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无尽倾诉107

 这一天晚上，我突然记起新新，往日虽然也不是天天晚上看见儿子，由于我心在陆婧身上，心在厂里工作上，心又在写作上，想到有陆婧专事管教，我放心他也就不蛮认真过问他。现在都半夜了，还不见新新回来，我就疑惑地问陆婧，陆婧说，最近新新三天两头不回家，都在同学家过夜。新新说，他有个要好的同学，爸爸是个酒鬼，妈妈是个麻将鬼，爸爸妈妈从来不管儿子的学习，天天晚上一个人守在空屋里，他很害怕，就邀请新新作伴。新新语文成绩好，同学数学成绩好，俩同学在一起，互相学习，兴致很高，我巴不得他俩互相监督，互相把学习成绩提高上去。我就同意他去了。我打听那个同学的情况，情况属实，我就放心了。

我现在不做厂长了，没有工作了，穷途末路了，时间空闲多了，我特别上心新新的学习和安全情况。我想我是要把全部的最大的希望放在儿子身上了。我不喜欢新新在同学家过夜，我要天天看到儿子，我要亲自过问他的学习我才完全放心。我便叫陆婧马上带路去找新新同学家。同学的妈妈正在家和一桌人打二百四赌钱，问起新新，她随口说了一句，儿子经常不回家，说是在什么新新同学家过夜，我才懒得他在那里过夜，我们小时候父母那里管我们？我们现在不也一样好好的吗？管严了还会管出毛病来。没有钱了 他自然会要回来的。

世上也有这样的母亲，儿子才几岁就不闻不问放任自流了，长大了还不是飞天蜈蚣无法无天？我想，大事不好了，八九不离十是去打电游了。我恨不得狠狠地给陆婧几巴掌，想到要去找新新，我强迫自己忍耐着千万别发火，叫陆婧分头去找。班主任，熟悉情况的同学家，电游室，大街小巷满城寻找。

直到凌晨三点，我在一家远离万福楼，远离他学校的一个偏远小巷的电游室找见了新新。我提小鸡一样提起他就拳脚相加，我气愤到要哭了，我一面恶言恶语毒骂他，一面拳打脚踢。新新喊爹叫娘，抱着脑壳满地打滚。

我曾经时时刻刻给他敲警钟，千嘱咐万叮咛，不打电游是我的宝贝儿子，打电游就是我的仇人。打电游闹到家破人亡的事不胜枚举，我们预制厂隔壁的木材厂一个木工师傅，他的儿子读高中三年级了，因为夜夜不归屋，天天打电游，父母天天吵架，前不久父亲一怒之下服毒自杀了，新新亲眼所见，为此，我特别警告他，他也保证做到不打电游。我相信新新不像强强，玩皮，倔犟，贪玩，不爱学习，打电游是强强的命，父母也不蛮管。找到一回二哥用铁丝把强强捆在黑屋子，他在狐朋狗友帮助下，跳窗而逃又去打电游，连民办学校的老师都拒绝接收强强。

新新是个听话的孩子，又聪明又怕打。想到自己小时候讨米，日子太穷苦了，往常他要点钱，又不要多，我一面打预防针，一面不欠他的零花钱。如今的孩子谁不大把大把花钱？比起他同学，他是最节省的了。我万万没有想到，结果他同强强一样也迷上了打电游，我如何不痛恨？我最恨他骗我，我最恨他不争气。

得知他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想到他将来没有什么出息了，我都气愤到要吐血了。先前我教育乐乐和强强，说他们好吃懒做，娇生惯养，只知道打电游，学习上一问三不知，成绩等于零，我骂他们骂得好愤慨好理直气壮，我保证新新比他们强。没有想到，我的儿子和他的堂姐堂兄竟然是一路货色。

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我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竟这样对我。眼前的儿子就不是儿子了。眼前的新新就成了黄仁黄义了，我把内心的仇恨激怒赌在了新新身上，我一边恶狠狠地打他，我一边恶狠狠地骂他。把他不打死，骂都要骂死了。

我痛打新新，还不允许他哭出声音，更不允许求饶喊救命。我回想自己和他一般大的时候，我爹我妈大哥二哥还有同龄的伙伴们，你早上打一顿，他上午来一顿，你下午揍了，他晚上接着打，一顿接着一顿。我任你打他揍，从不哭叫，更不喊饶命。我骨头很硬，越打越硬，越打越清醒。我要做小八路，我要做小英雄，小英雄死都不怕还怕挨打吗？

而新新，一动手打他，他就喊爸爸饶命，我还不动手，他就吓哭了。那么没有骨气，那么贪生怕死。平常日子，我很少打他，我看到他不犯原则性错误，我不会随便骂人打人。眼前的新新，落到我手上了，我打他打到他哭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几乎奄奄一息了，我还是揪着他耳朵，一路扯到家里，一进门就找到棍子用棍子打，找到晾衣铁架子就用铁架子打。我打人不允许有人劝有人阻拦，谁护他帮他我打谁。我喜欢打一下骂一句，你这么不争气，你怎么不跳楼？你怎么不投河？你怎么不撞车？你死了我不会去看一眼。

平常我最憎恨陆婧骂新新了。我素日老是幻觉新新遭遇不测，我经常嘱咐陆婧，要亲自接送他到校门口。新新千万不能有什么意外。而此时上刻，我把自己往常脑海中最害怕见到的幻觉上的惨状有声有色地骂出来。我不管自己骂到怎样地不堪入耳，我骂得越毒就越出气。我也不管自己打他打到怎样的惨不忍睹，我打得越狠越解恨。

一个不能成为我想像中翼望的儿子，就是我的仇敌。我原本指望他考上全国名牌大学，然后出国留学，学成归国，然后县长，市长，省长直至中央常委。我想得到我自己一生中得不到的最高官位，我要培养他得到。新新可能得不到了，我便悲观绝望，我遂不把我的儿子当人来打。新新也就不再是我的宝贝儿子，而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终于停手不打了，不是不想打，而是我打累了。也觉得打下去没有什么意思了。新新烂在地上，几乎咽气了，果真咽气了，我就省心了。我就解脱了。

想不得这些年来，我对新新的精心教育，我付出了多少心血啊，结果他还是这么贱，这样回报我的苦心。他还在襁褓之中，我就经常给他讲童话、讲故事。他喜欢听，我喜欢讲；在他还不到写字的年龄，我教他写字；在他不到背诵诗词的年龄，我教他背诵诗词；在他不到阅读的年龄，我教他阅读。在溆浦城时候，我每次到怀化进货，我自己肚子饿得直不起腰，舍不得花钱买东西充饥，倒是大包小包购买各类适合他阅读的书籍，他几年积累的藏书几乎可以开办儿童读物图书馆了。

我一有空闲就给他讲神话，讲科幻故事。我尽可能地把我掌握的知识，演化成生动有趣神异的、他又能够接受的不同体裁灌输给他，以启迪他洪蒙未开的心智，开发他创造性思维。我要他在少儿时代，便比他同龄人早慧。果然，在他常常口出惊人之语，行为上的惊人之举，比初中毕业的强强，比高中毕业的乐乐都要优秀得多。我就更有信心以我独特的新思维教育方式培养他成为将来的智慧超人。

他几次不同凡响的行为，已经创造了他少儿时代的奇迹，我坚信成人以后的新新能够创造更多更大的奇迹。我愈发严格要求他不说脏话，不能有攻击性行为，不能看武打片枪战片与香港娱乐片。之所以不让他玩电游，是因为我发现电子游戏简直铺天盖地千篇一律的皆是打打杀杀的凶残场景。我最恨的就是血淋淋的凶杀场景。我不明白，我们的人类是不是集体心理畸变，集体反人性，如此嗜杀如此饮血成性，导致我的儿子找不到一片和平与美丽的精神净土。让我对他所接触的一切忧心忡忡，对他阅读与娱乐（动漫片亦有凶杀情节）的警戒防不胜防。我只有把新新的兴趣转移到浩瀚无垠的美丽而又神秘的宇宙，用我的想象给他创造一个没有暴力的完美星球。我要培养他成为一个有博大爱心的科学超人，像爱因斯坦，像霍金，贡献给人类以巨大财富。

眼看我就要顺利完成他少儿时代第一步新思维启发式教育，正在为他中学时代的知识结构探索一条更超前更有效的教学方案，使他突飞猛进，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他背叛了我，我如何不痛恨，我如何不暴怒！

我一面想一面骂一面洗澡。我想不开，我想不得，独自一人趴在床上， 躲在被窝里边哭得天昏地暗。先前不要说这么下毒手打我的宝贝儿子，这么下狠心咒骂我的宝贝儿子，便是看到新新脸色不好，我都吓得心惊肉跳。今天我这是怎么了？我疯了吗？我还是人吗？我不是人了，虎毒还不食子呢。我好自私！我好毒辣！我好残暴！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我不认识自已了。我心中的黄塑芹不是这样的一个残虐的人，我是一个有大思想，有博大爱心的人。我怎么对我的儿子这样残忍？我爱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可是我的命根子啊。我的儿子玩玩电游，他就罪大恶极了？他就不是人了？他就不是我的儿子了？我的儿子有可能就前途灰暗了？我就要抛弃他？我就要残害他？他就是我的仇人？他就是我饲养的畜生？

新新还不到十岁，我十岁时不一样老想着玩吗？我什么游戏没有做过？我常常玩到有天没日，我常常玩到天翻地覆，我还做过不少孽事，偷过生产队不少瓜果吃，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没有坐过牢房，我没有做过违法的事，我眼看就要成为文学大家了。一个文学大家不知道少年儿童是最贪玩的时候吗？玩是他们的天性吗？你为了要他达到你的人生最庸俗最自私的目的，你残害儿子玩的天性，你简直心理畸型了，你先前老是否定现行教育体制，其实你又为了让儿子服从现行教育体制居然残暴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

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我痛悔自己的残虐行为，想到儿子被自己骂得那么毒，打得那么毒，我的心就在流血，我的灵魂在哭泣，这一切又有什么用？这样恶待儿子，儿子还能成为一个心理健康的人吗？儿子自己没有毁到自己，你却把他先给毁了！

陆婧抱着遍体鳞伤的儿子，泪水流在他的身上，她痛苦万分地给儿子抹红花油，她感觉在给自己的伤口上抹盐巴，她恨我，但她又不能把我怎么样，她还得好好伺候我，不能对我有丝毫的反抗，她不能离异我，虽然她想到了离异。陆婧又害怕又绝望，她心目中的青春偶像，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今天她彻底看清了我的庐山真面目，我原来还有这么狂暴、凶残的一面，魔鬼一般。人为什么会有多面性？人就是有这么可怕，当你认识到本来面目时候。世人有谁能够例外？

一家人泡在泪水里，泡在恐惧的阴影中，煎熬这最黑暗最漫长最绝望的恐怖之夜。

接下来的日子，我全心全意躲在家里钻在我的长篇自传体小说的修改中——这是一个又有意义又没有意义的工作——这部手稿还是在我做大忙厂长的日子里，断断续续写成的。因为时间紧迫，精力有限，初稿很是粗糙。现在有充裕的时间充沛的精力了，我充分运用我的小说智慧重写我的真实人生，我要我的写作标新立异惊世骇俗卓绝千古。

我走到街上，很是茫然，我不知道要去那里，去做什么。站了一会，决定去新华书店。我喜欢去新华书店转悠，似乎期待什么意外的惊喜，以改变我眼前不如人意的状况。我又很明白，幸福不是毛毛雨，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只有依靠自己的智慧改变人生命运。只有依靠文学立身扬名，带给我荣华富贵。而我的写作纵然写出了煌煌巨著，在我所处的这个时代，也不要指望被世人接受，被世人追捧。

我走进新华书店，心情平和多了 。我太喜欢书了，满架满屋的书，虽然我找不到一本与我创作思想有对应的书，我还是喜欢在书海之中游荡。也许正因为我的创作思想不同凡响，才能体现我创作的思想和艺术的价值的无可比拟。我为什么要排斥孤独？我为什么要回避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最高精神境界？

我与困扰我这个物欲横流的世俗社会简直格格不入，但我又无法拒绝地融入其中。我想，我不能够这样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地终老在这片古老偏僻而又贫穷落后的湘西。我排斥孱弱与彷徨，追逐强大与完美。我要试图改变我卑微多舛的命运，我要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大事业，我要名扬天下，我要飞黄腾达。

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我认为自己不会得到想要得到的一切，然而我仍复要勇往直前。我要成名成家，我要实现我的理想，只有我功成名就了，我才能得到我现在想要得到的一切。

我未曾活出自己构想中的本色的我。我不可以强迫自己和陆婧和新新生活在我虚拟的内心世界，饱受假象与残酷现实的双重磨难。我的现实生活不允许我生活在我虚拟的内心世界。我不会生活在自己的骗慰欺诳之中，虽然我不会怀疑自己创造奇迹生活的智慧。

我为了信念，只能享受清苦的人生。深秋夜晚的凉风从血盆大口的窗户冲撞我脸的时候，我脑海里闪现无穷无尽美仑美奂的画面。摇曳不定的昏黄的菜油灯下，我的脸弥漫着一种迷惑的痴情。我的魂灵儿飘忽在虚幻的画面中，一个自负的我，变得如此地支离破碎。我不知道我身在何方。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谁才是真实与完备的我。我单是知道，另一个我从我躯体里蜕化而出，抛弃痴痴呆呆恍恍惚惚的空壳，守望在清寒的不属于自己的房屋的蜗居中。我的魂灵飘飘悠悠去寻觅远方的我。我需要整合，我需要完美，我需要实现自我。我迷惑着我的追寻，我苦苦追寻着我的迷惑。

社会生活远比文学精彩而又残忍，在物欲横流的今天，几人不是物奴，在利益面前几人象老子那么纯粹无为。利益是万恶之首。因为利益，脆弱的人性因被践踏而沦丧，利益使美丽变丑陋，使善良变恶毒，使真诚变虚伪，使人性变兽性。人性的时代性就是这么产生的。这个时代这个世界，谁能够超脱?在这个状况中，我表达我内心想表达的一切。尽管远远表达不了我内宇宙的一丁一点一丝一毫；尽管我的表达还不一定能够让我亲爱的读者朋友能够接受得了理解得了。

我黄塑芹的反叛与怀疑，否定与重构未必能够赢得尊重和同情，但我仍以肯定的态度描写我黄塑芹的激情与近似疯狂的追求。是谁逼迫我生活凄苦与孤独？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对自己心肠要硬，我对自己心肠不硬，我对自己不残忍，我将来就不可能为全人类做出我独特的巨大贡献。我现在在这样艰难的处境中，仍然念念不忘为人类谋福祉，我丝毫不怀疑我神经有什么故障。倘若我没有远大抱负，没有超常智慧，我就不会因为自己的梦想而要如此地苦心孤诣。我黄塑芹要多狂就有多狂，我的狂是那么地深深吸引和感动着自己，我孤芳自赏，我独立特行，我为我长城之悟付出我一生的努力，既便我一生不被世人所认同，我亦无怨无悔。我活给文学我活给以人性主题的文学的完美神话。我要把凝结着血与泪的东西诉诸文字。我趴在冷冰冰的书桌上奋笔疾书。我要让天下人知道，因为世界有我这个狂放不羁独一无二的生命存在，他们便快乐着他们的快乐。他们便自由着他们的自由。我生活在他们的生命里，他们生活在我的生命里；我生活在我自己的神话中，他们生活在我的神话中。

我想，世界上对于别个生命可以无足轻重，而对我的写作可不敢掉以轻心，因为我的写作是要为全人类创造一个美丽的现代神话。我们的未来人类将生活在我美丽的神话里。我们的未来世界因此而有我和没有我，状况就将大不一样。我的创作意义是如此地巨大，我必须完成我的创作。我不能给未来社会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

三个月后，我携带心爱的长篇自传体小说《狂想与完美》手稿，乘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

待续2015-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