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山(10~13章)
第十章,文革武化
主席的思想照四方,
革命的人民有了主张:
男女老少齐参战,
人民战争就是那无敌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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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老选厂的红造也被撵出来了。他们的头头吕英、曲庆、王环等也来到了三打联合总部。瘦小枯干的曲庆向杨连忠说:“还有二百多人也被打出来了,怕这里住不下,暂时回家呆着去了,没办法呀!”他满脸沮丧;“成天扎枪匕首对着你,谁不怕!”他也是转业干部,上过朝鲜战场。只是心眼儿小,家里四个孩子,老婆又有病,生活困难,他实在不愿意撇家失业离开老选厂,是最后一个出来的。
市政府大楼的二、三楼也给红造腾出来了,然而还不够住,被撵出厂的红造天天都在增加。杨连忠感到压力很大,再不能找市政府的造反派头说了,人家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甚至把自己的办公室、食堂都腾出来了。出来这些人要吃,要住,要有事干。没事干倒好办,就组织学毛著,上街贴大字报;可吃,住怎么办?他拉着辛永红去找江禾、李栋。江禾却笑哈哈的说:“你嫌人多,我还嫌人少呢。出来这些人都是骨干,都是忠于毛主席的,问题是你把他们关在大楼里干什么?要让他们出去,出去打天下,扩大咱们的解放区么。”
“就怕引起武斗。”杨连忠担忧地说。
“这一点一定要注意,不要先动第一拳,要坚持文攻,文斗的原则。”
“那老争要是动手呢?”辛永红问。
“解放军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们造反派就不同了,除了要坚持文斗,但是还有一个原则呀,那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文攻还有武卫么。实际现在你们已经在武卫了,难道他们来打,你们就挺着挨打不成?”
“就是呀,坚持文斗,人家不干,非要和你武斗不可。人家来了,以前是拳头撇子,现在变成了扎枪匕首,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要不自卫的话,就吃亏了;可要自卫不就是武斗了么?这文化大革命不变成武化大革命了么?”杨连忠进一步提出问题。
“可不是,文化变成武化咧!”辛永红的山东味。
“当然还是要坚持文斗,但是遇见那些歹徒、亡命徒,你不自卫怎么行?要自卫,一定要自卫!但要记住,一定有理有利有节,不能主动出击,主动出击就亏了理。”江禾说,他也怕一些人利用他的这些话出去挑事。
杨连忠回来传达领导讲话,笑着对刘大然、赵凡说:“我当了半辈子文官,想不到文化大革命又把我变成了武将,市三打联合总部成立了文攻武卫指挥部,老辛当了总指挥,我当了付指挥了。”
“矿山也应该成立文攻武卫指挥部,也得搞解放区,这么多人不能老靠市政造反派保护过日子,常了让人笑话,人家会说,矿山这拨小子咋这么窝囊,叫人撵得东躲西藏,连个家都没有。”赵凡听了,突出奇想,情绪激昂地提出。
杨连忠又何尝没想到这个问题,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番争斗,争朝夕能轻易的让你在矿山设点占势么?不让就要打仗,那就是武斗。他不愿意发生武斗,还是希望稳一点好,因而,他对赵凡的意见即没有赞同,也没有拨回,而是用其他话岔过去了。
“老吕呀,你们和厂里冯书记还有联系没有?”他转过头问吕英。
“有,昨晚他还让医院大夫冯英到咱这里来沟通情况。厂里岳克和争朝夕头头王德龙强迫科级以上干部表态亮相保林凤山,现在又用沙袋子在厂办公大楼顶砌成工事,把这些人和全厂争朝夕大小头目一起集中起来,加上一些工人共计四百多,全部戴上柳条帽,穿上劳动服,手持扎枪匕首,吃住在楼顶上,日夜巡逻搞文攻武卫。岳克自己也戴上柳条帽,拿起扎枪,每天在楼上对这些人进行训练,教他们拼剌刀、投扎枪,逼着冯书记也参加。冯书记推说高血压,心脏不好,拒绝了。”
“岳克会么?”杨连忠问。
“他干过县大队,能会两下子。”吕英回答,接着他用佩服的口气说:“他有军事头脑,占了选厂办公大楼就等于卡住了君山市北大门。咱们要想往北回厂回矿,郊区红农要想往南到市里来,都必须经过他们大楼门前。大楼前那条国道往南一百多米是一座大石桥,桥下圣水河从东面绕着老石砬子流过来,通过桥下向西南流去,桥南端顺着国道五百米就是矿山高中,桥东西两侧都是一片河滩地。所以,选厂大楼这个据点,进可以控制大石桥,牵制郊区红农和矿山高中,退可以和老君山铁矿形成犄角之势,互相支援。现在他们已经开始在大桥南头设岗,对北来南往的车辆进行检查了。”
“他不是怕咱们,是怕郊区红农,也怕矿山高中。因为矿山高中是三打学生控制的,张德利大小子在那里当红委会的头。”当过兵的曲庆补充说。
“那他们为什么不去占矿山高中呢?”
“不是没想到,是因为人手不够,那些护厂卫队员都怕武斗,连上楼巡罗都不愿意,更别说去攻学生据点了。为了拢住人,岳克给大家加双工,发保健和夜班费,吃饭还不要钱,就这么的,缺勤脱岗的还不在少数,连哄代压的,勉强维持着。”吕英说
“咱们可狗屁没有哇 !”张德利听了,羡慕得直砸嘴,不由得摇头晃脑的说。
“假如咱们要占点,先占哪个地方?”杨连忠试探着问。
“那还用说,占矿中。这也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方,进可争夺大石桥,威胁选厂大楼;退可守,身后便是咱们的友军财贸干校,再往后就是三打大本营市内解放区了,往北还可以和郊区红农互相支援。更重要的是红农从北,我们在南,断他们的粮食、蔬菜,一个星期后,他们食堂就没饭吃,人心自然大乱,谁还给他们干?” 吕英不愧当过兵打过仗,不用思索,就做出了回答。
“好主意!”赵凡在旁拍手叫好。
“那矿区群众不也遭殃了?”郑国光和刘大然同时提出了这个问题。
“这是在家里商量,到时候断不断就在咱们了,打仗讲的就是主动权么。你们别以为我不顾群众利益,我家属也在矿区呀。”吕英笑着对大家说。
“高见,不愧是当兵打仗的出身,看得明白。”杨连忠连连称赞。
大家的夸奖倒弄得吕英有点不好意思,他把旧军装风纪扣打开又扣上,用洗得发白的军帽煽煽脸上的汗说:“要组织文攻武卫队,我愿意出力。”
“不是出力就完了,你得当总指挥呀。”刘大然说。
“总指挥当不了,当个副手办具体事吧。”吕英连忙推辞。
“这事先有到这,等请示了军队首长后再说。”杨连忠嘱咐大家。
军宣队、市文攻武卫指挥部决定成立矿山文攻武卫指挥部,赵凡任总指挥,郑国光、吕英、刘大然、曲庆还有郊区红农的头苏振海,矿中的红委会主任张祥是付指挥,任务就是创建老君山地区解放区。
当郑国光把这个决定传达给大家后,张德利头一个反对,他把脑袋摇得像波浪鼓:“咱们在这儿呆得好好的,上啥矿中?贼危险的,要去你们去,我是不去!”
大家也对这个决定感到突然:“到矿中吃啥,喝啥,住哪?离选厂大楼那么近,整天提心吊胆的,这日子可不好过。”总也不爱吱声的伍金长说,他的意见代表了不少干部。
“准是赵二马户想当官,杨脖吹喇叭——起高调,出这个馊主意,让咱们大家伙去给他当炮灰。”张德利阴阳怪气的说。
“别瞎说,这是市指挥部决定的,要咱们开辟新解放区。”郑国光虽然也心存疑虑,但他相信解放军,于是训斥小神仙。
韩卫也觉得不妥,心想这一去不是要挑起武斗么?他找杨连忠,却见伍金长也在。杨连忠解释说:“这事是军队领导和指挥部定的,大方向对,一切都对,形势逼到这,咱们就不要在枝节问题上想不通了。”见他态度坚决,又听说是军队领导和市指挥部定的,二人也就不再说什么。
孟宪才等一些年轻人倒觉得开辟一个新据点自己说了算,比在人家屋檐下受保护要自由光彩。当然,到矿中也有吸引人的地方,那就是家住矿区的人离家近了,可以随时随地抽空回家看看老婆孩子,就因为这一点,赵凡没费多大劲就说服了大家。
搬家就在这吵吵闹闹中定下来了,市指挥部出了三台土坦克,还有五十名红卫兵小将护送矿山这伙红造开进矿山高中驻扎。矿中红卫兵小将早在校门口列队迎接,大红布条幅写着“向君钢红造学习,向君钢红造致敬,坚决和君钢红造站在一起”。还在学校礼堂开了一个欢迎会,赵凡代表矿山红造讲了话,主持会议的是张德利的大小子张祥。
听着大家不住嘴地称赞小将张祥的风度,张德利美滋滋的,脸上的小雀斑都跳起来了,又挺胸又腆肚,走路都摇头晃脑。心想,来对了,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从现在开始,看谁敢小瞧咱父子。
晚上,赵凡开会动员大家参加文攻武卫队,吕英拿个小本子,一个一个地登记落实谁参加,刘大然第一个报名。
吕英说:“算了吧,你超过三十五了,不要。”
孟宪才当然得报名。
韩卫心想,别让人点名,主动报了名。
紧接着,大家纷纷报了名。
只有张德利往后缩,最后不知躲到哪去了。吕英东找西找,却发现他躲在外面老杨树底下抽他的老干卷呢。
吕英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说:“小神仙,你得报名呵!”
张德利慌了,连忙摆手说:“不行,不行,我也过岁数了,腿脚不好,还老闹肚子,万一上阵了,上哪屙屎去?我不报,不报!”
吕英笑道:“你今年三十五正在民兵线,还得干一年,明年才退役呢。谁说你腿脚不好,谁不知道你会两下子?来十个八个小伙子,上不了你跟前。你不干谁干?干不干也得干,我给你写上了。”说着也不管张德利同意不同意给他登了记。
“还带强迫呀?我上有老下有小,被人捅死了,老婆归你呀?”张德利有些急了。
“你不会两下子么,就那些人你还怕他们?”
“会啥呀!吕科长,当真人不说假话,老弟我其实啥也不会,那都是唬弄小孩的。”
“别扯了,外面都把你说玄了,一个扫堂腿,踢倒一大片``````”
“那是盲人生个盲儿子——瞎传,我哪有那本事。”
“真的呀?”
“骗你是王八。”
“那你也得报,谁让你窗户纸吹喇叭——名声在外了。更何况你大小是个头,大家不攀你攀谁?你报上,我暗中少派你差使不就完了么。”
“那可得说准,冲锋陷阵我肯定不去。”张德利苦着脸说,他也知道难逃这一关。
文攻武卫队成立了,总共五十人。赵凡不知从哪弄来了扎枪、匕首,还有黄兜子每人发一个。再戴上柳条帽、墨镜,全部穿戴起来,站整齐了,一个个倒也雄赳赳气昂昂。吕英把大家训练了三天,无非是前进,后退,听口令,又讲讲上阵拼杀的队形和要领。
“使用扎枪要左手在前,右手在后,左脚在前右脚在后,侧身前倾,双目直视对方。不要把整个身体正面对着人家,那样给敌人的目标就大了。”他又说:“会家是先下手为强。你们生手,要记住千万不要先扎第一枪。扎第一枪会使你失去防御,给对方造成反攻的机会。要沉住气,站好位,准备敌人来扎你。对付敌人的枪尖要拨,力量再大,只要看准,轻轻一拨即可化解,这就是四两拨千斤。拨开后,回手进攻他十有九准。”说着,他指着孟宪才命令道;“出列。”
孟宪才走出队列,吕英让他端枪向自己刺来:“站好,预备,刺!”他喊。
孟宪才向他猛地一刺,他一闪身躲过了。
“应该这样。”吕英矫正孟宪才的姿势:“前腿弓,后腿蹬,枪刺冲前,护住门户。敌人的枪来时,目视枪尖,不慌不忙,轻轻一拨``````”说着他将孟宪才的来枪拨开,然后顺势压下,右脚早已挪步上前,左手一推后面枪杆,顿时,枪杆向孟宪才头上砸去。孟宪才急忙向后躲开,吕英枪尖已抽回,口中大喝一声“杀”,枪尖直奔孟宪才小腹而来,在离小腹不到半尺时突然停住,嘴里说到:“小孟你已经完了!”
“好”!大家一阵喝彩,响起一阵掌声。
孟宪才却吓得差点一个趔趄,脸都白了。
张德利在那边摇头晃脑的举着大拇指说:“这就叫做点到为止,点到为止呀!要不,小孟,你小子肚子上就是一个血窟窿了。看来,咱吕科长这两下子不含糊!”
旁边的韩卫说:“你俩比试一下,让大家开开眼界。”
张德利忙摆手说;“那可不行,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不能比,不能比。”
“点到为止么。”小孟也在旁边煽风。
“不行,不行,失错手伤着谁都不好。”张德利连忙缩回队伍里去。
“你是怕打不过人家掉链子,不敢比吧?”韩卫用激将法。
“净瞎说,赢不了还输不了哇 ,有啥怕的?都是哥们弟兄,失错了手碰着谁都不是玩的,你说是吧,老吕大哥!”他冲着吕英求救说。
吕英明白他的意思 ,便给他弄个台阶下,笑着说:“强外还有强中手,咱们小神仙是真人不露面,露面不真人。大家抓紧练练吧,以后有时间再领教。”
“谁是真人、高手哇 ?”场外有人高声喊。
大家转过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赵向东站在了院子里。大家赶忙都过来一一和他握手。
“我来看望大家,你们都吃苦了。”赵向东向大家招手,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老君山矿的人自从离矿以后,一直没见到赵向东,都感到有好多话要和他说,一下子把他围上了,纷纷问:“矿里情况怎么样?”
“你们走后,矿里成了老争一派的天下。现在完全是吕浩、公鸭子说了算,干部都被逼上楼,拿扎枪、戴柳条帽站岗巡逻。小白楼是一个大据点,运检车间小楼一个小据点,山上调度室又是一个小据点,一片恐怖气氛。谁不听他们的,谁就是胡造,就要被抓、被打。那个朱八,混了八叽的,动不动就掏匕首,吵吵要给人家放血,谁都怕,手里现在还多了一条皮鞭子,见谁不顺眼,扬鞭就打。你们那个麻书记就让他打一回,说他给郑国光通风报信,我看艾正仁也怕他。生产彻底停了,工人就是上班也是点点卯就走。”
“选厂呢?”曲庆问。
“选厂也一样,王德龙拎着把大刀片整天在大楼里转,硬是塞给冯书记一杆扎枪,逼他也上楼一起巡逻。”
张德利推开众人,一把拉住赵向东:“赵指导员,你来正好,我正有问题问你,你说咱舞枪弄刀的,这文化大革命不变成了武化大革命了?当然了,咱们拿起刀枪是自卫,决不会去进攻人家,可是,他们真要是打进楼来,难道咱们真用扎枪扎呀,扎死了谁负责?要是不扎他,他把咱扎死了,那咱算不算烈士?”
赵向东笑了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们真的攻进楼来,你不扎他,他就扎你,那你自卫扎死他,当然他负责。你若不幸被他扎死了,那是为捍卫毛主席而死,当然是烈士了。”
吕英也说:“这个问题一直困扰大家,老争若是真攻进来,扎不扎?扎吧,都是一个厂的,下不了手;不扎吧,可能被他扎死,这事不好办。”
赵向东说:“我们军宣队也反复探讨,现在全国到处动刀枪,有的地方还动起了真枪真炮,这都是走资派挑起的。但我们总不能挺着挨打呀!报纸电台不是讲了么,只要大方向对头,不要在枝节问题上纠缠么,只能从这方面去理解了。不过,我们要尽量减少正面冲突,避免武斗。”其实关于这个问题他也没有全部弄通,讲起来也并不理直气壮。
“话是这么说,双方都要文攻,都要宣传打喇叭仗,一打喇叭仗就要带人来,那不就是武斗了么?”吕英不无忧虑地说。
“那你就注意掌握分寸么,把人撵走了就回来,不要追。对方人多时,就关上门别出来,他们累了也就回去了。记住,千万不要挑衅。”赵向东嘱咐说。
“咱们这些红造队员你放心,都有老婆孩子,让他们拿扎枪自卫都不敢,无端到外面挑衅决不会。倒是那些红卫兵小将,无牵无挂单纯的很,个个都想当英雄、立功劳,一听说对方来围楼,后脑勺都笑,问也不问拎扎枪就出去,不要命地往前冲;我真怕哪天扎死对方一个也不好,被人家把咱扎死一个更糟!”吕英忧心忡忡地说。
“要管住他们,给他们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切行动听指挥。这事我和他们头讲,让他们一定听你的,谁不听就清除谁。”赵向东说着,就要去找矿中红委会头头张祥。
正在这时,忽然听见楼顶上大喇叭喊:“革命造反派注意了,革命造反派注意了,一伙争朝夕歹徒又向我们进攻了,一伙争朝夕歹徒又向我们进攻了!”
吕英听了忙传令:“全体跟我出动!”一溜小跑,带着众人向校门冲去。
张祥早已领着一伙红卫兵小将在校门外树后、墙角边埋伏着,还有几个手提扎枪,手握石块站在大门中央注视着前方。
只见从北面圣水河大桥头开过来两辆土坦克,后面跟着一群提扎枪,戴柳条帽,身穿蓝劳动服,一色墨镜,背着黄兜子的打手。土坦克在前面开路慢慢地开过来,一边开,上面的大喇叭一边广播。先是广播一段“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的语录,接着,就广播王、谷、江、李的罪状。现在争朝夕已经把支左部队首长江禾李栋说成是代枪的刘邓路线,把解放军说成是穿军装的黄胡造了。所以他们的口号在打倒王谷后面又加了江李。再接着就广播胡造是反革命组织,是破坏君钢抓革命促生产的罪魁祸首。
开着,开着,在离开大桥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后面的打手队伍停了。队伍中窜出来四五个人,挟着大字块,提着浆糊桶,把道旁树干上、墙上昨天韩卫领人辛辛苦苦贴上的打倒林王谷的大字报,撕的撕,涂的涂,盖的盖,全部换上了他们带来的“打倒王谷反党集团,打倒江李,揪出军内一小撮”的大字报,其动作倒也麻利迅速,显得训练有素。
前面的土坦克还是有恃无恐的向前开,一直开到离校门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才停下。前面是一道新挖的壕沟,是吕英动员大家挖的,专门挡土坦克的,看来,这一招真起了作用。土坦克被挡在那里,喇叭声放的更响了,对着大楼,播出的几乎全是谩骂。
学校楼顶上的大喇叭也开始了针锋相对,高声广播林凤山的罪行和争朝夕制造武斗破坏生产的罪行。
一时间,双方的大喇叭发出的谩骂响彻云霄,传出几里外。矿中周围方圆几百米站满了围观的群众,有的跷首引颈看热闹,有的指指点点论是非。
突然,土坦克又向前冲了几米,顿时,一阵石头,玻璃瓶子,还有标枪,铁弹子像雨点般飞向土坦克。与此同时土坦克里也射出了铁弹子,飞出了装着石灰的玻璃瓶子。
双方这样对射了几分钟,只听张祥喊了一声:“冲呵,抓土坦克!”随手甩出一颗纸做的教练弹,“轰”的一声,一股白烟,立即响起一阵喊杀声,从树后,墙根,校门柱后面窜出十几名红卫兵小将向土坦克冲去,那个假李逵手里挥舞大刀片,冲在前面。
头一辆土坦克见势不好,急忙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弯,差点撞在跟着掉头转弯的后面土坦克的屁股上。两辆土坦克屁股冒着烟,一溜烟跑回了桥头打手那里。那边打手见这边小将追进来,也是一阵杀呀、冲呀的乱喊乱叫,向这边冲来。这边的小将张祥见对方的人多势重,一声令下,又撤回了校门。
就这样,双方在校门前至大石桥头之间的马路上,来回拉锯。
吕英在校门前观察了一会,见对方没有别的大动作,就把阵前交给了小将张祥,回身来到楼里,陪着赵向东到楼顶上观阵。
为了不让争朝夕发现有解放军在楼内,赵向东脱去了上衣,摘下军帽,只穿着白衬衫,和吕英来到学校楼顶最高处观看这场你来我往的武斗,看着,看着,他眉头皱了起来,心中无限感慨,暗自深思:“那些背后挑动武斗的人,看见这些淳朴的工人、天真的学生,拿着中世纪的冷兵器,互相撕杀恶斗当做何感想,难道他们真的一点人性都没有了么?”
傍中午,大慨都饿了,双方都撤回人马喂肚子去了。
两人从楼上下来,正碰上张祥领着小将们回来。
“你指挥若定,像个指挥官。”赵向东亲热地开着玩笑说。
张祥腼腆的一笑说:“赵指导员夸奖了,我这算——战争中学习战争吧。”
“你那教练弹从哪来的?”赵向东问。
“和同学要的,纸的,吓唬人的。”
“可别崩坏了人。”
“没事,你没看我净往没人处扔么?”
赵向东和吕英听了哈哈大笑,三个人一起进了食堂,找了一张桌子坐下。
张祥让赵向东坐着,自己到盛菜窗口盛了三份。每份是一碗大米和高粱米混合的二米饭,一碗茄子、土豆还有豆角混在一起的炖菜。张祥又和食堂炊事员说了两句,特殊给要了一盆汤,一碗酱油和醋拌的青椒,大慨里面味素放了不少,吃起来满爽口的,这算是特殊招待亲人解放军了。
“伙食还行?”赵向东关切地问。
“还行,可就是要断顿了。人越来越多,每天粮呵菜的,都要派几个人护送来护送去的。关键是没车,老向人家粮食局造反派求援借车,头一次两次还行,人家二话不说给送了。常了,人家也有自己的任务,要十次能给两三次就不错了,还干等也不来。赵指挥正为这事转咒呢。”张祥告诉赵向东。
赵向东边吃边向张祥说了要注意政策加强纪律统一指挥的事。
张祥说:“赵指导员你放心,咱这伙人都听我的,我是绝对听解放军的,听工人师傅的,文攻武卫的事我就听吕科长的,决不胡干乱干。谁不听,我马上撵他走,别一条鱼腥一锅汤,给咱革命小将抹黑。”
“这就好,我就放心了。”说着从兜里摸出粮票和钱要交伙食费。张祥和吕英都不答应,抢着要替他交,最后还是吕英交了。
“你是学生,不挣钱,他是我的老首长,挣得又多,他该付。”赵向东笑着解释。
“赵指导员,学校什么时候能复课,我还想考大学呢。”张祥这样问的时候,脸上充满着期盼。
赵向东拍着张祥的肩膀说;“快了,等中央表态后,形势稳定了,学校就可以复课了。考大学么,到时候解放军保送你去怎么样?”
“那我可得先谢谢赵指导员!”
“其实,你现在就在读大学,在读社会这个大学。这个大学有无数的东西在普通大学里是学不到的。你现在是在游泳当中学习游泳,接受文化大革命的锻炼,文大结束了,你也就毕业了。那时,你会成为一个合格的革命事业接班人。”赵向东像老大哥似的对他说。
赵向东又和赵凡,刘大然,还有选厂的曲庆等人沟通了老君山矿和老选厂的情况,就又回老君山铁矿去了。最近上级又把老选厂的支左任务也交给了他。
晚上,不知从哪来的消息,说是老选厂老争头头王德龙白天没攻进来,要在晚上偷袭。矿中大楼里空气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来气,所有的屋里灯都关着,这便于从里面向外望,能把外面看得清清楚楚,而从外面向里看,整个大楼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所有的人都被吕英排上了岗,轮流守在大门两侧、楼顶最高处、一楼的窗户 两边,防备老争半夜三更摸进来。就是没上岗的人,上半夜也都没有睡,头忱着扎枪匕首,合衣而卧,以防老争突然从门或者窗户杀进来。
韩卫的岗是午夜十二点到一点。不知什么原因,接班的孟宪才一点半了才来,又困又乏的韩卫也顾不得埋怨他,说了声没事就从楼顶上下来,摸着黑来到自己睡觉的教室。打开门进去,凭感觉越过一条条大腿,向自己的铺位轻轻摸过去。这个教室住着二十人,都是老君山的红造。教室里的桌椅板凳早就被挪出去集中保管了,赵凡从市里要来一批草甸子,每人发两块,又每人发了一床军用褥子和一条毛毯,这就是每个人的铺盖。好在是夏天,不冷,人们就在水泥地上铺上草甸子,再铺条褥子睡觉,毛毯卷起来当忱头,下半夜凉了又当被盖。
白天,韩卫也参加了大楼前的冲杀。开始时,他紧张得很,心总是砰砰乱跳个不停。向前冲锋时,口中大喊着冲呵、杀呀,给自己壮胆。目光向前注视的同时,不忘用余光协调着自己在整个冲锋队伍中的位置,防止超前或者拖后,超前他怕对面真的来人和他对剌,往回跑时,叫人照自己屁股来一下子;而拖后了,他又怕别人笑话他胆小。就这样一来一往的,也有十几个回合,夜晚又参加巡逻站岗,他感到好乏好累,摸黑爬到自己的铺位就想睡。可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个劲地过电影,一会儿脑子里浮现出老争土坦克进攻的情景,一会儿浮现出父母亲担忧的表情,一会儿又转转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翻来覆去地折腾。
——迷迷糊糊当中就听有人喊:快起来,该你上岗了``````他感到很奇怪,怎么才下岗又轮到我上岗?嘴里自言自语着,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起来,出了教室,顺着走廊楼梯向楼顶走去。
来到楼顶却无人交班。他周围查看了一下,只见整个矿中大楼已经被一派云雾笼罩着,四面看不清方向,更不见人,什么都看不见。他很焦急,心想,要是选厂老争乘机来偷袭可怎么办?他睁大眼睛向四周观察,用两手使劲向两边拨拉,企图将眼前的迷雾拨开,可是白费劲,云雾越来越浓,越来越大,伸手不见五指,对面不见人,急得他头发懵,心焦燥,眼冒火``````
正在这时,突然眼前一亮,一道霞光从前方射来,霞光处一个人高举着毛主席语录本,胸前一枚毛主席像章闪闪发光,胳膊上带着红卫兵袖标,英姿飒爽,风姿绰约,漂亮的丹凤眼正看着自己微笑。仔细看时,却是姜艳姜文革。韩卫急忙又是招手又是喊,可中间又是云又是雾的,就是过不去。姜艳见了,用手轻轻一招,韩卫顿觉身子轻飘飘飞起来,忽悠悠来到姜艳身边``````
“你到哪去了,让我找得好辛苦哇!”韩卫急不可奈地去拉她。
姜艳手一甩,甩开了他,笑笑说:“就在你身边。”
“你看这文化大革命怎么变成了武化大革命了,动枪又动刀的,符合毛主席路线么?”韩卫问。
“这个就要看大方向了,大方向对了,一切都对;大方向错了,一切都错。”姜艳又一笑回答。
“那你看我们大方向对不对?”
“现在看你们大方向肯定对。”
“现在看对,那将来呢,难道将来看是错的?”韩卫很奇怪。
“事物都是在发展变化的,将来的事情谁又能料得到呢!”
“你说我们对,那谁说算哪?”
“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四大家呀。”
“什么时候表态呀,现在的日子太难熬了,度日如年哪!”
“快了,你要坚强,要经受住考验,不要动摇。革命么,从来都是不容易的,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么。”
“为什么现在不表态,还等什么?”
“等大形势,你来看``````”说着,只见姜艳用毛主席语录左右一摆,韩卫只觉得脚下的云雾慢慢地散开。透过脚下的云雾向下俯看,只见整个中国大地展现在眼前,只是有的地方是红的,可有的地方却白的,有的地方又是白中有红,红中又有白。
“看见没,红的就是毛主席路线占统治地位,白的就是反动路线占统治地位,红白相间的是两家相持割据地带。现在全国都在斗争,首长们还顾不上你们君山这个小地方呵。像你们这样的地方主要还靠你们造反派自己,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么!不过,君山市的形势发展也很快,你再看``````”姜艳用手一指,只见脚下云雾中移过来东三省的形状,在上面韩卫果然在长白山脚下圣水河畔找到了君山市,只见君山市已红了多半边,其中在东北方有一个小红点``````
“这就是你们矿中。”姜艳指着那个小红点说。
“原来我们小小的矿中也成了全国大形势的一个红点。”
“这是没问题的。所以你要坚定信心跟着毛主席路线走,现在已是胜利在望。”
“那你跟我一块到矿中吧,咱俩一块闹革命不好么,你知道么,我好想你`````”
“你不是想我,你是想那个人吧?”姜艳用手往下一指,喀喀地笑起来。
顺着她的手看去,透过云雾,原来是黎湘穿着她那件红上衣,学生兰裤子,羞羞答答地站在无线电钟表商店门前正用期盼怨艾的目光向自己这边张望,韩卫见了,不禁一阵心疼。
姜艳说:“怎么样,还不去追,晚了就没你的份了!”说着一把将韩卫从云层中推了下去。
韩卫飘摇着降到了黎湘面前,刚想去拉黎湘的衣襟,黎湘却一闪身躲开他,嘴里怨恨地说;“为啥才来?”
他急忙解释说“我来两回了,你都没在。”
“我不信,你是心里有别人了。”
“没有,我心里只有你。”
“你赶快来,再不来我就嫁人了。”说着她就要走。
韩卫急了,忙说:“你别走哇,我还有话和你说呢``````”刚想去牵黎湘的手,不成想一个戴墨镜全副武装的老争跳了出来,大声叫道;“不许动,她是我的!”说着一扎枪扎来,正刺中韩卫小腹,韩卫只觉得小腹冰凉奇痛,大叫一声:“不好了,老争来了——”
听到韩卫瘆人的喊叫声,满屋子的人以为老争真的杀进来了,全都从梦中惊醒,一窝蜂滚爬起来,喊的喊,叫的叫,拿扎枪的拿扎枪,操木棒的操木棒,乱做一团,闹腾了好一阵子,才搞清原来是韩卫惊梦,魇住了。
大家跟着虚惊一场。
第二天,韩卫向郑国光请了假,说是回家取换洗衣服,绕过争朝夕占领的几个大楼据点,来到了黎湘的无缝电钟表商店。
远远地看见一辆土坦克停在门前,这是一辆争朝夕大军的土坦克,外面铁板上写着“坚决打倒江、李、王、谷”的口号,车棚上六只广播大喇叭冲着大街,却没有广播,大概广播员没在车上。商店外面的橱窗上,墙上也写满了“打倒王、谷反党集团”,“打倒江禾李栋”的大字报,看来这商店也是老争的一个据点。
韩卫皱了皱眉头,定定神,让自己镇定了一会儿,沉着地推开商店的门,里面,随着一声门响,韩卫感到四周的眼光一齐射向他,道道目光审视中似乎带敌意。屋子里还是那几个女店员,只不过都坐在柜台里面,手里织毛衣的织毛衣,勾领花的勾领花。瞬间,这些人的目光又一下子收了回去,一个个低头摆弄手里的东西,就好像不知道有人进来。手中没有东西的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大声地议论起形势来。好像知道他就是胡造,议论当中大骂胡造里没好玩意儿,男的是打手,女的是破鞋,晚上在据点里互相搂着睡。边骂还边用眼睛溜他,大概在试探他的反映。
韩卫没理他们,向屋里扫了几眼,见没有黎湘,这些人又没一个上前招呼,只好主动上前问中间柜台正在织毛衣的那个中年店员:“同志,我找黎湘,她在不在?”
那个人左右看了看屋里的几个人,会意地笑了笑,好像知道他找黎湘,说:“小黎呀,她刚出去,没在外面车上啊?她现在是广播员,成天跟着宣传车跑。”
韩卫回头向门外宣传车瞅了瞅,回答说:“我进门时看了,车里没人。”
“那就是和小吴到哪去了,咱们也说不清楚。这时候乱糟糟的,来找她的人也杂,啥人都有,要是来个胡造把她捅了怎么办? 所以她到哪去谁都不告诉。你不是胡造吧,你要是胡造,她就是在店里也不见。”
韩卫听了,心中不由得一沉,有一种不详的感觉,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也不好,他下意识地往柜台后面的玻璃窗看了一眼,希望黎湘能在那后面,听到他的声音能出来。玻璃窗后面晃忽有两个人影,可是没见有人出来。韩卫无趣地站在那里,又四周扫了几眼,叹了一口气,走出了商店。他向土坦克驾驶室里仔细地看了看,又本能地透过土坦克的铁板缝向车里张望了一阵,仍然没见到人影,踌躇了半天,只好满怀惆怅悻悻地离去了。
可怜的韩卫哪里知道,黎湘就躲在玻璃窗后面。
她现在被领导抽出来当争朝夕的广播员,争朝夕小头头吴浩国带着两个武卫队成天拉着她到处广播,吴浩国早就告诉她韩卫是老君山矿的胡造。今天吴浩国又把车停在商店门口,和两个武卫队来到店里缠着她说这道那。她从商店的玻璃窗远远地就看见那熟悉的身影向商店走来,她大吃一惊。她知道吴浩国三人都是坚决保林反军的武卫队打手,全商店的人又都是争朝夕观点的,万一哪句话说不对了,他们会对韩卫下毒手,因而趁吴浩国还没看见韩卫,急忙找了个理由,拉着吴浩国三人进了后屋,并嘱咐柜台上的人,若是有人问起她时就说不在。她还有一个想法,自己现在是争朝夕的广播员,和韩卫是两派,谁对谁错还没见分晓,见了面争执起来也伤感情,见还不如不见,等到谁对谁错明了那天再见吧。她在后屋嘴里敷衍着吴浩国,让他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眼睛却不时的溜着窗外,见韩卫找不到自己悻悻而去,她心中当然也不是滋味,只是当着吴浩国这些人的面不好表现出来就是了。
黎湘啊,你好软弱,耽误事了。
进矿中已经快一个月了。时间一天天过去,人们的情绪开始焦躁不安起来。伙食一天不如一天,连大茄子都供应不上了,一天三顿改成了两顿,粮食蔬菜运不进来,争朝夕的土坦克还天天来楼前骚扰。张德利、王环这些人整天骂骂咧咧的,都埋怨赵凡想当官,把大家领到这么个鬼地方,要不然继续呆在市政府大楼多好,不用站岗,伙食也好,都吵吵要回去。
其实赵凡刚来时热情挺高,一心想在这建功立业。可来了后不久就后悔了,几次向市文攻武卫指挥提出撤消这个点,回守市政府大楼。无奈市文攻武卫指挥不但不同意,还要求加强政治攻势,多争取矿区群众,最好联合郊区红农把圣水河大石桥的控制权夺下来,以保证郊区的蔬菜车能顺利过桥进城。
是的,最近岳克派武打队、土坦克守着桥头,检查来往车辆,多方叼难郊区农民往市里送菜。不少赶车的老板害怕,不敢进城送菜了,城里的蔬菜供应量锐减了一半,市民的意见非常大。当然市文攻武卫指挥部也是针锋相对,粮食局的运粮车也借口运力不够,怕打砸抢,不往君钢所属的各粮站、食堂送粮了。幸好,各矿山食堂因离市区远,都有一点储备。然而老选厂就不行了,虽还没有断炊,可也所剩无几了。这些日子,岳克指挥武卫队劫掠运蔬菜的马车,让大家多吃茄子、豆角,节约主食。争朝夕的头头王德龙还领着人窜到公路旁的苞米地里,抢掠公社的青苞米回来烤吃煮吃。因而,周围的老农管老选厂的武打队叫掠道驴队,管岳克叫岳驴头。
赵凡不能学岳克当驴头,革命造反派么,怎么能糟蹋老百姓的苞米地?要绝对不动群众一针一线,更何况郊区红农是一派的弟兄。然而,粮食蔬菜又运不进来,眼见大家的怨气都冲着自己来了,愁得他半边牙床子肿了起来,嘴巴子噘得更高了。
这天上午,他站在楼上窗前,又看见老选厂两辆土坦克开出来了,在校门前使劲地用大喇叭喊话。他灵机一动,何不俘虏一台过来。他立即找吕英和张祥商量:“打个埋伏,俘虏一台过来。又当宣传车,又当运粮车,一切都解决了。”
听说要俘虏一台土坦克,小将们可高兴了。每天他们看着那两辆土坦克跃武扬威地冲来,又大摇大摆地回去,又恨又羡慕。手拿扎枪和石块猛打的同时,心里也盼望着什么时候咱们也能有一辆土坦克。这回头下令了,求战情绪自然高涨,纷纷请战。吕英和张祥当即进行了布置。
第二天上午,那两辆土坦克又按时出来挑衅了,后面跟着一群武卫队冲呀、杀呀地过来了。校门前的张祥等人勉强向前冲杀了一段距离,就往回撤。土坦克像往常一样肆无忌怛往前冲。一边冲一边还用大喇叭喊,“坚决打倒王谷江李,坚决揪出军内一小撮!”当头一辆冲到校门前壕沟旁时,突然,一阵呐喊,从公路两侧的苞米地里冲出二十多名全副武装的红卫兵小将,将第一辆土坦克和后面的第二辆土坦克,还有土坦克后面的武卫队截断,同时在马路上放了两块钉板。两辆土坦克见有埋伏,急忙掉头往回跑时,红卫兵放过后面那一辆堵住了前面的那一辆,从四面八方一拥而上,大喊“停车不杀!停车不杀!”顿时,石头向雨点似点砸在土坦克的装甲上,噼哩啪啦乱响。
这一招是吕英出的,原想司机看见马路上有钉板,肯定不敢继续往前开,就是继续往前开,汽车轮胎一刹气也开不走了,只好当俘虏。朝鲜战场上美国鬼子对付志愿军汽车队就是用飞机往公路上撒三角钉。谁知,这个车的司机开始是停了一下,可一看四面八方的红卫兵小将挺枪围上来时,吓破了胆,不知怎么来了急劲,一踩油门,“哽”的一声汽车向前一窜,硬是开上了钉板,只听“朴哧”一声,前胎放了气,一下子塌了下来。可是司机油门没停,汽车带着钉板,一瘸一拐的继续向前开,钉板被带起老高,挤在土坦克的装甲上“咔吱吱”一阵乱响,挤碎的木块洒了一路,土坦克还是“咔噔”,“咔噔”,左拐右拐地开回桥头那边去了。大家再要追,对方的打手们也冲过来了,保护着那辆土坦克撤了回去,于是只好退了回来。气得站在楼上观战的赵凡连连跺脚道:“可惜,可惜!”
这次伏击土坦克虽然没成功,却使土坦克心有余悸,一连几天没出来,再出来 时,也只在桥头喊几句就缩回去了。这样赵凡虽没能抢到一辆土坦克,势力范围却向前推进到圣水河大桥南。韩卫他们的大字报,标语也就能贴到了桥南的柱子上和桥头大树的树干上而不被撕毁了。
这天天刚刹黑,突然从门口传来一阵喧嚣声。正赶上张德利吃完了饭,没事干,出来溜达消消食,散散心。近前一看,见一个人被把门站岗的小将推推搡搡地拥过来,上衣被小将们脱下来蒙在头上,在小将的挟持下边走边喊:“别误会,别误会,我不是探子!我是来找赵凡的。”
小将们可不管那个,其中有一个人用匕首在这个人的胳膊上一蹭,问:“凉不凉?”
只见那个一哆嗦,“凉,凉!”
“这是什么?”
“是匕首,匕首!”
“那就说老实话,干啥来了?探头探脑的,不是探子是啥?”
“别误会,我不是探子,是来找赵凡、刘科长的。张德利也认识我,找他也行。”这人浑身哆嗦,反复说着这几句话。
张德利开始听见是找赵凡,就没爱理那个楂,站在旁边看热闹。当那人说到认识他,就急忙过来问;“咋回事?”
一个小将告诉他;“这小子在门口东张西望,探头探脑的不像好人,我们从后面抄过去,就把他抓起来了,准是个探子。”
张德利忙说:“先带进屋再说。”便和几个小将把这人带到了一间教室里,叫人把蒙脸的衣服拿下来,一看,还真认识,原来是王恩清。
“是你呀,队付!”张德利管王恩清叫队付,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当过三青团分队付。“你咋来了?”
“可找到你们了,再见不到你,他们就把我当探子捅了。”王恩清大概吓坏了,脸色苍白,眼角肌肉颤动着,就差尿没撒裤裆里了。
“不能,不能,他们吓唬你,哪能随便捅人。”张德利笑着说“瞅你这熊样,生死不怕,胆小。来,先喝口水,定定神再说。”说着让小将给他倒了一杯水。
“那是,那是,革命造反派么,哪能随便捅人。我来半天了,见门守的严,也没找着熟人,一直没敢进。”王恩清喝了一口水,精神稳定下来说道。
“怪不得他们把你当成探子呢。”张德利说。“有啥事?”
“你们要汽车不?”
“当然要,在哪?”
“在矿汽车库里,刚刚修完的。”
“那不是废话,争朝夕能给咱们?”
“我有办法弄出来。”王恩清说。
“你不是参加老争了么,咋还帮咱们弄汽车?”张德利眯缝着小眼睛,满怀狐疑的问。
“这你就不懂了,你带我去见刘大然、赵凡,我把详细情况和你们说说,但是不要见其他人,以免泄露出去我暴露事小,事情可就办不成了。”王恩清神秘的眨着眼睛。
张德利听了半信半疑,就对几个小将说:“这伙计是我朋友,肯定不是探子,你们忙你们的去吧。”说着,领着王恩清上二楼赵凡的指挥部来。
正好,赵凡在屋里,正和郑国光,吕英,曲庆饭后喝水议论形势。见张德利领着王恩清进来,都站起来惊讶的问:“你怎么来了?”
“我被你们的小将当探子抓进来了。”王恩清一边热情地和大家握手一边说。
张德利便把刚才的一幕向大家说了一遍,大家都笑。
赵凡把吕英和曲庆向王恩清作了介绍。
王恩清说;“早就听说吕科长的大名了。”
吕英笑笑,没说什么。转过头来对赵凡说:“你们唠,我出去看看。”实则他对王恩清来访有想法,因为他听说过,这王恩清当过三青团,运动前期又被打成反革命,虽然被平反了,也肯定事出有因,不见得清清白白一点污点没有,他不愿意和这样的人交往,故而要走。
张德利急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你别走,队付有好事告诉咱们。”
“什么好事?”吕英奇怪地问。
王恩清喝了一口赵凡递过来的水,定了定神,然后慢条斯理的说:“是这么回事,你们知道公鸭子他们有两台宣传车。前几天有一台撞坏了,送进车库,公鸭子派人把我找来下令连夜抢修。郑师傅知道,我修车技术还行。他们又找来一个钣金,一个焊工,足足忙虎了三天,才把车修好。修好后就该出库,谁知,开车小王突然阑尾炎犯了,住院动手术,这台车放在库里没人开。我突然想起你们,要了几回宣传车了,矿里当权派口头答应,可总找借口,就是叼难不给,这回不正是机会么?当权派早批了,争朝夕有,你们为什么就不能有,原先总说没闲车,这回有了,你们开出来不是名正言顺么?”
还没等王恩清说完,赵凡一拍桌子站起来说:“好,太好了,咱们正愁没车呢,真是雪中送炭,老天有眼照顾。”
“你说这事准么?”张德利有点怀疑地问。
“我亲自修的,那还有假。”王恩清说。
“你不加入了争朝夕么,咋帮咱们?”郑国光疑惑不解。
“这你就不知道了,可刘科长和赵凡都知道,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哪,是地下红造,留在矿里卧底的。敌中有我,我中有敌么,你就敢说你们这里没有人家的人么,你们的一行一动人家知道的也很清楚。”
“这事我知道,大然和我说过,老王是他留在矿里替我们通风报信的。”赵凡证实说。
“你小子他妈的真鬼,公鸭子面前是红人,在这边又成了地下工作者了,不愧当过队付。”张德利拍着王恩清肩膀说。
“老君山矿离这里这么远,中间又要经过老选厂大楼和小白楼两个大据点,要想把一台汽车弄到手谈何容易呀。”吕英用手挠着脑袋说。
“那是,那是,不过我的信是准的,就看你们有没有能耐了,而且要干还要快。我听说公鸭子正在找司机,也就是一两天的事,找到了把车开走,你们就没戏了。”王恩清补充说。
“马上把有关人找来,咱们研究一下。”赵凡说干就干,一面让食堂弄饭给王恩清吃,一面派人把正在郊区红农总部当联络代表的刘大然找回来,顺便让他把红农的头头苏振海也请过来,连夜研究这件事。
人到齐了后,赵凡首先领大家分析情报的可靠性。
刘大然说;“王恩清确实在咱们上楼前和我说过,他参加争朝夕是违心的,要在争朝夕里面给咱们通风报信。他也确实给咱们报了两回信,都是准的。这回他给咱们送情报的动机,大概是看咱红造胜利在望,想立一功。他这个人爱两面讨好,两面缴功,估计情报是准的。”
这时,王恩清已吃完了饭,也来到了会场,见到大然,又是一番寒暄后,进入正式话题。王恩清又把这台车的情况详细介绍了一遍。
吕英听完后,说:“要下决心弄的话倒也不难,那就要靠夜晚奇袭,里应外合,速去速回。”
“你当兵打过仗,肯定有招,你说说。”赵凡急不可奈。
吕英想了想,让人拿来一盒白粉笔,在教室的黑板上画了起来。只见他上一笔,下一笔,左一笔,右一笔,几笔就把从矿中到选厂又到老君山铁矿的地形图勾划出来。然后他指着地图说:“这次要成功,只有利用夜色掩护,长距离奔袭,速战速决。队伍要选择体力好,精干听指挥的小分队,人数不能超过十二三个。分成三组,一组打先锋为尖刀组,二组专负责开库取车,第三组负责接应,也叫预备队。具体方案是;第一步,全体奇袭小分队半夜出发,二点钟到达指定地点埋伏。具体地点是一组和二组埋伏在这里——”吕英指着汽车队和运检车间前面的一片庄稼地,“三组埋伏在这里``````”他把手指到小白楼南马路两侧的庄稼地。“第二步,凌晨二点,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也是实施偷袭的最好时机,先锋组首先动作,解决门卫岗哨,然后迅速布置警戒线,重点守护车库大门,同时要突然将所有现场灯光照明全部打掉,齐声呐喊,制造恐怖气氛,越恐怖越好,掩护取车组取车。取车组在先锋组解决门岗后,迅速砸锁开库发动车。车发动着后,一、二组人员迅速上车,这时三组应当对大楼齐声呐喊发动痒攻,借以分散对方注意力,掩护一、二组撤退。第三步,当汽车开到三组埋伏地点时,由车上的人呐喊,撇石头,掷标枪,接应三组上车,全体撤回。这时对方可能已识破了我方的意图,但为时已晚。估计三种情况:一是诸事顺利,虽然开库发动车动静很大,但对方情况不明,黑灯瞎火必不敢轻易出动,即使组织出动也得二十分钟,这时我方车已开出,想追已来不及了。二是发生不顺利,二十分钟内车开不出去,那么,一、二组不要恋战,要果断地互相掩护着撤往三组埋伏地点,同时,三组要发出佯攻,接应一、二组,会合后钻入庄稼地撤回。还有一种情况,车开出来了,人没能来得及全部上车,失散人员不要慌,钻入庄稼地自行撤回,估计争朝夕必不敢追,他们不知道庄稼地里有多少伏兵。”
吕英一口气说完了他的构想,喝了一口水,指望大家发表意见。可惜在座没一个行家,根本提不出什么来,只是一个劲地交口称赞。
倒是张德利说;“这个方案好是好,可关键在开库发动车。那库房和车的钥匙在哪?还有,谁知道那台车油箱里有没有油,没油到时候赶不走推不动的,不就麻烦了么?”
“可不是咋的,张师傅想的周到。不过,这就是我的功劳了。”王恩清早有准备地接过话头说:“修这台车时,公鸭子催得可急了,让朱八一会一趟过来问啥时候好。可第三天不催了,直到修好也没人答理。我一打听才知道是小王住院了,就留了个心眼儿,以试车为名,把油箱的油加得满满的。我修车,钥匙自然在我手,试完车后我就把它挂在车库北墙上了,你们进库到北墙挂勾上一摸准摸到。这个库眼的钥匙在公鸭子手里,修车时她把库眼打开就走了,车修完是更夫锁的门,不过他也没有库眼钥匙。”
“那就只有砸了。”张德利说:“准备一把大锤,一把钎子,几下就砸开。”
“砸也行,反正开库取车肯定有动静,干脆动静大一点,听着越惨人越好。”吕英说。
“大锤,钎子你们不用带,我事先给你们准备好,放在车库西边偏厦后,让你们去就能找到。”王恩清主动说。
“怎么样?我看这个方案行,大家还有什么意见?”赵凡望着大家,再一次惩求意见。
“我在想,咱们没车不也坚持到现在了么?有没有必要为一台汽车兴师动众去冒险哪?”刘大然提出质疑。
“你不知道,这么多人在这楼里,没台车太难了!运粮拉菜拉煤都靠人,派谁去谁不爱动弹,后勤供不上,人心就不稳,动不动就吵吵把火的。市指挥部一有紧急会就靠两条腿,半天也到不了,急死人。这不,这两天煤又快没了,食堂烧什么?为这些事,我火得牙肿了半个月也不消,不信你们看。”赵凡指着嘴巴给大家看。
张德利和王环是分管后勤的,正愁粮菜拉不进来呢,听说能弄台汽车来,当然拍手赞成。那张祥更不用说,正是童心未泯,好胜心强,听说要像电影小说里描写的英雄那样到敌人窝里去偷袭,还要缴获一台车,心里美极了,痒痒地恨不得马上抬脚就出发。郑国光没遇到过这种事情,心想有大然和吕英这样的干部筹划决策大概错不了。而吕英呢,小日本、老蒋、美国佬都打过,大大小小战斗经过了上百次,哪里把这次小小的行动放在心上。况且,他自认为自己的这个行动方案是万无一失的。
见大家都赞成,刘大然知道难以阻拦,便说:“还要请示一下市文攻武卫指挥部点头才行。还有``````。”他看了看坐在一旁一直没有发言的郊区红农头头苏振海,“为了预防不测,老弟你得帮忙上手。行动当晚,请你准备一支队伍在郊区政府大院预备,听见矿里有动静,就出兵到俱乐部、客来顺饭店门前的三岔路口一带接应一下,咱们的人一旦有掉队的或者情况危急时,可向这两个地方撤。”
见刘大然也表示同意了,赵凡当下就决定采取行动。
苏振海当即表态:“没问题,我亲自出马带队伍接应。”
“好,有了这一路接应,咱就更万无一失了。”吕英点头称赞说。
经赵凡打电话请示,市文攻武卫指挥部同意了。
见事情定下来了,王恩清便起身告辞,赵凡劝他住一宿,他推辞说,事属机密,连夜回去免得让人看见生疑。赵凡和吕英送他到门外,三人约定兵贵神速,明天白天准备,夜晚行动,并再三嘱咐,如果有变,明晚二十一点前来信,无信便是照常;再则一定要把砸锁工具准备好。三人定完,王恩清乘黑夜离开矿中回老君山矿做准备去了。
送走王恩清,赵凡回来和吕英等人连夜商量部署。
赵凡掰着手指着算,却拿不出能参加小分队的人头来。上楼来的人是不少,可是老弱病残去掉后,剩下就不多了。机关干部都不像是可以拉得出的,工人当中选来选去也选不出谁来,好不容易选出十几个人来,个别一谈听说是半夜回矿弄汽车,有说拉肚子跑不动的,有说头疼高血压的,还有的说夜盲看不清道的,反正谁都不愿意去。逼急了,有人攀起赵凡来:赵凡去不去,他去我就去。赵凡没办法了,只好把主意打在红卫兵小将身上。还是小将勇敢不怕死,没等张祥回去动员,听着信了,一下子就涌上来五十多人要报名,就连女红卫兵也争着要去。
赵凡和吕英商量,不能光靠学生,他们对矿里情况不熟,又没经验,出现复杂情况恐怕应付不了,必须有红造领着。因此决定第一组五个人,两个红造,三个学生。第二组三个人,两个红造,一个学生。第三组五个人,两个红造,三个学生。第一组是先锋,由张祥和韩卫两个年轻人带队。
本来韩卫听说要采取奇袭的方式到矿里取车后,表示坚决反对,他找到郑国光问:“是谁决定的到矿里取车,那不是主动出击么?这不符合自卫的原则。”
郑国光告诉他是指挥部集体决定的,上级也批准了。听说是上级批准的,他感到自己不是指挥部成员,人微言轻也就不再说什么,可是听说让他打先锋时,他表示自己对这件事有看法,不能去。郑国光叹了一口气说:“赶是人家老选厂曲庆带头去了好几个,咱老君山的头一个不去,也不是那么回事呀,我要不是岁数大了,我就去了,咱们这些人就属你年轻,好夕也算是个常委,你要是不去,人家就有看法了。”韩卫听了,觉得他说得是实话,老君山这些红造头都是老弱病残,再不就是拖家带口的,就自己年轻没负担,自己不去谁去?于是只好答应,但他说:“去是去,但是将来说起这件事,你要给我证明,我是坚决反对这次行动的。”郑国光当然点头答应。
小将张祥却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他哪里知道,张德利又找赵凡又找郑国光的,坚决不让他儿子去。理由是他儿子眼神不好,夜晚看不着道,更不能打前阵,出了事于公于私都不利。可赵凡找到张祥,张祥听了生气的说:“别听他胡说,我眼睛好得很,一点五,灯光下,蚊子有几条腿我都能看得清。”
赵凡笑着把这话告诉了张德利,气得张德利大骂:“这小兔崽子,让他去,绊块石头卡个跟斗,让人家一枪捅死,省我花钱给他取媳妇了。”
选厂的王环也编到一组,他瘦高挑的个头,是个看球磨机的工人,因为高且瘦,别人给他起个绰号叫比鸡多耳,他听着不好听,和人家急眼,后来,大家又管他叫二哥,叫常了,也叫王老二,他还是嫌不好听,于是就省一个字,叫王二,这回他总算答应了。他对韩卫说:“我虽然个大,却没劲,而且目标也大,真要和人家拼上了,你和张祥可得顾着我点呵,你俩都光棍一条,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哇!”
韩卫笑了:“要真拼上了,我先躲在你身后,你像根电线杆子,准能替我挡一挡。”
张祥却说:“王叔你放心,我们三个小将商量了,真拼上了,宁可我们三个命不要,也要保你们两个脱险。”
“你看人家,这才是真正的革命小将呢。”王二举着大拇指对韩卫称赞。
第二组头一个报名参加的就是那个假李逵李玉奎。他本是老君山矿采矿车间的一名电铲司机,一张黑脸,小眼睛,说话结结巴巴,性耿心直。参加胡造就一个原因,开班前会时,班长老骂胡造这不好,那不好,并警告大家谁也不要参加。他听了心想,当官的这么怕胡造,可能胡造这伙人不简单,你不让我参加,我偏参加!当时他就站起来,拳头一晃,指着班长说;“你别骂胡造了,我就是胡造,你再骂我就不客气了。”班长不成想他当场承认自己是胡造,急忙收住话题散会。其实他当时还没在胡造挂号。上楼以来,他不知从哪弄来一把大片刀,在刀把上拴了个红布条,整天拎着和张祥那些小将一起在学校门口向争朝夕的土坦克冲杀,大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见他勇敢不怕死,就叫他大刀片,后来听说他姓李,就叫他李大刀。赵凡见他踊跃,自然是货到用家了,就给了他一个二组组长的头衔,负责砸库取车。这李大刀生下来也没当过官,这下子自然感到荣跃无比,不管真的假的,立刻和另外一个姓黄的小将仔细的研究起来。
第三组由吕英曲庆带着三名小将,个个都是膀大腰园,强壮中透着机灵的小伙子。
全队由吕英带领,小将张祥是付队长。
晚上七点钟,全体突击队员在赵凡的指挥部教室开会,除了赵凡、刘大然,郑国光,张德利也参加了。首先赵凡代表指挥部进行战前动员,讲讲这次革命行动的意义目的。然后,由吕英进行行动部署。
吕英在教室的黑板上划了一付地图,标明了行动路线和具体方案、埋伏地点等,按地图严肃地部署了各组的任务和要求。最后,他说:“有三点大家必须强调,一是战场纪律,一切行动听指挥,喊冲就冲,让撤必须撤。二,必须明确自己的任务,并千方百计地去完成。三是在保证自己任务完成的情况下互相支援。这次任务是车,所以大家都要围绕开库取车来行动,完成任务立即撤回,不可恋战。”说到这,他一眼看见二组的李大刀手里拎着一把大片刀,便指着李大刀说:“你不用带武器,到了那里什么都不用你,只管把车开出来就是首功一件,你的安全由别人负责。”
听了他的话,李大刀愣了一下,眨眨小眼睛想要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站在李大刀身旁的张德利不听犹可,听了吕英这话,猛地一拍大腿“哎哟”一声,失声说道:“还没开车的人呢!”
这一声不要紧,赵凡、刘大然也恍然大悟,“咋把这事忘了!”
吕英听了,指着李玉奎奇怪地问赵凡:“难道他不是司机么?”
“他是电铲司机,哪会开车呀,不是贬他,开电铲还里拉外斜的呢。”韩卫取笑他,因为他比较了解李大刀。。
“这扯不扯,差点误大事!我听说他是司机,谁知道他不是汽车司机是电铲司机,他自己也不说一声。”吕英哭笑不得。
“我说——说了,你——你不让咱去怎办?”李大刀晃着大脑袋说。
吕英也顾不得和他理论,转过头来对赵凡说:“怎么办,赶快想法找司机,没司机这事就算黄了。”
赵凡也没踅了,没想到临行动前出现了这么大的一个疵漏,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了主意。
忽然,张德利发现刘大然的眼睛直直的,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盯得张德利直发毛。刘大然盯着盯着用手指着张德利笑起来,笑得张德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猛然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说:“你们研究,我肚子不好,拉稀上趟厕所。”说着就要溜出去。
赵凡也忽然明白了,一把抓住他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咱现成的司机,还找谁去?”
张德利忙甩开赵凡的手说:“我可不是司机,我可不是司机,别指望我呵!”边说边要走出门去。
赵凡哪能让他溜走,一把又把他拽回来。
这时韩卫也想起来了张德利曾吹嘘过会开车的事,见他现在又极力否认,知道他又在耍肉奸头,便也站出来说:“哎呀,张师傅,开车那玩意算个啥,绑个馒头狗都能开,能难住你呀,露一手给他们瞧瞧。”
郑国光是个实心人,开始时他以为大家逗张德利,说:“别扯了,他会开啥车?净瞎吹!”可是见刘大然,赵凡,包括韩卫都说他会开车 ,就相信了,劝道:“老张呵,你要真会开,到这时候就得豁出来上了。”
张德利急了,“你也和他们一样熊我,你看我啥时开过车,要显大眼你去,我不去!”
郑国光一听火了,骂起来:“小神仙,你说啥狗——屁话,谁——显大眼?我段长当得好好的,你歪门邪道把我骗——下水,当这个胡造头;赶是现在有——难处了,你缩头乌龟躲到一旁去了,你够——呵一撇一捺么?”他嘴里唾沫星子喷出老远。
小将张祥在一旁受不住劲了,走过来把张德利拉到一旁说:“爸,你要会就去呗,怕啥?有我在能让你吃亏呀。瞅你推三诿四的脓包样,哪像造反派头,让人家笑掉大牙!弄得我脸上都无光,以后怎么见我这帮同学?”
小神仙这时候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多长两张嘴也说不清。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说:“得,得,我栽就栽在这张嘴上了,武大郎开药铺——自己配药自己吃。去他妈的,老子豁出去了,爱咋咋的吧,我去,我去!”
说到底,小神仙开车——说会也会,说不会也不会。说他会,他这个人聪明,看别人修车,自己琢磨就知道了内燃机传动原理,再看司机试车也就明白了开车的几把活,有时好性也试着在院子里转一圈两圈的。说不会,也确实不会,从来没有上路跑过,甚至车库院子都没出去过,更不用说交通规则了。好在这阵子,交通警察都没了,还讲什么交通规则呢,这就是张德利敢答应的原因。
“这才像个造反派,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么。”韩卫一边在他前面伸着大拇指,一边又凑到他耳边小声地问:“要不要带个馒头去呀。”
“你小子打前锋小心点,还没娶媳妇呢。”张德利回了他一句。
司机问题解决了,吕英又详细交待了张德利一翻,大家便休息。
大约九点左右,食堂为小分队开了一顿夜餐,猪肉炖云豆,没掺高粱米的大米干饭随便吃,张德利管这叫饱餐战饭。在大约十点钟左右,乘着微弱的下弦月光,小将张祥、韩卫在前,吕英、曲庆垫后,队伍悄悄出发了。出了矿中校门,越过公路,沿着圣水河大桥下的桥墩,从桥下淌过没膝盖深的圣水河,消失在对岸的一人高的庄稼地里了。
这边赵凡、郑国光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守候在电话机旁,以便随时应付不侧。
十一点多钟,电话铃响了,赵凡急忙抓起话筒,原来是刘大然从郊区政府大院打来的,告诉赵凡,郊区苏振海的小分队正在吃饭,十二点即可进入状态,并问这边情况。赵凡告诉他这边已经出发了,让他督促苏振海尽快进入指定位置。
十二点时,杨连忠从市文攻武卫指挥部来电话问情况,赵凡如实汇报了。看来,杨连忠也没有入睡。
第十一章.枪声凄厉
送战友,踏征程,
默默无语两眼泪,
耳边响起驼铃声,
战友啊战友,
当心夜半北风寒,
一路多保重。
——思想和政治上的路线正确与否是决定一切的。
把全矿的胡造挤出矿后,艾正仁着实过了一段安稳日子。但可也没什么事做,钢厂那边高炉休风,不要选厂的铁精矿,自然矿石也就没人要了,生产出来也没地方放,矿山只好停产。但这笔账艾正仁早算到胡造身上了,虽然他明知道胡造走之前半个月生产就停了。
胡造出矿后,他按照林风山意见,让龚亚芝把干部统统吸收到争朝夕当中去,又让吕浩进武卫队班子当一把手,和干部科长史玉堂一块进争朝夕常委班子。也成立了文攻武卫指挥部,他自任总指挥,把矿长李长年、吕浩、龚亚芝、还有死螳螂史玉堂都任命为副总指挥,并要求各车间也都组织文攻武卫队,由各车间的书记和造反派头挂帅,组织占点上楼搞文攻武卫。
吕浩给他出谋划策,把小白楼一二楼的窗门都用钢板围上变成进可攻,退可守的据点,每天组织人在小白楼楼顶上站岗巡逻。运检车间离公路近,又有个小二楼办公室,也用铁板、钢筋把窗门维护起来,楼顶设岗,算做一个据点,任务主要是看守直通矿内的交通要道——小马路路口。在山上采矿调度室也设了一个据点,对山下公路进行监控,随时准备支援小白楼点和运检车间点,三个点成品字形互相支持互相策应。各点都架设了用大照明灯改成的探照灯,安装了电警报器。一旦有情况,拉警报器,夜晚探照灯的光柱射出几公里远,小马路上跑个小老鼠都看得清清楚楚。
吕浩又把武卫队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站岗巡逻,一部分作为机动,哪有事哪到。看到吕浩安排的井井有条,不愧是打过仗的行家里手,艾正仁不住嘴地夸奖,同时许愿,形势一旦稳定,他吕浩就是政治部主任了。吕浩听了忙的更欢了。
自从开展文攻武卫,龚亚芝就感到自己的权力一天天变小。特别是出了杨连忠逃跑的事件后,艾正仁以文攻武卫要动武把操,武卫队里都是男的,特别像朱八那样桀熬不训的人不少,一个个驴活活的,大有不屑听妇人指挥的味道为理由,就把武卫队的指挥权交给了吕浩和史玉堂,还把蔡亮也弄进了争朝夕常委班子抓宣传,现在这三个人合起伙来争夺她的权力,使她感到难以招架。
这两天为宣传车的事,她和吕浩吵得不亦乐乎。吕浩提出现在宣传车已经披上了护甲成为土坦克,成为文攻武卫的装备,应归武卫队管,甚至威胁要是不归武卫队管,今后就不给配押车的武卫队员了。龚亚芝和蔡亮则强调,宣传车虽然披上了盔甲,任务还是宣传造舆论,还应归她管,何况她也是文攻武卫付指挥呢。吵到艾正仁面前,他来个折衷,两台土坦克一人一台。
可吕浩还不满足,这次借龚亚芝这台车司机小张住院没人开的档口,又提出两台车集中管理,可以互相支援保证安全,司机也可以互相串动。龚亚芝听说了,怕他把这台车也霸去,急忙跑到汽车库,把库房钥匙和挂在车库墙上的汽车钥匙全部都摘下捏在自己手里。有台车归自己管甜头太大了,家里拉煤买粮,司机小王全包了,个人有事想上哪去,不管白天黑夜小王是随叫随到,亲戚朋友邻居家有事来求,她一概不拒绝,反正汽油是公家的,人情是个人的,能办就办。现在吕浩要接管,她能让么?又听说吕浩放出风来,艾正仁许他政治部主任的角色,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老娘从文大开始就是争朝夕总司令,他吕浩算老几,凭啥让他当政治主任?他要是当政治部主任我当什么!气不过,这两天称病不来上楼值班。
总司令不来,几个舞文弄墨的常委早就看着扎枪匕首眼晕,正好,也就跟着下楼回家了。楼里就剩下艾正仁、李长年和吕浩这些武卫队员了。艾正仁这时也是迫不得已,告病不上班吧,一怕自己得罪胡造太深,不定哪天夜里来两人把自己从被窝里掏走。二怕上下级说自己胆小怕死,猫在家里不出来。因而他也就只好装出一付忠心报国的样子,硬着头皮强挺着吃住在矿,好在还有史玉堂和蔡亮在身边陪伴。
这天晚上他吃完了饭,像往常一样,打来开水洗完脚,收听完广播,上床准备睡觉。可是总觉得心中有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便从枕头底下拿出《毛泽东选集》翻着看。这部《毛选》他已不知翻了多少遍,封面已折破,书里不少地方都密密麻麻地写着他阅读时的心得体会,翻着看着,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睡意来了,上下眼皮渐渐地粘在了一起,书从他的手中掉到了被上,他睡着了。
却说,从矿中出来的红造夜袭小分队在午夜十二点就全部进入了指定位置。
张祥和韩卫还有王二带着另外两名学生,埋伏在离车队大门二十米处的苞米地里,也不管地上刚下过雨,连泥带水的就趴在垄沟里。蚊子小咬直往人的鼻子里,脖子里乱钻乱咬,大家都忍着不吭声。
二组的张德利和同来的学生在他们身后趴着,李大刀本应和张德利在一起,可他却爬到最前边的张祥、韩卫的一组位置上,别人用手摸着驱赶蚊虫,他却用手啪啪地拍打,弄得苞米叶子哗哗作响。
韩卫踹了他一脚,小声说:“你轻点,对面楼上就是武卫队。”
汽车队对面就是运检车间小楼,小楼顶上来回走着站岗巡逻的争朝夕武打队员。透过苞米杆叶子,清楚地看见他们吸烟时烟头一闪一闪的亮光,还不时地传来咳嗽声和说话声。
汽车队的车库顶上和运检小楼顶上各有一盏探照灯,光柱交叉地射向汽车队院内,院子里一人一物看得清清楚楚。进了汽车队大门就是车队调度室,通常是一个值夜班调度兼更夫在里面。现在里面灯光通明,可清楚地看见是两个武打队员在里面,一个躺在床上睡觉,一个背靠椅子坐着,两条腿放在靠窗户的桌子上,嘴里叼着烟卷似睡不睡。
这苞米地里的李大刀趴着趴着,憋得太难受,就爬到张祥身边,凑着他的耳朵说:“早——早点干得了,他——们都迷——糊了。”
旁边的王二也受不住蚊虫叮咬了,也窜掇韩卫说:“我看行,早干完早回去,遭这个洋罪呢。”
夜光下,韩卫看了看张祥,张祥也点了点头,他便回过头去和趴在后边的张德利商量:“是不是提前行动?”
谁知张德利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一切按原计划进行,谁都不准胡来。”
李大刀听了,也只好缩着大脑袋又趴在连泥带水的垄沟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除了蛐蛐、地蝼蛄的鸣叫声,再就是夜风拂过,苞米杆的叶子互相碰撞的沙沙声和楼上巡罗人员偶尔的一两声咳嗽声。不知什么时候,车库调度室的灯闭了,大概坐着值班的那位武卫队也要睡一会了。楼上巡逻的咳嗽声也没有了。
一切都静下来了,真正的夜来了。天空,大地,矿山,小河都进入了梦乡,包括风儿,草儿,苞米杆的叶儿,还有蛐蛐,地蝼蛄都没了声响。
时间到了。张德利推了一下韩卫的脚,韩卫正似睡非睡,一下子清醒过来,揉揉眼睛,看了看表,这表是刘大炎的,特意借给他戴。荧光下,时针正指向两点,分针指向零点。他急忙推了张祥一下。张祥很精神,接到信号立即推另外两名小将和王二,还有李大刀。李大刀正在迷糊,被推了一下,精神头立即来了,一把操起他的大片刀问:“现在就行动么?”
“现在就行动,先解决调度室。”张祥下令。
说着张祥提枪在前,李大刀紧随其后,接着是韩卫和另外两名小将,还有王二,从包米地里一个一个地鱼贯而出,张德利和二组另外一名小将垫后,悄悄奔向车队门前的调度室。
张祥到了门前轻轻把门拉开,里面两个武卫队员一个床上一个椅子上正睡觉得鼾声如雷。张祥一把雪亮的匕首逼向躺在床上的那个胸前,李大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片架在椅子上的那个脖子上,然后用手把他俩捅醒,喝道:“不许动,动就捅了你们!”
这两个人睡得正香,突然被捅起来,睁眼一看,一个匕首顶在胸口,一个大刀片架在脖子上,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哪里还敢动。
黑暗中张祥说道:“别害怕,我们是红造,来取汽车,只要不动手,都是革命同志,我们保证你们的安全,要是敢喊敢动,别怪我们不客气!”
两人忙说:“不动,不动,你们放心,都是革命同志,都是革命同志。”
张祥叫过来一个小将监视着他俩。
这时张德利已经跟了上来,拉着李大刀一路小跑,到西边库房后面去找大锤、钎子。张德利对车库情况很熟悉,不一会就回来对张祥说:“大锤钎子到手了。”
张祥听了,果断地下令说:“那就各就各位,开始砸门。”
一句话说完,大家忽地散开,张德利和李大刀奔向车库,韩卫和一个小将奔向运检小楼左侧,另一个小将和王二奔向运检小楼右侧,分别隐蔽起来。
随着李大刀第一声十六磅大锤砸向库房铁门的沉闷而又震耳的撞击声划破静静的夜空,张祥和一个小将同时一杨手,各自将一块石头抛向空中,只听“啪,啪”两声,两台大照明同时被打灭,车队院子里纯时一片漆黑,暗夜中只听见“咣当”,“咣当”的惨人的砸门声。
车队对面运检小楼上的武卫队员立即被惊醒,从小楼顶上传来一片嘈杂声,“胡造来了!胡造来了!”接着就突然响起了比砸门声更为惨人的凄厉的警报笛声,同时从楼顶上往下飞石头。
埋伏在楼下的张祥、韩卫和几个小将冲着楼上齐声高喊道:“我们是红造,回来取车,是革命的靠后,不怕死的下来!”喊了半天就是没人敢下来,只是雨点般地往下扔石子。
山上采矿调度室据点的警报声也响起来,并且有三盏探照灯“刷”地亮起来,三道硕大的光柱在夜空中摇晃。紧接着,小白楼的警报笛声也跟着响了起来,楼顶上两盏探照灯也参加了夜空搜索,霎时间,夜空中数道探照灯光柱上下搜索摇曳,空气中警报笛声凄厉刺耳,地面上喊杀声震天。
忽然从车队后面的山坡上一道光柱划过,随着一连串地电笛嘶叫,一辆电机车头“轰隆”,“轰隆”地开了下来,从驾驶室里传出“冲呵,杀呀”的喊声。
小将张祥一见,立即从兜子里掏出一枚纸教练弹,使劲地往车头来的方向郑过去,“轰”的一声一团火光,同时,他高喊;“冲呵,红造弟兄们,把车头缴过来。”
这一招还真灵,车头先是一愣停下来,接着就忽地往后倒,紧接着拉起长笛就跑回山上去了,再也没有下来。
李大刀抡起大锤,“咣当,咣当”地一连十几下,什么样的铁锁也经不起这般锤打,“咔嚓”一声大铁锁掉到地上了。他和张德利急忙拉开大门,一台新修好的解放号头冲外停在那里,四周都镶上了薄铁板,整个一台土坦克。张德利手持电筒,向库房墙上摸去,他要找开车的钥匙。可是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电筒照来照去也没有钥匙挂在上面,他又把两侧的墙上照了一个来回,也没有见到钥匙,李大刀来帮着找也没有找到。
这时外面已是一片混乱,李大刀和另外 一个小将急得直跺脚,嘴里连连说“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张祥也过来问:“怎么样,时间到了,实在找不着就赶快撤。”
张德利定定神,说:“费九牛二虎的劲来了,哪能空手走!”想了想,咬咬牙:“有了,把大锤拿来。”
李大刀忙把大锤递过来。
张德利接过大锤,冲着汽车门上的玻璃窗,使劲一捅,“哗啦”玻璃全碎了。他就势把手从没了玻璃的车窗伸进驾驶室,向下摸索到里面的门把手,握紧使劲一摁,又由里向外一推,车门被打开。他扔掉大锤,侧身钻进驾驶室,让李大刀用手电照着,他双手伸进驾驶盘下面使劲一拉,拉出两根绿色的电线来,就着电筒的光亮,他把拉出来的两根线头互相一搭,用手指几下就拧到一起了。紧接着,他用衣袖把司机座上面的碎玻璃扒拉几下,也没管扒拉干净没有,一屁股坐上司机的位置,握紧了方向盘,冲着李大刀说:“全体上车,快!”边说他边一脚踩下去发动汽车。然而车没有动,又一脚下去还是没有动,低头一看,原来他踩的是刹车。他急忙脚尖一点,“忽拉”一声,发动机启动了,再一挂档,车向前走了,他一边紧紧地把着方向盘奔大门开去,一边向外面喊;“上车,快上车!”
再说小白楼里,艾正仁刚刚睡着,朦胧中听到“咣当,咣当”的铁锤砸门声,他一轱辘爬起身来披衣下床,推开窗户往外看的工夫,又听见一声轰响,只见东面汽车队的院子里已一片漆黑,从车库那边传来的“咣当,咣当”的声音,在凄厉刺耳的警报声中更加惨人。他急忙抽身出办公室来到武卫队屋里,一把将睡在门口的朱八推醒,这时楼顶上站岗放哨的武卫队员也飞跑下楼来,冲着睡在里面的吕浩大喊:“快起来,快起来,胡造砸车队大门了,胡造砸车队大门了!”
朱八和吕浩几乎同时一骨碌翻身爬起来,迷迷糊糊地问道:“咋回事,咋回事?”
艾正仁兜齿的下巴颤动着,哆哆嗦嗦的一指楼外说:“快听,快听,警报响,砸车队大门声!”
吕浩反映极快,喊了一声;“快,全体行动,有情况!”
其实这时用不着他喊,全体武卫队员都已惊醒,慌乱中有的穿错裤子,有的忙找衣服,还有满地找鞋的,乱糟糟忙作一团。
这时李长年也披着衣服赶出来,对吕浩说:“快去看看,快去看看!”
吕浩提了扎枪,带领朱八和几个先穿好衣服的武卫队员跑出小白楼往东看,砸门声已经没有了,只听见四面八方的警报声夹杂着汽车发动的声音,再就是汽车队对面运检小楼据点上有人喊:“胡造抢汽车了,胡造抢汽车了!”从车队门前的苞米地里还传来一阵阵喊杀声,有人大声喊:“我们是红造,回来取车,怕死的别过来。”
吕浩一看,扭头对身后的武卫队喊了一声:“跟我上,别让胡造跑了!”边跑边往前冲。他没冲几步,不提防从矿门前两旁的包米地里,灌木丛中,突然飞出一片石头,“噼历啪啦”雨点般打过来,紧接着两道火光闪过,轰轰两声巨响,象手榴弹在爆炸,黑暗中冲出来一批端着明晃晃扎枪的武士,个个口中呐喊着“冲呵,杀呀,不怕死的过来!”
吕浩说声:“不好,有埋伏!”回头看时,身后一个人也没有跟上来。那些武卫队员哪见过这种阵势,早一溜烟缩回大楼里去了。眼看自己孤掌难鸣,一人难敌四手,便也急忙向后转,跑回楼里。正要骂那些武卫队员贪生怕死,却见朱八从床底下摸出一支老洋炮,又匆匆地跑出去。他心里一动,一把拉住当过兵的瘦高条乔三:“走,跟我拿枪去。”
死螳螂史玉堂在旁边也说:“对,带家伙式去!”
吕浩拉着乔三一路小跑来到武装科,开门进去直奔枪库。他边跑边把枪库的钥匙拿在手里,伸进锁眼,“咔嚓”把枪库打开,里面放着一支半自动步枪,一支五零式冲锋枪。他顺手提了那支半自动步枪,把冲锋枪递给了乔光,问:“会不会放?”
乔三说:“会。”
他又抓了两夹子弹揣在怀里,一弯腰给乔三拿了两个压满子弹的梭子,连库房门也没来得及关,回身出来就向门外冲去。艾正仁和李长年正满面惊恐,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见他俩拎着枪出来,刚想说什么,吕浩吼了一声:“让开!”一把推开二人,就和乔三冲出小白楼向矿门前奔来。远远地正看见对面车队那边一辆汽车晃晃悠悠从院子里往外开 ,运检小楼上的武卫队员一边向汽车抛石头,一边喊“胡造把汽车开跑了,胡造把汽车开跑了!”
吕浩想也没想,端走枪朝着汽车驾驶室就是一枪。夜幕中远远看去,汽车一晃,大概子弹打在车箱板角铁上,崩出一片火花。
车库这边,张德利把汽车从库房开到院里。李大刀一手提着大刀片,一手把着驾驶室右侧的车门,站在汽车的脚踏板上,另外一侧是小将张祥提着扎枪保护着张德利把车从院子里开出来。到了车队大门口,李大刀喊了一声:“停一下,有人上车。”
张德利急忙踩了一下刹车,谁知这一脚下去,却踩到了油门上,车“噢”的一声向前串去,“咔嚓”一声,正撞在大门柱上,大概把前保险杠撞坏了。张德利也顾不得下去看,连忙把脚提起来,下意识地重踩刹车。这时,韩卫和几个小将纷纷爬上车来。他又重新启动,还好,发动机没有撞坏,车离了车队大门,上了面对小白楼的小马路,晃晃悠悠向前开去。突然听到“啪”的一声,驾驶室右侧的箱板角铁被打出一片火花。这是枪打的,争朝夕动枪了!他顿时心中一紧。
“啪儿”又是一声枪响,一道光亮划上夜空。
“轰”的一声,还有老洋炮的声音。
远远看去,对面小白楼门前的灯光里,影影绰绰一高两矮三个人正端着枪向这边射击。
一霎时,子弹划过的火线和四面八方射过来的探照灯光柱交织在夜空中,“啪儿”,“啪儿”的清脆震耳的枪声,“噢——噢——”的凄厉刺耳的警报笛声互相嘶咬着震撼大地,老君山震惊了,圣水河震荡了,整个城市的人民惊呆了,自打解放以来,人们还头一次听到枪声。
看来是张德利的驾驶技术救了他自己,也救了车上的人。他开的车左边晃一下,右边晃一下,这不是他有意躲开子弹,而是他把握不住方向盘所至。可这种车态却使他奇迹般地躲开了子弹的追击,尽管车箱板角铁被打得火星乱冒,却没有伤着一个人。汽车在矿门前不远的地方向南拐了下去,又停了下来,这一次还好,他没有踩错刹车,接应负责阻击的三组人员上车,又开动起来。
他将车刚走出去不到一百米远,就听见驾驶室上面“啪,啪”拍上盖声,他急忙停车问什么事。
只听见吕英说:“不好,少一个人,快下车找。”说着他头一个下了车。
李大刀,韩卫,张祥,还有几个小将都急忙跳下车。
吕英对张祥说:“我领人冲过去造声势掩护,你和他去找人。”他指着另一个小将说。也不等回话,他就朝着矿门口开枪的三个人大喊一声:“跟我来,冲呵,抓放枪的!”
在他的带领下,李大刀,韩卫,还有几个小将冒着“啪,啪”的枪声,呼喊着向前冲去,这时候,他们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就剩下了一个念头,要把人找回来。
吕浩站在小白楼门口,端着那支半自动步枪一连几发子弹打出去,再一扣板机,发觉枪膛里子弹打光了,他急忙从怀里掏出另一夹子弹上膛。
再说朱八,本来提着老洋炮头一个气势汹汹地跑出来,却没有直接上阵,躲在小白楼楼门后厅里往外看动静,他还没那么傻,为了区区一个月四十元零个馒头,替人卖命。直到看见吕浩二次拎枪出来,他才跟在后面走出来 ,仗着吕浩的威风,他才壮着胆,硬着头皮向胡造埋伏的暗处放了刚才一炮,只听“轰”的一声,老洋炮的后坐力差点把他坐了个跟头。
这时,乔三也赶到了,见吕浩弯腰压子弹,朱八的老洋炮也放完了,忙端起冲锋枪扣动板机。谁知这支冲锋枪太老,枪口抢上,再加上乔三虽是吃了三年当兵的粮,打过的子弹却有数,这种五零式冲锋枪又从来没使过,手指一扣动板机,枪身猛地往后一坐,“突突突”,一串子弹全打到天上去了。再想打,却卡了壳,枪栓怎么也拉不开。情急当中,他枪口朝地,用脚使劲一踹,又是“突突突”一个连发打到地面上,泥土飞起老高,差点打到自己和吕浩的脚面上。气得吕浩大骂:“三年兵让你咋当的,枪都不会放,下去,别伤了自个!”
对面的吕英领着李大刀,韩卫和几个小将一个冲锋,抢到原来埋伏的地方,分别到树后、灌木丛中、石头土堆后面隐蔽,同时大声呼喊“冲呵,杀呀”,抛掷石块,掩护张祥和另外两名小将在黑暗中摸索找人。
对面枪声又响起来,由点射变成了连发,开始是:“啪,啪”的响,后来就变成了“突噜噜”的声音,好像在耳边响。又是一阵连发过去,接着又是点射。突然一声“突噜噜”在韩卫耳边划过,他旁边的吕英“哎哟”一声倒了下来。韩卫大惊,忙转过身来把吕英抱在怀里,吕英已经一动不动了,夜光下隐约看见前额上一个洞,摸一下,粘糊糊的血沾了一手。“快,吕科长受伤了,架着他撤!”韩卫喊了一声。
过来两个小将架着吕英撤回汽车,黑暗中,李大刀把他抱进了驾驶室。
“快,奔中心医院,抢救!”韩卫说。
见吕英一动不动地靠在付驾驶位置上,张德利心说不好,性命悠关,他大开着车灯,一脚油门踩到底,汽车“噢噢”叫着像脱缰的野马离开老君山矿,顺着公路向南往市里方向风驰电掣般飞奔而去。
多年的部队生活,炼就了吕浩的枪法,不能说百发百中,也可以说弹不虚发。当年朝鲜战场上,凡是进入他视线的目标,几乎没有跑掉的。可今天晚上刚开始射击时,他心中有数,全打飞了,一发没中。一是长时间没打枪,像这样端枪就射,一下子找不到感觉。二是那司机的驾驶技术实在是高,东拐西晃地让你子弹打不着。可这会儿,他突然觉得自己又到了朝鲜前线,又找到了那种端枪就射,射了就中的感觉,因为刚才,就在他装完子弹第二次端起枪来时,正看见有几个胡造喊着要向矿门口这边冲来,他冲着前面喊的那个就是一枪。这一枪打出之后,他立即感到打中了。果然,他远远的看到一个黑影倒下去,向前高减冲的那些个黑影也都停止了脚步和喊杀声,再接着就见黑暗中这伙人撤回了汽车,汽车也就一溜烟向市里方向逃跑了。
“看你们还敢不敢来,兔崽子!可惜让他们抢走了一台车。”他嘴里骂着。忽然他心里一悸灵,怎么感到倒下去的那个身影是那么熟悉,而且声音也熟,是韩卫么?不像,是刘大然么?也不像。他害怕起来,天哪,千万不要是熟人,要是熟人我怎么办,怎么面对他的亲人和同志?还有是死是伤?但愿不要死,哪怕伤一点只要不死就好说。他心里开始忐忑不安起来,甚至不愿再想下去了,浑身突然像要瘫软下来一样,连抬腿的力气都没有了,手中的枪也不知不觉地掉到了地上。
朱八过来替他把枪捡起来。
乔三提醒他说:“他们跑了,咱们过去看看,刚才像是打着了一个。”
“过去看看吧。”这时他的心情已是很复杂。
三个人拎着枪来到刚才黑影倒下去的地方,这时,天已经放亮了。
他们查看了半天,只见一汪血渍已渗进泥土里,别的什么都没有,周围,苞米地被晨风吹得沙沙直响。
吕浩两眼直直地向汽车开去的方向望了好一会儿,才茫然地转身向小白楼走去,朱八,乔三也紧跟着走回小白楼。
小白楼里,艾正仁、李长年,还有那些武卫队员见他们三个回来,忽拉一下围了上来。“怎么样?他们跑了,打着没?”艾正仁问。
“跑了,让咱们撵——撵跑了。我——我放了老洋炮。”朱八抢先缴功。
“打着没,是死是伤?”艾正仁急切地想知道。
“还是吕科长枪法行,肯定打着了。死伤不知道,地上一摊血,打着几个也不清楚,但最少一个,不死也带伤。”乔三吹捧着吕浩。
“哎呀,朝天放几枪,把他们吓跑就行了,可别真打呀,那枪可不是玩的,打上就要命呵。”艾正仁听了心里着急,兜嘴的下巴又颤动起来。
“是呀,咱这枪是押火药用的,打几枪吓唬吓唬他们行,可别往死里打!”李长年也感到问题严重,急忙插言。
听了这两个当权派的话,吕浩头上像浇了一桶凉水,瞬间,气不打一处来。他知道这两个人都在推卸自己的责任,到此时他已感到后悔,便争辩了一句:“明告诉你们,肯定打着了,不死也伤!到这时候,你们可不能推的干干净净,我可是你们叫起来出去的。”
“那我们也没叫你拿枪打呀!”李长年急忙跟上一句,在原则问题上他从来不含糊。
“那我拿枪往外走的时候,你们谁制止了?”吕浩眼睛几乎冒出火来。
听了这一句,两个当权派顿时语塞了。确实在吕浩拎枪往外走时,两个人都看见了,谁也没出头制止。
还是李长年人老主意多,他翻了翻老眼皮说:“现在还不知是死是活,情况不明,先别乱套,一会等市里来信再说,摊啥事办啥事吧。”
艾正仁想了想说:“不管怎么的,老吕呀,你得有点思想准备,这胡造吃了亏了,肯定不能善罢甘休,要提防他们报复哇。”
正说着,就见一位武卫队员进来报告:“军宣队赵向东来了,问刚才开枪是怎么回事?要找书记、矿长。”
“快请他进来。”艾正仁说,这时候更不能得罪解放军。
赵向东进来了,见屋里这么多人,他也就猜出大家正在研究对策。他开门见山地问艾正仁:“刚才谁开枪?怎么回事?”
谁都不说话,一时也不知怎么说好。
吕浩见这种情况,知道瞒是瞒不住了,就站出来说:“是我放的枪,胡造来抢汽车,咱们制止不住,就开枪了。是胡造先挑起武斗,咱们是保护国家财产,难道有啥错么?”
“伤没伤着人?”赵向东一脸焦急的问。
“伤没伤着现在不知道。”吕浩回答。
“枪和子弹是哪来的?”赵向东追问。
“是咱矿用来押运火药的枪支,在武装科枪库保存的。”
“六`六通令明令要把枪支弹药全部收缴到警备区,你们为什么不缴?”赵向东英眉倒立,怒不可遏。
“咱矿生产每天都要运送火药,是矿里向市警备区打报告留下的,一支步枪,一支冲锋枪。”
“刚才持枪出去的还有谁?”
“还有乔三。”
“是他叫我去的。”乔三看事不好,忙把责任推给吕浩。
“谁让你持枪出去的?”赵向东又追问吕浩。
“是他们俩把我叫起来去的。”吕浩到这时候也不客气了,指着艾正仁和李长年说。
“老吕呀,天地良心,我们可没让你拿枪呵!对不对呵,老艾?”李长年也顾不得老脸了,说话时他拉着艾正仁。
“你们是没让,可也没制止。”吕浩回了一句。
艾正仁站在那里没有吭声。
赵向东见事情基本明白了,英俊的脸异常严肃,对吕浩说:“吕浩同志,我现在还叫你同志,你必须对你违犯六`六通令持枪参加武斗的后果负责,我以军宣队的名义要求你马上到市警备区自首,听候处理。”
吕浩这时已经知道闯下大祸,又悔又怕,早已汗流浃背,连连点头答应称是。
“至于你们,”他转过身严厉地批评艾正仁和李长年说:“你们两个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接着就以不可违抗的语气下命令:“我以军宣队的名义要求你们,一,要把这次持枪武斗的情况立即客观详细地向军宣队和有关部门报告。二,立即组织人员将你矿所有枪支弹药护送到市警备区缴库。三,在开枪后果没查清之前,不得以任何借口放走开枪者。”
“好,好,我们一定照办,一定照办。”二人急忙点头。
赵向东说完就急急忙忙回军宣队办公室,他要立即向市军宣队领导汇报情况。
见军宣队赵向东的态度如此严厉,不但吕浩等三个开枪的感到大事不好,就是艾正仁、李长年也是如坐针毡,压力重重,坐立不安。
李长年忙着安排人护送枪支弹药上缴警备区去了。
艾正仁看着吕浩三人说:“你们三个可不要跑了,跑了我和老李就倒霉了,再说你们跑出去也不安全,让胡造抓到,还不捅了你们?”
吕浩听了,低头想了想,说:“艾书记,你放心,咱一人做事一个当,决不连累你们。”
乔三和朱八见吕浩这么说,也都拍胸脯表态:“决不连累领导。”说完三人出了艾正仁办公室,来到小白楼门口商议起来。
吕浩说:“刚才两个当权派没怎的就把咱仨给扔出来了,艾正仁还用胡造来吓唬咱们,不让咱们走。我看咱们得赶快跑,不能等着艾正仁把咱们交给军队,交给军队就等于交给胡造,那就没咱们的好了。赶快跑,找个地方躲起来,等运动结束,风头过了,再回来吧。”
乔三还有些犹豫,他自认为没伤着人。
朱八说:“快——快跑吧,让胡造抓——抓住就没命了。”不等二人表态,撒丫子先跑了。
乔三一看,也急忙从大楼的小角门溜走了。
吕浩急急忙忙穿过苞米地,沿着河边的小道,慌慌张张跑回家。在家门口,他警惕地向四周望了望,见没有可疑的迹象,才推门进去。
他老婆在做饭,厨房热气腾腾,灶上正蒸着一锅苞米面窝头。见他回来忙问:“昨晚咋的了?枪声哇哇响。”
“别问了,快给我拿点粮钱票,我要走。”
“哪去?这么急。粮食老不够吃,你也不是不知道,粮证这个月早没粮了,上哪起粮票去?离下月开饷还有好几天呢,哪有钱哪?”老娘们就拍提粮钱二字,不提则以,一提就嘟囔个没完。
“那也得想办法,我摊事了。昨晚的枪就是我打的,估计肯定碰上了,不死也带伤。军宣队赵向东已经知道是我了,信很快就会透给胡造,我再不走就晚了,他们很快就会来抓我。我必须先出去躲些日子,等中央表态争朝夕是正确的,我再回来。”吕浩感到不能再瞒着妻子了。
“哎呀,我说你傻呀?汽车是公家的,你争朝夕能用人家胡造就不能用呵?别人都不管,你逞什么能?要是失错手把人打死了,谁能替你去偿命!”吕浩老婆听了,又惊又怕,不由得又骂又瞒怨。
“现在说啥都晚了,赶紧想办法弄粮钱票。”吕浩打断她的话。
“上哪去弄呢,不行还得去大嫂那,可前天才从大嫂那拿来五斤苞米面呀,也没见过像咱这俩孩子这么能吃的,这些年要不是大哥大嫂隔三叉五接济咱们,靠你自己那两钱,咱娘们还不得上街要饭哪?”老婆虽然嘴里怨艾不已,却也感到问题严重,得赶紧想办法。她急急忙忙把围裙脱掉,换上外衣,顾不得头没梳脸没洗,推门走了出去。
老婆出门张罗粮钱去了,吕浩也没闲着,他进屋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破旧黄书包,放了一条手巾一块肥皂在里面,又来到外屋灶前将锅盖掀开,也不管里面的窝头熟没熟烫不烫手,顶着热气一把一个抓出来放在一张旧报纸里,一连放了六七个,摁巴摁巴都塞到黄书包里,把个黄书包塞个溜鼓。他又找到咸菜罐,从里面掏出一块咸萝卜,正在往里装时,门“咣当”一声开了,他抬头一看,原来是他老婆回来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他奇怪的问。
他老婆一进门,立刻回身把门关上,回过头来两眼慌慌张张地盯着他;“昨晚是你放的枪?”
“是呀,我放的。”吕浩还是一付好汉做事好汉当的神态。
“还有谁放了?”
“还有乔三和朱八。怎么,有消息了?是死是活?”
“要是碰着人的话,你估计是谁打的?”
“乔三头一梭子打到天上去了,二一梭子打到地上去了,不可能伤着人,要是碰着就是我和朱八打的。”
“朱八什么枪?”
“朱八是老洋炮。”
“老洋炮能打死不?”
“老洋炮打不死人,除非面对面地打脑袋。怎么,死人啦?”吕浩立刻紧张起来,心砰砰地跳着,血往上涌,从老婆惊惶失措的表情上,他感到他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可能发生了。
“你知道你打死的人是谁么?”他老婆突然冲到他面前,双手紧紧揪着他胸前的衣服使劲地摇晃着,没等吕浩反应过来,她杨起右手“啪,啪”打了丈夫两个大耳光,这两巴掌力气之大,好像不是来自一个妇女,而是来自一个壮汉,吕浩脸上立即泛起五道红印子。“你造孽呀,你把大哥打死了,你知道不?天哪,这可怎么办哪!”他老婆说完这句话,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手拍着大腿,号淘大哭起来。
吕浩一下子呆了,愣在那里,两眼直勾勾地,半晌没言语。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认为自己听错了,他上前抓住老婆的手大声地说:“别哭,你再说一遍,谁被打死了?”
他老婆一把抱住他说:“你打死的是咱哥呀,你叫咱怎么面对咱那嫂子呀!”她说着推开门,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随着早晨清新的空气扑进屋里,一辆宣传车的广播喇叭声飞进屋里。“你听,宣传车正在广播。”
女广播员正用尖细的声音喊到:“坚决严惩枪杀吕英烈士的凶手,血债一定要用血来还!”
声音那么清晰,那么有力,每一个字都像一粒子弹射向吕浩的心里,他眼前一黑,“咣当”倒在了地上,黄书包里的窝头滚了一地。
他老婆急忙上前替他捶胸摁背掐人中,见他还是不醒,忙用水瓢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含在嘴里,“扑”的一下全喷在他脸上。
半晌,他才发出“哼”的一声。
这时,睡在炕上的两个孩子也惊醒了,见爸爸这样子吓得直哭。
他睁开眼睛见老婆孩子围着自己哭,耳边却仍然响着广播员的声音,“坚决严惩枪杀吕英烈士的凶手``````”
他多想再一次晕过去不省人事,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他甚至希望就这样长久地晕厥过去,死过去,到另外的那个世界里向大哥道一声歉,诉说自己真不是有意的``````。可老天爷却让他清醒了,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让他清醒地知道是自己枪杀了从小待自己如父母的哥哥,让他清醒地知道是自己使待他如母的嫂子成为寡妇,使哥嫂唯一的女儿——自己的侄女成为孤儿,让他承担这撕肝裂肺的痛苦,还要让他在下半生过那种想起来就痛不欲生的日子``````。
他突然站起来,心一横,冲到菜板前拿起菜刀就要抹脖子。吓得他老婆和孩子一窝蜂上去抱住他的胳膊,把刀抢下来。
“你已经作的够呛了,还要作呀?”老婆骂道。
“爸,你不能死呀,你死叫我们咋办?”大一点的孩子拼命喊,小的只是揉着眼睛哭。
看着两个虎头虎脑的儿子,他心软了。是呀,孩子还小,我死了,谁管他们?他又连想到哥哥死了,可还有嫂子和小侄女,孤儿寡母的谁管?一瞬间,这种生生不得,死又死不起的感觉,使他感到精神就要崩溃,大脑就要爆炸,他竞呆呆地愣在那里,傻了一样不知所措。
还是女人提醒了他,“你快走吧,到辽东他舅舅家躲几天,晚了,别说胡造要抓你,就是嫂子来了你也无法见面。等风头过了,运动消停了,嫂子气消了一点,你又不是故意的,再向嫂子赔罪吧。就是胡造胜利了,也不见得就让你去偿命,争朝夕胜利了就更好说了。只要你命保住了,将来,就是咱娘们不吃不穿,也要把大嫂和侄女照顾好,这也算是赎你的罪孽呀!”
吕浩听了,突然觉得这个平常看似无知的家庭妇女,在这关键时刻却是这么是非明理,见识过人,一番话说得自己心悦诚服。想起往日,老婆常劝自己不要莽撞行事,自己从没认真听过,以至于今天闯下无法挽回的塌天大祸,不由得羞愧难当,刚才还是一片空白的脑袋里总算有了主张,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了。他不再说别的,接过老婆递过来的黄书包,就要往外走。
“他爹,”他老婆赶上一步:“不管千难万难,咱可不能自寻短见哪!”
吕浩回过头来,见老婆头发蓬松凌乱,黄黄的脸满是皱纹,泪水正从那饱经风霜的眼窝里流下来。他突然想起这些年来,老婆跟着自己也没过着一天像样的日子,再看看两个未谙世事的孩子,难道就这样扔给了她?心中不由得又像刀割一样难受。就在这一刻,他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闯过这一关,活下去。他用手替妻子抹去脸上的泪水:“放心吧,短见已寻过了,不会再来第二次了。”他又转过身对两个孩子说:“你们俩要听话,还要照顾好你大爷家的小妹妹。”
“大嫂那边,你先替我安慰吧,告诉她我是罪人,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对面是大哥。等我回来向她请罪,那时任打任罚随她便,打死我也决无怨言!”说完他一狠心,走出家门,左右看看无人,一头钻进苞米地不见了。
张德利驾驶汽车从老君山矿区冲出来,两道灯光开得亮亮的直射前方,刺破凌晨的薄雾,喇叭噢噢地叫着,震颤着四周旷野的空气。好在是凌晨,道路上少车无人,没有障碍,再加上新修好的汽车,状态被王恩清事先调正得正佳,跑起来风驰电掣一般,不一会就到了市中医院。
这中心医院是属于三打大联合的势力范围,是解放区。见一辆汽车飞驰进院,又听说是一个红造被枪打受伤,立即拉响救急铃声,所有值班大夫全部赶到手术室。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一颗子弹从前额打进后脑穿出,当时就夺去了吕英的生命。这个抗日时期的小八路,解放战争时期的民主联军排长,抗美援朝的连长,历尽枪林弹雨没有牺牲在敌人的枪口下,今天却死在自己亲兄弟手里,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何其痛哉,何其悲哉,又何其悯哉!
大概临终之时,他似乎看清了向自己开枪射击的是谁,悲愤地大睁着双眼,张德利几次用手抹他的眼皮,犹不肯瞑目。
当班医生宣布了死讯后,全场一片悲愤之声。
几个小将愤怒起来,要张德利开车回去寻找凶手报仇雪恨。
张德利这时也知道了自己儿子张祥和另一个小将小艾下落不明,心急如焚,就要和小将们回去找人。
韩卫这时已冷静下来,见状,连忙阻拦,说:“情况不明,不可乱动,要去也得请示。”
于是商量留两名小将和王环在医院守护吕英遗体,其余人都上车回矿中汇报情况。
矿中大楼里,赵凡,郑国光已得到消息,急忙向市文攻武卫指挥部报告请求支援。市文攻武卫指挥部又派出了两辆土坦克和一百多人的队伍到老君山矿门前,俱乐部前后左右,寻找和营救两名不知下落的小将。就在这时,张德利一行人开着车回来了,顿时大家把车围了起来,抢着问这问那。
当韩卫把事情经过详细地向大家说了一遍后,大楼里顿时议论纷纷,一片混乱。
李大刀领着一些人急着要回矿配合市文攻武卫队伍去抓凶手报仇雪恨。
张德利也大喊着要和大家去找儿子。赵凡和郑国光死拦着不让去,他就大骂赵凡;“就他妈的怨你,官迷!杨脖吹喇叭起高调!好好的在市委大楼呆着放清福不享,跑到这鬼地方站点,站点就站点,又出馊主意弄车``````现在好,一死两失踪,我儿子要是回不来,我跟你没完!”
他这么一骂,不少人也跟着骂骂吵吵地瞒怨赵凡不该好大喜功,深入虎狼之地使吕英丧命。
曲庆和吕英交情深厚,放声大哭。由于吕英平常待人真诚仗义,不少人都跟着放声痛哭。
整个大楼里是一片哭声、骂声、瞒怨之声,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几个机关干部偷偷地溜走了,还有不少人也暗暗商量,准备离开矿中这个是非之地。
就在这时,刘大然从郊区红农来了电话,说张祥和另一名小将小艾已被郊区红农救回。
赵凡,郑国光这才松了一口气,张德利更是一颗心落下来。
原来,一名小将小艾在负责掩护的第三组里,在向前冲锋时,被朱八的老洋炮打中右腿,倒在地上起不来,疼得直哼哼。张祥搜索时发现了他,正要背他撤回,忽然见大家架着吕英撤回去,他再想背起小艾往回撤已来不及,汽车已开走了。没办法他用手一搂小艾,一翻身两个人一齐滚进了路旁壕沟里。所幸沟里无水,两人躲藏下来。只见矿门前开枪的人见汽车开走了,就悄手悄脚地摸到停汽车的地方前后查看一阵,大慨是搜索有没有被枪打中的人留在这里,见没有人也就回去了。这时天已放亮,张祥不敢继续呆在这里,他把小艾背在背上,爬上壕沟,穿过一片苞米地,向矿俱乐部门前的三岔路口走去。背上的小艾这时已处于昏迷状态,一声也不吭地任凭他背着走。小艾虽然不胖,却也一百多斤,累得他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但他咬着牙挺着脊梁,脚下步伐尽量地加快。决不能把战友扔下!他暗暗地鼓励着自己。脚步越来越沉,腰也越来越往下弯,呼吸越来越急促,突然他眼前一黑,连同背上的小艾,一头栽倒在路旁。
当他醒来时,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刘大然站在他面前。
“醒了,总算醒了!”
张祥一骨碌坐起来,“小艾呢,小艾在哪?”
“在这呢。”刘大然一指他旁边的病床。
果然小艾正躺在那儿,已经醒过来,正关心地向他这边看。
“小艾,你怎么样,没事吧?”张祥打起精神问。
“没事,就是腿疼,大夫正给我检查。”见他醒来,小艾脸上露着欣慰。
两个穿白衣服的大夫正给小艾看腿。
“是老洋炮打的,一颗大铁砂子打在膝盖上,弄不好是粉碎性骨折。”高个子大夫说完,暗暗拉了一下刘大然,走出病房。
刘大然急忙跟了出去,到医生办公室。
高个大夫让刘大然坐下,对他说:“这孩子的腿弄不好要残废,应该马上通知他的父母,照完像就手术。”
——刘大然是听到枪声,和苏振海领着红农一伙人,急急忙忙从郊区政府大院出来,接应小分队。当他们来到矿俱乐部门前三岔路口时,发现张祥倒在路旁,身上还背着小艾,俩人都已昏迷不省人事,便急忙将两员小将背的背,抬的抬,直接送到郊区医院。赶巧值班的大夫是个外科医生,就是这个高个子陈医生——
听了陈医生的话,刘大然来到小艾床前,他怕小艾的心里负担过重,就安慰他说:“别怕,小艾,大夫说了不要紧,手术完了几天就好。”
“不怕,就是残废了也是光荣的,干革命哪有不流血的,和当年革命先烈比差远了。”小艾激情满怀的说。
“你父亲在哪工作,家在哪?我要通知你父母一声,让他们来看看,省得他们惦记。”刘大然问。
“我父亲?不用告诉他,告诉他也不能来。也别让我妈知道,省得她上火,等我养几天,好了回去再告诉他们。”小艾说。
望着小艾还有些稚气的脸,刘大然说:“那可不行,孩子,这昨晚一开枪,消息马上传遍全市。家里又知道你在矿中大楼,要是不给家信,你父母会急死的。快告诉我,你父亲在什么单位,干什么的,你家住哪?”
小艾说:“那实在不行,就告诉我妈一声吧。叫她来看看,省得她心里牵挂。”
刘大然很奇怪:“为啥不告诉你父亲呢?”
张祥在一旁,接过话头说:“刘大爷,你知道他爸爸是谁?”
刘大然一愣问;“是谁呀?”
张祥说:“他爸爸就是你们矿的党委书记艾正仁,是他不让我说。”
“什么,你爸爸是艾正仁?那你怎么也``````。”刘大然一时不知话怎么说好了。
“你是说我爸是艾正仁,我为啥还参加红委会反林凤山,而且还和你们一块参加这次行动么?”小艾腼腆的一笑,脸红得像个苹果:“我和我爸观点不一样,他保林,我打林,他上他的楼,我进我的点。但是我不反对我爸,我还认为他是好干部,只不过中林凤山的毒太深。这事别人不知道,只有张祥知道,我不让他说出去,是怕你们知道了,就不让我参加这次革命行动了。”
“那你爸知不知道你进矿中大楼?”大然问。
“开始他不知道,可后来他知道了,是妹妹告诉妈妈,他又从妈妈那儿知道的,他还让妹妹来拉我回去。结果不但我没回去,我妹妹也要和我一块进点捍卫正确路线。他害怕了,就把妹妹打了一撇子,关在家里不让出来,其实我也不愿意妹妹出来,她还小,只有十四岁,又是女孩儿家。”小艾实话实说了。
“那我就是你刘叔了,必须听我的。我派人到你家里,然后告诉你爸爸让他来看你,我保证他的安全。”刘大然说。
“我告诉你刘叔,我爸回家也叨咕过你,说把你打成保皇派是冤枉你了,别看他嘴硬,他心里还是有数的,你别恨他。”小艾说。
刘大然听了,眼泪差一点掉下来,心想,多善良的孩子,多孝顺的孩子,是什么使这样一个善良孝顺的孩子卷入了在他这样小的年纪本不应该卷入的这场旋涡当中?他,还有张祥,他们正应该坐在教室里认真读书,在春天的阳光下茁壮成长,他们是充满希望的一群!可现在却拿着中古时代的大刀长矛,进行着这种谁都难说清楚谁是谁非的战争。他心情沉重,感到悲哀,迷惘,但是在众人面前,他还不能表现出来。他的责任感使他意识到,眼下有许多事在等着他立即着手处理。
他到院部办公室拨通了老君山矿艾正仁的电话。
艾正仁大概没有想到是他,愣了一下,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问道:“是大然么?听声音怎么不像呵?“
“我是刘大然,告诉你个事,你儿子凌玉被你们矿武卫队打伤了,现在郊区医院要动手术,希望你能来一趟。”
“什么?”电话里艾正仁更怀疑自己的耳朵了,“凌玉被打伤了,伤哪了,大然你再说一遍。”
“你儿子凌玉被打伤了,伤在腿上,就是今早你们用老洋炮打的,现在要手术。是你来,还是让嫂子来?,谁来我都保证安全。”刘大然又说了一遍。
电话里艾正仁大概因为事情来得突然,一下子杵在那里半天没说话,话筒从手里脱落下来。这时,他大概在回想是谁打的老洋炮,又是谁拿的老洋炮,更是谁催朱八拿老洋炮出去打伤自己的凌玉的``````不会这么巧吧,怎么就单单朱八的老洋炮打了凌玉,也许是别人打的吧?他宁愿是别人开枪打的凌玉,也不愿意是朱八打的,这样他心里似乎好承受一些``````,转念又一想,或者是根本就没有凌玉受伤一事,是刘大然编故事骗自己上钩,让自己到郊区医院看儿子,趁机把自己抓起来``````。
他定定神,抓起从手里脱落出去的话筒,对刘大然说:“大然哪,你我观点不同,但也同事多年了,别编这样的故事来骗我。你们来那么多人,怎么老洋炮偏偏长眼睛打咱家凌玉呢,这不是真的,你是设金钩钓鱼骗我上钩!”
刘大然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大声说道:“艾正仁,这样的事我能骗你?看来你这个人真不可救药,可惜了凌玉对你一片孝心。他不让告诉你,怕你着急上火!现在看,你根本没把孩子安危放在心上。算了!你不来,我派人找大嫂去。”说完把电话撂下,回身他去找苏振海借了一台车,打发张祥去艾正仁家送信。
大概半个小时工夫,张祥领着艾凌玉母亲和小妹来了,一进屋就抱着凌玉大哭起来,大家忙劝。好夕劝的不哭了,让她签字,她却说:“他爸呢,让他爸签,他爸咋不来?”
刘大然把给艾正仁挂电话的情况向她说了,气得她大骂:“这个挨千刀的,为了那个林凤山,自己儿子都不要了!电话在哪?我给他挂,他不过来,我就不和他过了!”
这时陈大夫过来说:“这位大嫂你还是赶快签字,不要再等了,时间长了对病人手术不利。“
在大夫的劝说下,艾凌玉的母亲总算在手术书上签了字,艾凌玉被推进了手术室,刘大然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跟张祥交待了一下,让他陪着艾凌玉的母亲和小妹在手术室前等候手术情况,接着又找到红农的头苏振海,把医院的事全权委托给他。“我得赶快回矿中,那里现在肯定一片混乱,我得去帮赵凡维持一下。”他对苏振海说。
果然不出所料,刘大然回到矿中时,矿中大楼里已失去了往日的秩序,从里往外一片混乱。站岗把门的没有了,院子里人们三一群俩一伙的议论纷纷。大树下曲庆和两个老选厂的人在抹眼泪、抽泣;楼梯口李大刀和几个人在一起比比划划讲着;正在走廊墙角蹲着骂骂咧咧的张德利和王环见大然回来,忙过来问两员小将的情况。当知道张祥安全无恙时,张德利连恩带谢地对刘大然说;“要不是你出了一招,带领郊区红农接应,这两孩子就够呛回来了,我得谢谢你!”
刘大然也没顾得上和张德利多聊,便上楼找赵凡。
从赵凡指挥部的办公室里,传出大声争吵声。
大然推门进去,见屋里七八个人把赵凡围在中间,正七嘴八舌地向赵凡发难。这七八个人都是老选厂的红造。
一个叫冯万中的干部问:“这次行动谁批准的?”
赵凡争辩说:“是大家研究经过市指挥部批准的。”
“你说大家研究的,大家是谁,选厂的人怎么不知道?”那人一句顶一句。
“是呀,咱们咋一点不知道?”其他人也跟着追问。
“上矿里弄汽车干么让选厂的人去?”冯万中又追问。
“报信的说有车钥匙,到时候咋没了?”张德利也跟着刘大然进来了,他本来就看不贯赵凡,决不放过这个加咸盐的机会。
“老君山矿离这里那么远,还有枪,你们不知道么?取什么车!纯粹瞎指挥。”刚进来的王环蹲在地上问,声音很高,简直是在批判。
曲庆接过来附合说“就是么,当时我就不愿意。”
七问八问,把个赵凡问得懵头转向,一张嘴不知答复谁好了。本来死了人,他已经火得不得了,腮帮子立刻肿起来,向前突出的嘴撅得更高了,牙疼得要命。现在看这些人又都来向自己兴师问罪,气得他瞪园牛眼珠子大声冲着曲庆吼道:“哪个事不是大家一块研究的?你说!你说!现在出事了,都冲我来了,我还不管了呢!”
“别来火,摊啥事办啥事,有话慢慢说么。”韩卫怕赵凡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和大家对立起来就不好办了,急忙上前劝阻,他是听见这屋大声争吵进来的。
“放着市委大楼有吃有喝不享,跑这鬼地方来占点,啥占点,我看就是有人想当点长。这回好,把人占死一个,看他还占不占这个点!”在一边阴阳怪气念秧的是张德利,他始终不忘市委大楼的大果子和白馒头,老认为来矿中是赵凡想当官,把大家骗来的,再加上这回行动他露了脸,把车开出来不说,还迅速安全地把小分队拉回矿中,更觉功劳天大,大有要和赵凡一争高下的势头。“总指挥是谁选的,谁也没选哪?当头也行,可别瞎指挥呀,非要弄辆车!没车的时候,咱日子不照样过么?”他忘记了研究搞车时,他是最积极的一个。
在一旁坐着的郑国光听着大家乱哄哄地向赵凡发难,觉得不公平。他站起来气愤愤地说;“大家别吵了,赶是这帐不能算老赵一人头上,这是大家研究的。现在赶上出事了,也要大家扛。当初研究时,除了大然,包括我在内谁反对了?你小神仙张罗的最欢,赶是现在出事了,都来说这道那,事后诸葛亮有啥用!”他嘴里又喷唾沫星子了。
“我也是投赞成票的。”刘大然进屋开始没言语,听了一会,他感到应该说话了,就抢上一步说道:“郑师傅说得对,出了事,死了人,在这种时候需要的是团结一致做工作,首先是要统一对这次行动的认识。其次是对死者和家属的处理和安抚。再一个就是如何化悲痛为力量。像你们这样怪这个,瞒怨那个,骂骂吵吵的能解决什么问题?”
他说话的声音带着愠怒,把那些乱哄哄的吵闹声压了下去。见大家都伸长脖子听自己的了,他又把语气缓和下来:“赵凡在做这个决定时,所有的指挥和两家的常委全在,没反对的。个别同志还特积极!”他用眼睛瞟了一下张德利和王环:“要说责任我负主要责任,打罪受处分我擎着,因为在指挥当中除了吕英,我是唯一的科级干部。老吕把命搭上了,我出头领这个罪还有什么说的!我希望大家关键时刻心要往一处想,劲要往一处使,共渡目前难关。”
“讲得好哇,这才是咱革命造反派的风度呢!”一个宏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原来是杨连忠、赵向东陪着一位白发的部队首长走了进来。好多人都认识,听过他的报告,他就是争朝夕要打倒的李栋。五十多岁,白净微胖,上中等个儿,走路沉隐有力,说话声音豁亮,慢条斯理,顿拙有序,虽然夹杂着苏北口音,但听的人都听得清听得懂,这是在部队多年政治工作的积蕴。
屋里的人立即站起来,热烈鼓掌欢迎军队首长的到来 。
杨连忠把赵凡、郑国光和刘大然分别介绍给李栋后,转过脸来向大家说;“支左部队首长听说这儿发生了开枪事件还牺牲了同志,非常关心,立即放下手里的工作专程来看望大家。”
刘大然听了,忙俯耳和赵向东说:“李主任难得到我们这儿来,是不是把楼里所有人都叫到礼堂,请首长给大家讲讲形势。”
赵向东忙上前把大然的意思和李栋说了。
李栋听了,风趣地说:“正有此意,只要不嫌老夫啰嗦,俺就信口开河一番。”
赵凡,刘大然,郑国光非常高兴,急忙在前带路。杨连忠陪着李栋,赵向东陪着同来的另外两名解放军首长,一起来到学校二楼的阶梯教室。
不知谁把风声传出去了,楼里楼外都知道了,人们一下拥了进去,不少学校外面的群众也趁机跟着混进来,能装一百人的阶梯教室挤得满满的,站的站,坐的坐,足有二三百人。
还是赵凡主持会。他首先提议全休起立向吕英烈士默哀三分钟,然后他请李栋作报告。
李栋以他极好的口才讲了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从毛主席视察大江南北讲到君山市。他喝了一口茶水,顺手打开刘大然递给他的一张纸条,看了看说:“这次事件的性质,毫无疑问是革命造反派对走资派的革命行动,虽然直接原因是造反派取汽车。有人问,取汽车为什么深更半夜偷着去?原因很简单,你当权派不给么,谁愿意大老远黑灯瞎火的去取车,大白天去你们让么?说到底是被逼的,这有什么奇怪的!``````车是国家的,你争朝夕用得,我们红造为啥用不得,你们愿意用几台就用几台,愿意用车干啥就干啥,我们用一台也不行,这是哪家的道理呀?``````明知是红造来取汽车,还要动真家伙打,明知对面是一起工作多年的同志,就因为观点不同,开枪往死里打,还有人性没有?``````这是一起明目张胆对抗中央六,六通令的事件,不要以为打死人白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古今一理,凶手一定要服法的!”
“就是么,讲得好!”曲庆听到这里时,带头鼓起掌来。
“我们牺牲的是一位抗战老同志,和小鬼子、老蒋、美国佬打仗没牺牲,却牺牲品文化大革命的枪声里,这实在是一个悲剧。这说明了路线斗争的激烈复杂和残酷,吕英同志是捍卫毛主席路线而死的,他的死是光荣伟大的,他是我们的烈士!”
说到这里全场又是一阵掌声。
“为有牺牲多壮志么,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继承烈士遗志,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李栋讲完后,杨连忠和赵向东又分别讲了几句,无非是替赵凡承担责任,要大家认真讨论李栋讲话。
会议结束后,赵凡、郑国光和刘大然送李栋和杨连忠等人出矿中大楼时,李栋握着大然的手,谦虚地征求意见:“你让我讲的,我可是尽最大努力都讲了,不知你满不满意呀,我可就这水平了。”
“满意,满意,讲得太好了,谢谢首长。”刘大然忙说。
李栋前脚走,刘大然后脚把指挥部和矿、厂两家总部常委找到指挥部,研究下步。
“别的都好办,着急的是怎么接待吕英家属。挺好的人说没就没了,我们都受不了,何况是家属呢。”郑国光一脸的同情和愁容说。
“我看这事呀,就你老头合适,再让咱们的女常委配合你,只能是多安慰了。我呢,当然也是全力配合。”大然说。他指的是杨慧苹,她是才从矿区赶来的。
“家属提出要求,我们怎么答复哇?”杨慧苹问道。
“答复啥,我们有啥权利?”张德利哭丧着脸。
“起码算烈士吧。刚才李栋不是表态了么,还有什么比这再大的政治待遇?这就说明吕英没白死!”韩卫站起来说:“我看应当马上组织人扎花圈,设灵堂,开追悼会。既然是烈士就应该按烈士的规格办丧事,追悼先者,勉励后者,继承遗志,和走资派斗争到底!”终究是年轻人,感情激动起来,泪水含在眼圈里,他挥舞着拳头说话。
“那经济待遇呢,谁能说了算?”张德利眼望着刘大然:“别说以后老婆孩子谁养活,就说现在,吕家的亲戚朋友来了,我们咋招待?土豆拌大茄子么?还有,吕英是穿劳动服死的,咱们能就这样血葫芦似的安葬,不给他换套新的么?还有``````这些都谁管?几句好听的安慰话好说,可实际事难办哪。”
刘大然听了,不由得直点头。是呀,办丧事得钱哪,上哪弄钱去呀?急得他在地上来回走着,踱着步。沉思了片刻,他把手伸进怀里,掏出钱包,里面还有三十多元钱,他一分没动全部拿出来,大票小票放在桌子上。对大家说:“张师傅说的对,没钱办不了事,现在不是光说漂亮话的时候。先别说什么烈士不烈士的了,那是以后的事,我看现在只有看在孤儿寡母的分上,大家慷慨解囊了。将来胜利了,政策落实,公家能报销,就还给大家,不能报就算捐助了。”
韩卫听了,泪水又刷地掉下来,顺手从上衣兜里掏出十五元,这是他一个月的伙食费,也放到了桌子上:“别说还字,吕英为救别人把命丢了,谁还命?”
郑国光也掏出二十元。
接着在座的你五元,他十元,也有一元两元的,纷纷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张德利兜里有五元,是个整票,核计半天,想捐三元,留下两元。见桌子上有个两元票,急忙上前说:“我捐三元。”便把五元票扔进去,正想顺手拿回那两元票,却被郑国光一把摁住,“还想留点后手是不是?都捐了吧,人家命都没了。”
张德利只好不情愿地把手缩回来,嘴里嘟囔着:“不给留点烟钱哪?”
轮到曲庆,谁都知道他和吕英关系最好,当兵时一个连队,转业时同到选厂。他把手伸到兜里掏了半天,只掏出来一张旧的发皱的五角钱,红着脸放在桌子上。这也难为他了,大家都知道他孩子多,老婆有病,生活困难。
桌子上的电话铃响起来,赵凡过去接电话,听了一会扭头告诉大家:“是指挥部杨书记来的,市里要开会研究追悼大会的事,让咱们去人,还问咱们有啥困难没有。”
“告诉他们,困难就是没钱,大家正在募捐。”刘大然急忙告诉赵凡。
“他说这个办法好,实在。他要号召全市造反派向咱们学习给吕英募捐。”赵凡向大家转达杨连忠听了自己的汇报后回复的话。
“这下就好了。”郑国光心里一下子有了底。
“谢谢人家呀!”刘大然提醒赵凡。
“我代表吕英家属和亲友,还有矿山革命造反派向全市捐助的革命造反派表示感谢!”赵凡激动的大声喊到。
“怎么样,我们不孤立,只要大家团结一致,就没有过不了的火焰山。”刘大然借这个东风又鼓励大家。
赵凡也来了精神,他对韩卫说:“研究悼词就得你这个笔杆子了,你还身历其境知道情况,最合适不过。至于谁发言,请市里定。扎花圈,设灵堂,瞻仰遗容,这些丧葬具体事由我和曲庆包了。张师傅——”他头一次管张德利叫张师傅,以前总叫小神仙“这车就交给你了,开会接人拉东西,事可不少。慢点别喝酒,注意安全,怎么样?”
张德利正想噘嘴摇头拿拿把,却被刘大然訍过去:“到市里开会还是你赵凡去。扎花圈、设灵堂,这些事有我、曲庆,还有老郑头咱们几个就行了。你还是主持全面,哪有事哪到吧。”很显然,刘大然这是在鼓励和支持赵凡继续当好指挥部总指挥。
郑国光也说:“赵凡,你大胆干吧,我们支持你。”
老选厂的曲庆和王环咬了咬耳朵,也表态说:“就是么,老赵,咱们还是拥护你干,换别人咱们还不同意呢。”
见大家诚心诚意支持自己继续干,赵凡也就不再推辞。商量完后,早饭也没吃,他就急急忙忙赶到市里去了。
刘大然和郑国光曲庆商量,让杨慧苹和冯万中用张德利的车接吕英的爱人和女儿。冯万中听了却推辞道:“还让老曲去吧,他也是当过兵的。”
第十二章,妯娌情深
妹妹找哥泪花流,
不见哥哥心忧愁,心忧愁;
望穿双眼盼亲人,
花开花落几春秋,花开花落几春秋?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
杨慧苹夜里听到枪声后,就一直没有睡觉。天一亮,她不顾家里人阻拦坐上头班汽车,就匆匆赶往矿中而来。一路上她想入非非。机关红造上楼她没跟着去,因为她自信自己是个女孩儿,争朝夕不能把她怎么样。再说她是会计科出纳,争朝夕也要借钱报销么,没有她谁去银行取钱给他们报销那些乱七八糟的车票根、补助费?还有,不管哪派都要开工资呵!她要说没钱,谁都开不了张。因而就是公鸭子、老犟驴,甚至那些混了叭叽的武卫队员对她也很客气。但她心里老是惦记着上楼的人们,打听着他们的消息。不知为什么,她尤其关心韩卫的消息,哪怕是一点点,她都关心。他到哪了,跟谁在一起,每天都干些啥``````现在她关心的是昨晚开枪除了吕英牺牲了,还有没有受伤的?她心中暗数着都有谁能参加这次行动,她总感到韩卫肯定能参加。他能不能受伤呢,伤到哪了?她心中胡思乱想。这个人太傻,脑子里一根弦没有!她心中暗暗埋怨着。
进了矿中大楼,她什么都没问,什么都不看,就急急忙忙楼上楼下的到处找他。当远远地看见他站在那里和刘大然、赵凡说话,一付没事的样子后,她才一颗心放下。她想近前去问他几句,刘大然和赵凡却和他说个没完。她不好意思过去打扰,当用关切的眼光看他时,却忽然发现他也在用奇异的眼光向自己这边看,四目相对,她脸一红,忙躲开他的眼光,这才想起打听打听别人的情况。
现在她欣然接受了刘大然分配的任务,和曲庆一起去接吕英的爱人。
吕英爱人正在家里洗衣服。
从相貌上看这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朴实善良又贤惠能干。白色的洗衣盆里,肥皂水泡的正是吕英的旧军装。见曲庆领着杨慧苹等人进来,忙停下正在搓衣板上搓动的双手,用围裙擦了擦,站起来把大家让到屋里。
曲庆首先介绍说;“这是杨慧苹同志,和老吕都在矿中点里,一个战壕的。”
“正给老吕大哥洗衣服哪?”杨慧苹问,她想尽量把话题扯远一点。
“呵,这是老吕的衣服,他爱干净,领子上有一点汗渍也不行。”吕英嫂说着,好像觉察到什么,便问;“老吕呢,他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呵,吕科长在矿中呢,挺好,他忙。”曲庆忙回答。
“不对吧,是不是昨晚连枪带炮的,出啥事了?”吕英嫂红润的脸开始泛白了。
“大嫂你别怕,吕科长没大事,我们来是想和你说,昨晚开枪事件中,吕科长受了点轻伤,现在矿中大楼里,想接你去帮咱们照顾他。”杨慧苹说,她尽量表现出平心静气
“伤哪了?重不重?”吕英嫂一听立即感到心砰砰乱跳,脸色愈发白了,鼻尖上汗珠子冒了出来 。
“重倒不十分重,可也不轻,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曲庆想慢慢地渗透着告诉她,免得一下子听到死耗,精神受不了。
吕英嫂慌乱起来,急急忙忙穿衣找钥匙锁门,一不小心将洗衣盆绊翻,水洒了一地,她不好意思地弯腰收拾。杨慧苹忙过来帮她把盆放到一边。刚走到门口,她又回过头来到厨房找出一罐炒好的咸菜:“这个得拿着,老吕爱吃。”她又到里屋把箱子打开,找出一件白衬衫,“这个给他带着,一个星期没换了。”
看着她忙这忙那,杨慧苹和曲庆不由得鼻子发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杨慧苹忙掩饰着说:“大嫂哇,先去看看,这些东西明儿有空再来拿吧。”曲庆提醒说;“孩子哪去了,把孩子一块带着,不然,你俩口子都不在家,谁照顾她?”
“对,对,小芹呢,小芹——这么一会这孩子就没了。”吕英嫂向院子里喊着。
其实小芹就在院子里玩,小杨和冯万中进来匆忙没有注意到。见母亲唤,便从外面跑起来,两根小辫一摇一摆的,一双大眼睛奇怪地看着众人,嘴里大声地问;“干啥呀,找我?”
杨慧苹一见忙把她拉过来说:“你爸爸有病了,让你和妈妈一块去看看他去。”
“我爸说他从来不得病。”小芹忽闪着大眼睛,很显然她不相信,挣脱了杨慧苹的手。
吕英嫂把小芹接过来,就往外走。
“门还没锁呢!”小芹喊道。
妈妈又回身锁了门,抱着她,坐进了汽车驾驶室,车开向了矿中大楼 。
郑国光正在那里等着,见杨慧苹陪着吕英嫂进来,忙让座,倒水,问早饭吃没吃?吕英嫂哪有心思理他这些话,急着问吕英在哪。
刘大然不想一下子就把死信告诉她,便说:“大嫂你别着急,吕科长正在医院手术台上抢救呢。”
吕英嫂立刻要求到医院去。刘大然忙阻拦说:“手术室不让进哪,去了没地方坐、没地方站的,就在这等吧,一会有信了,马上过去。”
“手术不得家属签字么?”吕英嫂疑惑地问。
“来不及了,大嫂我替你签了。”刘大然说。
就在这时,曲庆进来趴在郑国光耳边说:“整容完了,可以让家属见了。”
刘大然听了,慢慢站起身,来到吕英嫂前,缓缓地说:“大嫂哇,你身子骨太弱,孩子又小,我看暂时你还是不要到医院看吕科长了,免得刺激太大,你挺不住受不了。”
“刘科长,是不是手术完了,现在可以去看了?没事,你放心,赶快让俺去看看,俺受得了,什么都能受得了。”
“那你可要心往宽处想,摊啥事办啥事,你要是挺不住,咱就先别去看。”刘大然又说,他逐渐把话说重,引导吕英嫂的思想准备。
吕英嫂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大概已经预感到事情严重,但她还没想到死这一层,说:“刘科长,老郑大哥,只要人在,他就是瘫了残了,俺都挺得住,满不过侍候他下半辈子呗。”
“就赶是人不在了,你也要挺得住。”还没等刘大然往下说,一旁的郑国光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不忍心再对这个善良的女人瞒着藏着,一狠心,端出实情。
“是,人不在了,俺也能挺是住。”一心想尽快见到丈夫的吕英嫂,下意识地随着郑国光的话表态,可话一出口,她突然感到不对,郑国光的话里有话,她忽地站起来追问郑国光:“大哥,你说什么?人不在了,谁不在了,你快说清楚,怎么回事?”
“弟妹,你坐下,喝口水,定定神,听我实话和你实说了吧。你要挺得住。”郑国光用双手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趁着转身拿起暖壶给她面前的水杯里加了一点水的空当,抹去了自己脸上的泪水。
吕英嫂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郑国光来回走动的身影。
“弟妹呀,早晚得让你知道,晚说不如早说。吕科长已经不在了,赶是你要挺得住哇,他在咋晚的开枪事件中牺牲了,他为捍卫毛主席,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见郑国光已把死耗说出,刘大然也不在掩饰,一字一句尽量把话说得平稳,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
“不在了?你说他牺牲了,就是死了?”吕英嫂子眼光先是直逼刘大然,接着又转向郑国光。
“是的,他牺牲了,赶是就是死了。”郑国光表情悲愤地点点头,努力控制着感情,他真替这个女人难过。
“不在了,死了,死了,牺牲了?不对,这不是真的!”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在骗俺,老吕不能死,他和俺说过,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哪能小河沟里翻船,他不可能死!”她说着笑着站起身来往外就走,众人慌忙把她拉住。
郑国光忙又和她说一遍:“弟妹呀,我赶是这么大岁数了,不和你开玩笑,吕科长咋晚是牺牲了,被枪打死的。”
小芹见妈妈精神失态的样子,吓得放声大哭,喊叫起妈妈来。
听到女儿的哭声,吕英嫂子回过头来看看老泪纵横的郑国光,又看看女儿,看着看着,她一把抱住女儿, 终于“哇”的一声哭开了,“老吕呀,你扔下俺娘俩可怎么办哪!”她大声地嚎着,啕着,声音惊天动地,撕肝裂肺。哭着哭着,晕了过去。众人上前捶胸击背,小芹趴在她身上一声一声地喊妈妈。她醒了,又是嚎啕大哭。
哭着,哭着,她想起了什么,变成了抽泣,突然抬起头来问身边的杨慧苹:“知道是谁开的枪不?”
杨慧苹刚要回答,被刘大然使了个眼色,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究竟是谁现在还在调查,但是凶手肯定跑不了,全市都在揖拿,你放心吧。”刘大然怕说出是吕浩开的枪,一则是亲小叔打死自己丈夫,使她更加无法面对残酷的现实。二则也确实想在没有司法权威部门认定之前说话留有余地。
郑国光却认为吕英嫂子失去丈夫已经是一个女人的最大痛楚了,就是知道是小叔吕浩开的枪,也不外乎大痛之下再加一小痛,早点知道了,两痛一起来,一咬牙也就过去了,也省得过段时间再来一次痛。于是走上前说:“刘科长,我看别瞒了,这事也不好瞒,很快全市都知道,瞒也瞒不住,咱们就一遭都说了,省得以后再告诉她,她还得受一次打击。”他也不管刘大然同意不同意,转过脸对吕英嫂子说:“赶是弟妹你听了也不要太激动,事情赶是都有该然,吕科长是被你小叔吕浩打死的,这是吕浩亲自向军宣队赵向东承认的,不会有假,现在全市都在抓吕浩。就因为观点不同,弟弟开枪把哥哥打死,这事让人不敢相信哪!”郑国光一口气把事情和盘托出,边说边注意吕英嫂子的面目表情变化,准备和大家及时劝慰和抢救。
吕英嫂子听了,一时竞愣在那里,又是半信半疑:“啥,是他叔?”
“是的,是吕浩,不会错。”郑国光说
“这个狼,他吃俺,喝俺,闹归其还要俺的命,见面俺非扒他的皮,吃他的肉不可。”吕英嫂子两眼冒火,咬牙切齿地骂,郑国光便将吕英遇难的经过向她述说一遍。
“要是那样的话,就谁也不能怨,只能怨俺老吕了。”吕英嫂子长叹一声,一付欲哭无泪的样子。
“那不能这么说,账要算在走资派身上。”刘大然说。
“老郑大哥,刘科长,你们不知道,俺老吕对这个兄弟,那即是兄,又是父母哇!”吕英嫂子说着又伏下身嚎啕大哭起来,好一会,在杨慧苹的劝慰下,才止住悲声说了起来。
——老吕七岁没了爹和娘,他领着小他两岁的弟弟吕浩东家讨西家要挣扎活命。十四岁那年遇到新四军,扔下要饭筐参军。人家嫌吕浩小不要,是他哥跪在连长面前苦苦哀求,连长可怜把吕浩收下当了通讯员,老吕下班当战士,哥俩在部队总算找到了家。在朝鲜战场,老吕为了掩护吕浩炸地堡肩膀被打穿两个眼。转业后他先给弟弟娶媳妇成家立业,自己快四十了才和俺结婚,所以俺的孩子比吕浩的还小。他叔家人口多,挣得少,粮食不够吃,他哥是明里接济暗里给,俺当嫂子能说啥?这回来了文化大革命了,听说他观点是错的,上他家去劝了好几次,他叔驴劲来了把桌子给周了,他回家来气得呼呼直喘。俺劝他,谁对谁错能怎的,别那么认真,伤了弟兄感情。谁知从那以后半年了,哥俩谁也不上谁家去。俺只好和弟妹说,他们赌气,咱们可不能不走动。所以,俺和弟妹三天两头互相看看,孩子们当然更照常来回串,可谁会想到今天就发生了这种事,看来这是老吕家前世没做德,后世造了孽呀,让亲弟弟开枪打死亲哥哥——
说到这她又悲从中来,喊了一声:“老吕呀,你知道么,是他叔开枪打死你的,可惜你这辈子对他的心血了!现在可倒好,你们哥俩一个是命归黄泉,一个是通揖在逃,扔下两窝娘们孩子可怎么办哪?”
正在众人忙着劝慰的时候,忽然门外走廊也传来一阵嚎啕大哭的声音。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哭着扑了进来,进门不容分说,见到吕英嫂子大人孩子跪了一地,边哭边给吕英嫂子叩头,众人想扶也扶不起来。
吕英嫂一看,原来是吕浩的老婆带着孩子边哭带喊地跪在面前,一口一个:“嫂子,我们请罪来了。”两个孩子也跪 在地上跟着连哭带喊声地说:“大娘,我们替爸爸请罪来了,我们替爸爸请罪,我们替爸爸请罪``````”
吕英嫂一见,气恨交加,悲闵同生,一时百感交集,痛上加痛,噢的一声又晕倒过去。
这边杨慧苹急忙替吕英嫂捶胸打背。曲庆往外撵吕浩老婆:“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快出去!”
屋里屋外的人本来不知道进来的是吕浩老婆孩子,如今听说了,纷纷过来看,有的骂“把人给打死了,还有脸来!”,还有的说“猫哭耗子假慈悲!”,几个小将甚至咬牙切齿的要动手。
原来,吕浩老婆想起大哥大嫂日常对自己家的好处和吕浩临走的话,觉得嫂子和侄女在这时候最是需要亲人的关怀和照顾,外人再劝,劝皮劝不了瓤,劝表劝不了心,吕家周围又没有别的亲属。虽然,吕浩开枪打死吕英,矿中里的胡造们一定非常仇恨,可能把对吕浩的仇恨发浅到自己和孩子身上,就是大嫂和侄女,弄不好也会迁怒自己和孩子,但多年的情谊和对哥嫂的愧疚,以及对大嫂和侄女的牵挂使她顾不得这许多了,一咬牙她把两个孩子叫到跟前,告诉他们,是爸爸把大爷打死了,她要带他们去向大娘请罪,是打是罚由大娘说了算,你们干不干?两个孩子都哭着点头,跟着妈妈一起来到吕英家,见吕英家里没人,打听邻居说是矿中来了一辆汽车接走了,就又赶到矿中大楼。进门时她只报说是吕英亲属,来找吕英嫂的,门岗不但没有阻拦,还主动地带路,领她来见吕英嫂。
如今见周围的人都怒目而视,杨慧苹和冯万中又撵她走,吕浩老婆大哭道:“你们打吧,我就是吕浩老婆,这是他的两个孩子,谁让吕浩这老鬼作死造孽,开枪杀人,你们打咱们骂咱们都应该,谁让咱们是吕浩老婆孩子了,只求你们让咱们留下照顾大嫂和孩子就行,她现在没别的亲人了!”
哭声同样凄凉,同样催人泪下。
两个孩子趴在地上抽泣着。小芹不懂事,见两个哥哥跪着,也跟着在妈妈面前跪下哭。
郑国光受不住这个,忙弯腰去搀扶吕浩老婆起来,“老吕是老吕,你们是你们,他干的事哪能拿你们刹气呢,快起来,快起来。”
刘大然也说:“老吕大嫂,你别这样,老吕开枪杀人,与你和孩子无关,你和孩子是无辜的。”
就在这时吕英嫂苏醒过来,睁开眼睛见弟妹和三个孩子跪在面前,一时百感交集,终究都是女人,心中早已不忍,扶起吕浩老婆口中喊了一句:“妹妹,俺俩的命怎么这么苦哇!”
只这一句话,触动吕浩老婆心事,她紧紧抱住吕英嫂,二人一同放声痛哭起来,只听噢的一声,急火攻心,吕浩老婆也晕了过去。众人反来照顾她。过了一会,总算苏醒过来,妯娌几个抱着头哭成了一团,哭了好一阵,方才止住悲声,商量着要去见吕英遗体。刘大然知道整容已完,也就同意了。
郑国光过来把吕浩老婆叫到一边,“赶是你去可以,但是要劝你嫂子节哀,不能让她悲伤过度出问题。”
“郑师傅你放心,我冒这么大的风险来矿中,不就是为照顾嫂子么?我就怕嫂子再有个三长两短的,就更对不住死去的咱哥了,这事包在我身上。”
见吕浩老婆说的诚恳,明白,郑国光就答应了她的请求,其实他也巴不得有这么个人劝慰着,使吕英嫂不至于过度悲戚出现意外。
果然,有吕浩老婆全力以赴的照料,吕英嫂顺利通过了瞻仰遗容这一关。遗体火化时,由于吕浩老婆劝阻,说是有令:丈夫上路,妻子不能跟着去。吕英嫂也就没去,由弟妹陪着在家说话。小芹呢,也由两个哥哥带着玩,倒也减去不少悲情。
郑国光心中暗暗佩服吕浩老婆深明大义。私下里对刘大然说:“没成想吕浩有这么个好老婆,赶是他往常不听老婆的话呀,稍微听一点,也不会造成这么大的错。”
刘大然听了,用鼻子哼了一声:“犟驴,犟驴,一条道跑到黑!往常他就听哥哥吕英的话。可这回吕英劝他,他都周桌子,更何况一个家庭妇女了,能听她的?”
赵凡开会回来,带来市三打大联合总部的精神,市里要召开追悼会,要求矿山出一个致悼词的人,还请吕英的爱人在大会上做控诉发言。
悼词么,应由吕英的领导或者较为亲密的同事来致。刘大然想到了冯万中,他是选厂选矿车间的总支书记,和吕英都是科级干部,互相很熟悉,吕英死后,选厂造反的干部也就他为首了。于是大然提议让冯万中致悼词,这其中也有借此机会让冯万中出头露面,以便在选厂红造中形成新的核心的意思。谁知冯万中却不愿出头,当大然提到他时,连忙站起身来,摆着双手说:“不行,不行,我和吕科长不熟,又不是指挥部成员。吕英牺牲不单是为选厂,是为了全市的文化大革命。他不光是选厂造反派的榜样,更是全矿山、全市造反派的榜样,应该由更有代表性的同志来致悼词。”
“他不致,我致!吕英是选厂的,就应该由选厂造反派来致,这是我们的光荣。”坐在一旁的王环看不上冯万中畏首畏尾的样子,站起来抢这份差使。
“你别把狠狠的打念成狼狼的打,红彤彤念成红丹丹。”一旁的曲庆讥讽王环,谁都知道王环是个看球磨机的工人,只有六年文化,念文章分不出句逗。
推来推去,还是郑国光看冯万中实在不愿意出头,而曲庆威信不高,没人推荐,王环等其他几个选厂造反派头又都是工人,没上过台,就说;“赶是冯书记谦让不去,赵凡还是你来吧,你是指挥部的头,代表全矿山。”
赵凡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在全市露露面,出出名,要不是发生开枪事件死人,他早就自报奋勇了。眼前见大家都让冯万中致悼词,不禁有嫉妒,又见冯万中推来推去的就没有推到自己,心里已是着急得狠。好不容易听见郑国光说让他来发言,心里乐开了花,马上接过话头,明知冯万中不愿去,却假意往冯万中身上推:“还是冯书记来吧,什么代表不代表的。”
大家都听得出来,赵凡愿意出这个风头,一下子又找不到别的合适人选,也就表示同意郑国光的意见。可张德利就不服,他悄悄对韩卫说;“你别给他写悼词,看他怎么办。”
赵凡和刘大然又来到吕英嫂这边,把市里请她在大会上发言的意思说了。
吕英嫂听了,瞅瞅一旁的吕浩老婆,低下头半晌没言语。
刘大然问:“大嫂,你的意思去还是不去?”
吕英嫂长叹一声道:“刘科长呵,你就跟他们说说,俺受的刺激太大,身体不好,不能发言,追悼会俺也不去了。”
赵凡听了,急忙劝道:“大嫂,市里军宣队很重视,开十万人大会,想让你在会上控诉林凤山一伙的罪行,这是替你出这口恶气呀!”
吕英嫂摇摇头说:“算了,人死不能复生,出气有啥用?你们替俺谢谢大家吧。”
吕浩老婆在旁听了,想了想,借口看看孩子们,走了出去。
吕英嫂指着她的背影对大然说:“刘科长,你们让俺去控诉枪杀吕英的凶手这没错,这也是俺的愿望,可是你们知道俺控诉的是谁,是吕英的亲兄弟!俺控诉了,出了气了,也像你们说的,揭露了林凤山一伙了,但是会散了,回家俺咋见俺弟妹呀?今后老吕家这三个孩子又咋相处哇?所以,俺不能发言。”
刘大然听了,不由得内心里对这个女人产生了一种敬意,谁说男儿胸怀宽大,女人心地窄小,我看这女人的胸怀比男人宽宏多了。男人为了一点点虚荣心,为了所谓的对与错,互相间可以口诛笔伐,拳脚相加,甚至兵戎相见,而他们由此而产生的恶果却要女人来承担,包容,消化。看来,这世界上,女人是和平、宽容的象征,而男人是争斗、嫉恨的体现。
“追悼会你还是应该参加的,你是吕英的妻子,怎么能不参加他的追悼会呢?不管这追悼会的目的是什么,但总是在追悼吕英么。”
吕英嫂想了想,点点头,“那好吧,追悼会俺参加。”
赵凡趁刘大然和吕英嫂说话时,匆匆忙忙找到韩卫说:“韩卫呀,我这个悼词,还得是你的任务哇。”
韩卫装糊涂,说;“怎么是我的任务呢?”
“给这么大的追悼会写悼词,我哪行,别人也不行。还得劳驾你,你笔杆子硬。”赵凡加了个劳驾二字。
“不行,不行,这两天情绪不好,吃不好睡不好的,脑袋胀得多老大,提不起笔,你还是找别人吧。”韩卫摆摆手,说着就要走。
赵凡急忙一把拉住他,苦着脸赔笑道;“这两天你是挺累,又是写传单又是贴标语的。我也知道,开枪那天晚上要不是你果断决定撤回中心医院,又拦着小神仙回矿找人报仇,说不上还出啥大乱子呢!现在我这个事,老弟你再辛苦也得帮忙,总不能瞅着老兄我上台出洋相吧!”
还没等韩卫说话,张德利从食堂那边过来,见赵凡缠着韩卫不放,便知道准是为写悼词的事儿,也不说破,走上前对韩卫说:“韩卫呀,走,大哥请你喝酒去。”
赵凡瞪了他一眼,说:“喝啥酒,我这悼词还没写呢。”
“你致悼词你自己不写,谁给你写,欠你的呀?”张德利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句,拉着韩卫就走。
赵凡急了,拉住韩卫不放:“兄弟,你给我写完再走,大哥就求你这一次了。”
张德利也不管他,拉着韩卫另一支胳膊说:“放着酒不喝,大热天给他写那玩意儿呢,你有那口瘾呀?”
赵凡没办法,只好上套:“行了,小神仙,我明白你的意思,上哪家饭馆,我请客还不行么?”
韩卫笑道:“你求我写稿子,干么问他行不行?”
赵凡也不管韩卫说什么,一手拉着韩卫,一手拉着小神仙向校门外就走。
张德利半推半就地随着赵凡,一边走一边还嚷着;“咱有酒,谁让你请客,谁让你请客?”
追悼大会在市中心体育场召开,十万人从四面八方抬着花圈,戴着白花,一队一队的走进会场,按大会主持人辛永红的指挥,由南向北,一个单位一个单位的排好,站好。
会场前面的大横额写的是《追悼吕英烈士大会》,左右挂的是一条条挽联,最大的两条是“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祭英灵承遗志,坚决打倒林王谷一伙”,各色各样的花圈摆满了会场前面。台上台下的大喇叭播放着哀乐,整个会场沉浸在肃穆悲壮的气氛中。
杨连忠宣布大会开始。
默哀过后,赵凡上台致悼词。他今天特意换了一套灰色干部服,戴着白花和黑纱,感情充沛地念着悼词。本来他声音宏亮,人称赵二马户,再加上麦克风的效能,整个会场一时静谧无声,只听着他的高嗓门儿。念着念着,突然舌头好像打了个团,但马上又顺下来了,别人听不出来,只有韩卫知道,这是遇到不认识的生字了,舌头团一下就滑过去了,这是赵凡的决窈。
会后当然缺不了游行,人们又从会场向四面八方涌出,土坦克开道,后面是红旗,花圈,白花,黑纱,一波接着一波。口号声,喇叭声,哀乐声,一浪高过一浪。这色与声的波浪迅速由市中心向四面八方的街道,大马路,小胡同扩散着,涌动着`````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房子里的人都伸头从窗户往外看着,听着,交头结耳议论着,现在已很少有人在街道两旁观看游行了,因为万一两派打起来时,那是玉石不分的。
张德利开着宣传车走在最前面,这是因为吕英是矿山的,所以大会让矿山的队伍走在前面,大概人们不会知道这辆车就是吕英用生命换的。这几天,东跑西颠的,已把小神仙的驾驶技术炼得自认为不错了。他走在前面,尽量地压低油门,挂低挡,让车中低速前进,倒也潇洒自如。韩卫在车上,旁边两个女学生广播员反复不断地广播悼词和哀乐。当车离开市区大道时,按规定就可以回各自单位了。于是,张德利加大油门,宣传车呼呼地跑起来,不一会就到了矿中的门口。韩卫往圣水桥方向看了看,见桥上没有人,突然想到,现在有了宣传车,能速进速退,何不到选厂门口看看动静,然后就回来呢。他拍了拍驾驶室上盖。张德利伸出头来问:“干啥?”
韩卫问:“敢不敢到选厂门口看看,到那宣传宣传,让他们知道知道吕英是怎么死的。”
还没等他说话,手拎大刀片站在车门子上的李大刀就来情绪了,两眼一瞪说:“怕啥,看看去!”
张德利正是开车有瘾头的时候,不怕多跑路,立即答应:“行。不过,我往回开时,车速肯定快,你们要坐稳,别甩下来。”说完,一踩油门,车越过圣水桥,向选厂方向开去。
到选厂大楼门前时,韩卫让广播员放大了广播喇叭声,满以为选厂大楼上的大喇叭也会响起来进行反宣传,谁知,近前却寂静无声,死气沉沉,大门关着,连个人影都没有。看了半天 ,李大刀要下车近前观察,张德利忙摆手:“别去,小心有埋伏。”他把车头掉过来,车尾对着选厂大楼的大门,倒退着向大楼大门驶去。他准备万一有人杀出来,不用掉头,一踩油门,车就能跑出来。可是到了大门口,还是不见人影。李大刀奇怪地下车查看,只见大门锁着,办公室、打更室,还有门前自行车停车场,都空无人影,大楼顶上只有几面旗随风飘荡,守楼的却一个不见。
正在这时,两个在对面河边玩耍的十二三岁的孩子跑过来看宣传车,张德利就问他们:“这大楼里的人呢?”
大一点的小男孩说:“早跑了,开枪第二天,守楼的就跑了,听说都跑到老君山小白楼去了,这里空了。”
韩卫、张德利不信实,和李大刀三人推开大门旁边的角门,走进去查看。果然,楼里一片狼籍,桌翻椅倒,不堪入目。
“看来他们是撤走了。”张德利说。
选厂大楼这个点真的是撤走了。开枪事件发生后,老君山矿一片混乱,吕浩、朱八、乔光逃走,武卫队没头了,艾正仁让龚亚芝管。龚亚芝跃跃欲试想当女元帅,可吓坏了陈化留,一个晚上不知他用什么功夫,连哄带劝,第二天龚亚芝找到艾正仁说,自己一个女的,叫不动那些痞子,让艾正仁另请高明。艾正仁只好把史玉堂找来让他干,明讲,干好就是党委付书记,不干,这干部科长也别想当下去,史玉堂也只好硬挺着螳臂脖子答应。可这时,由于怕胡造回来报复,武卫队员跑了一大半,守楼的人越来越少。没办法,艾正仁打电话找林凤山要求离开老君山矿去养病。这一回,林凤山在电话里骂他了:“你还敢离矿去养病?没人保护你,胡造还不把你捅了!”
其实,艾正仁要求养病是假,找后台求救兵是真,他何尝不知一旦离开小白楼这个据点 ,自己就会有生命危险!碰巧就在这时,选厂岳克也找林凤山汇报说选厂食堂断粮了,道路让矿中胡造堵着,给养运不进来,武卫队员们没吃的,都回家不干了,请公司想办法。林凤山听了立即指示他把剩下的人集中到老君山矿,和艾正仁同占一个点,一个有粮一个有兵,互为补充。就这样岳克把选厂大楼扔了,拉队伍到老君山矿小白楼去了。
张德利和韩卫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矿中,大楼里立即一片欢腾。
凡事往后缩的冯万中听说了,这时却主动找到赵凡,自抱奋勇要求带一部分人回厂,把老选厂大楼这个点占上。经研究,赵凡让他和曲庆、王环带领选厂的红造和十几名学生小将回厂占据大楼,给养由矿中这边负责送。
这样矿中的势力范围就扩大到了选厂大楼一带,韩卫的宣传队不用宣传车就可以前出到矿俱乐部、客来顺饭馆、矿区商店一带三岔路口进行文攻了。
由于刘大然的建议,矿中指挥部又吸收了冯万中、伍金长当顾问参与谋划和决策。冯万中这回没有推辞,每次开会时,还都积极献计献策。赵凡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闯江湖精神也有所收敛,遇事能处处和大然这些人商量。张德利虽然爱说三道四,争个小利益,搞个小动作,但被大然挟着,郑国光辖着,再加上这台车到手,开车开上了瘾,整天东一趟西一趟 拉完这就拉那,也就顾不上和赵凡闹小别扭争高低了。矿中大楼真的愈闹愈红火起来,成为君山市三打大联合的北大营,赵凡的名声也就越来越大了。
转眼间,立秋已过。
这天清晨,天高气爽,万里无云,随着一曲《东方红》响起,人们按着习惯开始收听中央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
突然,女广播员用她那纯正的普通话广播:中国人民解放军驻君山某部队坚持用毛泽东思想指导三支两军工作,和当地革命群众组织一起,狠批党内那个最大的走资派,大长了无产阶级志气,提高了广大群众的路线斗争觉悟``````。
这段话不长,却是清晰悦耳。
正在校园树林里做早操的韩卫听到后,立即跑上楼去找刘大然。迎面正碰见小将张祥从楼上跑下来,见了他手舞足蹈地说:“韩叔听见没?中央表扬咱市支左部队了,也就是说,中央对咱市文化大革命表态了!”
韩卫连连夸奖张祥的政治洞察力:“你看的对,肯定军队就是肯定红造,好消息!千真万确的好消息!走,告诉你刘大爷他们去。”拉着张祥进了指挥部。
指挥部屋里,刘大然正在洗脸,赵凡还没有起床。
见二人兴高采烈的进屋,刘大然一边擦脸一边问:“看你俩高兴的,有什么好事?”
“当然有!不过你们得请客了。”韩卫也高兴地手舞足蹈。
“有好事当然请,不过谁有好事谁请客。”刘大然笑着说。
“你有呢?”
“那我请。”刘大然一时摸不着头脑,却痛快的说。
“你们小声点行不行,没看见人家还睡着呢么!”床上赵凡翻了一个身道。
“那好吧,中央表态了,你请客不?”韩卫大声说,一回身把赵凡的被子掀开:“别睡了,你也起来请客!”
“闹啥闹,我昨晚后半夜才睡,还得迷一会儿。”赵凡生气地把被子又抢过来盖在身上。
“表态了,怎么表的?”刘大然有点不相信,急忙问。
当即,张祥把听到的广播内容学说了一遍,韩卫补充着。
“真的,我咋没听到?”赵凡瞪大了眼睛。
“听什么听,就怨你,我要把收音机打开,你非要睡懒觉,把这段错过了。”刘大然惋惜的说。
“怎么样?请客吧。”韩卫笑着说。
“请,请客,我做东请客!不过可就咱这几个,别再找别人,人多我请不起。”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刘大然刚要去接,赵凡忽地从床上爬起:“我来吧。”他走到电话机旁,操起电话,就听对方说:“老赵么,听到中央广播了没有?”
赵凡说:“我昨晚睡得晚,今早起来的晚,别人都听到了,中央表扬支左部队了,表扬支左部队就等于表态我们正确了。”
听那边电话里说:“还有更大喜讯呢,中央昨天对君山市文化大革命做出了决定,正式肯定了红造为核心的三打大联合是革命群众组织,大方向是正确的,点了林王谷的名,说他们是党内最大走资派在君山市的代理人,林凤山是自首变节分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现在文件已经下到省里和军区了,估计下午就可以和全市人民见面了``````”
赵凡听着,听着,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进而心中无比激动,热血沸腾,眼泪从眼眶中流了下来,他终于忍不住,对着电话高呼:“毛主席万岁!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们胜利了!“他居然忘记了把电话筒放下。
刘大然忙问:“谁来的电话?快详细说说。”
“杨书记打来的,中央表态了,我们胜利了。”赵凡激动地把杨连忠和他通话的内容简单说了一遍。
还没等他讲完,屋里几个欢呼跳跃起来,
“毛主席万岁!”
“解放军万岁!”
大家喊着叫着,互相祝贺,互相握手,互相拥抱。
刘大然连说:“请客,请客!喝酒,喝酒!”
赵凡说:“不用你们,我请。今天食堂改膳,叫小神仙弄酒,弄酒!”
外面的人听见屋里的人又呼又叫的,进来后听到这个消息,也跟着高喊:
“毛主席万岁!”
“解放军万岁!”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一瞬间,消息不踁而飞,传遍大楼上下,校园内外,一片欢腾。
韩卫忙让大楼广播站的两个广播员连续播放《敬爱的毛主席》,《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心中的歌儿献给解放军》等歌曲。
下午,中央决定的正式文件抄稿弄到手了,韩卫立即让两个广播员反复进行广播。矿中周围的职工群众也都知道了消息,他们打开窗户,有的干脆来到矿中门前收听广播。韩卫还到处找张德利,准备让他把宣传车开到矿俱乐部门口进行广播宣传,让矿区职工及时知道这个消息。好容易把张德利的车等回来了,小神仙却抱怨说:“今儿忙坏了,要送赵凡到市里开会,又要给食堂拉肉拉鱼准备晚上改膳``````我晌饭还没吃呢,你又要搞宣传,累死人不偿命呵?”
郑国光在一旁听了,却不买他的帐,揭他的老底说:“你小子赶是留肚子呢,准备晚上吃好的。”
韩卫也不管他吃没吃晌饭,一把将他推进了驾驶室,说:“快点吧,早去早回,晚上你多吃点就有了。”
张德利坐进驾驶室,把握着方向盘。左边门上站着李大刀,拎着一把大片刀,挺胸腆肚,威风凛凛;右边门上站着儿子小将张祥,手握一杆红樱枪,少年壮志,英俊潇洒,保护着他向矿区缓缓而行。他觉得这时自己好不威风,真有点像京戏《五家坡》中薛平贵功成名就衣锦还乡那种感觉。他故意把车从家门口路过,盼望自己老婆能在家门口站着迎接自己归来,看了半天,却没有看到,门口空荡荡的,没人。正在失望的时候,却见客来顺的那个又白又胖外号一笸箩的女经理站在客来顺门前频频向自己这边张望,估计是看到自己开车了,见她那又惊奇又赞美的样子,张德利别提心里多舒服了,手脚开始飘飘然了``````忽然,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向自己眼前飞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抬头,一根巨大的电线杆隔着车窗正冲着自己脑门子撞来,他急忙一踩刹车,谁知“轰”的一声又踩到油门上了,眼前的那根大电线杆子来更快了,情急间,他急忙向左一打方向盘,车向路旁水沟拐过去``````电线杆是躲过去了,车却一头扎进了水沟,熄了火。李大刀正美滋滋地逞威风,没提防,车猛然扎进了水沟,他也跟着一头扎到泥水里,成了一个落汤鸡,幸亏他膀大腰圆,挣扎爬起来,一边用手抹脸上的臭泥,一边骂:“操你娘的小神仙,你魂叫谁勾走了,瞪两狗眼往沟里开!”
幸亏没伤着人,张德利站在马路上拦了一个解放号,叩头作揖的求人家帮忙把车拽了出来。宣传也没心思搞了,一行人回了矿中,正赶上开饭。
昨晚闹了多半宿,早上韩卫起来的很晚,快十点了。吃完午饭,坐着张德利的宣传车到矿区转了一圈回来,已是下午三点。韩卫和郑国光说一声,就离开矿中,他要回家看看。
两年来,爹妈为自己没少担惊受怕。老爹主要怕自己站错队犯错误,他是过来人,知道犯了政治错误对于一个年轻人意味着什么。在儿子造反参加红造前,他是多次力阻,连骂带掘,甚至以脱离父子关系相要挟。及至儿子正式造反参加了红造后,他又反复劝儿子不要陷得太深,不要当头,遇事可退不可进。然而儿子表面答应,实际一直没有听他的,谁让他不能跟在儿子屁股后监督呢;老妈呢,是怕他受围攻受欺侮,及至上楼占点后,又怕他吃不好睡不好,特别怕他参与武斗被打伤打残。发生开枪事件后吓得她夜不能寝,逼着二弟领她来到矿中大楼看他摊没摊上事。见他没事,才千嘱咐万叮咛地离开。现在中央总算表态了,有结果了,而且还对了,自然应该回家报个喜讯道个平安了。
韩卫走到市中心时,大街上到处是敲锣打鼓、打着红旗庆祝《中央决定》的人群,到处是宣传车。所有的广播喇叭都在广播中央决定,到处都有人高呼“坚决拥护党中央决定”、“坚决打倒林王谷”、“毛主席万岁”、“解放军万岁”的口号。街道两旁的人有的在观看指点游行队伍,有的站在大字报棚前细看新贴上去的中央决定全文,还有的三一群两一伙的议论什么,一见生人过来就不说了。人人脸上都挂着欢欣鼓舞的表情,但仔细看去,从那欢欣鼓舞的后面,也能看出一些人的笑容是从心里流露出来的,真心实意的,言语之间,眼睛放着光芒;而一些人的笑容是嘴角勉强扯出的,支吾之间,眼睛流露出的是暗淡。但一种总算有了结果的感觉是大家共同的,这种感觉似乎又给了大家一种共同的叫做预测也好,叫做愿望也好,那就是从现在开始,大概就要正规了,就要该干啥干啥了``````
前面又来到了商业街那个办公用品商店。门前几个店员正在贴“坚决拥护中央决定”的大字块,一边刷浆糊一边说笑打闹。
韩卫忽又想到应该先去看看黎湘,让她分享自己此刻的胜利喜悦,当然也不免带着一点炫耀的意思。男子汉么,当有一点成就时,谁不愿意在女性面前,尤其是自己喜欢的女性面前炫耀一番呢?大概在生物界雄性向雌性炫耀是一种规律,要不然雄孔雀干啥总向雌孔雀展示自己漂亮的尾屏呢?
他上前礼貌地问一个年轻的女店员:“请问,黎湘在不在?”
那年轻女店员正沉浸在开心的玩笑气氛里,大概嫌韩卫打扰了,用眼睛翻了翻韩卫一眼,不耐烦地说:“谁?黎湘呵,你找她啥事?”
韩卫说;“我是她同学,找她有点事。”对方的眼光使他感到很不舒服,他灵机一动,话题转到办事上。
“有啥事你说,咱们能办不?”另外一个男的说。
拎着酱糊桶的胖女店员却上来打趣的说:“你知道人家来干啥的,来谈对象的你也能办哪!”说着她走上前,上下打量了韩卫一番,见韩卫面带羞涩,一脸忠厚诚恳,一身朴素的学生装,绝无一点轻浮,便回过头去问年轻女店员:“小黎哪去了,刚才还在呢?”
那个年轻女店员会意地回答:“让红皮鞋领走了,都这个时候了,肯定回不来了!”
胖女店员放下手里的酱糊桶问:“是天天坐着土坦克领一帮打手来的那个戴眼镜的小白脸红皮鞋呀?”她有意一口气在红皮鞋前面加了一大串定语,不难看出,红皮鞋在她心中的厌恶。
“是。天天开着土坦克拉小黎去广播,吓人巴拉的,听说就红皮鞋是搞对象,其他都是媒人,还有那个老臊头子动不动也来。”那个年轻的女店员也有意把话说透一点,让韩卫听得明白。
“谁给谁保媒还不一定呢。”男店员一旁讥讽地说:“捞着的就是对象,捞不着的就是媒人。捞不着,当个媒人不也能和美人近乎近乎么!”说完了故意冲着韩卫神秘地一笑。
“你知道那个老不着吊是谁?是红皮鞋的老子。儿子搞对象,老子比儿子还上心,左一趟右一趟单独跟人家大姑娘谈,一边谈一边还摸摸索索的,不是碰人这就是碰人那,也不知道是他儿子搞对象还是他搞对象 !”那个年轻女店员又满脸厌恶的说。
“你说那红皮鞋,瘦得像死人幌子,嫌眼睛小戴个大眼镜,油头粉面流里流气的,小黎咋就看上他了?听说就要结婚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胖女人接着她的话,边说边用眼睛瞅韩卫,意思很明白,她在告诉韩卫不要再痴心妄想,黎湘有主了。
“你瞅红皮鞋那个张狂劲,当个争朝夕小头头,开个土坦克成天跃武杨威的,这下好,中央表态了,他站错队了,看他还牛不牛!”年轻中年女店员又说。
“那有啥,人家老子是地下胡造,胡造胜利人家照样吃得开!再说了,红皮鞋是独生子,家里有钱,打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呀,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没钱谁嫁你,跟你遭罪受穷啊?”这时一个中年女店员从旁反驳道,看来她是这段姻缘的推动者。
“小伙子,你改天再来吧,再来早点来。小黎这两天忙着办喜事,来晚了,她又走了,那就又白来一趟。我看你这个人准诚实在,算这趟也来三四趟了吧?可始终没见到小黎。大老远的一趟一趟不容易,才和你说这些话。”
胖店员的话含义明白又充满同情,她对眼前这个稳重腼腆的小伙子颇有好感,大概为他无缘成为黎湘的男朋友感到惋惜。在那个年代里,一个男孩子去追一个有了男朋友的女孩子,那被认为是不道德的。她真的替眼前的这个诚实憨厚的小伙子失去了追求自己心爱人的机会而难过。
“我看你呀,这些天就别来了,小黎正忙结婚呢,要找她,到她婚礼那儿找吧!”中年店员带着揶揄的口气说。
韩卫瞬间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心里的滋味好像好似一瓶醋和一瓶酱油同时打翻,又洒了一包黄连和一包辣椒面,苦辣酸咸同时俱来,大脑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三个字在耳边嗡嗡响,晚了,来晚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但仍然感到心跳加速,浑身无力,两脚发软,冷汗刷地一下子从全身各毛孔里涌了出来,身子晃了一晃,总算没有晕倒。
要冷静,要理智,他提醒着自己。他很礼貌的向胖店员道了一声“谢谢”,怕那些人误会,又装出真有事的样子,解释说:“她忙,我就不来了。事么,我另托别人办吧。”说完,便急忙离开了。
走出几步,他又回头看看,见那几个人还在那里站着,指指点点地议论什么。他加快了脚步,他要尽快地离开这个地方。
走着,走着,他发觉自己走的不是回家的路,而是来到了柳河边。
这是圣水河的一条支流,河上有一座小桥,桥上是一条横贯南北岸的公路,汽车一趟一趟的在上面呼呼跑着,桥下从东部山区流下来的河水哗哗地流淌着,流向西南方,注入圣水河。
就在桥头往南不远处的河边有一棵翠绿的杨柳,它的根深深地扎进岸边的泥土里,低低垂下的柳丝搭在缓缓流动的河水里,就像少女蹲在河边用清澈的河水漂洗自己柔软的秀发,边漂洗边欣赏水中的鱼儿。
就在这里,当年,韩卫和她——黎湘,第一次互相敞开心扉。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桃花盛开,柳叶新绿的日子。那天不知什么原因,学校通知下午放假,中午,他俩和往常一样同一条道回家。当走到这棵桥边的柳树下时,她羞答答地把他叫住。她的脸比桃花还要鲜艳好看,头上两只扎着白绫子的小丫丫比柳丝还要妩媚,秀美的月牙眼含情脉脉,想看他又不好意思看,看了一眼就急忙把头低下,红嘟嘟的嘴唇线条那样鲜明柔和,好像一个葡萄粒都塞不进去,粉红衬衫里露出的脖颈和手臂雪亮嫩白得好像吹弹得破,学生兰的裤子下面,一双布带鞋娇小洁白。她一会儿用手扶着柳树的干,一会儿用手摆弄着衬衫的衣角,胸部不停地起伏,问了他那么多的问题。他欣赏着她的美丽羞涩,品味着她身上的清新,细听她胸部的砰跳,回答她的问题,自然也向她提问了许多。他们没在乎来往行人投来的异样的目光,也没在乎没吃午饭的肚子咕咕的乱叫,从学校说到家里,从地上说到天上,到最后俩人都记不清谈些什么了。直到夕阳沉下,夜幕把垂柳、木桥和小河都摸糊了,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分手。从此,那种不同于其他同学的异样感觉就在二人心灵里留了下来。那时,他还不懂得这就是初恋,他只知道,她对我好;她也知道,他对我好。
为了寻找这异样感觉,一有机会,他们就单独这样谈谈。光阴似箭,转眼初中毕业了,同学互赠纪念品。俩人都在想,要送一件和别人不同的东西给他(她)。他想了一个星期,最终送她一张画着一对比翼双飞的蝴蝶的书签,并在背面写上了“今日同学明同志,比翼双飞永不分”的字样给她。她呢,也给了他一件礼品,虽然没有写什么字,但看得出来,她是认真挑选的,和别人的不一样。
可惜的是,毕业后,双方很快都消失在芸芸众生里了。他不断地追寻着她的去向,开始还知道她在哪里,后来就没信了。打听别人,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到了高中,他遇见了姜艳,姜艳对他也是那么温柔热情,那么含情脉脉,但他总是把姜艳当成自己应该保护的小妹妹。文革中姜艳的三次来访,他又把姜艳当成了心中的女神,虽然在她临终前向自己吐露真情,她的去使他撕心裂肺,痛不欲生,但细品起来,终究是爱怜和尊重``````一年半前,他终于得到消息,说她在这个商店工作,他高兴极了,第二天就跑来看她。可是她不在,去学习了,他很惆怅。紧接着就是文革来了,整天忙于学文件、开会,再不就是抄大字报,写材料,哪有空想个人事?去年夏天,参加保卫君钢回来时,抽空去看她,又是不巧未见到。以后运动进入了高潮,又是揭呀又是批的,串联哪,整天写传单、大字报,应付围攻,再后来就是上楼文攻武卫,哪顾得上去找她?直到半年前,在矿中大楼,他睡觉梦见了她,第二天就去找她,到了店里,大概这店里的人都是争朝夕观点的,对自己指指点点又挤眉弄眼的,就是不见她的影。今天已是第四次,看来,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韩卫步履沉重地来到柳丝垂下的小河边,清澈的河水里两条漂亮的小鱼儿一前一后轻盈地游着。他低下头来呆呆地看着那对鱼儿来来回回地戏耍,只见那对鱼儿亲密无间,一条向前另一条急忙追上,另一条回游,那一条也跟着转头,游得那样开心,那样自由,那样亲热,那样忘情,好像什么都不能使它们分开。忽的,迎面河水冲下来一股激浪,其中的一条勇敢地奋不顾身冲上去,在那激流中奋力拼搏,似乎要用自己的拼搏为伙伴和其他鱼儿开路,可就这股浪头,把它冲离了伙伴身边,一大群鱼却借机一窝蜂地向它的伙伴追去。她使劲地甩着,摆脱着,可那一群却不知羞耻,拼命地追着,挑逗着,碰撞着,时不时献殷勤``````因顶过浪花的它却被挤出了外围,虽然它拼命地往前冲,拼命地去追寻自己的伙伴,却一时无法冲到前面``````
韩卫不由得悄悄地蹲下来,细细看那条被追的漂亮的小鱼儿,他问,漂亮的鱼儿啊,你身后这么多追求者,你会选择哪个呢?你会选择那些游离于激流之外,专会围着你屁股后追呀、逗呀献殷勤的么?他想,是呵,鱼儿恐怕会这样的。那人呢?难道人也是这样么?万一有的人是为了革命事业,为了包括自己心爱的人在内的大多数人的幸福而奔忙,顾不上眼前即即我我的追呀、逗呀的献殷勤怎么办?难道他注定要成为爱情失败者么?男人到底应该把爱情放在第一位,还是把革命事业放在第一位?
忽然,水里波纹一动,原来那条漂亮的小鱼儿被后面一群鱼当中的一条紧紧的追上咬住了尾巴,她使劲地甩着,然而没甩掉,她顺从了``````
别呀,别呀,你忘了顶浪花的了么!韩卫喊道。泪水从韩卫脸上淌下来,掉到水面上,击起几点小小的水花。看来,她身后跟着一大群五颜六色的男人中,红皮鞋跟得紧,得了手,终于博得了她的欢心,她同意了,她顺从了,她把从前忘记了,她把他忘记了。
漂亮的鱼儿被咬上了,其他鱼大概见没戏了,都游走了。忽然一蹦,小小水花又溅起老高,溅到韩卫脸上,凉嗖嗖的,他猛地惊醒了。他想起,眼前是鱼儿,不是人,人应该不是这样的;人若也是这样子,那人不也成了鱼?神话故事里,只有人去追那变成的人的美人鱼,哪有人去追那变成了鱼的人呢?如果发现你追的是变成了鱼的人,那就忘掉它吧``````
他又想,大概和她今世无缘,要不然为什么找她那么多次,老天爷一次也没让自己见到她;为什么就在自己全身心投入火热的路线斗争这一年多时间里,偏偏就出了一个红皮鞋乘虚而入。即生瑜何生亮,即生了韩卫,又为何出现个红皮鞋?为什么老天爷就不能让她再等几天把自己许出去,留给自己一个竞争的机会?想着想着,他又批判起自己来,唯物主义者怎么讲起唯心的缘分来了呢?
那又是什么阻碍了我们呢,说到底大概因为我俩是两路人。是么,在这火热的文化大革命中,革命青年哪个不全身心的投入,哪个顾得上考虑个人问题;而她却能视这火热的斗争于不顾,忙于寻找一个有钱的独生子调情论爱把自己嫁出去;看来自己追求的是火热宏大的革命事业,而她追求的是虚荣浮华的个人安乐窝``````他脑子里不由得又浮现出学校里她为取悦于老师而故意疏远自己的情景,她为争取入团而故意亲近团支书的情景 ``````现在想来,几次找她都没见到她的面,也许是她为讨好红皮鞋故意避而不见。
把这河边柳下的她永远地留在记忆中吧,韩卫抚摸着那棵垂柳的干喃喃自语。从今以后无论走到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劳累辛苦之余,想起这河边柳下的她来总会觉得很甜蜜的,毕竟我们真爱过。把那商店柜台后的她忘记了吧,更确切的说那商店柜台后的她,也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因为自己始终没见过。即使有,那也不是河边柳下的她。横下一条心吧,快刀斩乱麻,做一个扔得起放得下的好男儿,好男儿志在革命事业何愁无知己!
韩卫一拳重重打在树干上,不知柳树怎样,自己的拳头隐隐作痛。
忽然,一辆宣传车高喊着口号从桥上通过。这时,韩卫才发觉,天空已出现了点点星光,一弯新月从东方升起。
请明月繁星代问候,预祝河边柳下的她今生幸福。
韩卫又深情地摸了摸那棵给人以甜蜜而又酸楚的回忆的垂柳,毅然抬起脚步,上了桥,步履虽不轻松但却坚定地走过去。
他回家去了,他要看看父母,看看弟弟妹妹,太累了,他要休息一下。
还有好多事要他去作,他的路长着呢``````
他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朦胧月色中了。
第十三章,鼓包分灶
九九那个艳阳天哪哎哟,
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
东风吹着那风车儿转哟,
蚕豆花儿香啊,麦苗儿鲜。
``````
``````
——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的工人阶级内部,更没有理由一定要分裂为两大派组织。
老君山铁矿的红造回矿闹革命那天,又是一个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的好日子。
矿中红委会头头张祥带了二十名红卫兵小将护送。张德利开着上了装甲的宣传车,左边车门站着手提钢枪的小将张祥,右边站着手提大刀片的李大刀,赵凡坐在车里,车上站着四十个全付武装的红卫兵和红造武卫队,个个精神抖擞,威风凛凛,一路上唱着《敬爱的毛主席》和《心中的歌儿献给解放军》,向老君山开去。
宣传车在俱乐部门前和刘大然事先集中在那里的三百余人的红造队伍会和,这些人是因为宣传车装不下而各讨方便提前来到这里集合的。
见宣传车到了,刘大然指挥着,由宣传车在前开路,后面跟着三百余人的队伍向小白楼挺进。
一路上没有任何人阻挡。
仍然是那拨孩子在宣传车周围跑来跑去,只不过不再唱“胡造胡造,男女乱套”的顺口溜,而是喊着“打倒林王谷”的口号。有一个大一点的孩子甚至带头喊起了“热烈欢迎红造回矿”的口号。坐在客来顺饭馆里喝酒吃饭的人们不住地向红造队伍摆手打招呼,又白又胖却身材适衬的女经理还不时的对红造队伍笑笑,表示着友好。
队伍来到小白楼前停了下来,楼里出来一些人和回矿的红造队伍里的人握手,表示欢迎。领头出来的是艾正仁和李长年,他们热情地把手伸向郑国光说:“我们代表矿党委欢迎你们回来!”
郑国光握着他们的手激动地说:“赶是好了,赶是好了,谢谢,谢谢!”
轮到赵凡时,赵凡根本没把手伸出来,他严肃地说;“你们欢迎,我们回来;你们不欢迎,我们也要回来。”
二人弄了个大没趣,走又不是,便退到一旁看热闹。
只见陈化留抢上几步热情地抓住郑国光和刘大炎的手使劲摇着不放,嘴里还连珠炮似的说话:“可把你们盼回来了,太好了!我坚决听中央的,坚决打倒林凤山,今后我就跟着你们干了。”
龚亚芝也带了几个人,举着小旗,站在楼门口表示欢迎,嘴里不停地喊着“向红造队学习,向红造队致敬!”
更多的人是过来围观看热闹,小白楼各层的窗户都有人伸着脖子往院子里张望。
赵凡站在矿门前台阶上主持仪式,翻开《毛主席语录》,从中找了两段,组织大家念了一遍,才请郑国光讲话。讲稿当然又是韩卫准备的。
郑国光讲道:“``````由于受刘邓在君钢的代理人林凤山的迫害,红造被迫离矿闹革命,现在中央表态了,我们胜利了,回矿了。首要任务是牢牢掌握斗争大方向,开展对刘邓在君钢的代理人林凤山及其一伙的大批判。要团结两个百分之九十五,实现大联合,建立三结合的红色政权,搞好斗批改。要抓革命促生产,要尽快回岗坚持业余闹革命,尽快恢复矿山生产。”他最后讲道:“造反不论早晚,革命不分先后,欢迎广大干部和群众退出争朝夕参加红造队,大家共同揭批林凤山及其一伙的罪行,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
这是红造回矿头一次亮相发表讲话,特别有一些人还不认识红造头子郑国光长得什么样,都想来看看。更多的人是想听听红造如今站正了,怎么对待站错队的人。所以楼内楼外院子里的人们都很注意听,听他讲些什么,整个会场鸦鹊无声。
接着,刘大然代表红造总部宣读了“要求艾正仁、李长年沏底揭发林凤山,老老实实交待自己”的《勒令》。艾正仁和李长年大概知道自己会得到这个待遇,毫无表情地听着刘大然宣读完勒令,依然站在欢迎的队伍里。
最后讲话的是军宣队赵向东。他首先祝贺红造胜利回矿,接着他当着围观的群众赞扬红造队路线觉悟高,敢革命,不怕打击迫害,同林凤山一伙做斗争,为君山市文化大革命作出了贡献,是功臣。可话题一转,他要求红造队员要克服骄傲自满情绪,严于律已,宽以待人,团结和依靠大多数,带头回岗闹革命,带头抓革命促生产,不辜服毛主席党中央的信任。
他的讲话博得了掌声。
会议在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声中结束。院子里的队伍很快就散了,离开矿里这么多日子了,大家都急于回到自己单位看一看。
郑国光、张德利、孟宪才回到运检车间机检段,还没等进屋,何书记就领着一帮人迎过去,热情地和每一个红造队员握手,嘴里说着欢迎的话。张德利本不愿意搭讪他,可见郑国光把手伸得那么长,和何书记唠得那么热乎,出于礼貌,他也就把手伸给了何书记。何书记握着他的手又是摇又是晃,弄得张德利手腕子直疼。“欢迎你们回来呀,你们回来就好了,我们就有方向了。”麻书记脸上的麻子笑得直跳。
张德利脸上的雀斑却不跳,他学着赵凡的话说:“你们欢迎我也回来,你们不欢迎我也得回来。”说完甩开了何书记的手。就在这时,孟凡礼从何书记身后走过来热情地向他伸出手,他本来对孟凡礼有看法,可见人家那么热情,也只好接住对方的手互相问候。
“我们错了,你们对了。”孟凡礼不好意思的说。
“都是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啥对呀错的。”张德利大度的回答了一句。
一回头,郑国光见一个人站在那边,想要过来,又像有点不好意思。这人瘦小枯干,名叫余立敏,是列车检修段的段长,是个老铆工匠,因为指挥工人干活下料心中非常有数,活干完了,往往不剩多少边角料,所以工人管他叫小算盘,前段因为观点问题,几次和郑国光争吵得脸红脖子粗。郑国光见了,急忙迈步迎过去,拉住他的手,问:“兄弟,几天没见,你赶是瘦了?有啥不舒服么?”
那人拉住郑国光的手说:“你还能认我这个兄弟呀,你不恨我么?我没少骂你们,这回你们对了,不整整我呀?”
郑国光笑了说:“你这小算盘心眼儿赶是这么小?赶是当初都认为自己对,都认为自己在保卫毛主席,对另一派说点坏话、办点错事很自然么,中央一表态,站过来就是好家伙,谁整谁呀?”
一席话,打消了余立敏的顾虑,满脸尴尬散去了,他紧紧地握着郑国光的手说:“其实我很尊敬你郑师傅,以前只是观点不同,今后我听你的。”
“听毛主席的,听党中央的。”郑国光忙说。
“这回回来,是不是就要抓生产了?”小算盘问。
“是呀,这回回来就是要尽快实现大联合,三结合,成立革委会,好让大家安心抓生产,别再瞎闹腾了。”郑国光回答。
“那好,抓生产时,你就瞧兄弟的好吧。”小算盘兴奋地说。
本来么,工人阶级内部没什么利害冲突,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和大家问候完,趁着张德利、小孟等和大家唠阔别话的时候,郑国光把厂房内外巡视了一遍。见自己临走时修好的五台电机车头正雄纠纠气昂昂地停在检车线上,车身整齐,车灯锃明瓦亮,站在那里好像迎接自己归来,又见临走时封在库里的材料、备件文丝没动,只要一声令下,五台车可以同时出动,心中十分惬意,自言自语的说:“咱老郑头十年段长,从没因车头出不去耽误生产,这回恢复生产也不能落后。”他越看越得意,越看越高兴,不由得哼起了样板戏《打虎上山》的一段来。
其他车间的红造队员们回岗也都受到了欢迎,遇到的是一片赞扬,没有人对他们白眼了。虽然那段时间观点不同,发生些口角、误会,见了面有些不好意思,但人怕见面,树怕扒皮,一次热情的握手,几句坦诚的问长问短,再加上多年的友谊,那些小渥浞、误会,即刻冰消霜解,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看来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的。
小白楼里,可不那么简单。
刘大然、赵凡还有韩卫和机关的红造队员们在回矿仪式结束后,推开小白楼的门,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惊呆了;大楼里一片狼籍。走廊里,到处是垃圾、废纸片子。每道楼梯口都焊了大铁门,所有的一二楼窗户都用铁板焊得严严实实,各屋大白天都得开灯,闭灯就是一片漆黑。一楼武卫队住的两间大屋,臭鞋味,臭汗味,还有呛嗓子的臭烟味,几种臭味冲天。满屋子都是破木床,乱草甸子,还有破鞋头子,乱袜子。几根钢管做的长矛,几把大刀片,横七竖八地堆在南墙角,北墙上还挂着几顶柳条帽,地上也有几顶在那里仰壳放着。还有争朝夕总部屋里也是一堆堆的乱纸,几张破桌椅。几乎所有的玻璃全没了,所有的桌椅板凳全都缺胳膊少腿,垂头丧气地躺着。厕所里臭气熏天,苍蝇嗡嗡乱飞。
政治部的人都躲在干部科一个屋里。见刘大然、韩卫进来,死螳螂史玉堂忙从圈椅上站起来眨着红眼睛尖声打招呼:“刘科长,小韩,快来坐,快来坐,我们大家正等着你们左派干部给上课,讲讲形势呢。”
“什么左派干部!咱们不过是早几天参加红造而已,你们现在参加也一样。”刘大然对他的话有些反感。
“那可不一样,你们是左派,响当当的;我们是随大流,不打成右派就算便宜了,哪能和你们这些老造反派比?就你们胡造——你看我这臭嘴——”说着他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老把你们叫胡造,应该叫红造!就你们红造内部听说也不一样,上楼的是一等红造,没上楼的是二等红造,后参加的能算三等胡造就算不错了。”他把第三句红造又叫成了胡造。
刘大然听了这话,更觉不顺耳,这简直是在挑拨红造内部新老队员之间的关系,刚想驳他几句,韩卫从旁抢先插过来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是从哪听来的这些鬼话,我看你是有意挑拨红造和群众的关系,是在搞分裂!”
“唉呀,我可没有那个意思!小韩哪,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我从外面调来个团委书记把你顶掉了。但这不是我个人意见,你可不能因这件事报复我呀!”他好像早有准备似的,当着众人的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本,翻到其中一页,指给韩卫看:“你看看,这是上面开会的记录,顶你的事与我无关哪。”
韩卫更加生气,他也不去看那个小本本上写的什么,愤怒地对死螳螂说:“你还别封门,你是得把这件事交待清楚,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也不光牵涉我一个人,而是涉及到咱矿一批干部,这是林凤山迫害不同观点干部的罪行,但不是在今天,以后会有人找你的。”
“找吧,谁找我都是这话。”史玉堂卡巴卡巴红眼睛嘟囔着。
周围的人见史玉堂和刘大然、韩卫刚见面就闹了个不愉快,感到气氛不对,想走又怕失礼,一个个急忙和刘大然,韩卫握握手,打个招呼简单寒喧几句,便都悄悄地溜出了干部科办公室。
屋子里只剩下史玉堂和刘大然、韩卫了。话不投机半句多,韩卫一拉刘大然的手:“走,到下面看看去。”也出了干部科。
楼下生产系统的人都集中在生产科屋里,伍金长老头却和大家聊得挺热乎,见刘大然和韩卫进来大家忙让坐。
老伍头兴冲冲地说:“大家都表态了,全部参加红造队,尽快恢复生产。”
“好哇,欢迎,欢迎!”刘大然高兴地鼓起掌来。
正在这时,赵凡推门进来,见大然和韩卫在这里,也兴冲冲地说:“你俩都在这,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管理系统全体要求参加红造队。他们说越早实现联合越好,尽快成立革委会抓生产。生产不能再停下去了,停一天就多给国家造成一天损失。”他又问老伍头;“生产系统怎么样?”
老伍头用手一指大家:“这不,正研究怎样起草退出争朝夕,参加红造的声明呢,生产系统从来也没有落后的历史呀!”伍老头今天也吹乎起来了。
赵凡看不得大楼里乱糟糟的环境。他拉着刘大然、韩卫把矿长李长年找来,领着他从一楼往上开始走,边走边向李长年下命令:“这些大铁门立即拆除,还有那些!”赵凡指着那些铁门窗。
“好,好,马上拆。只是会计科那屋的铁栏杆是不是留着,咱这儿是没武斗了,可还得防小偷哇,都割了怪可惜的,好不容易焊上的。”李长年试探着发表自己的看法。
刘大然想了想说:“那就把会计科的留下吧。”
“武卫队这屋要彻底清除,恢复原样。”赵凡一手捂住鼻子,一手指着屋里说。
“谁来干哪?”李长年两手一摊问。
“让那拨小子自己来干。他们造景的他们不收拾,谁替他们收拾?”
“中央一表态,他们就忽拉一下子全跑光了,其中还有选厂岳老驴他们,现在上哪找他们去?”李长年为难地说。
“那我就不管了。你是矿长,乐找谁找谁,反正任务得完成。这也是对你的考验!”赵凡对姑爷子来横的了。
“那就从家属生产队调几个人来吧。”李长年想了想说。
赵凡也不管他从哪调人,反正把活干了就行。
争朝夕总部办公室就不能找别人了,李长年就找龚亚芝,要他和几个争朝夕头头回去把办公室收拾好再解散。
龚亚芝眼睛一瞪说道:“你这当权派又来发号施令,得胡造撑腰了是不是?现在几个常委都走光了,剩我一个人,你要累死我呀?”
“我不管,反正是赵凡安排让我通知你,我告诉到了,干不干由你,有能耐和赵凡讲去!”李长年已受了龚亚芝一年多的气,这回总算找了个机会发泄一次,他明知道龚亚芝不敢去找赵凡。
龚亚芝听说是赵凡安排的,可也就不吱声了,拔腿向楼外走去。
“你往哪去?”李长年一见急了,他以龚亚芝甩手不干走了。
“我去找他们几个呀,就我一个女的,能收拾了这么大两间屋子呀?”龚亚芝回过头来说。
李长年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是造反派头一次交待给自己的任务,不能打癩子完不成呵!
他又到各科室安排布置一翻,赵凡也大着嗓门催促,整个大楼很快动起来了。
李长年又把各车间主任找来,指着赵凡对大家说:“人家红造真值得我们学习,刚回来就抓环境清理。这不是简单的环境清理,这是在清理林凤山的流毒!你们要赶快行动起来。”布置完了,他又亲自到各车间去检查。
赵凡、刘大然也组织各车间的红造头头带领红造队员们带头搞清理 。
郑国光和张德利在运检车间更是积极响应,领头大干。麻书记高兴得见人就夸:“这老郑头真是革命派,带头抓革命促生产,回来就抓实的,雷厉风行。就两天工夫,整个车间都变样了,只等矿里一声令下,我们的车辆就出厂。”
李长年心里当然明白,赵凡是在暗中创造条件让自己亮相,求得群众的好感,好解决自己参加三结合的问题,所以,他也特别卖力气。征得伍金长的同意后,他把各车间的头头都找到运检车间参观,开了个现场会,要求大家学习运检开展批刘邓、批林凤山,抓现场清理肃清流毒的经验。然后又亲自到各机台、班组检查督促,当然这也是亮相,传达给大家一个信——我李长年没问题,红造队信任我,让我抓工作。
在矿机关院子里,他遇见了艾正仁正抱着扫帚和政治部的史玉堂一伙人清扫院子,他觉得有必要在这些人面前也要亮亮相。这二年政治部这些人总是不断地以各种理由整自己,什么不突出政治,什么修正主义办企业路线,老是用几条绳子套着自己。尤其艾正仁,自己把他提为党委书记后,不但不感恩,反而借着前期运动着实整了自己一回,要不是中央文件下来,已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了。这一年多来,虽然因为自己也积极保林,和他观点相同,但他暗地里小动作也没少搞,什么动摇分子了,危险人物了,没少向林凤山吹风。这回好,红造胜利了,刘大然、赵凡肯定保我,今天老子还在工作,你却已经是在劳动了,下步恐怕还有你好看的。看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你艾正仁一贯正确,偏我老李总是错误,看你这回怎么说``````想到这里,心里有点喜滋滋的。他便来到了院子中间,有意地指着围墙边上说:“老艾呀,这围墙根上的垃圾要扫净呵,放在这里风一刮又满院子都是。”
艾正仁停下手里的扫帚,歪着头用手搔着下巴,看看他,笑着说:“老李呵,真够你忙的,什么时候解放呵?我们好喝你的喜酒。”
李长年听到话里有意,也不客气的回答了一句:“我这个人哪,解放不解放都这么干,打我反动权威时,我不也照样干么!”说完,嘿嘿一笑走了。
史玉堂抻着螳螂脖子望着他的背影说:“这个李转轴,牛什么牛,离解放还远着呢。不就是刘大然赵凡给你撑腰么?大多数人不同意,看怎么解放你!”
艾正仁听了,搔着兜齿的下巴,阴险地说:“保皇派还在保哇!别看对市里是造反派,是革命的,对矿里可不一定呵。”
史玉堂听了说:“就是么,胡造对市里是造反派,对矿里我看肯定要保李长年。”他向前进了一步,凑到艾正仁跟前小声说:“公鸭子申请加入胡造,到现在没批。昨儿我对她说,你干脆把胡造不要的这些人划拉一起,再成立一个组织,也喊三打倒,对矿里再提打倒李长年,他既有三反言论,又有修正主义办企业路线,足够打倒。胡造肯定保李长年,这样谁革谁保不就清楚了么?就是打不倒李长年,你们也能闹个和胡造平起平坐搞联合。艾书记一贯突出政治,出身好,除了执行反动路线没别的问题,咱们保他进三结合。我还给这起了个名,叫鼓包分灶(造),各有所好。”
“好一个鼓包分灶,小龚答应了?”艾正仁眼睛放出光彩来。
“开始她犹豫。我又对她说,过去你对李长年又贴大字报又揪斗的,现在胡造全是保李派,李长年肯定上台,他上台还有你好呵!她又怕没人响应,我说你打出旗帜来,我带政治部的人都参加。她又说不想当头了,我答应只要她张罗起来可以选别人当头,不再让她出头露面。”
“你准备让谁出头?”艾正仁问。
“蔡亮,他始终对韩卫、刘大然有意见,至今没参加胡造。”
“那李转轴不又完了么?白亮相了!”艾正仁听了,心里痛快,不由得哈哈大笑。
“那咱们就对不起了,谁让这老东西没怎的就和咱们分心眼呢!”史玉堂也跟着奸笑起来,他笑的时候手捂着嘴,小红三角眼飞成了两条红线。
“老史呵,我这是当权派,凡是革命组织我都支持。但革命组织内部的事我不能问,更不能插言,你们自己独立思考吧。我得干活去了。”说着,他神密地对史玉堂笑笑,提起扫帚,向正在清除垃圾的人群走去。他相信,他的意思史玉堂已心领神会了。
红造回矿的当天下午,龚亚芝就找到赵凡要求带领争夕全体参加红造队,却被赵凡一口拒绝,并严肃地要求她必须立即解散争朝夕,于是她就在大楼里贴出“解散争朝夕”的大字报声明。并以个人名义要求参加红造。紧接着争朝夕其他几个常委也贴出了同样内容的声明。当然,对龚亚芝还有那几个常委加入红造问题,红造总部暂时没批。各车间争朝夕组织也都先后贴出解散的声明,原争朝夕的群众纷纷参加红造队。
科级干部是陈化留第一个贴出申请参加红造队的,并主动找到刘大然和韩卫,问有什么工作需要他干的,他保证义不容辞。第二天机关各科科长,还有各车间主任、书记有的贴出申请声明,有的找刘大然、郑国光谈话,纷纷要求参加红造。
看到形势发展地这样快,刘大然很高兴,平常总是严肃的黑红脸,堆起了笑容。他来到运检车间想找郑国光商量一下如何应付,正看见伍金长和郑国光坐在休息室交谈。见他进屋,郑国光忙让座,说:“大然,你来正好,伍科长正和我碰情况,你一块听听。”
刘大然顺手拽了一把铁管焊的椅子坐下。
伍金长说:“咱红造回矿了,就得抓紧恢复生产。我到现场走了两圈,咱们的工人觉悟真高,就在全矿停产武斗时,各机台的岗位工人还坚持轮流上岗看设备。现在穿孔机、电铲、电机车三大设备基本完好。特别是机车头,咱老郑头临走时全部修好放在库里,上人就能开走,简直太棒了!”伍老头兴奋地说。
郑国光听了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说:“这是大家干的,我只不过张罗了一下。”
“现在的问题有三个,一是指挥系统乱了,谁来指挥。二是不少岗位缺人,原因是家在农村的通勤职工不知道中央表态的信。三是火药、枕木都没有了,备件也不足。”伍老头也不拿本,掰着手指头说。
“我看咱们开个常委会,请赵向东参加,一块研究一下好不好?”刘大然提议说。
“对,开常委会,大家一块讨论一下。”郑国光赞成,说着,他推开门,冲着外面喊:“小孟,进来!”
孟宪才正和大家整理备件库,听见师傅喊,急忙过来问什么事?郑国光要他通知开会。
“什么时候?”小孟瞪着眼睛问。
“现在就开。”
“在哪?”
“就在这呗。”
“这地方能开会?一会一来人,乱糟糟的,外面干活连打带敲,杂音贼大。”小孟说。
“那就上搬道房。”
“你还当咱们刚开始那阵子哪,开会就那么几个人?现在一来一大帮,搬道房能坐下呀?”
“赶是你说上哪?”郑国光有些不高兴。
“现成的会议室为啥不用?”孟宪才脑袋一晃,自显聪明的说。
“哪来的会议室?”郑国光不解的问。
“小白楼会议室呗,现在不都归咱管了么?为啥不在会议室开?我看包括爱整人和李转轴的办公室也应该接过来,让军宣队和你们这些人搬进去。还有矿里的档案资料、公章大印都要拿过来封起来,别让当权派再用来搞阴谋,等红色政权建立起来以后,交给红色政权。这叫夺走资派的党政财文大权。”
郑国光不以为然,骂他:“净瞎扯,赶是咱有啥权利夺权?”
刘大然听了却象茅塞顿开,他摆手拦住郑国光的话头,示意小孟说下去,“想不到你人小鬼还挺大,还有什么高见,说下去。”
“没了,仅供参考。”小孟一笑说。
“那就照你意思办,会议地点改在矿二楼会议室。除了常委,再请已经参加了红造的科级干部,还有各车间的红造头头,大家一块分析形势研究下步。”刘大然说。
“好嘞,这才叫造反夺权呢!”小孟兴冲冲地跑出去。
这回,他没有去车间借麻书记的电话,而是直接跑到矿办公室,拿起矿办的电话就一家一家地通知起来。
党办文书小白见他招呼也不打,拿起电话就用,很不高兴,直用眼睛翻他。小孟也不管她,反而有意地在电话里对接电话的说:“今后我们红造总部就用这个电话下通知了,听明白没有?”
对方在电话里唔唔答应着,心里却纳闷儿,谁知道你用的是哪台电话?
女文书听了却说:“这可不行,党办电话不能随便外借,外借多了总占线,上级要有重要通知打不进来谁负责?”
小孟瞅了她一眼道:“上级,你的上级林凤山已倒台了,我们红造夺权了!夺权了你知道么?连你的公章大印都要夺,何况一台破电话!”
女文书一听有点傻了眼,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刘大然、张德利和韩卫先到。见小孟坐在办公室里,大然说:“小孟,会议室打开没有?咱们先进去看看。”
说着,赵凡也进来了,几个人就要进会议室。
女文书一见着急了,忙拦着说:“艾书记他们正在开党委会,你们要用的话也得等他们开完会。”
赵凡一听就不高兴了,瞪园了眼睛说:“这时候了,他们还开什么党委会!研究什么?该不会研究怎么对付咱们吧!走,进去听听。”说着,也不顾女文书阻拦,一把将门推开。
果然,艾正仁、李长年、史玉堂、陈化留,还有工会主席丁大有五个人在开党委会。
见赵凡推门闯进来,众人先是一愣,接着艾正仁忙站起来,边让坐边解释说:“好久没开党委生活会了,今天难得人全,临时决定就开了。我想反正是生活会,也不研究什么工作,所以也没和你们招呼。”
还没等别人说话,赵凡首先大嗓门嚷起来;“什么生活会,该不是统一思想研究怎么对付革命群众吧?”
“没有,没有,我们正在斗私批修,挖站错队保林凤山的思想根源。”李长年忙站起身解释。
“是呀,是呀,我们正在斗私批修。”史玉堂急忙跟说。
陈化留低着头一声没吭。
“我们总算是一级班子么,总要有点活动么,现在君钢党委散了``````”艾正仁想进一步解释。
还没等他说完,张德利就大声纠正说:“不是散了,是烂了,书记林凤山是走资派,大叛徒!”
“对,是烂了。军管会也不找我们开会,对我们有什么要求也不知道,所以,我们只能开个生活会斗私批修,结合前段错保了林凤山这个走资派,深挖思想根源,狠斗私字一闪念。”艾正仁做进一步解释。
见陈化留还是一声不吭,似有委屈。刘大然便问:“大滑溜,是这样么?”
陈化留点点头:“是这样。”声音小得像蚊子。
刘大然又问丁大有:“老三,真的是这样么?”
丁大有向陈化留拱拱嘴:“你问老陈吧。”
刘大然又问陈化留:“大滑溜,你说老实话,是这样么?”
见刘大然又问,陈化留才打了个唉声说:“事以到此,咱就谁也别保谁了。艾书记,今天你这个会不应该开,实际上今天这个会就是给我和老丁开的。因为我和老丁,特别是我,头一个写了申请加入红造的大字报,没遵守他们规定的党委成员要统一步调的规定,他们三个就拼命逼我挖私心,批修根``````”
赵凡一听勃然大怒,他指着艾正仁的鼻子说:“到这时候了,你还在耍阴谋,死抱着林凤山的大腿不放,利用党委会和革命群众对抗,看来,你是死不悔改呀!”
其他人也非常气愤,纷纷指责艾正仁。
李长年见几个红造头都对艾正仁的党委会痛加指责,忙替自己辩解道:“他只是通知我开生活会,我可不知道是要小陈和老丁检查,我也没发言。”
艾正仁斜了他一眼,心里骂道,这个老东西,转得倒快!你是没来得及发言,就凭你对大滑溜的劲头,抓住这件事不把大滑溜骂个臭够才怪呢!
这时,郑国光,杨慧苹,还有赵向东也都到了。听了前因后果后,赵向东也严肃地对艾正仁说:“老艾,我正式通知你,从现在起,你们原党委的活动必须停止,你们原党委成员之间也不要再以党委班子的名义搞任何形式的串联,更不要再以党委班子的名义到各单位和群众中搞任何活动,谁搞谁个人负责。”
艾正仁和李长年忙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明白,明白。从今天起,党委解散。”说着,二人见各车间红造头头都进来了,便猜到了是要在这里开红造会了,就知趣地退出了会议室。
陈化留最后一个离开,他拉着赵凡的手说:“你看,就因为我第一个贴大字报申请参加红造队,他们就围攻我,骂我滚珠脑袋转地快,溜须拍马屁靠近左派向上爬,想当革命干部。他们还说,你的马屁白拍了,到现在人家也没吸收你。”
赵凡听了,气愤地说:“你放心,他们不说到现在还没吸收你么,咱们一会就研究,先吸收你给他们看看!”
刘大然捅了他一拳,笑着说:“不能让你白拍一回马屁,更不能让你白挖两小时修根子。”
参加会议的红造头们,不少是头一次来到党委会议室,感到很新鲜,这摸摸,那看看。李大刀一进屋就大呼小叫:“咱也——尝尝这当——当官作老爷的滋味。”
“这也不是下馆子吃菜,怎么尝呵?”韩卫笑着打趣他。
“各种椅子都坐坐,茶缸里倒杯水喝喝,开会时,管他对错咱也来两句说说,不就尝到了滋味么,对不对,大刀?”张德利接过话头冲着李大刀说。
“呵——对,还——是张师傅明——明白咱的意思。”李大刀高兴地举起大姆指,冲着大家摇头晃脑,会场一阵大笑。
郑国光主持会议。他和刘大然商量选了几段毛主席语录,特意选了一段是: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学了后,他开始了道场白:“赶是回矿快一个礼拜了,今儿把大家找来是要碰碰都遇到些什么事,下步怎么干。我这个人没水平,这么大岁数了,但大家捧我当头,我只好张罗着,等革委会成立就好了,有革命干部和军代表,还有年轻人,赶是那时我就撤后了。我少啰嗦,看谁先说。”
自然是赵凡头一个发言,他情绪激动地说:“大家不要以为我们回矿了,人家不挤兑我们了,就胜利了,高枕无忧了;其实,艾正仁根本没服气,还在开他的党委会。生产系统和管理系统都参加了红造队,可直到今天,政工系统除了陈滑溜,丁老三两个提出申请参加红造队,其他人还都没表态,尤其那个死螳螂,和咱们公开对立!听说,他们正在串联一些人参加他们组织的第三势力,他们把这叫分灶(造)吃饭。干部当中谁和红造队靠近,他们就打击谁,实际上还是在坚持林凤山路线。所以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必须保持头脑清醒,加大力气狠批林凤山一伙,提高新队员路线觉悟,巩固大联合,反对分裂工人阶级队伍。”
“我看艾正仁和李长年挺老实的呀,主动欢迎我们回矿,不让开党委会人家就不开,让倒会议室人家就给倒,还要人家咋的?”老郑头有点迷惑不解,斜着眼睛问赵凡。
韩卫也有同感,他说:“我瞅艾正仁还算老实,就是死螳螂不是东西,到处散布谣言,煽动不满情绪。”
张德利不赞成他俩的意见:“你们看那都是表面,说不定死螳螂就是艾正仁背后支持。我再说个事,打死吕英的吕浩,还有乔三、还有朱八现在都哪去了,艾正仁能一点风不知道?这些事他都守口如瓶,能说他老实了么?”
“要说李长年的态度好还说得过去。”赵凡说:“可以早点解放他,参加三结合。艾正仁决不是个东西,说他爱整人一点不差,整天就研究整人。今儿他的党委会不是在整陈滑溜么?谁不听他的,他就整谁。我看陈滑溜,丁老三表现不错,能顶住压力头一个申请参加红造,就从这一点就应该先解放他们俩,吸收他们参加红造队,也给政工系统那些干部树个榜样。”
“我看行。”刘大然表态:“谁都知道陈滑溜跟着艾正仁没少干坏事,我们把他解放了,会让那些有这样那样问题的中层干部解除顾虑,放下包袱,和我们一起抓革命促生产。这些人过去跟着艾正仁干过一些坏事有顾虑,怕我们抓住他们的小尾巴不放,不敢贸然申请参加红造队,怕我们不要,弄得他们没面子。”
“我也同意。”郑国光表态说:“我看公鸭子也可以早点解放。”
“要我看,宁可先解放公鸭子,也不能先解放陈滑溜。公鸭子除了跟上头跑外,个人没有新出产,即使做了些坏事,也是陈滑溜和艾正仁划的道,她出身好,当争朝夕也是为了保卫毛主席,只不过受上面蒙蔽站错队了。中央表态后,她头一个解散争朝夕要求参加红造,我看吸收她对争取其他争朝夕头头站过来有好处。那陈滑溜是鸡蛋掉油缸里——滑蛋一个,鬼点子太多,坏事都是他出的点子。”张德利振振有词的发言,使不少人感到意外,没想到他会替龚亚芝说话,除了刘大然点头外,同意他的观点的人不多,毕竟龚亚芝这两年的表演太充分了,积怨甚多。
“照——你们说,公——鸭子,大滑溜,还有爱——整人,李转轴都——解放了,咱矿不——不是没走资派了?还造谁的反哪?”李大刀突然冒出了这一通。
“是呀,还造谁的反?”不少人觉得有道理。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没有咱也不能硬抓一个呀。”刘大然笑了:“现在也不能把话说死,要坚持大批判开路,给干部创造条件参加揭批林凤山,让他们即批修,也斗了私,站到革命路线一边来。这就叫一看二帮,帮他们认识错误,成为革命干部参加三结合,剩下那死不改悔的,就是走资派。”
坐在旁边的赵向东始终没发言,这时他接过刘大然的话说:“大然讲的对,大家不要怕咱矿没有走资派,没有走资派不等于没有修正主义路线。重要的是把刘邓和他们在君钢的代理人林凤山的修正主义路线批臭,肃清流毒,使咱矿能沿着毛主席革命路线走下去,反修防修,永不变色。这是根本目的。就我们意愿讲,不希望咱矿有走资派,也不希望把谁打倒。所以走资派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没有也不能硬抓一个,有了,当然也不能放过。”
伍金长发言,提出迅速恢复生产的问题,大家都很支持。研究组织生产的负责人时,刘大然说:“老伍头,你就不要推了,就以你为首,咱这些人当中就你懂生产。”
伍金长说:“总部常委当中能否有一个人帮助我一下。”
郑国光自告奋勇说:“我,我给你跑道。”
赵向东和刘大然都不同意。郑国光没办法,就问几个常委:“你们谁愿意?”
见大家都不吱声,韩卫心里明白,谁都不愿意去抓生产,这是个挨累不讨好的买卖,没有权不说,弄不好还会被戴上个不突出政治的帽子。暗想,这一年多来,翻来覆去的搞运动,你对我错,你争我夺的,太没意思了,也太累了。眼看越往前又要搞大批判,又要解放干部,,批谁保谁又是一翻伤脑筋,弄不好又是一翻争斗。不如借此机会跟老伍头抓生产去,将来革委会成立就离开政工这个是非岗位算了。想到这,他说:“我年轻身体好,我去。”
老伍头一见,挺满意:“小韩来行,他开电铲出身对采矿熟悉,年轻腿快,好好锻炼能是把好手。”
“这——,政工这边也需要年轻的呀。”刘大然认为韩卫年轻,笔头子还硬,抓政工有基础,好好培养将来肯定有发展,舍不得让他去抓生产,意思还让他抓政工。
赵凡听了急忙说:“老伍头有经验,韩卫有干劲,正好互相配合,我赞成。咱们这么多常委也应当有一个抓生产的。”其实,他担心韩卫和他争抓政工的位置。
见其他人没有反对的,郑国光就这么决定了。
赵凡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补充说:“我看李长年别让他轻闲了,一边检查一边要他帮助恢复生产吧。”
老伍头和韩卫都觉得这个主意好,如果李长年要是卖力气,二人的担子就轻松多了。
“要他发挥作用,关键在你们俩能否支持他。要不然恐怕他自己腰杆子软,缩手缩脚不敢抓。特别是咱红造队哪个不知深浅的小头头再出来中间打横,他就更难了。还有,真出了事,你俩要承担担子,这一条非常重要。”刘大然很不放心,他倒不是怕伍金长和韩卫不尊重李长年,而是怕在这个关键时刻生产上出什么事故,李长年摊上责任,那就真要影响他的解放和进三结合了。
“这你不说,咱俩也明白,现阶段他只是帮办,主要还是老伍头和我。出问题由我这个常委负责,决不往人家身上推。”韩卫郑重地说。
老伍头笑着说;“也不能让你这个生帮子负责,出事都是我的,你只管大胆干。”
关于揭批林凤山的修正主义路线问题,赵凡提议办学习班,将争朝夕头头和艾正仁及中层干部集中在一起斗私批修,揭发林凤山和艾正仁,同时开展政治攻势,追查杀害吕英的凶手吕浩一干人的下落。
大家都表示赞成。
这些车间红造小头头们也不管事大事小,凡是遇到的,一古脑都提到会上来研究,弄得郑国光昏头昏脑。看看外面天色已晚,低头看看表,已是晚上七点多,便站起身来说:“今天就开到这儿吧,有啥明天再说,回家吃饭,感是肚子造反了。”
刘大然提醒大家说;“再开会先在自己家里论论,能解决的就不要往会上提。相同的问题,别人家提过议论完了,你们就可以参照办,也不用再提了,省得大尾巴会,没完没了。”
伍金长、韩卫和李长年经过半个月的努力,总算把生产上的各环节组织齐了,但是由于老选厂还在停产,矿石没地方送,还是生产不了。李长年提议先剥岩石,超前剥岩对矿山长远生产有好处,省得以后选矿生产忙了,矿石要得紧,顾不上剥岩石。伍金长觉得有理,就确定在三月二十二日,毛主席批示《鞍钢宪法》那一天,正式恢复生产。
三月二十二日早上八点整,韩卫亲自穿上工作服,来到采矿场,蹬上巨大的青年号电铲,坐进驾驶室,双手稳定操作闸把后,抬起左手打开启动电钮。随着主电机一声轰鸣,巨大的电铲铁臂轻舒,铲斗高扬,带着呼呼的风响飞速旋转起来,铲斗转到像小山一样高大的岩石堆前轻轻落下,一声巨吼,插进岩石堆里,毫不费力地挖起满满一斗岩石,伴随着噼呖啪啦散碎岩块掉在地上的声音,飞速转向郑国光驾驶的一列挂着八节翻斗车的列车。只听“刷拉”一声,满满一斗足有七八吨重的岩石准确地倒在第一节翻斗车里。接着,又是一斗,一斗又一斗,一车又一车,很快一列车八节车箱全装满了。调车员绿旗一挥,电机车一声长啸,“轰”地开动起来,向废石场缓缓驶去。这时,站在上道采场崖子头上观阵的刘大然、赵凡、伍金长,还有李长年和一大帮工人一齐欢呼起来,丁老三带来的锣鼓队和鞭炮队立即把锣鼓敲起来,鞭炮放起来,一瞬间老君山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好不热闹。
“山上电铲叫了!”
“恢复生产了!”
人们喊着,叫着,奔走相告着``````。
坐在电铲驾驶室里的韩卫看着经过自己一翻努力使矿山生产得以恢复,心情无比激动,充满了自豪。自从得知黎湘有了对象后,他心中虽少了一份牵挂,却总感到空荡荡的,开始是想用拼命工作来忘掉心中的隐痛,后来习惯了,也就把心思一门扑在工作上,偶有闲暇也常常是一人独处看书解闷。接受了协助老伍头抓生产的任务后,更是白天黑夜在山上摸爬滚打,逐渐地也就把那内心的伤痛埋藏在心底了,只是情绪总是郁闷。今天看到自己的汗水浇出了成果,他流下了眼泪,这是欣喜的泪,成功的泪,他的心境好久没有这样舒展,这样高兴了。他从这小小的成功中找到了寄托,找到了追求,看到了自己的价值。
李长年那爬满鱼尾纹的老眼里闪动着泪花。
伍金长更是激动得掉下了眼泪,不住地用手背揩着眼睛。
他们俩已经一年多没见到这种景象了。抓矿山生产的听不见穿孔机吼叫电铲轰鸣,看不见电机车飞奔,那种心情的难以忍受,可不是常人能体会到的。今天,生产终于恢复了,两个年过半百的人不由得像年轻人那样互相热烈握起手来。
然而,就在老君山上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庆祝恢复生产时,山下小白楼里也发生了一起震动全矿的事。那就是龚亚芝领着一伙人贴出了成立“老君山惊回首造反兵团”的大字报,声明当中除表明“向红造学习,向红造致敬,坚决拥护中央决定,打倒林王谷”外,最明显的是提出“打倒老君山矿走资派李长年”。
这张大字报当然使一些人感到高兴鼓舞,甚至欢呼。很快政治部的人纷纷贴出要求参加的声明,不少因为这样那样原因没有被红造吸收的原争朝夕头头也来报名参加这个“惊回首”,有一些已经参加了红造队的工人,因为看不上红造队的哪个头头,也从刚参加的红造里退出来去参加惊回首。一连几天都有从红造队退出参加惊回首的,一下子招来了一百多人,成了新的少数派,群众管这叫鼓包分灶(造),各有所好。
新成立的惊回首来找艾正仁和李长年要办公室,要办公用品,要宣传车。二人当然不能管,于是他们就找郑国光、刘大然要。得不到答复,他们又找军宣队赵向东要。经过请示,赵向东做了郑国光、刘大然,特别是赵凡的工作,给他们找了一间办公室,给了一些办公用品,但宣传车没给。老伍头以生产需要为由,下令把两台宣传车全部收回拆了上面的钢板,拉火药去了,这自然使惊回首的人无话可说。
然而,让龚亚芝预料不到的是史玉堂却没有参加惊回首,反而借机更加积极要求参加红造队。在这种情况下赵凡和刘大然商量也只好批准他了,免得公鸭子的惊回首又多一个队员。更让龚亚芝咬牙地是艾正仁不但没有表态支持惊回首,反而在赵凡主持的“坚持革命大联合,反对分裂工人阶级队伍”的大会上,立场鲜明地表态说,“在中央表态后再拉队伍立山头,就是破坏革命大联合,分裂工人阶级队伍,阻碍毛主席伟大战略布署,是反动的,本人郑重声明,我坚决反对。”
晚玉堂和艾正仁的变卦立即使龚亚芝陷入了危机,她感到孤立无援,上当受骗,她气得发昏,肠子差点没悔青。在选举惊回首兵团头头时,她千推万推,总算把司令的头衔推给了蔡亮。散会后,心情沮丧地回到家,却见陈滑溜头枕着两胳膊,支起二郎腿,仰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哼哼着样板戏。到厨房一看,炉子没生,水没烧,更谈不上饭菜了。她不由得发火道:“你早回来了,为啥不作饭?净等人伺候!”
谁知,陈化留正等着找她的喳儿呢,就势发起火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你个臊老娘们不知羞耻,成天臊拉臊拉的早出晚归不干正经事。谁的话都听,谁的话都信,就当家的话你不听!告诉你不要挑头闹事,你偏挑头闹!又鼓捣什么惊回首,搞什么鼓包分灶。知道的是你瞎胡闹,不知道还认为是我出的主意,坑你自己不算,还要搭上别人!告诉你,从今天起,做饭洗衣我是不干了,省得别人说我支持你拉山头,鼓包分灶搞分裂。咱俩划清界线,你不怕打成反革命,我还怕呢!”
龚亚芝正一肚子气没地方出,眼见得出气筒送上来了,当即破口大骂:“你个大男人老娘们相,当初我就看出人家胡造是革命的要参加,你横扒拉竖挡着不让,说什么跟着多数派保险,听艾书记的没错;结果怎样,闹了个站错队,到现在你还有脸说别人?划清界线干么,干脆离婚算了!你当你的革命干部,我当我的坏头头,咱俩井水不犯河水!”
“离就离!就凭我,三条腿的金蟾找不到,两条腿的娘们有的是!”陈滑溜猛地坐起来,瞪园了小眼珠子吼道。
“那好,明天就到矿里开介绍信。从现在起,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你以为我挺愿意和你过呀?早够了!”说完,龚亚芝一转身出了屋,把门“砰”地关上,离开了家。
她沿着矿区小马路慢慢走着。往哪去呢,回娘家么,不好。爹妈问起怎么说?以前有事找党委,现在能找艾正仁么?这回的事就是他和史玉堂炕自己,唆使自己出台表演,他们看相声。细细想来,这次成立惊回首确实不妥,大部分争朝夕都已参加了红造就等于实现了大联合,自己又拉队伍不是搞分裂又是什么呢?她细细品味上午赵向东在群众会上的讲话,越想越觉得这回自己真的犯了大错误,成了破坏革命大联合,分裂工人阶级队伍的罪魁祸首,成了下步运动的对象了``````
她越想越后悔,越想越害怕。怎样才能化解当前的险境呢,有谁能帮自己跳出这个火坑呢,真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哪!想来想去,现在也只有去找他出主意救自己了,总不能干等着被打成反革命呵。
龚亚芝要找的是谁?是刘大然,只有陈化留知道她和刘大然的关系。
原来,刘大然,陈滑溜和龚亚芝都是一个堡子的,从小在一起长大。
刘家孩子多,只靠刘父一个劳力在生产队挣工分,大然是老大,自然从小要帮父母劳作,自留地里的活都是他领着弟妹干。龚亚芝家和刘家一墙之隔,东西院。家里也是子女多,而龚亚芝也是大头顶,再加上母亲有肺心病,所以她忙了屋里的还要忙屋外的,比大然更多了一分忙碌。
两个人,东西院,从小在一起玩,大一点了,大然见亚芝忙不过来,就在打理自家自留地同时,把亚芝家的也干了。后来,干脆两家自留地就连成一片,反正都是挨着的,种的东西都一样,便于大然侍弄。开始亚芝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也习惯了,就把大然的洗衣做鞋包下了,工换工,两头乐。再大一点,上学了,两人又在一班,自然随着年龄的增大,感情也成熟了,中学毕业,相约白头到老。虽然没有正式公开,但两家老人也都看在眼里,心中有数了,倒也没有表示反对。
然而 ,半路杀出个第三者——陈化留。他家在堡子东头住,他爹是生产队长。解放前跑单帮,从外面带回来一个窑姐当老婆,不知他怎么鼓捣的,居然替他生了个陈化留,从小娇生惯养,要啥给啥,不高兴时见爹打爹,见妈骂妈,整个一个小活祖宗。上学时和刘大然、龚亚芝同学,见龚亚芝越长越标致,整天围前围后献殷勤,吹嘘家里有钱,独生子,要啥给啥,如何如何。出于对他爹生产队长的尊重,龚亚芝不便生气,只是虚于应酬,装作不明白意思。
三个人同时毕业,大然爹说,咱庄稼人念到初中就算是秀才了,家里缺劳力,就到生产队参加生产吧,于是大然到队里当了会计。龚家更困难,龚母说一个女孩家,念到初中就行了,早晚要嫁人,再念赔钱,再加上亚芝见大然也不念了,也就和大然一起到生产队干活去了。陈化留呢,由于在女孩子身上花的心思太多,学习不好没考上高中,又不愿意务农,成天和一些赖汉二流子混在一起,不是给这家姑娘评评分,就是看那家媳妇腰条变没变。眼瞅着刘大然和龚亚芝一对一双的上工下工,嫉妒得他晚上睡不着觉,就逼着他爹到老龚家提亲。老陈知道龚亚芝和大然好,劝儿子另找别的姑娘,陈化留却寻死上吊不干。就在他爹被他逼得无计可施时,赶上君钢到堡子里来召工,给队里两个名额。老陈计上心来,找到龚母说,只要龚亚芝答应嫁给他儿子,他就想法让龚亚芝和陈化留一块进城当工人,龚亚芝赚钱归自己,将来结婚陈家也不要。这对龚母不外乎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喜讯,一口答应。她的理由很简单,陈化留独生子,家境殷实,爹是生产队长,能让女儿进城当工人,赚钱陈家还不要,多美的事!然而龚亚芝不干,公开提出非大然不嫁,弄得她也没办法,只好找陈家反悔。陈父沉思片刻,心生一计,对她说;“这样吧,只要龚亚芝答应嫁给我儿子,我想办法让刘大然也进城当工人。这事我出面不好,你出面,别找刘大然,你去找刘大然他爹。”
龚母果然去找刘父。刘父听了大喜,对大然说:“咱家这么困难,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不能错过。就算你认可错过这当工人的机会,你也应该替亚芝想想,她家比咱家还难。她一个女孩家过这个村,就再找不到这个店了,你忍心让她在农村和你受一辈子穷呵?”大然左思右想,为了两家都好起来,也为了让亚芝走出这个穷山沟,一咬牙决定牺牲个人。他找到龚亚芝把事情说开了。龚亚芝这时受的压力比他还大,特别听说可以把大然也带出去,心想牺牲我一个,活了两家两个人,也只好认命了。那天,二人在村头大榆树下抱头痛哭了一场,洒泪而别。从此就再没有单独对过话,就是在大庭广众,也尽量避免接触,渐渐地也就习以为常了,二人之间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陈父果然守信用,推荐刘大然和龚亚芝进城当工人,却又不知用什么招法,让陈化留也一块当了工人。入厂后不久,刘大然因干得出色,被选派到公安干校培训。陈化留不知怎么办的,在刘大然报到一周后,也进了公安干校学习。半年以后,二人结业回矿到保卫科当了干事,不久大然就提了付科长。龚亚芝呢,被分到医院当护理员,由于她泼辣能干,再加上天生聪慧也提了干,当了医院团支部书记。只是和陈化留结婚后,只生了个女孩儿,再不怀孕。陈母怕断后,见媳妇面不免有些微词,龚亚芝也不客气,回她道:“你怨我,我怨谁去?有这么个人还不如没这么个人,整天守活寡一样,哪来的儿子!”
陈母听得话里有话,找来儿子细问,陈化留嗫嚅着说出原来他从小手淫过度,闹了个阳痿无精的毛病,找了多少江湖医生,越治越糟,最后干脆缩成了个小蛹子,上不得阵了,当然这也是件苦恼的事。
龚亚芝来到小白楼,她知道红造常委们都已搬到矿里来住了,因为回矿以来,百废待兴,百事待议,于其天天开会到深夜才回家,第二天还得来,就不如干脆搬到矿里住算了。在刘大然提议下,全体常委背着行李来到矿里,办起了吃住在矿里的学习班,这样一来方便多了,白天下现场,晚上学习开会,倒也是一番革命新气象。
龚亚芝来到刘大然办公室推开门走了进去,见刘大然,赵凡和韩卫都在屋里。三个人见龚亚芝推门进来,都出乎意料,一时都相住,不知说什么好。还是刘大然先站起身来打招呼,让坐,还给她倒了一杯茶。
“没想到是我吧?”龚亚芝打开僵局,她冲着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她的赵凡和韩卫说;“不欢迎么?”
刘大然忙说:“欢迎,欢迎,虽然观点不同,组织不同,只要都是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大方向一致有什么不欢迎的。”
韩卫只是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龚亚芝,没有说话。
赵凡却把头一歪,嘴一撇,一脸不屑地说:“中央表态都不听,还说什么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
“谁不听了?”龚亚芝觉得不顺耳。
“你就不听,中央表态这么长时间了,还鼓包分灶!”赵凡恶狠狠的说,那样子,恨不能一口将她吃了。
“我不是来打架的,我找他有事,我要和他单独谈。”龚亚芝不愿意和赵凡纠缠,她指着刘大然说。
“找我单独谈?什么事,他俩一起听不行么?”刘大然满脸疑窦的说。
“你听不听吧?你不听我走了!”龚亚芝说着扭头往外就走。
刘大然急忙上前拦住她;“别走,别走,我听就是了。”
赵凡和韩卫见这架势,也不知龚亚芝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互相看了一眼,便对大然说:“那好,你们谈吧,我们让位。”临出屋时,赵凡又回过头对龚亚芝说;“你可别搞什么名堂!”这话是说给龚亚芝的,其实也在提醒刘大然,他怕龚亚芝陷害刘大然。
二人出去后,大然问:“什么事?”
“我要和大滑溜离婚。”龚亚芝郑重地说。
“离婚,我没听错吧?”刘大然朴哧一声笑了。
“是的,我要和陈化留离婚。” 龚亚芝一字一句的让话说出口清楚分明。
“离婚!日子过得好好的,离什么婚?再有,你这个惊回首头头要离婚,找我这个胡造头头干啥?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刘大然带着调侃的语气。
龚亚芝内心里一阵酸楚,泪水差点掉下来,暗暗骂道,薄情寡义的东西!嘴里却说:“不找你们找谁,现在你们说了算,公章也归你们管,我得开介绍信。”
“那为啥离婚哪,你俩打仗了?为啥呀?”大然看龚亚芝态度认真,也变了语气。
“啥也不因为,就是要离婚。”龚亚芝转身一摆头,气哼哼的,也不看大然。
“能不能说点实在的,你要不说我就走了,咱俩一男一女在屋里,你又委委屈屈的,让别人看了造出什么谣来,我说不清楚。”刘大然见他半天不说话,即着急又有些生气,转身要走。
龚亚芝急了,一把拽住他,眼泪扑扑地掉下来:“大然哪,自打参加工作,我从没找过你,这回你得给我拿主意了。”
刘大然听了大惊,忙摁住她的双肩让她坐下,顺手拿了一条手巾递给她,让她擦脸,又把水杯推给她,让她喝口水定定神,说:“亚芝,你别哭。我知道你这个人外刚内柔,遇事没主意,你说说,遇到什么了?别看咱俩是两派,可我还可以帮你出出主意。”
“你别忘了咱俩是一个藤上的两苦瓜,跟我还说什么两派不两派的,可惜了今天我来找你这份心思了!”龚亚芝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淌了下来。
“别哭,别哭,你一哭,我就不知道怎么好了。”刘大然着急地说:“快说事吧,要我怎么帮你。”
到这时候了,龚亚芝也顾不了许多了,一五一十,前前后后把满肚子委屈全倒出来了。
“大然哪,你知道么,在红造回矿前,艾正仁就看大事不好,找史玉堂和我安排后事。他叫我稳住争朝夕变观点不倒旗,保住队伍和红造搞联合,争取成立革委会时有名额,没想到让你们断然拒绝了,使争朝夕土崩瓦解。他一计未成,又生一计,他又暗中唆使史玉堂找我搞鼓包分灶,重新划拉一部分队伍和你们搞联合,其目的也是想争取进革委会的名额。可当我真把惊回首拉出来时,你看见了,他和史玉堂害怕承担分裂工人阶级队伍的罪名,不但不支持我们,反而摇身一变,发表声明坚决反对鼓包分灶。这两天见了我就像见了瘟神似的,远远的躲着走,很怕沾上边,还当众公开骂我捞稻草,想拉山头进革委会``````”
“现在我明白了,让艾正仁玩了二年,当了他二年的打手,弄得我走到哪,在外面,群众都拿白眼看我,骂我官迷、扒手;回到家里,大滑溜也给我脸子看,要和我离婚划清界线。这些还都好说,我就怕将来真的被打成分裂工人阶级队伍的坏份子,下半辈子就完了,孩子都跟着遭殃。所以我来找你给我出个主意,我该怎么办好,你总不能看我的相声吧?”龚亚芝边哭边诉说。
刘大然听了,觉得龚亚芝确实后悔了,心中高兴。觉得自己有责任给她指条路,就对她说:“文化大革命谁也没经着过,谁也不敢说谁就是一贯正确,开始你们整我``````”
“我可没整过你,你被打成保皇派把我急死了,听说大滑溜在会上揭发你,我半年没答理他。你忘了,在食堂吃饭,我趁别人不注意,买了一盘红烧肉放在你桌上了么?”龚亚芝更正他。
“啊,那盘肉是你放的呀!当初我还核计呢,谁这么好心放这一盘肉,放这就吃吧``````”刘大然回忆着。
“那时不能接近你呀,远远地见你吃了,我才走的,我还偷偷的掉了不少泪呢,你知道么?”龚亚芝说着眼圈又红了起来。
刘大然躲过了她的眼睛,说:“我是说,开始那些人整我,后来批反动路线咱们又整人家,再后来我们当红造——少数派又挨整,这中间谁没挨过整呵?别看现在我们对了,说不上哪一天,烧饼翻过去,又说我们错了呢!我的想法,从现在起,谁也别整谁了,抓紧大联合、三结合,成立红色政权,正规起来抓革命促生产吧,你说对不对?”
“事倒是那么回事,可我已经把惊回首鼓捣起来了,怎么办?我再去把他鼓捣黄,你看行不行?”
“我看不那么容易,你鼓捣起来容易,把他鼓捣黄就不容易了,这不是一两个人的问题,这是一股思潮,不光咱矿有,选厂也有,君钢厂内也出现了,是有人在插手,暗中支持。”
“那我就退出,重新要求参加红造队。其实,前些日子我要求参加红造队,你们要是批了,以后就是史玉堂串联我,我也未必又去组织什么惊回首,可你们不要我呀!我是党员不能当逍遥派,怎么办,一睹气就又成立了个组织。总得让我革命吧!”龚亚芝努着嘴,满腹怨气的说。
“你没想一想,你在争朝夕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在你对林凤山、艾正仁没揭出什么东西之前就吸收你,群众能答应么?到后来,看你没什么大问题想吸收你时,你又跳出来搞鼓包分灶,脚下泡都是你自己走的,怎能怪别人?”刘大然毫不客气的批评她,话里充满了真挚和惋惜。“要我看,你以前保林虽错,情有可原,而这次搞鼓包分灶,真是错到家了。中央表态了,军管了,大家正忙于恢复生产,你还搞鼓包分灶!这说你破坏大联合,分裂工人阶级队伍一点都不过份!虽然现在你认识到错了,但损失已无法挽回了,现在你要作的,是用自己的行动减少损失,缩小影响。”
“你说怎么办?”龚亚芝望着这位比自己仅大几个月的酱红脸汉子,突然间觉得他比自己高了许多,他给自己出的主意一定可信。
正在这时,门一响,一个人从外面探进头来,刘大炎抬头见是王恩清,忙问:“有事呀,老王?”
自打红造回矿,王恩清就三天两头的找刘大炎和赵凡套近乎,不是嘀咕这个对胡造不服气,就是汇报那个搞小动作,大概今晚他又来打什么小报告。见就刘大炎和龚亚芝两个人在屋里说话,样子很亲密,龚亚芝两眼还红红的,他感到来的不是时候,急忙说:“没事,没事,你们唠。”说着就关上门走了。
“这个人你要注意,净搞两面,别上他的当!”龚亚芝关心地对刘大炎说。
“这个``````我心中有数。”刘大炎点点头。
二人又谈起正事。
“你既然把惊回首鼓捣起来了,就应该让它走正道,按毛主席路线办事,眼下就要立即停止挖红造墙角的勾当,当然,我们也不挖你们的墙角,两家尽快实现大联合。因此,你不必再退出惊回首,可以用这种方式立功作贡献。”
“这倒好办,现在蔡亮也后悔了,说是上了死螳螂的当了,我回去和他一说肯定没问题。可这样做你是理解我了,其他人,军宣队,能理解么?”龚亚芝心有疑虑。
“你做到了,大家都能看到,今天你把艾正仁的这些阴谋抖擞出来就是立功。当然,我也会对他们解释的。”
刘大然最后一句龚亚芝听得出是在承担责任,心中暗暗感激。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赵凡的驴嗓门;“大然,还没谈完哪?老郑头找你开会呢。”
“快了,一会就过去。”大然答应着。
“又开什么会?”龚亚芝问。
“还不是研究鼓包分灶的事,都是你们闹的。不过今天你来对会议是个好消息。”
“该讲的你讲,不该讲的,特别是咱俩之间的事,你别傻乎乎地乱讲。”这句话十年前俩人在一起时,龚亚芝没少嘱咐过。
“你放心``````唉,离婚的事你还提么?准是大滑溜怕人说他支持你搞鼓包分灶,故意闹离婚证明他的清白。其实,他能舍得你?明天我训他,他现在是咱们红造的人了,我训他是正当范围。我就告诉他,让他想好别后悔,他今天不要龚亚芝了,明天就有人要``````”刘大然开玩笑地说,“你回家去吧。”刘大然站起身来,就要送龚亚芝出门。
“离婚的事我还是要提,我真的不想和他过下去了``````”龚亚芝还想说。
“离什么离,过了快半辈子了,将就过吧。就是真要离,也得革命委员会成立后,现在没人给你开介绍信!”刘大然皮起来,连说带笑的将她推出了门,自己挟着记录本进会议室去了。
龚亚芝出了小白楼,借灯光看了看表,已是九点了,一陈凉风扑面吹来,有点冷。她紧了紧衣领,忽听得肚子咕咕叫,饿了。望天空一片繁星,一弯冷月正从云层里钻出来。
还是回家弄饭吃吧,家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还有我一半呢,和大然谈完,她心里亮堂了许多。有了底数,脚下也有了力气,甩开步子,向家走去。
出了学习班,艾正仁骑着自行车头也不回地往家奔。他不左右看,谁从身边过他也不答理,其实也没有人答理他,只听见一辆辆自行车身前身后嗖嗖地过,他也不瞅人家,人家也不瞅他。
今天,他真正尝到了墙倒众人推的滋味。
他没成想公鸭子在学习班上反戈一击,把自己的那点底全都给揭了。更可恨的是死螳螂为了洗清自己,把他俩私下研究的事也全抖擞了,就连蔡亮这小兔崽子也毫不客气地把他背后骂杨连忠、刘大然的话扔了出来,全学习班名义是两派联合深入揭批林凤山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斗私批修,实质就是批他斗他。
现在看,事情都坏在自己身边人的身上,平常越是围着自己屁股后面猛打小报告献殷勤的人,今天揭的越欢,打出的炮弹也越是重磅,都是往自己脑门子上害,为了洗清自己这些人竟互相比着揭发自己,有的也说,无的也造,甚至把自己闲扯时说的“龚亚芝浑身滚园,弹性肯定好”的话也抖擞出来,引得会场轰堂大笑,弄得自己颜面全无,威信扫地,抬不起头来。这也难怪,揭底怕老乡,堡垒总是从内部攻破的么。自己那点埋汰事也就是体已人才能知道。
尤其可气的是死螳螂竟厚着脸皮当着满屋子的人,一边骂:“上了当了!”一边伸开他瘦得像竹筷子似的五指,打了自己一个大嘴巴,打一下也可以,显示你革命么,可也得手下留情别打的太重呵,结果,一巴掌把自己的糟牙都打活动了。他忍着疼偷眼看去,死螳螂打完了直甩自己的手指头,一边甩一边还揉,大概用力过猛,哪个手指头骨折了,活该!
陈滑溜虽然没打,比打还坏,用手指掐,掐得自己满头大汗。
主持学习班的赵二马户虽然嘴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可对这些人的小动作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弯了半天九十度下来,自己已经是筋疲力尽,通身臭汗。
这一次他精神上是彻底崩溃了,他真的感到自己末日到了:政治上不用说是和中央对着干了;思想上颓废、腐败、自私,道德上也不怎么样;再加上是开枪杀人事件的后台``````看来,自己不被打倒也得被剥一层皮。
他边骑边想着心事,十多里的路程却也快,抬头已到家门口。
他下了自行车,按了按门铃。女儿出来开门,见是爸爸,回头便喊:“爸爸回来了!”是呀,这时候,家里人惦记着呢,参加学习班,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家里不知什么情况呵。
他进了屋,在走廊换了拖鞋,来到客厅沙发上一屁股坐了下来。妻子过来见他疲惫不堪的样子,就问:“怎么样,没啥事吧?”这是一个可称为贤妻良母的那种女人,除了爱唠叨外。
他不愿意把矿里的事说给家人听,顺口敷衍道:“没什么,我能有什么事?”
妻子说:“那院李厂长已经被关起来了,说是顽固不化,中央表态了,还搞什么鼓包分灶。你说这人傻是怎么?”
正在旁边看书的儿子听了,瞅了爸爸一眼,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说不定哪天就轮到咱家了。”
妻子忙说:“你这孩子净瞎说,你爸爸胆小,不能干那种事。”
“他胆大着呢,到现在也不说朱八和吕浩在哪?”儿子摸着自己的膝盖说:“我这腿到现在伸不直,逮着朱八这个兔崽子我扒他的皮!”
一说起儿子的腿,艾正仁心里总是一激灵,感到内疚,欠了儿子的。但他总是骂胡造,要不是他们抢汽车,他也不会让朱八出去开枪。但不管怎的,这伤的是自己儿子,自己心疼自己知道。
“饿了,吃饭。”他岔过儿子的话,站起身向饭桌走去。
女儿忙给爸爸盛饭:“不喝洒了?”她歪着小脑袋问。
“还是女儿向着爸爸,喝点。”望着自己如花似玉又善解人意的女儿,艾正仁的心情好了许多。
“我爸没事。就是有事,我刘叔也能帮忙。我刘叔可是个好人,特别对我哥比对自己儿子都好。看在哥哥面上,我刘叔也能保爸爸一票。”女儿晃着两只小辫,唱歌似的说着,手拿着酒壶给爸爸倒上了一杯白酒。
“是呀,刘大然这人厚道,还正派,比那什么陈滑溜,还有什么死螳螂的强多了,可你爸爸以前还把人家打成保皇派,整的够呛。”妻子一边端菜一边唠叨。
“矿里的事你别插嘴行不行,刘大然挨整怨我呀?他死保李长年保的!你不了解情况别跟着别人瞎扑哧。”艾正仁一愣瞪眼睛,妻子吓得不敢说了。
“你看我妈,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爸不也及时给刘叔平反了么,都是过去的事了,人家刘叔根本没放在心上。要放在心上,郊区医院哪能对我哥照顾得那样周到。”女儿巧嘴如簧,调节着饭桌上的空气,全家人终于团团围坐共进晚餐了。
二两下肚,又扒了两碗饭,艾正仁酒足饭饱。妻子女儿收拾桌面碗筷时,他照常习惯,推开门到外面小马路信步溜达一圈,消消食。
忽然听到一阵锣鼓喧天,两辆宣传车缓缓驶过。车上两侧贴着大红字块“热烈庆祝君山市革命委员会成立”、“坚决拥护新生的红色政权!”、“用鲜血和生命捍卫红色政权”、“革命委员会好”。
车上的女广播员用清脆的嗓音广播道:特大喜讯,特大喜讯,今天,君山市革命委员会诞生了,我们君山市有了红色政权了,革命委员会就是好``````
艾正仁正望着远去的宣传车出神。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身后有人说:“想进革委会呀,看得那么专心?”
回头一看,原来是岳克,晃着他那二扁头,挤眉弄眼的正冲自己笑,两只三角眼带着下面的两块小肌肉向上乱颤,使他本来就是三角形的灰黄脸更加三角形了,由于笑,突出的尖嘴里闪出黄黄的大板牙,几条没嚼乱的绿菲菜死死的趴在牙缝里.一套崭新蓝色中山装让他穿上算倒了霉,扣子也没扣,褶褶巴巴的,前大襟一块一块的不是饭痂痣就是烟灰烧的小洞洞,就连裤脚膝盖处也油渍麻花的,亮得能照见人,站在自己身后,黄黄的手指头上挟着一支老干卷,嘴里喷着酒气。
艾正仁本来心情不好,更不愿意闻他的那股酒气,于是向后退了一步,冷笑回答道:“进啥革委会,不打成顽固不化就不错了。”
岳克小三角眼睛一瞪道:“啥顽固不化,说你化你就化,说你不化就不化,还不是军队说了算?你把军队摩搓好了就化了,摩搓不好你就化不了。听说没?李道槐在批斗会上煽了林凤山一个大嘴巴子,又揭了几条干货,军队对他印象可好了,就要解放嘞!”
“我可不能干那种事,太埋汰。揭就揭呗,打人家嘴巴子干啥!”艾正仁不由得抬手摸了摸自己现在还有点麻的脸,恨恨的说:“现在看,事情坏就坏在咱们身边人,从前为了升官,他们围咱们前围咱们后,象一群苍蝇;现在他们为了自己立功,比谁都左,有干货就甩干货,没干货就甩大巴掌打人。其实,这些人才是小爬虫,变色龙呢!”
“怎么,你手下那拨人都变色了?”岳克又向前贴近一步。
“岂止变色,简直变成疯狗了!”艾正仁又气又恨地骂起来。
“咱南头没那样,还听我的。就是胡造回厂也被我们赤化了,尤其是那个冯万中,现在紧溜须我,大概他是想进革委会,让我保他一票。”岳克酒气喷人,得意洋洋的说。
“冯子然怎么样了,他不是胡造么?”艾正仁不愿意看岳克那目中无人的样子,更不愿闻他的酒气,又向后退了一步,故意岔过话题。
“他呀,胡造刚回厂时挺支愣,让咱们一顿大字报就搭拉膀了。咱们说他是假胡造、真两面派,又把他那假党员的事给抖擞出来,还有修正主义办企业路线``````他那个窝囊废样,能架住这顿捧子呀,吓得到处检查,越检查越糟,越检查越脸越黑,现在成了选矿厂头号走资派了,哈哈``````”岳克边说边乐,得意地大笑起来。
“你们那里鼓包分灶厉害不?”艾正仁用手装做揉下巴,捂了捂嘴,躲过正面。
“分出去老了,我让王德龙领头,一呼百应,跳出来这些人都把矛头指向冯子然。”岳克又在显示自己的能耐。
“那胡造不保他么?”
“开始是保,可后来一看是假党员,大字报又那么多,也不敢保了。特别是那个冯万中,原本是张子然一手提拔上来的,参加胡造也是冯子然串弄的,这回一看冯子然的形势不好,他怕被穿到一条线上,竞一反常态,反戈一击,带头揭发。弄得冯子然现在是王八蹲灶炕——里外不是人。说他是争朝夕吧,争朝夕的人猛给他贴大字报,说他是胡造吧,胡造这拨人又说他拎扎枪给争朝夕守大楼,骂他是假胡造,不承认他,你说窝火不窝火?他是没救了,谁让他跟军队跑了,落了这么个下场,活该!”
“那你们厂生产恢复没?”
“恢复那玩意儿干啥?现在面上还是他们说了算,恢复生产就是往他们脸上贴金,我才不干那种傻事呢!等革委会成立,我结合上革委会主任,再恢复不迟,那时恢复生产成绩是咱的。”岳克用大拇指指自己的朝天鼻,满怀信心的说。大概多喝了几杯,三角眼红红的,一支手挟着烟卷,另一只手比比划划个不停。
“看来你们南头比咱们北头会弄呵!”艾正仁装作羡慕,有意地套他的话。
“事在人为,关键是咱自己人别乱套分心眼儿,有个别光顾自己往外钻的,要发动大家齐下火龙欢地将他打趴下,别人就不敢了。这点么,老弟你还欠点火候,得向老兄我学呵!”岳克美美地吸了一口烟,吞到肚子里,又返上来吐出一大股烟雾,见艾正仁洗耳恭听的样子,他真有点轻飘飘的了,越发振振有词地介绍他的经验。
艾正仁看着他牙缝里闪出的绿菲菜,闻着他喷出来的酒臭味,胸中一阵阵作呕,更无法忍受他那目中无人、好为人师的样子,心想,你们南头那几个胡造都是熊蛋包,要遇到刘大然、赵凡这样的你看看,那你岳驴头就吹不起来了。于是便说道,“该回家听广播了。”转身离开了岳克。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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