大块布,把白招金的头缠上,又把白招金背到自行车后面坐下,对她说:“咱还是到村里的黑诊所去包扎吧,再呆在这个鬼地方,连命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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