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西方世界梦魇

几个月前胡佛兄给我拜读了他为得意弟子朱云汉先生新书《高思在云：一个知识份子对二十一世纪的思考》所写的序文，便期待一读这本大著。我所学的是艺术，爱读专业以外的书，似乎是另类的附庸风雅，其实不是。因为政经社会，时代风潮与艺术的关係极密切。《高思在云》可谓深得我心。中国艺术到20世纪下半，有一个大变局出现：有些中国的画家开始离弃传统，向欧美去接轨。1949年两岸分治，台湾较早接受欧美新潮，几乎按照西方各种“主义”，亦步亦趋。后来不单油画如此，连民族特有的水墨、书法、版画等都渐渐汇入这个西化的潮流中，而竟成为主流。中国大陆较迟，80年代以后才渐渐走上西化的主流的方向。这是中国数千年历史所不曾有过的情况。这种情况好不好，对不对呢？50年来台湾艺术界几乎是一面倒的认同，而且奉为圭臬。因为绝大多数人认为欧美“先进”，不追随岂不保守、落伍？不赞同而且极忧虑的是极少数，直言不讳的更少之又少。我从20几岁发表文章表达我不赞同的观点到今日从未改变。为什么这样坚持呢？　简单说，我一生坚信真正的艺术必有三个不可缺乏的要素：一、时代的精神（不是反映时代的生活与现象，而是表现艺术家之所憧憬，对时代人生之所发见、所感受或批判的各方面）；二、文化传统的特质；三、艺术家独特人格特质的表现。

传统真传失落的悲剧

为什么中国艺术界这半个世纪以来会以为“民族性”便是落后、狭窄、保守？因为误认西方现代主义以来的艺术就是国际性、世界性、大一统、最先进的艺术。我个人批判这些错谬与自甘依附西潮，摭拾西方唾余的艺术观点已快半世纪。我深知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就因为西方中心主义以世界性自居，大力在全球膨胀，更加深非西方民族自卑的结果。

朱云汉的大著论述世界政经局势的发展与变迁，为我们描述世界一百年来乃至三百年来风云变色的始末。不知道这个大背景，就没法真正理解艺术丧失民族自主与独立的原因。西方中心世界如何宰制全球，文化帝国主义长期的“软侵略”，如何有计划的一步步催眠、鼓吹、蛊惑造成美国艺术的全球化的深远背景，必要从全世界政经文化演变的脉络中去认识。

长久以来，“落后国家”的艺术家要与美国接轨已成渴望与信仰，因为西化思想半个多世纪已根深蒂固，传统的脐带已断，传统的真传已失落多年，这已是世界性的悲剧。

台湾自60年代开始出现“现代画”，（现在已随美国改称 “当代艺术”。有全盘照抄者 （如早期的“照像写实主义”，近来的“装置艺术”、“观念艺术”）；也有用中国材料 （如宣棉麻纸、水墨等） 与文化图腾 （如老庄、禅宗、太极、阴阳等） 与西方前卫做某种拼接与附会者。艺术的大革命，鼓励反传统，废除基本训练，以鲁莽灭裂，草率儿戏为“创新”的同义词。鼓吹革毛笔的命，打倒“封建的文人画”，主张材料与工具的颠覆性革命。完全以物理的特殊效果来制作作品，大胆反叛即可成“大师”。任何东西、任何手法都可以称为艺术。艺术何等廉价！

三百年来最大的变局

《高思在云》指出西方中心世界的没落，美国独霸的形势已逐渐反转，以及非西方特别是中国的复兴，“我们正进入一个三百年来未有的大变局”。我坚信一个更重视民族自尊与文化差异，和而不同的思潮将取代近百年的西化狂潮；“世界性的艺术”将是历史的笑谈。这本书有太多启发与震撼，不及细说。我觉得两岸艺术界应该一读，才能取得衡盱天下大局的眼光，走出一隅之蔽障，而有所反思。

（作者为独立评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