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夏(中篇小说)
一
向志焕正和堂客、儿子在家里吃早饭,收购兽皮的张老头挑着几张兽皮从向志焕家的窗口探进半张脸来,用生意人特有的热情朝向志焕问:“东家发财!在吃早饭啦?”
向志焕抬头扫了收兽皮的人一眼,不耐烦地问:“有么子事吗?”又埋头吃他的饭。向志焕虽然不认识此人,但一看他那模样和说话的语气,就知道是收废品或者是问路的人,故而没太在意。
那位收兽皮的老人说:“听说你家里有几张獾子皮,我想收购一下!”
向志焕一愣,没好气地说:“没有!”仍只顾吃他的饭。
收兽皮的老人以为是向志焕不愿卖,忙说:“价钱好商量嘞。”
向志焕懒得理他,只顾埋头吃饭。
向志焕的堂客知道内情,见向志焕这几天情绪不好,怕到时惹出事来,就赶紧说:“我家真的没有,你去别人家看看吧。”
收兽皮的老人固执地说:“你别瞒我,我晓得,你家里有三张狗獾子皮。而且有两张大的,一张小的。我没说错吧?”
向志焕的堂客急忙说:“那是别人骗你,开玩笑的。你到别处去收吧。”说着,端着碗起身,准备到屋外来劝老人。
没料到老人听向志焕的堂客的话,以为他们不愿卖,急了,说:“东家,你卖给别人是卖,卖给我也是卖,我可以比别人的价格出高一些。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家里有?不搞清楚我会这样缠着你买?你家里是几张什么样的皮我都已搞得一清二楚:共有三张狗獾子皮,两张大的,一张小的;两张公的,一张母的……”
不等老人说完,向志焕连碗带饭菜“啪”地一声砸中了伸在窗口的老人的脸。老人脸上一脸饭菜,砸破的碗的碎片将老人的脸上划破了几道血口子,瞬息间,血流满面。
老人受了伤,丢掉挑着的兽皮,双手抹着脸上的饭菜和血,哭嚎着嚷道:“你不卖就不卖,却打人。我这条老命不要了!”竟要往向志焕屋里冲。
向志焕大怒,伸手拖了一把椅子要扑出门来。向志焕的堂客忙扔下碗筷,一把抱住向志焕,一迭声朝收兽皮的老人喊:“还不快走,要出人命了!”
收兽皮的老人见势不妙,忙拾起散落在地的兽皮,跑着离开了,边跑边喊:“你欺负远路人……我会找你算账的!”
向志焕站在门口气急败坏地吼:“找我算账?我叫你有来无回!”
院子里的人听到这边的吵闹声,纷纷站在门前朝这边看热闹。向志焕恨不得朝那些看热闹的人日一通娘。但想想还是忍住了,因为自己平时也爱恶作剧。只好回屋子里生闷气。
向志焕的堂客气愤地说:“也不晓得是哪个,开玩笑也不看时候,这种天干地燃的时节也乱开玩笑!”
向志焕没好气地说:“还有哪个?肯定是懒二佬那个狗日的。到时候老子整死他!”说完,便骂骂咧咧地去田埂上喊工去了。
也不知这老天是中的什么邪,入夏以来,竟一连三十多天没下一滴雨!地里的作物大都枯死了,田里的早稻正在灌浆时节遇上这场大旱,减产是毫无疑问的了。眼前,虽然早稻全已收割,但除了个别户置有小型电动机从小溪里抽水勉强插下晚稻外,其他的田因无水,都还干等在那里。从山里水渠引来的水已濒临断流,目前尽管还有一丝丝,也只能暂且救住就近的几丘秧苗,而绝大多数秧田却只能靠人工到溪里挑水或厚着脸皮借别人的小型电动机偶尔抽一次水吊命似的维持着……可季节不等人,几天就要“立秋”,天上却仍无下雨的迹象,真把他这当组长的急死了。可许多人还埋怨他,说是他以往的工作没做好,有人甚至告到村领导那里去了。前天村里开村组干部会议,村主任当着全村那么多村组干部的面狠狠地吼了他一顿,批评他当初对灾情的认识不够,忽视了这场旱灾的严重性,没有做好防大灾的前期工作,所以才弄到目前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向志焕很不服气,和村长顶了起来。村长火了,说向志焕工作再不负责就撤了他的组长,今年补给组长的两佰元工资一分也不给他。向志焕也火了,说撤了我?我早就不想干了呢!回家后,向志焕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当了三年组长,每年只补二佰元钱,还不够村干部每年来组里检查工作在他家吃喝的伙食费。几年来配合村里、乡里来组里收上缴任务,搞计划生育,处理组里这样那样的事,风里来雨里去,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目前出现这样的情况能怪他吗?说他对灾情的严重性认识不足,前期工作没搞好,简直是放屁。前期工作他早就安排好了,让憨坨老人专门负责管理那条从山沟里引水来灌溉组里这大段田的水渠,但今年干旱得太厉害了,叫他有什么办法呢?更令人气愤的是组里那些背后告状的人,他们只知道瞎嚷嚷,真要他们帮着做些集体事,他们都不干了。前些时候他见憨坨老人一人管理那条水渠实在忙不过来,就喊组里上些工帮老人一两天,却一个人也叫不动,只好自己一人帮了老人两天。其实水渠真正弄好了还是能起些作用的,但这些人就是不愿动,你搬起石头打天啊。昨天他又喊工去修水渠,但任他嘴巴喊出鲜血来,也只拖拖拉拉地去了三四个人。有时他真想甩手不干了,但想到如果真的晚稻插不下,明年全组百多口人没饭吃,到那时,他就会成为罪人,纵有百口也难辩了。于是只好忍气吞声想办法将今年这一难关度过去,明年就是谁跪着求他他也不再干这出力不讨好的鬼组长了……
二
天还没有亮透,憨坨老人就从床上爬坐起来,窸窸窣窣地穿衣服。他的老伴不高兴地在床那头问:“你又这么早的爬起去干么子?”
憨坨老人嗡声嗡气地说:“这天气哪睡得着觉?我挑担石灰踩点‘三合泥’糊一下水渠去。”
他老伴没好气地说:“还有什么糊头?靠你每天不停地糊水渠就救得了他们吗?天不下雨,他们不去帮忙,你再糊也是白费神。”
憨坨老人固执地说:“怎么是白费神?尽管眼下起不到作用,但要是突然下场雨,我把水渠糊好了到时装水也装得多些吧?”边说边往房外走。
老伴说:“你再怎么尽职尽责,别人一样讲你没弄好,好像今年插不下晚稻是你没把水渠弄好引起的,背后不少人嚼舌根,我看今年你管水渠的谷又是难收得到的。”
憨坨老人没答话。只顾不声不响地取锄头、找筲箕,准备去堂屋里挑石灰。
老伴见憨坨老人不答话,又见他去挑石灰,更生气了,忍不住提高嗓门骂道:“只有你这个老‘憨坨’才做得出!难怪人家喊你‘憨坨’,白贴几佰斤石灰了,今年管水渠的工资还不晓得收不收得全,还死劲地把石灰往外边挑。你又不是不晓得那些人的德性,前年、去年管水渠的谷都还没给……”
憨坨老人仍没说什么,任老伴发牢骚。装好石灰后,又进屋寻了一把镰刀放进刀匣子里,将刀匣子系在腰上。然后带着锄头,挑着石灰朝通向山里的水渠走去。
憨坨老人的大名叫刘世玉,今年已六十有八了,两个女儿早已嫁人,现在就他和老伴两人。按理也确实没必要操这份出力不讨好的闲心,将自己家那一亩六分责任田莳弄好就行了。可他天生就是闲不了的命,或许因原来跟着贺胡子当过兵,复员后在组里又当了近三十年生产队长的缘故,他骨子里好像始终有一股军人和干部的责任感在驱使他,使他硬要替别人做些什么心里才踏实。近些年来,村子里强壮的男女劳力基本上都外出打工去了,家里就只留下一些老弱病残的人,生产队里的事就更难做了,也没人愿做了,就像管理水渠这件事,不仅没人肯做,就是有人肯做,一般人也做不好。不是吹大话,筛子村一组管理水渠这项工作,除了他憨坨,还没人能管理得好。做这项工作必须要有很强的责任心,时时将心思放在水渠上,因为这条水渠并不是用水泥砌成的,而是一条从半山腰上修来的很普通的渠道,起初只用“三合泥”(用石灰、黄泥、小石子混合而成)筑了几次,责任制到户后几乎没有再好好地修筑、护理过一次。所以真要管理好这条水渠难度确实很大,不仅要勤快,经常割水渠两旁疯长的草,糊被螃蟹和泥鳅拱出的洞,而且还要随时关注被人畜过路踩坏的地方并及时修补好。不然,三四里远的渠道,即使源头的水再大再旺,经过一路漏水,待到了田里也所剩无几了。遇上灾年,工作强度就更大了。不仅劳累,还要受气,说你没把水渠管理好。你辛辛苦苦一年下来,有些不讲良心耍赖的竟连应付的工资也不给。憨坨老人前两年管理水渠的工资有些人都还没付,所以他老伴经常在他面前发牢骚,好几次都不让他继续干这份差事。可憨坨老人却认为这件事除他憨坨没人能干好,这条水渠哪里有暗洞,哪一段比较漏水,哪一段螃蟹、泥鳅爱拱洞他都了如指掌,换了别人能行么?而且组里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干这件事,他不干谁干?当然,憨坨老人也知道这事不是那么容易干的。辛苦,报酬少,而且受气。但任何一桩事,再苦再难总得有人干。至于别人说闲话、不付给他管水渠的工资毕竟只是像懒二佬这一类的少数人。憨坨老人觉得这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付就不付,他憨坨也不在意那几个小钱。他觉得人生在世,只要把自己份内该做的事做好,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就行。因此,老伴常常骂他 “憨坨”(苗语:没用,傻瓜的意思)。骂就骂吧,憨坨老人才懒得去计较。
天已渐渐地亮透彻了,小溪的水面和远处的山谷间氤氲着丝丝缕缕的白雾。也许是干旱久了的缘故,连那白雾也显得单薄而干燥,缺乏一种应有的湿润感;洒在路旁那蒙满尘土的枯黄的草上的露水也是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而路上却积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土,即使是清早人走过也同样扬起一路灰尘。憨坨老人满头大汗地挑着石灰来到目的地,顾不得喘口气,放下担子就在水渠旁的后坎上挖起需用的黄土来。他要乘太阳还没出来,早上凉爽些多做点事。他挖够了需用的黄土后,就蹲下身,用手将土掰碎,把大一些的石头剔出来扔掉,然后捧几捧碎石子撒在土里,掺进石灰,用锄头搅拌均匀,再勾着腰在水渠旁用双手捧水将土浇湿,就用双脚踩起三合泥来。踩好泥后,将泥分为两坨放在筲箕里挑上,就顺着水渠沿途聚精会神地糊起漏水眼来。
待到糊完一坨三合泥,已是吃早饭的时候了,太阳早已升上好高了,蓝天上万里无云;而遍布的知了在拚命地嘶叫。又将是一个火炉的天!憨坨老人想将另一坨三合泥糊完再回家吃早饭。这时组长向志焕带着三四个社员帮忙弄水渠来了,见了面,向志焕就催憨坨老人回去吃早饭。憨坨老人说:“现在还凉快,等糊完这坨泥巴就回去。”
这时与向志焕一同来修水渠的憨坨老人的一个叔伯侄子对憨坨老人说:“大伯,玉芝姐昨天捎信来说,让你无论如何今天送买树的钱去。”
玉芝是憨坨的二女儿,年初一家人都已商量好了的,玉芝村子里的林场今年要伐一批木,到时憨坨两位老人在那里买两具棺材料。
憨坨老人略带责怪地说:“那你为何不早讲呢?”
他侄子说:“我一早就到你家跟大娘讲了,你弄水渠来了没在家。大娘捎信让你回去。”
憨坨便在水渠里洗了洗手,站起身,对他们说:“那你们接着弄吧,把两旁的草割一下,好好找一下漏水眼。”将剩余的三合泥转到他人的筲箕里,“那我先回去了,这件事耽误不得的。”收拾东西回家了。
憨坨老人回到家,老伴早已吃过早饭了。老伴一边给他端来饭菜放在饭桌上,一边埋怨:“七老八十的人了,真是贱。一时也闲不住手脚的,就凭你一人忙上忙下就救得了这旱灾吗?”
憨坨老人吃着饭,没好气地说:“么子事总得有人去做。”
老伴嚷道:“要人去做,那别人又没去做?只见你像只骚狗娘似的不停地窜上窜下,你又不是组长,别人当组长的也没你这样忙!”
憨坨老人正色地说:“我不是组长,但我是管水员,是党员!我应该负责任!”
“你难道还没尽到责任?一天到晚睡在水渠上了,家里的事情一样也不管,连自家的石灰也贴进去几佰斤了,还要怎样负责任?天不下雨娘要嫁人叫你有么子办法?!”
憨坨老人说:“你别在那里嚷好吧?人生在世也要积点德,到时去阎王那里报到也才好讲话。全组一两佰号人,如果真的晚稻插不下,明年吃么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伴讽刺说:“是嘞,你是观音菩萨,你是雷锋。这些人除了你就活不了的。你思想这么好,还不想办法救救他们?!”
憨坨老人赌气地说:“我是实在想不出办法,能想办法我是要想办法的,还要你讲?”
两位老人吵了一回嘴,憨坨老人已吃完了饭,边收拾碗筷边说:“急死人的急,钱在哪里?我现在就送去。”
老伴便进房在床上的垫被下取出用手绢包着的一迭钱出来,交给憨坨老人,叮嘱道:“到那里把木料好好选一下,别不像样的也买下了。”
憨坨老人生气地说:“我不是头猪。”接过钱放进用盐袋子做的烟荷包里去,然后揣进裤袋子里,烟也顾不上抽,拿来斗笠戴上,将那根汗帕子搭在肩上,出门了。
三
懒二佬一觉醒来,太阳早晒屁股了。他很舒服地伸了几个懒腰,扯了几个哈欠,便又侧着身子,睁着双睡眼惺忪的眼睛,死蛇样地躺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无聊了,才要死不活地慢慢在床上坐起来,伸手在眼角抠出一坨眼屎,朝一旁一扔,又抠出一坨眼屎一扔,手一撑,翻身跳下床来。弄了些剩饭吃了,懒二佬一下来了精神,关上门,兴冲冲地朝村子里的小商店走去。小商店开在村中心的一条深巷子里,比较凉快,在这种季节,这里是一个人群聚集的地方。懒二佬除了一日三餐外,其余的时间几乎全泡在这里。懒二佬来到这里,早有几个妇女和小孩还有老人聚在那里扯谈。那些妇女的男人大都出去打工,留下她们在家带小孩,所以整天无所事事。懒二佬便乘机聚在一起与她们日卵谈,讲痞话,沾她们的便宜。懒二佬径直朝商店门口走去,准备又去赊包烟,经过人群时却故意装着不经意的样子用手肘将一个女人的奶子顶了一下。那女人知道懒二佬有意这样,就给了懒二佬一拳。懒二佬转头对着女人淫荡地笑着说:“老子是关心你,你男人出去那么久了,那地方好久没用了,长拢去了怎么办?”
那女人说:“长拢去了也不干你的事,有我自己男人回来想办法的。”
懒二佬嘻皮笑脸地说:“我怕你男人回来埋怨我,他们出去了,我在家连这点招呼都没打到,还算么子一个村子里的人呢……”
引得那些人都嘻嘻地笑。
懒二佬赊了一包常德烟,扯出一支点上,深吸了一口,顺手拖过两把木椅子面对面对放着,然后身子靠在一把椅子上,将双脚伸在另一把椅子的靠背上,胯里那东西却从短裤口探出一点头来,看见的人都忍不住悄悄地笑。懒二佬自己却不知道。有人就说懒二佬你家里的“牛”打栏出来了。懒二佬嘿嘿一笑,说:“好久没吃新鲜草了呢,能不打栏么?!”无所谓地用手将裤腿往下扯一下把那东西盖住,抽了一口烟说:“今天给你们讲一个最好听的故事,你们喜欢听吗?”
一个女人说:“你能有什么好故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懒二佬一本正经地说:“这个故事虽然也是个痞故事,但有一个问题很难答,到时可以考考你们的脑筋。”说完装模作样地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作古正经地讲开了——
从前,有一个年轻的木匠被人请去做嫁妆,那东家只有一个娘和女儿。她们对木匠都很热情,做娘的想贪便宜,就怂恿女儿勾引那年轻的木匠,想到时骗了那木匠的工钱。后来那木匠果然上钩了。木匠完工后,便和她娘算工钱,她娘不仅没给工钱反将那木匠骂了一顿。你们猜她怎么骂的?她讲:“我女原来撒尿一条线,现在撒尿是一大片;你要让我女撒尿再成一条线,你的工钱我不骗!”那木匠听那她娘这么一骂,只好灰溜溜地挑着行头回去了。
说到这里懒二佬卖了个关子,说:“不过,那木匠回去跟他师傅一讲,他师傅竟教给他一个法子将工钱要了回来。你们猜猜,看他师傅是用么子办法将那工钱要回来的?”
一些人听入了迷,就齐声问:“用的么子办法?”
懒二佬说:“就这样轻易讲得的?”将头转向那几个女人,“你们哪个想晓得,晚上给我开门,我再悄悄地讲给她听。”
一些人就求他说,你讲一下嘞,接着讲。
懒二佬吊胃口说:“那今天不讲的,要讲也下次讲。”
正闹着,向志焕因三合泥用完了,回来取石灰顺便到商店来买包烟,见状,很恼火地对他们说:“喊你们上工修水渠都不肯去,闲在这里日卵谈!难道你们不打算插晚稻了?”
懒二佬说:“天不下雨,那条破水渠就是再怎么修也是白的。”
向志焕说:“怎么是白的?水渠修好了至少可以救到晚稻秧吧?要是三两天下雨了,还是可以插吧!”
懒二佬说:“你看看,这鬼天气三两天会下雨?就是下雨了,待插下去也过了‘立秋’,没什么收成了。”
向志焕气愤地说:“你们这些人,平时总是说当组长的不带头,当村干部的不关心,关键时刻要你们帮忙做些事却一个也喊不动。提起意见来倒尽是理。”
懒二佬说:“村干部关心我们么子了?天干成这个样子也不给我们想想办法!你当组长的带头?这种时候你带头修那条破水渠起卵作用!”
向志焕生气地说:“你们自己坐在家里日卵谈,讲得好听,要村干部来给你们想办法,他们想么子办法?难道让他们给你们田里挑水来?!”
懒二佬也火了,嚷道:“难道他们不晓得向上面要些救灾款,或要台电动机来支持抗旱?你当组长的不晓得向上面反映情况?我看你这个当组长的也是个卵弹琴!”
向志焕发脾气道:“我是没卵用,明年这组长你来当!”
懒二佬高声说:“我才不当那狗腿子。”末了,又补一句,“今年晚稻要是插不下,上缴任务我一粒都不会送的。”
向志焕说:“送不送任务到时可由不得你。有人会让你乖乖送的!”边说边悻悻地离开了。
懒二佬还继续在那里嚷。
向志焕气得要命,当懒二佬说“狗腿子”的时候,他差点要扑上去揍他一顿,但还是忍住了。因为早上刚打了收兽皮的人。不过他想总有一天他要狠狠地揍懒二佬一顿,只是目前还不是时候。他本来是回家取石灰的,现在也不取了。他想,真是没卵事啦,把石灰白白地贴进去,这些狗日的却连句好话也没有。走到工地上,向志焕对众人说:“我家里的石灰不知何时让我儿子偷去药鱼虾了,一点也没剩。下午你们愿来就来,不愿来就算了,我们这几个就是把水渠搞好了,那些不上工的人不仅要管水,还说风凉话!何况不下雨,我们这几个人也救不了。”
向志焕这样一说,众人都发起了牢骚,说谁谁一年下来从没帮着修过水渠一次,管水时却老是每次占先,不让占先还骂人;又谁谁谁这几年的集体工压根就没参加过;又谁只要是集体做事每次都是让小孩子来……
一通牢骚一发,众心都涣散了。敷衍了一阵,还不到中午一帮人就收了工。
四
憨坨老人出了门就急急地往松树坪二女儿家里赶。筛子村到松树坪往返近三十里的山路,他想今天打转身。别看憨坨近七十的人,又生得小巧,但身子骨却素来结实,也没什么病,是一位很精神的老头儿。做起工来,吃起东西来,一般年轻人还比不上他。一天在松树坪打个转身,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
憨坨老人一边走路一边不停地朝路两旁的田上观看,不知不觉,那双脚就有些迈不动了。一些收割了的田里裂的坼就像战壕一样,表层的土已被太阳晒得焦黄甚至发白了,到处是一些被晒得蔫不拉叽的零星稻草,田中央呈现出几堆烧过稻草后留下的黑疤,稻草灰被风吹得到处都是……仿佛这里刚经过一场战争,一场洗劫。偶尔出现在他眼前的几丘晚稻秧田,有些只有一点凼凼水,大部分也裂了麻坼子或已脱水。那秧苗由于缺水和严重的干热天气,苗梢都已转筒、焦黄。一阵热风吹过,全都歪歪斜斜一副支持不住的样子。那表情又像是有灵性似地张开双臂扑向憨坨老人大声呼救,似乎憨坨老人是它们的至亲和救命恩人!一瞬间,憨坨老人的心里实实在在地荡漾起了这种感觉,禁不住心底一阵剧烈地震撼!似乎这些秧苗变成了这样是他憨坨的过错。他的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阵内疚和心疼。在一丘秧田边,他的双脚竟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他勾下身子,伸手抚摸了一下它们,抬头看看天,天空万里无云,一副冷冷的近乎残酷的表情;再看看周围的被腾腾热浪笼罩下的田野,显得那样的无奈与绝望。他又用手抚摸了一回秧苗,心里禁不住一阵酸楚。想起自己这地方本来就穷,一年就靠田里这几颗谷,要是晚稻真插不下的话,明年这一两佰人吃饭可就真成大问题了。不能就这样捱下去!一定要赶快想办法!他想。其实办法还是有的,憨坨老人也早想到了,集体的时候遗留了一台7.5千瓦的电动机,虽然当时有些部件坏了,但憨坨老人觉得只要修一修还是能够正常运转的。尽管那时已实行责任制,不需要它了,有些人提出作废铁卖了,但憨坨老人却多了个心眼,怕到时会派上用场,没让卖,就收起来了。那时他是这个队的队长,他要收起来,别人也没说什么。没料到时隔二十多年,在这关键时节要派上用场。前不久憨坨老人想起这件事时非常兴奋,忙找组长向志焕把这想法说了,让他召集组里的人开个会,让每户按田亩的多少凑钱将电动机修好,马上就可以抗旱了。出人意料的是,许多人宁愿受旱,也不愿出钱,少数人肯出钱,但如若大家都不出,肯出钱的也不愿意出。所以开了几次会最终还是没有落实下来,只好作罢,令憨坨老人感到非常遗憾。
如果大家都肯凑钱的话,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也是惟一的办法。但大家就是统一不了意见,有什么办法呢?如果谁能垫付一笔钱就好了……憨坨老人想。突然,他眼睛一亮:自己衣袋里不正揣着钱吗?!但他马上摇头了,这是他和老伴几年来上山找杉树梢、挖黄姜,好不容易攒的买棺材的钱呢!不仅老伴知道他有这个想法会跟他拚命,就是他自己也很难接受……但这却是目前救灾的一条好办法,可以说也是惟一的办法!一路上,憨坨老人就这样不停地琢磨着这个问题……走到一条岔路口,这里有一棵枝叶婆娑的大枫树,树下有几块光滑干净的麻石块,不远处是一条自上而下的哗哗奔流的山涧,引来阵阵凉爽的山风。的确是一个歇脚的好地方,平时路人都到这个地方歇脚。于是憨坨老人干脆坐下来歇歇……
向志焕从水渠上收工后没有回家,径直来到自己的晚稻秧田看看。这是紧挨着小溪的一段田,组里许多人家的晚稻秧都播种在这里。懒二佬的秧田与他家的秧田挨着。向志焕在自家的秧田边转了一圈,发现秧田早脱水了,有些地方已裂了麻坼子,就想下午一定要想办法弄水了。转头看看懒二佬田里,却早已干裂,表层的土都已被太阳晒得发白了。向志焕觉得懒二佬田里的秧苗稀稀拉拉、黄不拉叽的,难看死了,恶心死了。就在心里毒毒地咒懒二佬:狗日的,穷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他妈的时时跟老子作对,这种人硬该穷死!他有时真想老天就这样晴下去,不要下雨,干脆让今年的晚稻都别插。看到底是坏哪些人的事?他向志焕有的是力气,即使是晚稻插不下对他家也没有什么大碍,下半年他给别人挑几个月矿石,明年的吃饭问题就解决了。让懒二佬这种懒人和一些家里没有硬劳力的人都讨米去!他娘的,这些人本事没什么,捣蛋都是些里手。组里的事从来就不积极配合,简直是一群刁民!他觉得现在有些人的思想真是无可救药了,上面应该对这些人实施些厉害的措施才行,不然这社会太没规矩了,乱套了。正这样想着,在离他不远处给秧田抽水的向本喜朝这边走了过来,老远就问:“‘獾子皮’,田里像堂客下面的样子了吧?”
向本喜和向志焕年纪差不多,三十多岁,虽然辈份不同,向志焕要高他一个辈份,但彼此都不在乎,平时他们喊怪名字喊习惯了。这组里只有他和另外两家置有小型电动机,目前也只有他们几家的晚稻插得差不多了,所以也才有心事开得起来玩笑。
向志焕憨笑着说:“早裂坼了呢。你在给秧田抽水?”其实,向志焕早就发现向本喜在抽水,也很想借此机会让向本喜给他田里抽点水救救急,但他怕向本喜不肯,所以不敢说,因为他们两人有过节。
向本喜说:“不抽水怎么办?一家人要吃饭呢。哪比得你当组长的,一年有工资补呢,就是不插稻也可以用钱买饭吃呢。”
向志焕说:“别取笑人,就凭那一年补的一两佰块钱?还不够村干部一年来我家吃的那几顿。反而贴本!”
说话间,向本喜已来到了向志焕身边,朝向志焕的秧田瞧了一遍说:“是得想办法抽水呢。”
向志焕忙取出上午在小店里买的那包常德牌烟,拧出一支,有些讨好地递过去,说:“你就帮帮这个忙嘞!”
向本喜让向志焕给点上烟,深吸一口吐出来,说:“你只要舍得酒肉饭,帮忙抽水要么子紧?待会我抽够了将管子拖过来就是。”
向志焕说:“酒肉饭小意思嘞,就是不给我抽水也可以到家里吃嘞。那我先回去做饭去?”
向本喜说:“那不急。中饭就免了吧,待会把水抽够了做早夜饭吃就是。”
“总还是要吃中饭嘞,这么长的日子不吃中饭受得了?”向志焕过意不去地说。
向本喜说:“我清早到田里抽水,还刚吃早饭不久。你家里还有炸药吗?”
向志焕兴奋地说:“有,有。对,我们下午炸鱼去,晚上好好喝几杯!”
向本喜也高兴地说:“再好不过了!”
于是,向志焕就此回家。回到家,向志焕先取出两筒炸药悄悄地晒在屋后的菜园子里,吃了早上剩余的饭菜,将炸药取回来用棕叶子绑好,将一把捞蔸藏在后背的衣服里,便装着一副无事的样子揣着炸弹出去了。他怕别人知道了也跟着去捡鱼,所以行动很隐秘。
向志焕返回到向本喜抽水的地方,向本喜说,他田里水已够了。于是向志焕将炸弹和捞蔸藏在旁边的树蓬里。向本喜把电动机停了,两人将电动机换了一个位置,又将水管子重新铺进向志焕田里,将水抽进田里去了,向本喜仍旧用那把伞将电动机遮住,两人便炸鱼去了。
两人沿着岸边往上游走,一边观察着鱼情,看了几处地方都不中意。如今捕鱼的人太多,网的网,炸的炸,浅一些的地方几乎没什么鱼了。于是两人便商量到一个水很深的潭里去炸。反正他俩“钻猛子”都厉害,深潭对他俩来说没关系。即使到时炸弹响了,许多人来捡鱼也扎不下底。他们来到一个很深的潭边,选择了一下位置。然后,向志焕便点燃了炸弹扔了下去,随着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附近听到炸弹声的人都拚命地朝这边奔来。向志焕和向本喜便跃入水中,待两人浮出水面时都非常高兴,原来他们已炸中了目标。那些赶来的人大都扎不到水底去,只好在水面上争抢一些小鱼。水底的鱼都是他们两人的了,只一会儿他俩就将下面的鱼捡干净了,大大小小竟有十四五斤。乐得两人合不拢嘴,忙收拾好回去了。到田里一看,水也差不多了。向志焕说:“差不多了,收拾家伙到我家弄饭吃吧。”
向本喜说:“既然抽了就多抽些吧。这狗日的天气,田里吃水厉害呢。你先回去剖鱼做饭,我估计到饭好了的时候就来。”
向本喜的一番话令向志焕很感动,也更惭愧。向本喜前头生了两个女儿,一直想生个儿子,三年前他妻子又怀孕了,为了保住这个孩子,向本喜前段时间想方设法瞒住了众人,在待生的后两个月就把妻子藏到大山里的一个岩洞里去了。但这时的计划生育政策是绝对不允许生三胎的,也不知怎么就走露了风声,乡计生办和村干部们一二十人追到了筛子村。向志焕是组长,没办法,只好由他带头到处搜查,最后终于在那个山洞搜出来了,将向本喜的妻子带到乡卫生院一引产,竟是个男孩!气得向本喜喝了农药,好在抢救及时才不致于丧命,过后向本喜站在屋当头骂了向志焕三日三夜的娘,恨不得要和他拚命,事后竟有一两年时间不相往来,就是路上一个大碰头,也不招呼。直到近一年来才慢慢交往。所以向志焕总觉得自己愧对向本喜,同时也对他存有戒心。不料向本喜却是一条真正的汉子,遇事时,吵归吵,骂归骂,事过了,气消了,也就没事了。自己遇上困难他反而主动帮忙。因此对向本喜的大度和包容及现在对他的帮助很是感激。见向本喜如此说,就更高兴,而此时自己也正想田里多抽些水,就说:“那我就先回去煎鱼做饭,正好我家里还有前不久烧的好米酒,晚上我俩好好喝几杯!”见向本喜烟抽完了,就把自己还没抽完的烟塞给他,并说待会再补包烟。就先回去了。
向志焕回到家便麻利地剖好鱼,然后架起锅,放上茶油。待锅烧红后,再把鱼放进锅里细火煎,把鱼煎得二面黄。鱼煎好后,向志焕从坛子里抓了一小碗酸辣椒放进煎好的鱼中打几个转,放上盐,再放进水细火煮着,返身来到屋后的坎上摘了一小把新鲜花椒回来,待火候到了,就把备好的花椒、大蒜、鱼腥草放进去。向志焕作这类菜非常里手,这是典型的苗家作法,其味鲜美、奇香之极。向志焕正忙着,向本喜进来了。于是向志焕便摆上菜,叫堂客添酒,儿子拿碗取筷,两人便痛饮起来……
五
憨坨老人回到筛子村时已是傍晚,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向志焕家里。向志焕和向本喜已吃喝毕。向本喜因为要守电动机,所以吃完饭就走了;向志焕刚躺到木椅上,一边用细竹枝剔牙一边抽烟,他堂客忙着收拾残局。这时,憨坨老人兴冲冲地闯了进来,一进门便嚷:“吃饭没有?我还没吃饭呢!”
向志焕见是憨坨老人,忙坐起来,热情地说:“刚吃过呢,你早来一脚脚就好了,就一起吃了。不过没关系,饭菜都有。”就吩咐堂客摆菜,自己进房把装酒的塑料桶子拎了出来,来到桌前,拧开盖子,给憨坨老人倒了一满小碗酒。憨坨老人一边用汗帕子扇风,说热死了热死了,端起酒碗抿一口酒,连说:“好酒好酒!”向志焕的堂客忙把那台破台式小电扇朝憨坨老人面前移。憨坨老人又饮了一口酒,见向志焕仍无动静,就问:“你怎么还不酌酒?”
向志焕讪讪地说:“我刚喝过。下午向本喜帮忙给我秧田抽水,我请他吃饭,我们两人都喝得差不多了。天气太热,不能再陪你喝了。实在不好意思!”
憨坨老人正色道:“那怎么行?哪有主人不陪客人喝酒的理?来来来,喝酒!我正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呢。”
向志焕疑惑地问:“好消息?么子好消息?”
“天大的好消息。你先别急问,快过来喝酒。”
向志焕便忙凑过去,一边自己酌酒,一边催问:“么子好消息?”
憨坨老人往口里灌一口酒,抹一下嘴,得意地问:“你猜我今天去我二妹子那里在镇上碰上哪个了?”
向志焕也饮了一口酒,急切地问:“遇上哪个了?”
憨坨老人大声地说:“遇上小秦、秦县长了!”
向志焕问:“哪个小秦?哪个秦县长?”
憨坨老人说:“就是原来在我们这里驻队的公社副书记秦大宽,你忘了?他现在是县里主管农业的副县长!”
向志焕听憨坨老人这样一说,有了一些印象。那还是集体时的事,那时向志焕还是小孩子,只知道公社有一位当官的住在憨坨老人家,而且住了很长时间,好像有两三年。那时憨坨是他们队的队长。具体情况他就不清楚了。
憨坨老人抿一口酒,似乎沉浸在一种美好的回忆之中,喃喃地说:“他在我家一住就是三年,他那时还是一个刚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呢,我却当菩萨一样地待他,关系好得就像父子一样……”
向志焕急切地问:“他来镇上搞么子?你怎么没将我们这里的灾情向他讲一下呢?凭你们的关系说不定能要得些救灾款呢!”
憨坨老人不慌不忙地说:“他来我们镇视察旱情。”又饮了一口酒,吃了几口菜,睨了一眼向志焕,“这还用你讲?我把情况一讲,他二话没讲,一锤定音,让我回来到村里开张证明,明天到县里去拿钱!”
向志焕兴奋地问:“真的?那你刚才回来到村里开证明没有?”
憨坨老人说:“在村里开证明?我会那么傻?今晚上你写个证明,组里盖章就行。”又悄声吩咐,“这事不能声张,也不能让村干部和更多的人晓得,不然别人晓得我们到县里要到了救灾款,都去找秦县长,会给他添麻烦,这样不好。”
向志焕忙说:“那是那是。”又担忧地问,“靠得住吗?能拿多少钱?”
憨坨老人说:“怎会靠不住?明天我就去拿票子,一仟块!”
向志焕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停顿了一下,突然遗憾地问,“你怎么只要了一仟?你和他那么好的关系,要个三仟五仟他也会同意的。”
憨坨老人不高兴地说:“你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不是我和他这种关系能这样轻易就要到一仟块?能要到一仟块就很不错了!”
向志焕不好意思地笑了。又问:“要我明天一起去吗?”
憨坨老人说:“又不是打架,要那么多人去搞么子?我明天清早就去县里,顺便找一个修电动机的师傅来。你在家召集大家拢来开个会,先落实一下上工的具体办法,将散落在各家各户的原来抽水的管子找拢来。”
向志焕有些担心地说:“那电动机放了这么多年,还能修好吗?那一仟块钱不知够不够修?要是电动机修不好大家不是白忙了吗?”
憨坨老人胸有成竹地说:“你放心,我心里清楚,那台电动机主要部件并没有坏,这些年我一直把它放在楼上,也没受潮,肯定能修好的!你明天把会开好,怎会让他们白忙呢?”
向志焕说:“那就这样吧。”
说话间,两人已喝好了酒,向志焕已吃过饭,当然不用再吃了。憨坨老人素来喝酒就不吃饭的,于是两人就坐在一旁去抽烟。憨坨老人再三叮嘱说:“你明天对他们讲明救灾款的事,叫他们要保密,不要外传,免得其他组和村里的干部们有意见。”
向志焕说:“你放心,我会交待他们的。”
“你晚上将证明写好,盖好章,明天鸡一开啼就来叫我。”并再三嘱咐,“你大娘那人一惯反对我管组里的闲事,所以你找我时要装着是我事先不晓得这件事,而是你临时决定让我去的。不然,到时难得跟她讲。”
向志焕说:“这个你放心,我这个人演戏还是有一手的。”说完得意地笑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憨坨老人就告辞回家了。
回到家,老伴便问他钱送到了吗?木料好不好?二女儿家的“双抢”搞得怎么样了?憨坨老人说,钱送到了,木料已仔细看过了,很好;二女儿那里也因为干旱,一部分田还没插下,待插完了会过来帮他们家。老伴又问在哪里喝的猫尿?憨坨老人说,在前一个村子里的朋友家喝的。边说边去洗澡,洗过澡就上床呼呼地酣睡了。
憨坨老人走后,向志焕就又躺在木椅上休息。他对憨坨老人说的事根本不以为然,当初一听憨坨老人说的时候,心里似乎还兴奋了一下,但马上就觉得这个老头子是在多管闲事。他娘的,这些人反正不听话,干脆别管他们,任天老爷尽兴地干一场,使他们的晚稻都插不下,明年让他们这些人好好饿饿肚皮,看他们再听不听喊。但这些想法是千万不能对憨坨老人说的。因为自己毕竟是组长,不然会让人抓住话柄说闲话。心里虽然不高兴,但在憨坨老人面前,他表面上仍不得不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和他扯事。现在回过头来一想,却觉得憨坨的神情言语令人怀疑:憨坨老人一再交待对这件事要保密,莫非这其中有名堂?难道憨坨老人所要的救灾款不止一仟块?憨坨老人想乘此机会贪污?另外,这钱要来了,由谁保管、支配?由憨坨老人保管吗?说不过去。他不过是以组上的名义要来的钱,功劳还是有的,但他没权力保管和支配这笔钱。这笔钱按道理应该由他这位组长保管和支配。但到时憨坨老人会把这笔钱交给他吗?他若不交也没办法,因为这笔钱是他个人通过关系要来的。若真那样,他这个当组长的面子、威信又何在?……憨坨老人临走时一再交待明天叫他到时要“演好戏”,不然会怕他老伴阻止他去,他那样想去领救灾款,其中肯定有名堂!但到底会有些什么名堂呢?向志焕又无法确定。不过你憨坨老东西想在我向志焕面前搞什么鬼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向志焕想,等你先将救灾款要回来再说。于是就进房开了一份证明,将组里的公章盖了,就拿着手电,一路哼着小曲去溪里洗冷水澡去了。
六
向志焕与往常一样大清早就起了床。他把开好的证明送给憨坨老人后,就去田里看水。然而,当他转到自己的秧田边时,他却一下傻眼了:秧田里昨日向本喜帮他抽的满满的一丘水竟一滴也没有了!狗日的!向志焕愣怔了一下,恨恨地在心里骂一声,然后气冲冲地沿着田埂寻查起来。当他转到与他田搭界的懒二佬的田埂时,他发现懒二佬原来干裂的田里的泥土全是湿的。他知道自己那一丘水肯定全流进懒二佬的田里去了,只是由于懒二佬的田里原来太干裂,因此没有积起水来,但某些地方仍存有凼凼水。他一下明白了:懒二佬昨晚上偷了他好不容易求别人抽的一丘水!但这水是怎样被懒二佬偷去的呢?他的田与懒二佬的田之间根本没有月口,而田埂之间也没有挖破偷水的痕迹。于是,向志焕便蹲下身子在田埂上细细地查找,辨识起来。在那些草丛遮盖的地方,向志焕还用手仔细地摸了又摸……突然,向志焕浑身一震,他终于找到了懒二佬偷水的诀窍了:原来懒二佬在草丛下面用棍子在田埂间捅了一个洞!向志焕想,这满满的一丘水一个洞一晚上是流不完的。他继续查找,果然在不远处的一蓬草丛下,又用同样的方式捅了一个洞……向志焕再也忍不住了,一竖身站起来,怒吼一声“懒二佬,我日死你老娘”!附近田埂上管水的人不知道他在骂什么。
向志焕边骂边怒气冲冲地朝懒二佬的家里扑去,来到懒二佬门前把门拍得地动山摇。大喊:“狗日的懒二佬你出来!你偷老子田里的水,老子今天揍死你!懒二佬……”
懒二佬此时正在酣睡,被向志焕一阵吼骂惊醒了,却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外面打门、怒吼的气势断定,这事肯定不寻常,忙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开门。他刚一开门,还来不及问什么,就被向志焕一手抓住肩膀,大吼:“懒二佬,你自己懒得烧蛇肉吃,却偷老子田里的水!老子好不容易才求别人帮忙抽了水,你一晚就偷光了,你说怎么办?!”
懒二佬一边挣扎一边辩解:“我么时候偷你田里的水了?!”
向志焕愤怒地吼:“狗日的,偷了老子的水,还不承认!走,到你田里看看去,老子让你死嘴!”拽着懒二佬的一只手,不容分说就往田边拖。
向志焕拖着懒二佬来到田埂里捅了一个洞的地方,又来到另一个捅了洞的地方看了看,怒吼:“你还狡辩吧?你讲怎么办?怎么赔老子的水?!”
懒二佬涨红着脸说:“我有几天没到田里来了,怎么会偷你田里的水?!说不定是鳝鱼拱的洞呢,却赖我偷你的水,我要偷你田里的水,手要被蛇咬的!”
向志焕气急败坏地说:“么子?!鳝鱼拱的?放你娘的臭屁!这么宽的田埂鳝鱼拱得通?你讲这事怎么办?”
懒二佬固执地说:“我又没偷你的水,要我怎么样?我要真偷你的水,我这双手都要被蛇咬的,行了吧?”
向志焕说:“老子一丘水就这样被你偷去了,轻巧地讲声手被蛇咬就行了?!”
懒二佬说:“我又没偷你田里的水,你叫我怎么办?”说完,准备走。
向志焕大怒,骂道:“狗日的,事实摆在面前还不承认。老子今天打死你个狗娘养的!”扑上前,双手扳住懒二佬的双肩,一下就把懒二佬按在田里。懒二佬本来就像只瘦狗,又天生的小巧,哪是长得牛高马大、浑身是劲的向志焕的对手?身子让向志焕用力地按在田里的泥水里难以动弹,只是手脚乱舞乱踢。他身上本来只穿一条短裤,又一阵乱扭乱挣,因此,浑身上下,鼻子眼睛,头上胯里全是泥水。向志焕则一边骂一边使劲地将懒二佬往泥水里按。
附近看水的人见这边动了真,也就跑过来解劝。好不容易把向志焕拉开,又将懒二佬从泥中拉出来。懒二佬此时已变得不像个人样,一边吐着口里的泥土,一边哭着说:“你当了个组长了不起,欺负人!我又没偷你田里的水,你却死命地打我,呜呜——!”
向志焕恼怒地吼:“狗日的,你还不承认!”又要扑上去,众人好不容易将他拉住。另一个人忙把懒二佬劝走了。
向志焕就余怒未消地将众人带到现场上看。众人看过了现场后,都说懒二佬不应该。又都劝向志焕,说懒二佬这种人,人一个卵一条,跟这种人较劲没意思,只当你昨天的水是给他抽的,你做了好事,算了,别再找他了。众人劝说了一回,散了。
向志焕吃过早饭就余怒未消地挨家挨户喊人来开会。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众人才拖拖拉拉地撒羊屎般地聚拢在商店门口,口里像麻雀子打破了蛋一样叽叽喳喳地吵闹不停,有相互之间调情的,诉家常的,说自己男人或自己女人不是的,有小孩子哭闹的……会场上乱成了一锅粥。向志焕大着嗓子吼了几遍才使会场稍微安静了些,心里窝火透了,讲话的声音也就充满了火药味。他说:“你们大家都是爷,我是你们的孙子!你们拉屎,我来给你们揩屁眼!没办法,尽管我不心愿。谁他娘的让我当这个狗日的组长呢!不过,这毕竟还是你们大家的事,因此,我希望大家也不要太不当回事。要是今年真插不下晚稻的话,你们哭的日子在后头!……”见大家逐渐安静了下来,便再次清了清嗓门,进入正题:“现在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的旱灾马上就有救了——组里已在县里要到了一仟块钱的救灾款,今天一清早已派憨坨老人去县里领去了,并顺便请两位维修电动机的师傅来,顺利的话,一会儿就会回来……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大家分头行动,男人将原来遗失在各家各户的抽水的钢管找出来,扛到原来生产队抽水的那个地方去;女人就带锄头、筲箕,去溪里筑坝掏沟。要是电动机维修得顺利的话,说不定后天就能抽上水!……最后我郑重交待大家一句话,就是我们组里向县里要来了救济款的事,请大家保密,不要说与其他组的人和村干部晓得,免得他们也去县里要,给县里惹麻烦。大家看还有么子意见?”
于是一些人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既然向县里要了救灾款,怎么不多要些?只要了一仟块!”
“那些管子这么多年没用了,还不晓得丢在哪些角落里了,临时到哪里去找呀!”
“就靠我们这几个妇女就能淘沟筑坝?”
“他们好多人出去打工挣钱,我们在家做事,让他们白白地管水,没卵事!”
“先把管水的顺序定好,到底是从田头管起还是从田尾管起?不定好,到时争水要打破脑壳的!”这个问题涉及到每一户的切身利益,于是人们一下将争议的焦点集中在这个问题上。一些田在田头的就议定要从田头管起,而田处在田尾的人就要求从田尾管起。并各自陈诉着理由,相互间争得面红耳赤,各不相让。
向志焕知道每次开会都会争的,所以就懒得掺言,任他们争。待他们争得差不多了,也挣不个所以然了,他才站出来说话。他说:“你们不必争前后了,我看还是按原来管水的时间办。看哪个的运气好,电动机什么时候上水,哪个就先管水。”虽然有些人心里不愿意,但也只有这样了。这个问题基本上定了下来。
接下来就是人员怎么样安排的问题。向志焕提议,散会后,凡是在家的男人一律找出自己家里的管子,并负责送到抽水地点。男人外出没在家的,由家里的妇女把管子找出来,然后由在家的男人扛到抽水的地点去。其他的女人散会后都去筑坝淘沟。向志焕正准备这样定了,就散会让他们各行其事,没料到懒二佬却站起来发难了。懒二佬气愤地说:“这样安排不合理,我有意见!她们家男人在外挣钱,我们撅着屁股替他们白干工,将水抽上来了,他们却白管水,有这样的道理吗?依我看,这次要了一仟块钱的救灾款,修理电动机肯定也用不完,不如今天上工的每人都发工钱,这还差不多!不然的话,我才懒得上工了。”
向志焕火了,说:“懒二佬,不管干么子事都是你出来添乱!你不上工可以,但水抽上来了不准你管!”
懒二佬说:“凭么子不让我管?这水渠也有我一份!除非抽出来的水不经过水渠差不多。”
向志焕气得大吼:“懒二佬,你那样有本事,昨晚上就别偷我田里的水!”
懒二佬也气得站起来,高声嚷道:“我偷你田里的水是狗日的!我从来没偷过人家田里的水,哪个再这样讲,我日死他娘!”
向志焕大怒,吼道:“明明偷了老子田里的水,不承认,还日娘,老子今天要撕破你的臭嘴!”扑过去就要打懒二佬。众人忙将他抱住。气氛一下紧张到了极点。
这时,向本喜说话了:“不是我添乱,我觉得懒二佬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他们在外挣钱,我们在这晒得死黄牯的毒日里干活,却让他们白白地管水也确实让人想不通。就像我,家里买了微型电动机——这是自家掏腰包买的。这难道不是钱?我家里的田也大部分插下了,但同样要和别人一起上工,这合理吗?再说,如果没有一仟块救灾款也没话讲,但明明有一仟块钱,而这钱修电动机又花不完,为何不可以给我们做工的人发点工钱呢?我们又不一定要多少多少,一天十五块行,十块也行,再加包烟。只要有个意思,心里也就高兴了。”
于是,人们七嘴八舌地说,向本喜的话确实也有些道理。
懒二佬见状,就更神气了,高声说:“一天至少要十五块,再加包烟。过去给地主做工也要多少给点工钱,何况是新社会。”
向志焕本想把懒二佬压下去,不料向本喜却说出这一番话来。向本喜昨天才帮忙给他抽了一田水,尽管水被懒二佬偷去了,但向本喜对他的情并不能以此抹掉;而且许多人也向着向本喜的话,所以向志焕只得转换话题,口气也变得平和了一些:“不是我不肯给大家发工钱,实话跟你们讲吧,这一仟块救灾款是憨坨老人拉关系要来的,能不能发工钱我向志焕也做不了主。”
懒二佬说:“他要来的难道就是他的吗?他要来的也是我们全组的,一仟块钱肯定是用不完的,难道他想贪赃不成?”
向志焕恨恨地说:“懒二佬你硬不是个人!憨坨老人好不容易为我们组上要来了钱,你却这样讲他,你硬要遭雷劈的!”
许多人也都纷纷责骂懒二佬不该这样说话。
懒二佬也就不敢争辩。
会场的气氛一时僵持住了。
正在这时,憨坨老人和一位显然是请来修理电动机的师傅从县里回来了。他俩满头大汗地来到会场,向志焕像遇到救星似的忙把憨坨老人拉到一旁,将刚才懒二佬等人提出的无理要求与他说了一番。憨坨老人一听,气得浑身发抖,老脸上的肌肉使劲地皱了几皱,似乎正要发作,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忍住了。他对向志焕说:“我先送李师傅到家去,让他先休息一下,喝杯茶。我立马就下来!”忙又装出一副笑脸对那位李师傅说:“走,先到家里喝杯凉茶去。这大热的天,真是太难为你了!”
憨坨老人的老伴正在家。憨坨老人将李师傅带回家,让老伴招呼一下。满怀歉意地对李师傅说:“真不好意思,你先歇会儿,喝杯茶,我有点事,下去一下,立马就回来。”转头吩咐老伴赶紧煮中饭,也顾不得抹一下脸上泠泠而下的汗,匆忙赶到会场,把向志焕扯到一旁,两人商量了几句,憨坨老人便回到会场,真诚地对大家说:“你们提出的要求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我看这样吧:工钱呢,每个工暂且按十块算,但是不能兑现,因为修理电动机还不晓得到底要花多少钱,你们把钱先领了,要是修理电动机到时不够就又拐场了。大家看这样行吗?”
“这样还是有道理的。”一些人立即赞同憨坨老人的说法。
懒二佬说:“既然这样,到时要是剩余的钱多,工钱就要多加!”
憨坨老人说:“到时再说吧。”
懒二佬对憨坨老人说:“工钱可以按你说的办,拖一拖,可我们男人每人一天一包烟还是不能少的,而且一定要兑现。”
憨坨老人嘴唇动了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了一会,憨坨老人才又慢吞吞地说:“不是我舍不得。现在抗旱实在要紧,钱花去了要是修理电动机不够怎么办?!”
懒二佬恼火地说:“是哟,假如到时修理电动机将钱花完了,我们连包烟都没抽上,这划算吗?!买烟也花不了几个钱。”
憨坨老人沉吟半晌,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先发一包‘常德’烟吧!”
懒二佬听了很不高兴,嚷道:“还不晓得到时有没有工钱发,买‘常德’烟要得的?起码要买‘芝城’烟。”转头问大家,“你们讲是吧?”
那些抽烟的人平时自己舍不得买‘芝城’烟抽,当然想乘机抽包好烟过过瘾。就齐声附和:“是,是。工钱能不能有还靠不住,也应该买包好一点的烟先解解馋!”
憨坨老人是十二分不愿意的。但众口一词,还有什么办法呢?也只好顺水推舟,答应下来。不过,却一再嘱咐:既然大家的要求都达到了,还请大家尽心尽力地去做事,争取时间尽快地把各自的晚稻秧插下去!又让向本喜下午想办法弄些鱼来给修理电动机的师傅作晚饭菜。这么大的天气,李师傅一个城里人,从没受过这样的苦,今天大老远的来我们这里给我们修理电动机也确实不容易,我们应该好好招待一下。又让向志焕和一个力气大的男人去他家,帮他把原来收藏在楼上的电动机弄下来。安排妥当了,就对大家说:“现在大家马上分头行动吧。”
七
烈日似火,大地上的一切都是显得奄奄一息的样子。山间小路上,被太阳烧烤的热气,腾腾地窜起人多高……向志焕踩在上面,就像是在“火焰山”里行走一样。他戴着一顶旧草帽,赤膊着上身,被汗水浸渍得变了色的旧白的确良衬衣,被他胡乱地捏成一团抓在右手上,那条又长又大的用几种花色拼凑成的已变了色的旧短裤,随着他的大步走动,裤筒在大腿和膝盖处剧烈地鼓荡着,那双黄色生胶拖鞋在他行走的节奏中也不失时机地掀起阵阵尘土,将他露在外面的浑身汗水的黑红色皮肤上沾染了厚厚的一层,就像一只灰鼠狼,样子狼狈之极。他现在顶着烈日去县城的农机公司买几样零配件。这并非他意。谁愿意在这样的毒日下去跑远路呢!但当修理师傅对憨坨老人说还缺几样零配件并需马上派人去县城购买时,大家包括憨坨老人在内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让他去,并说他是组长,这样的事他组长不去谁去?他没法,很不情愿地在憨坨老人那里拿了两佰元钱就上路了,但心里恨不得日他们这些人的老娘!狗日的,这组长硬不是人当的!明年他若是还当这组长,就不是人。他恨恨地想。
好不容易来到镇上,正好车来了。他忙在就近的小店买了一瓶冰矿泉水,急忙钻进车里。车开动了,没有位置,他懒得计较,一屁股坐在过道上,顾不得满车臭不可闻的汗臭和各种乌七八糟的怪味,拧开瓶盖仰头就“咕噜咕噜”地灌水。灌完一瓶水,用手背抹了一把嘴,就拿着衣服使劲扇风。他本有狐臭,加上天气大,出了汗,更是臭不可闻。一下子,别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有的人马上转开了脸,或用手捏住鼻子,有的人便打开了窗户。向志焕当然觉察到了这些,却故意装着不懂,将衣服甩得更起劲。他心里早就有一肚子火没地方发,现在正好找到了机会。他一边扇,一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熏死你们!熏死你们……
向志焕在县城下了车径直就往农机公司赶。运气很好几样需要的零配件都买到了而且很便宜。他寻了一只旧蛇皮袋子将零件一并装了,搭在肩上,来到汽车站,准备坐车,突感肚子有些饿,犹豫了一下,忙踅进就近的一家餐馆里。将装着零件的蛇皮袋子往餐桌下一丢,就嚷着服务员拿菜单来。服务员拿来菜单,向志焕点了一盘农家小炒肉,一盘豆腐。服务员推荐说,最新推出的一种五香烤土鸡,很好吃的,来半只吧,下酒最好不过了。向志焕慷慨地说,那就来半只吧,干脆还来两瓶啤酒。快点,我还要赶路!边说来到餐馆门口的小店处,神气地对店老板说,来包“盒白沙”。店老板将烟递给他,他想了想,说换包“精白”吧!回到餐桌旁坐下,他得意地将烟在手中抛了几抛,然后拿在手中仔细地端详了一会,才慢慢启开封口,伸在鼻前尽意地嗅了几嗅,再尖起手指头扯出一只,微闭着眼睛,横在鼻前嗅了几嗅,点燃火,这才尽兴地吸了起来。也难怪,在筛子村这样的穷地方,作为一个农民,这样的烟也确实不是经常能抽的。如不是花公家的钱,要让他向志焕自已掏钱买这种烟,怕是这一辈子也舍不得买的。他美美地吸一口,然后嘬起嘴将烟慢慢地、细细地成丝一样地长长地吐出来。心里舒坦极了。他娘的,我向志焕今天也搞一回特殊,也用公款吃喝他一回。反正是公家的钱,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他得意地想:你们这些家伙不是什么事情都往组长身上推吗?今天组长为公事辛苦了一天,白吃顿饭你们也没话说了吧!
吃完饭,向志焕神气地对前来结帐的服务员说:开张发票!
……
向志焕到县城买零件去后,憨坨老人马上安排家里的劳动力上工。女人带上锄头、筲箕去溪里筑坝掏沟,男人们则将找到的管子送到抽水的地方并负责安装好。
懒二佬拖拖沓沓、磨洋工似的好不容易将一根管子扛到目的地,将管子胡乱一丢,就扑向女人们筑坝、掏沟的浅滩上去洗澡。他张开双臂,故意用力扑向水中,将周围的几个女人头上、脸上溅得到处是水,并乘机在水里把一个女人的屁股捏了一把,惹得女人们一阵咒骂。懒二佬从水里浮出来,抹一把脸,抱怨说:这么毒的天,扛管子累死人,干脆我也和你们筑坝。
一个女人说:“哪个要你来,别把我们的工也耽搁了。”
懒二佬说:“怎么会耽搁你们的工?我一边做工,一边给你们讲故事,你们会更干得有劲些呢!”
另一个女人说:“懒二佬,你上次那个故事都还没有讲完呢。”
听过上次懒二佬没讲完的那个故事的几个女人就说:“懒二佬,你讲讲上次那个木匠是怎样将工钱讨回来的噻。”
懒二佬乐得有机会偷工减料,就凑拢来说:“那你们先猜猜看?”
女人们说:“懒二佬你别讲多话,别人猜得出还要你讲?不讲就走开,别耽搁我们的工。”
懒二佬怕女人们赶他走,忙说:“好好,我讲我讲,你们别那么急噻!”于是,便又作古正经地讲开了:
话说那木匠没要得工钱,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家赶。一路上他越想越气,觉得那个老女人硬是有意作弄他,欺负他。于是,他半路上便去了他师傅家,将事情的经过跟他师傅讲了。他师傅听了,忙安慰他说,没事,你现在就回去讨工钱,如果她再这样说,你就将我教你的这番话讲给她听,她就付给你工钱了。那木匠马上踅回来讨工钱,老女人见木匠又回来讨工钱了,很不高兴地说:“不是跟你讲了吗?我女儿原来撒尿是一条线,现在撒尿是一大片。你要使我女儿撒尿再成一条线,你的工钱就不骗!”那木匠也理直气壮地说:“我原来是个皮包脑,现在搞得包不到。你让你女儿把我还原成皮包脑,你家的工钱我就不讨!”那老女人这才没话讲了,乖乖地将工钱付给了那木匠。
懒二佬话刚落音,不知哪个女人发一声喊:“我们看看懒二佬是‘皮包脑’还是‘包不到’!”话声一落,女人齐声响应,扑了过来按的按脚抓的抓手将懒二佬摁在水里,不容分说,就要扒掉懒二佬的短裤。懒二佬的脸急得通红,双手死死地抓紧裤腰,一迭声求饶。女人们哪里肯依,定要得逞,吓得懒二佬忙许愿,放工后一定使她们都有糖吃。女人们才不信懒二佬的鬼话,仍不罢休。急得懒二佬发誓说,如放工后她们得不到糖吃,他懒二佬不得好死!她们再随便怎么整治他都行。女人们这才半信半疑地住了手……
下午收工后,懒二佬便带着女人们一齐聚到憨坨老人屋前的晒坪里。憨坨老人正陪着修理电动机的师傅,给修理师傅递这送那,忙得满头大汗。见了他们一帮人这么早就收工了,禁不住皱了皱眉头,问:“坝、沟都弄好了吗?”
懒二佬说:“弄好个卵。明天怕还要大半天呢。”
憨坨老人不高兴地说:“那怎么这么早就收工了?”他本想让他们再返回去做工的,想了想,觉得电动机即使再快也要到明天才会修好,而且还要试机。明天上午去筑坝、掏沟也还来得及。再说,就是现在要他们回去,他们也未必会肯,弄不好反而激化了矛盾。于是就苦口婆心地说:“这可是给你们自己做事,眼看着就要‘立秋’了,早插了早了事呢。古话讲:‘早个时辰多根茎呢。’好啦,明天大家都早些上工吧。”
大伙却仍旧呆在那里不动。
憨坨老人忙了一个圈,见他们还聚在那里没动,没好气地说:“怎么都还呆在这里?还不快回去忙事去?修电动机没见过呀?”
女人们便个个羞羞答答地表现出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
憨坨老人说:“有什么事就讲噻!”
懒二佬忙乘机说:“是这样的,我们男人上工都有一包烟,她们同是做工却么子也没有。她们认为不合理。她们虽然不抽烟,但她们吃糖,所以她们要求您老人家给她们同等的钱让她们买糖吃。”
女人们便齐声附和。
憨坨老人气愤地说:“懒二佬你硬是个烂肚游尸!么子事你都要搅乱了你心里才快活。”
懒二佬一副抱屈的样子,说:“这可是她们自己想出来的,不干我的事。不信,你问问她们好了。”
女人们便齐声说,这确实不关懒二佬的事,是她们自己早就想说的话。
憨坨老人沉吟一下,一狠心,回屋取出一张十元的票子来,递给她们说:“懒得和你们讲,拿着买糖吃去。明天上工可要卖力些。”
懒二佬上前一把抓过钱就跑,女人们便“轰”地一下立起身子,慌忙抓起自己的筲箕、锄头等工具,“呀嗬”一声欢呼,蜂拥着懒二佬朝村里的小商店奔去。
“唉——!”憨坨老人望着蜂拥而去的背影,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八
向志焕在县城吃喝过后,匆忙地赶回筛子村时,天已刷黑了。他将买来的零配件交给修理师傅时,憨坨老人很是高兴,忙着要给向志焕端上饭菜。但当向志焕说自己已在县城吃过饭,并递上一张60多块钱的发票时,憨坨老人毫不客气地将向志焕狠狠教训了一顿。这使向志焕很不高兴,更觉委屈:他娘的,这么大的毒日天,我向志焕不辞辛苦,累死累活地跑到县城,还不是为了大伙?吃餐革命的小饭喝杯革命的小酒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憨坨发那么大的火!又不是吃你私人的,你心疼个卵嘛。再说,他估计修电动机也花不了一仟块,难道你憨坨想多省点好贪污?!别异想天开了,想在我向志焕面前搞名堂,哼,下辈子吧!只要发现你憨坨搞一分钱的名堂,我向志焕就要搞臭你!又想:自己是组长,这笔救灾款本应放在自己手中的,可却由他憨坨操纵着……心里更加气愤。
回到家,堂客问向志焕吃饭了没有?没吃还给他留得有饭。向志焕闷闷地答一声吃过了。径直进房找了条干净短裤,拿着手电,就去溪里洗冷水澡。今天一天真的是太累了。他要好好地洗个冷水澡,然后好好地睡一觉。经过自家的秧田时,向志焕用手电在秧田里到处照了照,发现田里都已裂坼了。“唉——”他无能为力地叹了一口气,听天由命吧。经过向本喜的秧田时,见有水管子铺在田里,却是瘪的,没有出水。向志焕想:可能是向本喜刚准备抽水。如有机会的话,再厚着脸皮求一次向本喜,看肯不肯给他的秧田再顺便抽点水。唉,人穷,买不起电动机,没办法呢。心事重重地来到溪坎边,猛听得不远的溪洲里,传来十分响亮而急躁的“唏唏哗哗”踢掀石头的声音。向志焕一怔,忙将手电光寻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照去,强烈的光柱里,果见一人在溪洲里拳打脚踢地踢踏得石沙四处乱飞。突然那人静了下来,又猛地剧烈地动了下,又静了下来……向志焕心里猛叫一声:不好,出人命了!这一带私人抽水一般都是在高压线上搭飞线,肯定是向本喜在搭电的时候不小心触电了!向志焕忙飞奔前去,果然是向本喜躺在地上,两根电线已挂在从上空经过的高压线上。向志焕不假思索,顺手拾起搭电线用的长竹杆将挂在上面的两根电线横扫掉,扔掉竹杆,便奔了过去:向本喜此时正翻着白眼,双拳捏紧,全身抽搐痉挛……向志焕忙转身奔回溪坎边,一手抓上几个干稻草拖回来,铺开,手忙脚乱地将向本喜的身子平放在厚厚的干草上,并高声摇喊着:“本喜,你醒醒,你醒醒……”而向本喜却死人一般毫无知觉。待了一会,向本喜仍无知觉,向志焕有些慌了,忙将手电屁股咬在嘴里,蹲下身抓住向本喜的双手往背上一拽,就往向本喜家里奔去。
向志焕大汗淋漓地把向本喜背进家门,迫不及待地将向本喜往地上一放,自己也不由自主地瘫倒在地。向本喜的堂客和两个女儿被这突入其来的情景惊得手足无措、目瞪口呆,猛地嚎哭起来。向志焕双手撑地、仰着身子直喘气,他气喘吁吁地对向本喜的堂客说,先、先,先别哭,赶、赶紧烧碗姜汤来。硬撑着站起身,将向本喜家的门板脱下来,让向本喜大一点的女儿帮忙,七手八脚地将向本喜抬放在门板上……
过了好一阵,向本喜的身子才有些微知觉,又过了一会,才慢慢地、非常艰难地睁开眼睛,随即,两行浊泪从眼角滚落下来,嘴张了张,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来。显然,他已知道是向志焕救了他,想对向志焕说什么。向志焕忙示意他别说话,但向本喜像急于要对向志焕说什么似的,嘴皮不停地动,却就是发不出一丝声音。说什么呢?难道说感激向志焕救了他?难道说计划生育时他骂了向志焕几天的娘,为此表示谦意?还是另外其他什么需要说明?向志焕弄不明白。
对于向本喜,向志焕自以为是了解他的:勤劳,舍得吃苦,却从来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得个小钱就置农具。可以说,在筛子村就数他家最贫困了,但生产用具却数他家置得最全。他堂客一连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想一个儿子。以向志焕个人的感情是很能接受这种想法的,但计划生育是国策,这是谁也不能违犯的事情,有什么办法呢。望着面前这位被生活重担和精神折磨得三十几岁就像一个五十多岁的满脸皱纹的男人,面对衣破裙烂的向本喜的堂客和两个女儿,向志焕心里禁不住一酸。
向本喜仍旧想急于表达什么,嘴巴依然不停地蠕动。向志焕想:向本喜肯定是不放心丢在溪里的电动机。于是就说:“你放心,等会我把电动机给你扛回来,不会丢的。”但向本喜的嘴仍未停止蠕动,而且眼泪仍不停地流。却苦于身子不能动弹,发不出一丝声音。于是,向志焕又说:“你是担心田里没水吧?你放心,反正今晚上我没么子事,我这就替你抽水去,你安心在家养养身子吧!”于是交待向本喜堂客几句,拿着短裤和手电去溪里了。
一路上,想起刚才的情景,禁不住对向本喜产生很深的同情。又想起村子里许多人都说向本喜为人阴险,常背后搞别人的诡计,众人背后都叫他“阴老鸦”。其实向本喜根本就不是那种人。虽然他向志焕与向本喜交往不深,但他认为向本喜只不过有时脾气有些暴躁,其实人还是很重感情的。就拿前次帮他抽水就能证明这一点,计划生育时他俩结了那么深的仇,害得他差点丢了命,但那次求他帮忙他不是也一口答应了?想到这里,向志焕心里一阵愧疚,觉得今晚一定要好好帮这个忙,以减轻良心上对向本喜的亏欠。
九
天刚亮的时辰,气温骤然下降。这是将继续晴下去的一个很明显的预兆。
向本喜秧田的水早就抽够了。如果此时顺便将向志焕自家的秧田抽些水是完全可以的,或许这也是向本喜的心愿,但向志焕没有这样做。他觉得这样做不够磊落。经过了昨晚的一番经历后,不知为什么,向志焕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天亮后,向志焕回到家,弄了早饭吃了,在田上喊了工,就来到憨坨老人的家,看电动机是否已修好。憨坨老人说,电动机其他部件都基本上修好了,只是里面的线圈由于存放的时间太久,受潮太重,还需再烤一段时间。昨晚修理师傅忙了一整晚,刚睡下不久。让向志焕讲话小声点,别惊醒他。并让向志焕到工地上去,督促众人将坝和沟以及管子等诸事都弄妥贴,等线圈烤好了,下午或晚上就可以试机了。
听说下午或晚上就可以试机了,向志焕的心里也高兴起来。毕竟他是组长,上了水,大家都能插下晚稻苗,难关度过了,他这个组长也脱责任了,今后也好说话了。人往往是这样的,在一件事情未办以前,因为怕事情办不好或在办事的过程中挑担子,总是有许多的抵触情绪和灰暗心理,一旦事情要办好了或出现办好的曙光了,他的心情就自然而然地变得开朗了。办事的过程中遇到的一些不愉快的事也就不那么计较了。向志焕此时就是这种心情。
于是向志焕又返回到田埂上高喊着催了一次工,并先随着女人们来到筑坝、掏沟的地方指手划脚地指点一番,随即赶到男人们接管子的地方,与男人们一起上螺丝,扛管子。众人们的心情与向志焕一样,感到抽水有望了,干劲自然而然地足了,好些人边干活边相互之间计划着上水后怎样就牛工、换人工等事宜。尽管天气仍晒得死老黄牯,众人仍然很卖力地干活。上午,大家齐心协力竟将坝筑好了,沟掏好了,管子也全部接好了。接下来就只等试机上水,马上就可以犁田插秧了。
然而,向志焕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场大的麻烦正悄悄地向他逼近。
中午,向志焕收工回到家时,只见家门口的屋檐下站着四五个牛高马大的年轻男人。他好奇地问:“你们找哪个?”
其中一个男人问:“你是向志焕吗?”
向志焕正准备回答,突然一个男人就近一个勾拳擂了过来,他还没明白过来,就被糊里糊涂、仰面八叉地击倒在地。向志焕正满脸怒气地挣扎着爬起来想问个究竟,却突见上次在他家收兽皮的那位老人从屋角边满脸狞笑着转了出来。他陡然明白:寻仇的来了。他正想解释,雨点般的拳脚夹杂着怒骂倾泄而至。
“狗日的,打一个老人,老子今天打死你!”
“揍死你!”
“老子废了你”
……
将向志焕痛揍一顿后,几个人辐射开来,仍磨拳擦掌、余怒未消地围着向志焕喝骂。一个男人对向志焕说:“你自己讲,给老人付多少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
“还有名誉损害费!”
“加上我们今天的工资,一人一佰元。你自己讲一共付多少?!”
“乖乖的付两仟块就了事。不然今天就废掉你一只脚!”
向志焕的身上、脸上、手上和腿脚上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脸上沾染满了地上的尘土,额头、脸颊处鼓起了几个青紫色的包,嘴角流出一股黑红色的血汁。他艰难地双手从后撑坐起来,双目怒视着这群不速之客。看情形这帮人可能是社会上的烂仔,向志焕想。其实,向志焕也是个不怕事的角色,倘若只是一对一或者说一对二,他根本不怕。但现在是一比五,而且首先就被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他又实在不想就此善罢甘休。
一个人显然已看出他的心事,恶声骂道:“他娘的,你还咬卵!”冲上去就是一个耳光。
另一个人突然从捏成一束的衣中掏出一把牛角刀来,在向志焕的脸前晃了几晃说:“快给老子取钱来,不然老子割下你一只耳朵!”
又一人吼道:“不拿钱就捉你家的猪、牵你家的牛!”
“还懒着不动?!”一个人冲上来又猛踢向志焕一脚。
不远处的路口,懒二佬和许多人聚在那里不停地朝这边观望,却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一来,山里人怕事惯了;二来,向志焕平时因公事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正想乘此机会发泄一下长久积蓄的心头怨气。
那些人仍在不停地边骂边拳打脚踢向志焕,逼他表态拿钱。而向志焕则怒瞪着他们就是一言不发。
这时,向志焕的堂客回来了,见状便冲上前去抱着向志焕呼天抢地地哭嚎起来。那帮人便冲上前去,揪住向志焕堂客的头发又动了手。
路口这帮人见那些人闹得实在不像话了,于是骚动起来,苦于无人牵头。突然懒二佬站了出来,气愤地对大伙说:“俗话讲‘追人不上百步’。他娘的,他们从老远的地方追到这里这样欺负人,我们能容忍吗?!古话又讲‘输龙船,莫输码头’!尽管向志焕为人不怎么样,但那是我们自己人之间的事。真是欺人太甚,今天这口恶气一定要出。大伙们,赶紧抄家伙!”自己就近抄起一根粗木棒带头冲去。众人受到鼓动,“唿啦”一下散开,冲入就近的屋里,拿的拿刀,拿的拿斧头,有的人将火铳也拿上了。人们怒吼着朝向志焕的家里冲去。苗家人一般是不发怒的,一旦发怒了就会势不可挡。
那帮人见势不妙,愣怔了一下就分开朝外冲,冲出一段路,见四面八方的人势不可挡地冲了过来,几个人只得无可奈何地又撤退至向志焕屋门口的晒坪里,就近抄起木棒或石块等家伙,背靠背地团成一个圈,做好拚命的准备。
抄家伙的人群越围越紧。喊骂声,吼叫声震耳发聩。
一场血战即将发生。
正在这时,憨坨老人闻讯赶到,见此阵势,也急出了一身冷汗。憨坨老人清楚苗家人的性格,弄不好就会是一场大的血战。忙站在那帮人面前护着,并挥动双手朝即将奔至眼前的人们大声阻止。
那位收兽皮的老人见事情闹大了,早已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发抖,一把抱住憨坨老人的双腿,跪地求饶,声音发抖地直叫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懒二佬已第一个冲入现场,他才不管憨坨老人的劝阻,抡起木棒就朝那堆人横扫过去,憨坨老人忙扑上去一把箍住懒二佬,厉声喝道:“今天哪个先动手后果就由哪个负责!……”
此时,人们都已从四面八方聚集拢来。
懒二佬将手中的木棒在地上擂得“咚咚”直响,恼怒地直吼:“他娘的,欺负到筛子村的人头上来了!筛子村的人那么好欺负吗?今天不把事情交待清楚,哪个也别想离开筛子村!”
“揍死他们!砍死他们!杀死他们……”聚集而来的人们恼怒地大吼。
憨坨老人朗声说道:“大家不要吼,静一静,让他们先将事情讲清楚!”
收兽皮的老人早已瘫倒在地,浑身瑟瑟发抖地不能言语。
那帮人中间的一位男人站出来说:“也不要怪我们过分。我爹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到他家收兽皮,他不卖也就算了,却打了他……我做儿子的听了当然心疼。所以就叫了几个人来了,无非想讨个公道……”
懒二佬大声骂道:“放你娘的屁!他家哪有么子兽皮?是你爹自己不识时务老是胡搅蛮拌,讨打!活该。”
瘫坐在地上的收兽皮的老人战战兢兢地争辩道:“一个人亲口对我讲的,说他家里有三张獾子皮,而且是两张大的一张小的,两张公的一张母的。”
憨坨老人没好气地说:“那是别人开玩笑的。他叫向志焕,别人都叫他怪名字‘獾子皮。’两张大的一张小的是讲他家两个大人一个小孩……而你却紧在那里缠,那几天他心情又不好……但向志焕千不对万不对,你们也不该把他打成这样。你们也太过分了!”
原来是这样。收兽皮的老人和他同来的人这才恍然大悟。
于是,双方开始协调解决办法……
向志焕此时已被众人扶进了屋里,一位会治跌打损伤的邻居忙从家里取来了药酒给向志焕喝,用一些散气活血的药在他的伤处揉敷。向志焕喝了几口药酒,便靠在壁板上任那人给他敷药。这顿打太过了些,昨晚刚开始变好的心情早已荡然无存。他此时的心里涨满了仇恨,不仅仅是对刚才打他的人,主要还有对存心怂恿来他家收兽皮的哪个狗杂种。向志焕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查清这个人,到时不狠狠地报复一回,他向志焕就不是人!
十
这是一个多事之夏。在这个憋闷而又烦躁的季节里,任何人也无法预料还将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第二天中午时分,电动机的一切修理工作基本就绪。听到这个消息,尽管天气仍十分酷热,但筛子村众人的心里就像突然淋了一场透雨般地松弛开了,情绪陡然高涨起来,中午也没一人休息,几个男人抬着电动机,被众人拥着,就像举行一个重大仪式似的,表情庄重地朝目的地聚去。在家里的人则在紧锣密鼓地作抢插的准备了,一场被季节耽搁了的、久违了的劳动气氛此时一下又被渲染浓了。
试机的整个过程都比较顺利,经过一个下午的安装、试机,傍晚时分终于正常上水了。由于位置便于抽水的原因,抽水地点选在离田上边公社很远的一个还是集体抽水时的老地方,水流到田来要经过很长的一段水渠。真的感谢憨坨老人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前两天将这段水渠修补了一番,不然,即使是水抽上来了,经过这段水渠也会大部分漏掉的。清亮的溪水“哗哗”地沿着水渠欢快地朝田里涌去。人们欢呼着在田野间奔走……
憨坨老人站在那里守电动机,望着眼前的情景禁不住心头一热,眼睛陡然湿润了。一瞬间,他似乎找到了某种久违了的、说不清的却又是非常亲切非常熨贴的令人心里疼痛的感觉。这种感觉许多年没有在心里出现过了,他以为永远也不会再出现了,而刚才的这一瞬却又实实在在地、那么明显、那么生动地在他的心海里激荡起来。他的心里也一下轻松、舒畅起来:筛子村今年的晚稻终于有救了!他为自己的行为高兴,心里荡漾出终于了却一桩心愿的欣慰感……
向志焕今天的伤好了很多,他没有在家养伤休息。一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允许他休息,二是他这个人生性好强、爱面子,不愿躺在家里让别人继续看笑话,所以装得无事一般地随着众人忙这忙那。其实在他的心里却藏着一个十分歹毒的计划。昨天那一顿打也确实太令他伤心了,受伤捱痛事小,主要是给他向志焕丢的面子太大了。他向志焕长到这么大还从没受过这样的侮辱。而这一切肯定是懒二佬捣的鬼,如果当初不是他懒二佬怂恿收兽皮的老人来他家收兽皮,会造成这样的后果吗?而昨天还在那种场合充当好人!他不能再容忍了。血债要用血来还。杀不了鸡他要杀鸭!他相信今天一定会找到机会狠狠地揍他懒二佬一顿的。一整天他都装着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电动机上水后,作为组长,他郑重宣布:管水一定要按规定,不能搞乱。不然到时弄不好又会惹出事来。你们该忙么子就去忙,我今天给你们当监督员。大家知道水上来了人们会争抢,所以大都赞成向志焕的意见。
懒二佬却偏偏不信这个邪。他觉得要数他家的秧田干裂得最厉害了,所以乘人不注意就擅自从水渠中分了一股往他家的秧田引。向志焕发觉后,两人立即争执起来。
向志焕恼火地说:“刚才当着大家的面讲要按时间顺序管水,你硬要捣蛋是啵?!”说着就用石头和泥巴堵被懒二佬扯开的月口。
懒二佬却毫不相让,嚷着说:“我田里的秧都快干死了!……”勾下身子就将向志焕刚堵住的月口扒开。
向志焕恼怒地说:“哪个田里没干?都像你这样不乱套了……”堵在月口上就是不让懒二佬开水。
而懒二佬就是要开水。
于是,向志焕堵,懒二佬就开;向志焕再堵,懒二佬再开。几开几堵,争夺起来。性质升级了。
懒二佬恼恨地想:老子昨天才帮了你的忙,今天你就忘得一干二净了,还是个人吗?!越想越气,就陡地立起身,手指指着向志焕的鼻子咬牙切齿地骂道:“獾子皮,昨天那帮人应该把你打死才好……”
向志焕本来因为昨天的事就已对懒二佬恨之入骨,今天见懒二佬这样骂,更坚信了是懒二佬从中捣鬼的想法。想起昨天的种种凌辱和伤痛,向志焕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唿”地立起身,两只眼睛瞪得像牛卵子,大声吼道:“打死我?老子今天先打死你!”左手揪住懒二佬的长发,右手朝懒二佬的小腹就是狠狠的一拳,将懒二佬打翻在地。
懒二佬痛得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爬起身,顺手抓起身旁的一块石头就要砸向志焕。向志焕见状,奔上去又是几拳几脚,将懒二佬打翻在地。
懒二佬一边双手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一边“哎呀娘唉”地大声呼叫。爬起来后又想抄家伙。向志焕于是又扑上去一阵痛打。
此时人们大都做各自的事去了,没人劝架。
经过几个回合后,懒二佬想,再不逃真会被打死去。再次爬起来后就径直朝电动机抽水的地方跑,边跑边喊:“狗日的,这样死命地打老子,老子让你们都管不成水……”奔至电动机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拉电动机的电源开关阀。
憨坨老人坐在那里抽烟看守电动机,见状赶忙阻拦。懒二佬要拉阀,憨坨老人就是不让,于是两人推搡起来。两人推搡纠缠了一会,懒二佬屡屡不能得手,心里烦躁至极。想起近来几次无辜被向志焕怒打,又想起憨坨老人将救灾款捏在手中,连给他们买包烟都不肯,而实际上修理电动机明摆着花不了那么多钱,过后这剩余的钱还不是要被他贪污了……想起种种,懒二佬的心里更是怨恨至极。他气愤地想:什么组长,什么干部,什么共产党员,全是一帮嘴上讲得好听的王八蛋!长久以来对这些党员、干部的怨气与仇视,不论是正当的还是冤枉的都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头,此时一齐汇集并势不可挡地发泄在憨坨老人的头上。他右手一把掐住憨坨老人的脖子,左手凶猛的几拳将憨坨老人擂翻在地,就要奔上去拉电源阀,憨坨老人却一把抱住懒二佬的脚,懒二佬更怒,返身对憨坨老人又是几拳、几脚。可憨坨老人仍死死地拖住懒二佬的双脚不放。懒二佬此时的理智已完全失去控制,几挣不脱,更是怒不可遏,顺手拿起身旁的一张铲锄,胡乱地、却又是猛烈地在憨坨佬人抱他的手上、脚上、身上以及头上一阵锄头脑壳……
向志焕站在田埂上,冷冷地观察着这一切。他险恶地想:打吧,打吧,狠狠地打,两个打死一个就好,两个都打死了更好!他娘的懒二佬不是个好东西,那老家伙也不是个东西!想想上次从县城回来交给他发票时他的熊样就生气!好像这钱是他自已的。还有,修电动机的一千元钱肯定用不完,到时谁还得罪人去算这笔帐?剩下的还不是要被他贪污了!打吧,打出乱子来,好好看看热闹。他怕到时打出乱子来又找他这个组长,于是,在一处就近的树丛中躲藏起来从树隙中悄悄看起热闹来。
这时,在附近劳动的几位男人闻讯赶来,见憨坨老人被懒二佬打成这样,忙将憨坨老人从泥田里拖起来,也顾不上斥责懒二佬和抹一下憨坨老人身上的血水和泥土,背上憨坨老人就慌忙地往村门诊室赶……
懒二佬则拉下电源阀,气势汹汹地守在电动机旁,不让任何人来接电抽水……
傍晚时分,憨坨老人的老伴和二女儿、女婿回到了筛子村。憨坨老人的老伴是先天去松树坪的二女儿家喊他们来帮她家插秧的,在那里她才知晓憨坨老人并没有将卖棺材料的钱送去,仔细一想,马上便断定:肯定是憨坨老人骗了她,将这笔钱用来修电动机了。她气得一个晚上没睡着觉,不停地骂了憨坨老人一整夜……今天一回到筛子村,还没进家门,就在村子里到处找憨坨老人。她逢人就问:“看到那老不死的吗?老娘今天硬要和他拚命……”知道憨坨老人被打的实情的人都不敢说,只说没看见憨坨老人。却都弄不清憨坨老人的老伴这么急切地找憨坨老人到底为何事。
憨坨老人的老伴在村子里寻了几圈没找到憨坨老人的踪影,又气又累,一屁股瘫坐在村中央的路旁,放泼地嚎哭起来。她边哭边数数落落地骂,声音凄惋之极:“老不死的哎,你坏良心嘞——!这钱是老娘捡杉木尖(梢)、挖黄姜,一分一角聚起来的嘞——!我哪些山尖上没爬到呀!哪些剌蓬里没钻到呀!我一颗一颗黄姜地聚,一根一根杉木尖地往屋里扛,我是七十来岁的人的哩,我拄着根棍哩,好不容易一根一根地扛嘞,扛累了,我歇歇,歇会儿又一步一步地慢慢地扛嘞——!好不容易凑合了这些钱嘞!我是想嘞,自己只养的两个女嘞,没儿嘞,乘早将这些事弄好就了笔事嘞……你却瞒着老娘将钱用来修电动机!还骗老娘是从县里要来的救灾款。你这不是肉包子打狗吗?这些没良心的会还你这笔钱哪?!你这老不死的哎……我的天哎……”
围观的人们终于慢慢地从憨坨老人老伴的哭诉中明白了个中根由。原来所谓的救灾款其实是憨坨老人两口子用来买棺材料的钱。这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几乎也是从来没有想过的。他们的心灵在这一刻实实在在地被剧烈地震憾了!与此同时,也许是憨坨老人老伴哭诉的神情和声调感染了他们,或唤起了他们某种情感上的共鸣,使他们的心里一瞬间变得伤感而有些沉重,心里空落落地沾不到实处。
突然间,一种非常凄怆、揪心而悲壮的气氛在筛子村酷夏的傍晚骤然凝结住了。
十一
憨坨老人被送到村门诊室后,医生立即将憨坨老人身上清洗并包扎。伤得最重的要数头部,医生用绷带将头部的伤口包扎好后,见伤势太重,怕出危险,就劝送憨坨老人来的几个人马上将憨坨老人送到乡医院去。可憨坨老人却说没什么大事,说什么也不肯去。医生只好立刻给他继续上药打针缝伤口。
此时,村支部书记和村长也闻讯赶来了,见憨坨老人被打成这样,很是气愤。村长立即给乡派出所挂了电话,让公安来抓人。
憨坨老人知晓后,马上劝说:“算了,别多事了。”
但村长已经将电话打了。
半个小时后,乡派出所所长和一位干警开着一辆旧吉普车迅速赶到了村门诊室。所长让那位干警做笔录,自己则向憨坨老人询问事情的经过。憨坨老人说,算了,没什么大事。村支部书记、村长及干警们却不依。他们气愤地说,至少要拘留懒二佬几天,让他给憨坨老人付药费。可憨坨老人却闷闷地微闭着眼睛,再不答话。
于是支书劝,村长也劝。
憨坨老人就是不张口。
所长急了,就催了起来。没料到憨坨老人一下发火了,翻着眼睛,没好气地说:“我劝你们别多事了好吧?你们还嫌闹得不够吗?!你们把懒二佬抓起来事情就解决了?我们不要以事论事了,要多方面地找找原因:事情为么子会这样……”憨坨老人越说越激动,禁不住在病床上坐了起来,靠在壁板上,“为么子这样一件小事现在都办不成?为么子人心会变得如此涣散?想当年,解放战争时,贺胡子经过我们村,一声号召,村子里的年轻人纷纷跟着贺老总上了前线,他们洒热血,掉脑壳,有哪个说过一个不字?!……记得1967年支援外乡修水库,懒二佬的爹高烧到四十多度仍坚持劳动,最后晕倒在工地上。”讲到这里,憨坨老人的神情一下黯淡下来,声音也一下变得暗哑了,“那天夜里我背着他回家,一路上,我不断地叫着他的小名,说我们回家,你一定要坚持住,你的病会好的……而他也晓得自己不行了,一再叮嘱我:‘世玉,我不行了……我死后,叫他娘别为难政府,我们国家穷呀……叫他娘一定要把儿子抚养成人……你也要帮着照看一下我的儿子……’后来,他就那样伏在我的背上‘走了’,可我却没有尽到责任呀!”说到这里,憨坨老人禁不住老泪纵横,情绪骤然激昂起来,“为么子那时日子那么苦,人心却齐呢?而今天我们各方面条件好多了,人心却变得这样涣散了呢?群众却这样不信任我们了呢?难道我们还不应该找找原因吗?!……”
没料到会惹起憨坨老人这么大一通无名火。众人见憨坨老人情绪太激动怕影响伤势,忙齐声劝说、安慰,都说依憨坨老人的,不问算了。憨坨老人躺下后仍余怒未消地板着脸在那里生闷气。
这时,憨坨老人的二女儿和女婿瞒着憨坨老人的老伴看憨坨老人来了,并在就近的商店买了些罐头等吃食。他们或许想说些什么的,见憨坨老人伤成这样,也就什么也没说,只叫老人安心养伤,家里的农事他们会料理好的。憨坨老人不知怎的,情绪却越来越坏,粗声粗气地说:“你们来做么子?我不会死的。”交代女儿、女婿哪丘田先犁,犁放在什么地方,今天晚上几点钟是他家的管水时间等事宜,过后直催他俩回去。女儿、女婿不放心,决定将女婿留下来晚上好照顾他,憨坨老人却坚决不答应。女儿、女婿无法,只好出来和医生交代几句,也就回去了。
接着,憨坨老人又横蛮地将剩下的人也全部轰走了。
憨坨老人此时不想见任何人。他想单个的好好静一静。他睁着那双失神的老眼,久久地注视着输液瓶里一滴一滴下坠的药水出神。他真的好多的事想不明白呀!
憨坨老人是在上次去二女儿家的路途突然下决心将买棺材料的钱先垫来救灾的。所以他根本就没去二女儿家。是的,救灾事大,买棺材小事呀!先救了眼前的灾再说吧!他相信到时大家会凑足这笔钱还他的。退一万步讲,就是收不回来,大不了死了不埋棺材!于是他就编造了路遇秦县长并批了救灾款的谎言。但这事千万不能让老伴知觉,因此他又精心设计了和向志焕一同骗老伴的假像。而去县城的目的只是为了请修理电动机的师傅和购买电动机零配件……他一心一意地只想帮大家度过这个难关。这本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呀!自己怎么会落得这样一个结局呢?他实在想不通!
……
十二
憨坨老人因头部受伤过重,在第二天凌晨四点钟左右,医治无效,永远地去了。
噩耗传到筛子村时,许多人都还在田里连夜劳动,听到消息后都一齐停下手中的活,汇入了通向村门诊室的人流中。向志焕、向本喜等几个男人走在前面,到了门诊室后,他们将憨坨老人的尸体抬上担架。后面的人在沿路站着等待,见向志焕一路人转来,都纷纷闪开让路,让他们过去,然后后面的人在前,前面的人断后,几十人浩浩荡荡地向筛子村而去。一路上,除了憨坨老人的二女儿在伤心欲绝地痛哭之外,其他人都显得哑雀无声,或许其中也有许多人在哭,不知为什么,但他们都没有发出声音。
将憨坨老人的尸体抬回家后,屋里又骤然增加了一个人的哭声,那是憨坨老人老伴的哭声。不仅仅是哭声,而是哭骂声。以往,遇到类似的情况时,外人都要毫不犹豫地上前劝阻的,而现在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劝阻。是他们心虚,不敢上前去劝,不好意思上前去劝。就像他们在路上不敢哭出声、不好意思哭出声来一样。
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话语都显得多余。是呀,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呢。
天渐渐地亮了。毫无疑问又将是一个别有用心的火热的天。而现在似乎无人再去关注它了。
在这段时间里,作为组长,向志焕当仁不让地负起了一切责任,他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时间落实了憨坨老人的棺材。棺材是一个邻居老人的,老人当然有些不放心。向志焕毫无表情地说一句:“我做担保。没钱,捉我家里那两头猪!”招呼向本喜等几个男人就将棺材抬走了。一会儿,灵堂也布置妥当了,“三门”也扎好了。“先生”也请到了。烧香、纸钱都买来了。于是,香燃了起来,纸烧了起来,锣鼓也响了起来。
女人们则将自家的腊肉、鸡、蔬菜主动地拿来了。她们不用嘱咐、安排,都各自去寻找到最佳位置忙这忙那。几十年来,没有哪家的白喜事这样地得心应手,秩序井然了。
向志焕和向本喜等一帮男人已与“先生”商定,他们要给憨坨老人做一个“九衣灯”。平素像这样的事情都只做一个“五老灯”或“十光灯”。而“九衣灯”这样庞大的场景在筛子村怕有几十年没有见过了。
吃过早饭,“九衣灯”的序曲拉开了。这是需要孝子出场的,但憨坨老人没有儿子。向志焕不知何时已将一段白布围在了额头,将一条草绳系在了腰上,手持一支招魂幡走进了灵堂;紧接着,向本喜也以同样的装束进来了;村长、村支书也进来了;慢慢地,筛子村所有的男人都以同样的装束汇入灵堂,在“先生”们的唢呐和鼓锣声中,在独特的音乐旋律中,在恢宏、广大的场景里,无师自通、尽善尽美地扮演着“孝子”的角色。
鞭炮声,锣鼓声,念经声,“先生”们翩翩起舞的身影,孝子们作揖磕头的神情,灵堂外围观的庞大阵容……勾勒出一副撼天动地的人间图画。图画中,凄惋的唱经声如丝如缕地在人们的心间,在绿水青山间,在九天白云处执意地萦绕、盘旋。
……
说起父母养儿女,
有了儿女望长成。
怕儿玩水受了病,
又怕高处受了惊。
略有伤风或咳嗽,
急忙前去请医生。
请得医生堂中坐,
父母身边倾耳听。
听得好时心喜欢,
听得不好问沉沉。
儿病恨不将身替,
调理药汤不离身……
朴实的文字,朴素的情感,倾诉着天下父母亲抚养儿女的千般艰辛,也洋溢着父母亲对儿女们的万般疼爱,尤其是在此种场合,用此种方式、此种音律吟唱开来,更是令人肝肠寸断,难以自制。此时此刻,心里最难受的要数向志焕了。他在默默地忏悔,他在强烈地自责:是他向志焕害死了憨坨老人呀!如果他不揍懒二佬的话,懒二佬肯定不会要去拉电源开关,更不会出现打憨坨老人的事了。在这件事上你一辈子都会感到罪孽难逃呢,你将为此事背一辈子的良心债!而作为组长和党员,在这次抗灾救灾的过程中,你更应该为自己的言行感到羞愧。你仔细想想,你履行了一点当组长的职责吗?你尽到一个共产党员应尽的一点义务吗?!大灾来临时,你不仅不积极带头抗旱,反而希望还久干一些,让他们去讨米。那天修补水渠时,让你拿点石灰你也不干,竟有意让上工的人消极怠工、甚至不再去上工。憨坨老人将自己买棺材料的钱拿出来救灾,你却为钱由谁保管的事一直耿耿于怀,而且怀疑憨坨老人可能不止拿到一仟块的救灾款,并不断怀疑憨坨老人可能想从中贪污。尤其是那次去县城买零配件,你竟恬不知耻地在那里大吃大喝,买包“盒白沙”还嫌不够,还要换成“精白沙”……另外,在对待懒二佬的问题上,你不过是凭着自己的武断怀疑,就几次对他痛下狠手。就算那次水是他偷的,作为组长,你也不必打他。收兽皮那次,就算是他从中捣鬼,其实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自己不也常常喜欢开别人的玩笑吗?哦,你开别人的玩笑开得,别人开你的玩笑你就当真?那天如果不是他懒二佬带人冲过来帮忙,那帮人不打残你才怪,可你不感激他,反将他往死里揍……最令人痛心的是,当你看到懒二佬打憨佗老人时,你却躲着看热闹,如果你及时去制止,会出现这样的后果吗?!向志焕呀向志焕,你算什么组长,你算什么共产党员!你还不如一个普通村民呢?!
此时,还有一个人和向志焕一样也在作痛苦地反思。他就是向本喜。可以说,这一切的后果其实就是他一手造成的。去向志焕家收兽皮的老人实际上是他怂恿去的;懒二佬田埂上的洞也是他用棍子捅的。上次开会懒二佬和向志焕讨价还价要烟抽、要工资他也有意去挑拨。他惟恐天下不乱,因为他恨向志焕,是向志焕使他失去了拥有儿子的机会。他要报复向志焕,恨不得要将向志焕置于死地而后快。但万万没料到,关键时刻向志焕却救了他的命。向本喜被深深地震撼了,其实,向志焕那样做也是执行政策,怎能怪他呢!当他从昏迷中醒来时就想和向志焕说说这些事的。他也深知,这样的误会,时间长了肯定会出大事,但他却说不出声。而后来几次想解释却没有合适的机会,更重要的是他缺乏那种勇气。没料到果然酿成了今天的大祸,害死了憨坨老人,而懒二佬,就是不被枪毙,也肯定坐牢……向本喜呀向本喜,你真的是害人不浅呢。别人背后叫你“阴老鸦”没叫错呢。往后,无论如何再也不能搞别人的阴谋诡计了……
此时此刻,作为村长和村支书,他们又会有何感想呢?
鞭炮声,锣鼓声,各种仪式仍旧在继续。而诵经的内容却愈显清晰。
万爱千恩百苦,
疼儿孰如父母;
却教惹怒生嗔,
只是儿不成人。
儿小任情骄惯,
长大负了亲心;
费尽千辛万苦,
分明养了个仇人……
费尽千辛万苦,分明养了仇人。这是说他向志焕么?是说他向本喜、懒二佬,是说所有的筛子村人?憨坨老人这般对待你们,却落得如此下场,这不怨你们还怨谁呢?或许不是。那只不过是经文原有的内容。而向志焕却总认为这经文中的字字句句都是针对他来的。使他的良心越来越难以承受这种被谴责的巨痛。他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就像导火索,一下引爆了所有被压制的情感,猛地,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天崩地裂地哭嚎起来。
是的,这些善良而又憨厚的山民们,他们其实是具有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愫的。他们或许由于种种原因而产生猜疑、怨恨,相互攻击,甚至仇视。因为他们惟恐没人关心他们,更害怕别人忽视了他们的存在。一旦发觉有人在关注他们、关爱他们、他们并不孤独时,他们就会非常坦诚,非常高兴,甚至感到幸福。尤其是发觉由于自己的忽略而错怪关爱自己的人的时候,他们所表现的情感就会更显得真挚而真实,尽管他们由于文化素养及学识的限制寻找不到恰如其份的、相对而言更好的表达方式。现在的哭声或许就是他们忏悔与感恩等复杂情感表达的最好的诠注……
十三
懒二佬将被两名公安带走。
当他得知救灾款是憨坨老人私人买棺材料的钱时,一下惊呆了。从此躲进家里再也不敢出来。后来,当知晓憨坨老人已去世了,就更加不知所措。他明白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其实,他是有过要去憨坨老人的灵堂里看看的冲动的。但是他不敢。他也深知,憨坨老人待他从小就不错的。他四岁时丧父,六岁时母亲改嫁,抛下他与六十多岁的奶奶相依为命。他从小就失去了父母的爱。可想而知,这么大年纪的奶奶肯定也给予不了他什么。过了两年,奶奶也撇下他去了。他几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而照顾得最多的还是憨坨老人一家。就是他长大成人后,憨坨老人都还是一直关心着他的,其间还两次托人给他撮合亲事,但都因他自己不争气才使他至今仍是一条光棍。也许是他这一生太缺少被人关爱的缘故,他也很少体谅别人。就连每年应付给憨佗老人的管水工钱他也从来不付。他从来就是一副大大咧咧、玩世不恭的态度,以至终于酿成了今天的祸事。
当他被戴上手铐,从那件破屋子里出来的时候,似乎还感到一种轻松,而且走得很快,有一种早一点离开这个地方的想法。但走着走着,脚步就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最后竟然停下不走了,猛地转过身,怯怯地对两名公安说:“等我一下好么?”
公安问:“你还有什么事?”
懒二佬嗫嚅着说:“我去……看看。”
公安不客气地说:“你还好意思去看?!”
懒二佬便羞愧得低下了头。
公安催道:“走吧,别捱时间了!”
于是,懒二佬就慢慢地开始走。移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过身,轻声哀求道:“马上来,好吗?”
公安厉声地说:“不行!”
懒二佬却发疯似地扑向憨坨老人的灵堂,他双膝跪地,在憨坨老人的灵前“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浑身抽搐地伏在那里,待站起身来时已是满脸的泪渍和鼻涕。他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盛着憨坨老人的棺木,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屋外走去。
天气仍是无比的闷热,天空瓦蓝瓦蓝,太阳像一只发红的充满着仇恨的独眼,仇视地瞪着这个世界。无论你从哪方面观察,也看不出近期会下雨的迹象。田野里静悄悄的,所有的人都聚集在憨坨老人的灵堂处,无人再去关心农事。其实,关不关心已无关紧要,因为明天就要“立秋”了。错过季节的庄稼是不会有好收成的。
田间小路上,懒二佬在前,两公安在后。他们踽踽而行的身影,勾勒出筛子村季节交替前一道独特的风景。
(原载《民族文学》2006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