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毛女(小说)
白毛女(又名《黄发妹》)
(小说)
1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年来到……
一连几天,表妹都蜷在被窝里睡大觉。年马上就要来到,她的爹还没有给她买回一件过年的东西。老头子真是小气,表妹一遍遍地在心里说,辛辛苦苦帮你忙了多半年,竟真的是白干了不成?
她的爹(也即我的舅舅)是在街头摆着个豆腐脑摊子,表妹没考上学,便给她爹的摊子做帮手,整日低三下四地伺候人家吃客,早干得不耐烦了,满心以为老爹会给买上件像样的东西,也算是对她这许多个日子起早睡晚出力流汗的犒赏。没想到都快年三十了,老头子却还没有一点动静。表妹终于忍受不住,将抹布往摊子上狠狠一掼,脚一跺,就跑回家来了。
不干了,表妹向着死脑筋的老爹放出话说,往后我再也不干了。
表妹没有白撒泼,年三十这天,她的爹收了摊子回来时,从油渍斑斑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瓶子,双手捧着朝她递过来,看看我给你买什么来了?
表妹从被窝里探出头,直盯着老爹手里的东西,两眼渐渐放出光来。染发液,她看清楚了,躺在爹手里的那个好看的东西是瓶染发液。她一骨碌爬起来,跳下床,奔到爹面前,一把将那瓶染发液夺下来,拿到眼下细细地看。啊,正是她所喜欢的黄颜色。
很久以来,表妹都非常憎恨自己那头天然的黑发。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里,女孩儿的头发大多都更换了不同的颜色,诸如红色、棕色、蓝色、绿色、麻色、白色之类。表妹渴望自己的头发也变颜色。许多回梦里,她的头发都放出了金色的光芒,如一朵盛开的菊花一般惹人注目。没想到这回要如愿以偿了,原来她的爹知道她的心思呢。
表妹向爹做了个很久没有了的笑脸,便坐到镜子前,将那瓶染发液在自己的头发上比划一番。
唉,老头子站在她身后,很响地吧嗒着嘴说,卖豆腐脑挣这几个钱也真是不容易呀。
表妹听明白了老头子的言外之意,无非是说这瓶染发液买得太豪华太奢侈了。表妹便又有些不快,爹,您这瓶染发液别买的是假的吧?表妹似乎是有意问他。
我可是在大商场里买的,老头子赶紧声明说,花了我好几十块钱呢……
行了,表妹打断他的话说,我知您的情还不行吗?
2
尽管疑心这瓶染发液有假,表妹还是挺高兴。天快要黑了,看见爹买回了几幅对联,便到灶间打了一盆糨糊。
我还请回了一个财神,爹说,并将财神像贴到墙上。
表妹不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把好好的一面墙都糟蹋了。您就是老迷信,想发财都想糊涂了。
爹咧着无牙的嘴笑了,这年头谁不想发财?
表妹不再理会爹,顾自去和面,无论怎样,过年也要吃顿饺子呀。兴许是干活毛糙,吃饭时,爹还嫌饺子不好吃。女人不会干家务,爹教训女儿说,将来怎么去和人家过日子?
表妹嘲笑爹说,行了,您那观念早过时了,现在谁还讲究这个?都二十一世纪了。表妹一板一眼地说给爹,如今做女人,要有盘,要有条,盘要靓,条要苗。说到这儿,表妹顿了一下,吃过饭我就去染头发。
爹直看着她,竟也悄自点了点头。
有了这些资本,表妹更神气起来,将来不愁没人要,也就不愁过不上好日子。
这头发变了颜色,爹却随口说,还真长几分成色么?
表妹不禁笑了,当然长,不信您等着瞧吧。
吃完了饭,爹坐在椅子里低头吸烟,表妹钻进卫生间去洗头染发。折腾了好一会,表妹觉得差不多了,便坐到镜子前仔细地梳理。外面的鞭炮声响得正烈,闪烁的火光将窗子映得一明一灭。
夜还早,又没有睡意,表妹和爹都觉到了寂寞。爹没有多少话和女儿说,表妹也懒得搭理爹,家里便格外地冷清,与外头那个热火的世界实在不大相衬。都满心盼望人来,门口一有响动,还争相地过去看。可这时候哪里会有什么人来?失望之余,就难免有些伤心了。
过了一会,也许是执意要打破这种难堪的局面,爹忽然抬起头说,今儿我看见黄老板了。
黄老板?表妹似乎还明知故问,哪个黄老板?
还有哪个黄老板?爹转过头,一双小眼在黑暗里看着女儿说,就是借给咱豆子的黄老板呗。
他没要您还豆子么?
没有,看他那大大咧咧的样子,怕是早忘了哩。
表妹心里忽然一动,他会不会今儿上门来讨要?
按说这就过年关了,爹也直起头说,他正应该来讨要的。
爹这么一说,表妹便止不住站起来,一阵风似地飘到门口去,拉开门板,踮了脚跟朝外望。我正好染了头发,表妹在心里说,被他来了看见,该有多好。
街上一片灯火通明,亮丽耀眼,实在是难得看见的好景致。却是杳无人迹,街巷里连一点点活物的影子也没有,只有几瓣雪花在细风中轻着飞舞,让这寒冷的除夕之夜更透出凄美而孤寂的气氛。
唉,爹在她身后叹口气说,大概人家真忘了这笔账呢。
表妹这才反应过来,猛地关上门,迈着小碎步跑回自己屋里,一下子躺到床上去。
都怪我,爹埋怨自己说,哪壶不开提哪壶。
3
大年初一,表妹就和她爹闹上了。
这天早晨,表妹被鞭炮声惊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坐到镜子前,扯着昨天夜里染的头发看。没想到,出现在镜子里的她并没有一头金子般的黄颜色,与先前稍稍有所不同的是,黑油油的发丝上多了许多个黄色小斑点,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望着自己那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表妹两手捂住眼睛,旋即又罩到头上。嗷,表妹差点就要哭出来了。
毫无疑问,染发液是假的。
表妹顾不得穿戴整齐,便抖着那头乱发冲进老头子屋里。嗨嗨,表妹跺着脚喊叫,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爹?有你这么做老人的么?你算计那些吃客还没有算计够,如今又算计到自己女儿头上来了?
老头子这时候还没起床哩,瞪着一双含满眵目糊的小眼,莫名其妙地看着胡乱跳脚的女儿,我又怎么惹着你了?
表妹将那瓶染发液狠狠扔到他床脚边,瞧你给我买的好染发液吧。
老头子这才明白过来,两手猛一抱脸,又急快地缩进被窝去。
我知道,表妹悲愤交加地说,你是成心糊弄我,你不是我爹,不是我爹。表妹转身冲出屋去。
不想却正与一个人撞个满怀。
来人是春儿。
春儿与表妹住在一条巷子里,而且两人还是同学。和表妹一样,春儿也没考上学,便和老娘摆了个油条摊子,正与表妹家的豆腐脑摊子相邻。春儿很早就对表妹有点意思,日常里便表现得十分亲近,这不,一大早就到表妹家拜年来了。
发财……,春儿刚说了一句拜年的话,便发觉表妹的神色不对。喜儿,春儿立即关切地说,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么?说着,就撸了撸棉袄袖子,告诉我,看我给你出气。
表妹停稳脚,看着春儿那副愚蠢的打抱不平的样子,怒气越发遏止不住。谁叫你到我家来了?表妹朝春儿喝叫。
春儿愣住了,两只拳头慢慢放下来,我,我来给你拜年呀。
表妹又一跺脚,用不着。悠荡着纷乱的头发跑出了门去,留下春儿一个呆呆地站在院落里。
我做错了什么?春儿好一会反应不过来。
4
春节过后,表妹不再去帮老爹上街出摊子了。我的头发被烧坏了,表妹故意找茬说,我得在家里养头发。提到这事,老爹自然有些理亏,一时说不出什么,便独自一个人去摊子上忙活。没有表妹帮忙,老头子忙得吃力不说,重要的是少了引人前来的招牌,生意便逐渐冷清下去。眼看着喝豆腐脑的人都奔那边卖胡辣汤的小媳妇去了,老头急得不行,几天下来,才挣了十几块钱,这样下去还不喝西北风去?
老头心里不痛快,回家来,看见表妹依旧蜷缩在被窝里,蒙着头呼呼大睡,火气便不打一处来。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将一只碗使劲朝地下摔了。
听见响动,表妹才爬起来,望着气急败坏的老爹竟是无动于衷。摔吧,表妹冷淡着口气说,反正这家里终久也没有我的东西。
表妹的话让老爹更是愤忾。滚,不认这个家趁早给我滚。老爹抖颤着一嘴胡子说。
别慌,表妹居然还笑了笑,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走人,这种熊日子我早就过够了。
老爹简直要跳起来,有本事你过好日子去,找大老板去,当小老婆去。
表妹听了并不恼,反耸耸肩说,等着吧,早晚有一天……
现在你就给我滚出去。老爹打开了门板。
表妹却又躺回到床上,该走的时候我才走,不用你撵我。表妹一副耍赖皮的样子,等我走了,你请我我都不回来了哩。
这一架吵得热火朝天。接连好几天,老头子都没有再出摊子。日子不由人不朝下过,所以这种局面也是终久要被打破的。大人不记小人过,这话对舅舅这样的老人来说永远正确。老头在不断给自己消火的同时,也渐渐原谅了女儿的乖张,想想在这个时代里,女儿活得也不容易哩,自己这个家庭一没钱财,二没权力,缺了这两样,孩子还有什么好出路?都怨自己没能耐,扑腾了大半辈子,最后还是个卖豆腐脑的。不行,为了孩子一生的幸福,无论如何得想点法子才行。
可怜天下父母心,经过几天的痛苦反思,我的舅舅老杨头终于决定亲自去走一趟了。
初春的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舅舅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穿上,穿街越巷,朝闹市区的一幢大楼走去。
5
舅舅要找的这个人就是做大豆生意的黄老板。
黄老板原来也和舅舅住在一个街上,据说还和表妹搭过同学哩。在舅舅眼里,这姓黄的小子也并不怎么与众不同,似乎从未引人高看过。在舅舅卖豆腐脑、春儿卖油条的时候,小黄做起了大豆生意。没想到,才几年下来,他就发了大财,仿佛是一眨眼的工夫,这个街上就有了一个大富商。再看见他时,舅舅简直认不出他来了,腰里别着手机,手里拎着皮包,一身名牌西装熠熠生辉,据说只他脚下那双鳄鱼皮鞋,便值好几千块,真是一副大老板的气魄了。舅舅暗暗吸气,这才觉到姓黄的小子的不同凡响,不仅模样长得俊秀,说话也动听,尤其聪明,眼皮一眨就是一个心眼,实在是年轻人中的样板子。黄老板发财了,也便不再在这条街上住,干脆到市中心买了一层楼,大摇大摆地开起了自己的公司。
站在那幢高大威武的楼房前,舅舅低下酸疼的脖子,心里禁不住抖做一团,不知是惊慌还是激动。
好不容易见到了繁忙的黄老板。
哎呀老杨,黄老板热情地说,你有什么事快讲,我实在抽不出太多的时间招待你。
听了人家这话,舅舅反有些不好意思了。是这样,舅舅暗给自己鼓着劲说,我借你的那布袋豆子,我一直记在帐上,从来没敢忘过。
是么?黄老板一副吃惊的样子,有这回事吗?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我一直等你去要帐,舅舅自顾朝下说,还有我的女儿……。舅舅不失时机地提到了表妹,并且仰起头,悄悄观察着黄老板的反应。
你的女儿?黄老板一时没想起来。
喜儿,舅舅只好提醒他说,我的女儿喜儿,听说还做过你的同学哩,嘻嘻……
是么?黄老板拍拍额头说,我做过喜儿的同学么?看我都快想不起来了。
听了黄老板的话,舅舅吃不透他是否真正记起了表妹,心里便有些犹豫,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
还有么?黄老板说,并做出就要走开的架势。
舅舅暗自骂了声娘,狠狠心又说,喜儿也天天等你去要帐……,可你就是没有……。舅舅实在说不下去了。
真有那笔帐么?黄老板笑笑说,我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真有,舅舅赶紧说,我在帐本子上记着哩。说着便去兜里掏。
老杨,黄老板按住他的手,我看就算了吧,果真有那么回事,也就当是送你的吧。
这怎么行?舅舅急了,我和喜儿还天天等你去要帐呢。
不就是一口袋豆子么?黄老板有些不耐烦了,我这么大的生意还在乎那点点东西?真的老杨,这笔帐就算勾销了,我很忙,实在没工夫留你了。说着,黄老板挥挥手,朝另一间屋里走去。
不行呀黄老板,舅舅快要哭出来了,我和喜儿还在天天盼你去呢。舅舅要追上去,但被一身香气的秘书小姐拦住了。
6
从此,舅舅便踏上了找黄老板要求向自己讨债的路途。
每回路上,舅舅都在心里骂自己,你老不要脸,你白活这大半辈子了。走到墙角处,看看四周无人,便挥起手,照自己脸上刮几巴掌。你不能罢休,舅舅接着又给自己打气说,为了女儿的幸福,你必须坚持下去,人们不是说过那句话么,有志者事竟成。舅舅又一次攥紧了拳头,对,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但奇怪的是,舅舅一连到那座大楼里去了无数次,也没有再见到黄老板。看来黄老板是真忙,或者他是有意躲着自己了。不管怎样,只要进了黄老板的办公室,他就不再轻易出来,坐在那张豪华气派的沙发上,摆出一副不见黄老板誓不罢休的架势。负责接待他的秘书小姐终于熬不住了。
老杨头,秘书小姐走到他面前,你到底想干什么?压低下声音说,你有什么要求就说出来吧。
舅舅盯着她妖冶迷人的模样,一时没反应过来。秘书小姐转过身,要走了,舅舅才霍地站起来。是黄老板让你这么问的吗?他抢上一步说。
秘书小姐回过头,抿嘴一笑说,就算是吧。
舅舅的脑子急快地运转一霎,一跺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还不起那笔帐,让喜儿抵债吧,到这里来干活……
秘书小姐眯起一双凤眼,直直地盯了他一会。老杨头,秘书小姐也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个好父亲。
舅舅止不住咧咧嘴。
秘书小姐旋即又说,你也是个混蛋。说着,秘书小姐往地下啐口唾沫,甩动着腰肢走去。
也许你说得不错,舅舅望着秘书小姐的身影,嘴里喃喃地说。
第二天,表妹便被通知到黄老板的公司去上班了。
临行前,舅舅将表妹叫到身边,抹着红肿的眼睛说,喜儿,爹没有别的能耐,拼着这张老脸,给你求到了这份差使,也算是对得住你了……
行了,表妹打断他的话说,我知您的情还不行么?
舅舅又从柜子里掏出一堆毛票,沾着唾沫数出几张说,你去买瓶染发液吧,我耳聋眼花,也买不到真的。
这点恐怕不够吧,表妹不接那几张票子,那东西挺贵的。
舅舅狠狠心,又捻出两张来。表妹这才接过去,刚要朝外走,舅舅又叫住了她。喜儿,爹怕是再帮不上你的忙了,往后可要看你自己了。
表妹摆摆手说,瞧您说的,说不定什么时候您还得替我出马呢。
老爹没再说什么,只用眼睛望着她,眼神里布满了希冀和哀伤。表妹要走了,舅舅却突然又说,别忘了这个家,什么时候想起爹了,就回来看看……
行了行了,表妹有些不耐烦了,我又没有卖给人家,您担得哪门子心呢?
舅舅吧嗒吧嗒嘴,没再说什么,等表妹走后,他也用三轮车拉着豆腐脑摊子,慢慢悠悠地上街去了。
7
表妹用新买的染发液使自己的头发一下子变成了纯正的黄颜色。经过一番充分的准备后,她便顶着这头在日光下闪闪发亮的黄颜色走进了闹市区那幢大楼。姓黄的,这笔帐你想赖也不成了。上电梯时,表妹在心里得意忘形地说。
那个曾经接待过老爹无数次的秘书小姐迎住了她。还好,秘书小姐没像对待舅舅那样对待表妹,而是引领着她,径直走向了经理办公室。啊,表妹禁不住悄自欣喜,我的运气是这样好,头一回就见到他了?
随着门板的打开,表妹透过秘书小姐扭来扭去的身影,看见里面的一张大写字台后坐着个神采奕奕的年轻人。是他,表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正是他。同时一遍遍地发着感慨,我终于到他身边来了,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成为他的……
黄经理,秘书小姐说,来了个清洁工。
没想到,他竟没有抬头,只是随口说,你安排就是了呗。口气似乎也并不热情。
表妹咽口唾沫,心里这才稍稍平稳了些。
是那个喜儿,秘书小姐又试量着说,人家特意来投奔你,你不想看一看么?说着,秘书小姐还不自觉地撇了一下嘴。
是么?他的眼睛又在面前的一份材料上停留了一会,总算是把头抬起来了。
黄经理,表妹赶紧抢上一步,仰起脸,尽力将一副甜腻腻的笑模样制造出来,你还记得我么?她用一种听起来娇滴滴的声音说,我是喜儿呀。
他的眼光从她脸上掠过,并没有停留,而是朝上看过去。哇——。他发出一声惊叫,身子止不住向后一仰。
表妹一时有些呆愣,不明白他看见了什么。过了片刻,她才猛地想起自己染黄了的头发,不禁抬起手,在头发上一阵抓摸,似乎要让这头金子般的发丝更加醒目一些。好看么?她搔首弄姿地看着他说。
好吧,他却哈下眼皮,淡淡地吧嗒了一下嘴。你带她去吧,他转向了秘书小姐,你看着安排一下。说完,便低下头,将目光又落回到那份材料上去。
表妹却还没有立即走开的打算,照她看来,还应该叙叙旧呀,那层老同学的关系还没来得及提起呢。
走吧,秘书小姐拂了一下她的袖子,带头朝门外走去。
表妹十分不情愿地离开他的办公桌,慢慢随在秘书小姐身后。到门口,她又回过头,看他是否目送她一下。他却依旧没有抬头。走出了他的办公室,表妹有些莫名的失落感。但这只是一霎的感觉,表妹旋即便振奋起来,我已经到他这里来了,并且又顺利地见到了他,还怕以后……
这时候,秘书小姐回过头来,你们真的是同学?嘴角好像含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表妹这才注意打量她。这就是他的小蜜了?她在心里说,她和他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秘书小姐并不等待她的回答,吩咐人去取表妹干活的用具。
表妹却依旧注视着她。没什么,表妹安慰自己说,她连头发都不会染,又有什么了不起?有人将一只大拖把塞到她手里。表妹吓了一跳,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硕大的拖把呢。
你在公司里的身份是一名清洁工,秘书小姐直言不讳地告诉她说,你每天的任务就是打扫这层办公楼的每一个房间,但黄经理的办公室不用你管。
为什么?表妹脱口而出。
秘书小姐不理会她,耸耸肩,风摆柳一般走去。
他妈的。表妹气急败坏地跺了好几下脚。
8
倾尽了所有的想象力,表妹也不会料到黄老板的公司里会这么豪华气派,干净整洁,让她一个出没在小吃摊子间的毛丫头觉到本能的慌张。吃力地端着那个专门为她准备的大拖把,很久还觉得无所适从。好在坚定的决心帮助了她,只要能得到他的青睐,天大的困难也能克服。
经过几天的刻苦锻炼,表妹很快便适应了这里的一切,走路知道轻抬脚步了,见人也不再说“吃了没”而改称“你好”了,有了痰更不会随地乱吐了 ,虽然那个讨厌的秘书小姐不时地在一旁监视她,有时还冲过来呵斥她,但表妹却不感到这里可怕,相反,她在已经喜欢这里了的同时,并且开始觉到这里的亲切了。站在那些进进出出的白领丽人旁边,恍惚间,她也以为这里漂亮的一切都有她一份了。
当然也有缺憾,主要的便是累,每日里挥动那个分外硕大的拖把,在地上一遍遍无休止地推拉,实在是无趣得很。也只有在汗流满面的时候,表妹才会觉悟到自己与那些白领丽人的区别,这使她非常不痛快。有时忍受不住了,她会丢下拖把,跑进卫生间,恶恶地去撒一泡尿。她坐在光滑凉爽的马桶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这么高级的地方,她悄悄告诫自己说,不用白不用。其实大多的时候,她都没有要撒尿的欲望。但她却依旧坐在那儿,将水箱里的水一次次地放出来。听着水流不断地往外涌,她却很奇怪地觉到了报复的快感。这样,在不是太需要的情况下,表妹也便频繁地进入卫生间,摆出一个舒适的姿势端坐在马桶上,既躲过了秘书小姐的盯视,又得到了充分的休息,还体验了发泄心中不满的欢乐,真是一举多得。
但这一切都并没有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这些鸡毛蒜皮的快乐和痛苦都不会在表妹心里留下什么。那些日子,表妹倾注全部身心要关注的一件事便是与黄老板的接近。这样的机会实在不太多,秘书小姐分派给她的工作地点差不多遍及整个楼层,却独独不包括他的办公室。表妹将这一点看作是秘书小姐对她的刁难和阻挡,不免气上心来,干着干着便越过了那道界限,直拖到经理办公室门口去了。
秘书小姐恰到好处地拦住了她。这里没有你的事。秘书小姐冷冷地看着她。
没办法,表妹只好悻悻地退回来。咱们走着瞧。表妹咬着牙说。
许多日子,表妹站在寂静的走廊里,望着远处那个强烈诱惑着她的屋门,都在急切而耐心地寻找着机会。
功夫不负苦心人。这一天,秘书小姐出门去了,那个屋门口一下子空荡了。表妹遏止不住内心深处的惊喜和冲动,急不可待地挥舞着拖把,三两步滑过长廊,眨眼间便出现在他办公室门口。
他听到了动静,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看到了表妹,他却出乎她意料地皱起了眉头。不是说过么?他冷淡着面目说,这儿不用你来打扫。
表妹又一次呆住了,她没想到这个活计的如此分派竟是他一手指定的。
你去吧。他叹口气,便低回了头去。
退出来好久了,表妹的脸还一阵阵的发热。他妈的。她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躲进卫生间,表妹冲着马桶狠狠踢了两脚。
9
正当表妹为无法真正接近他而苦恼不堪时,没想到,春儿却到这里找她来了。
这天,表妹拖了一小块地面,便不想再干了,正要到马桶上去坐一会,那边一个人却喊住了她。那人刚从电梯里出来,背对着窗外的光,有好一会,表妹都没有认出他来。直到他走到她面前了,她才知道是春儿来了。那时刻,说不上为什么,表妹竟有了要逃开去的想法。
春儿因为和表妹是街坊,又搭过几年同学,后来还相邻摆了个生意摊子,便觉得与表妹有了什么关系似的。尤其是前段时间,一不留神就凑到豆腐脑摊子上来,与表妹神秘兮兮地说着什么,手下竟还时不时地帮上一把。有时倒连自己的活计耽搁了,惹得他老娘发一顿火气,不仅骂儿子,对表妹也没了好脸色。表妹其实从没看上过春儿,一个炸油条的还来勾引我?不禁在心里嘲笑春儿。春儿倒也看出了表妹的心思,却不打退堂鼓,依旧过来觍着笑脸与表妹说话,还故做一家人的样子,将油条拿来让表妹父女吃,顺便盛上碗豆腐脑大大方方地喝,那神情分明是在告诉表妹,你不也是个卖豆腐脑的么?你早晚是我的人。那副自作聪明的无赖样子,简直要让表妹笑掉大牙,有时便止不住可怜起春儿来。春儿呀春儿,表妹在心里说,你哪里会知道我的决心有多大,这么说吧,即使真的有一天海枯石烂了,我也不会嫁给你。她之所以不把这话当面说给他,是怕他抗不住了去自杀。表妹一天不表示这种态度,便多一天给春儿留有了一分幻想,当然,仅是他一个人的幻想而已。这不,今儿他又怀揣着这份美好的幻想到这里找表妹来了。
乍一见到春儿,表妹一点也没感到亲切。实际上,表妹并不愿意在这儿和春儿说话呢。
喜儿,春儿一见面却就大呼小叫地说,我可找到你了。
果然引了许多人出来瞧,表妹迎向春儿的脸面便有些不好看。
春儿竟是浑然不觉,两手大咧咧地撑在墙上,将洁白的墙壁按出几个油渍斑斑的手印来。
表妹不禁闭了闭眼睛。你找我有什么事?表妹冷冷地说,并有意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你到这儿来了,春儿直看着她说,咱俩的事怎么办?
咱俩有什么事?表妹哈下眼皮说。
春儿咽口唾沫,咱俩恋爱的事呀。
表妹差点要笑起来,看来该到让这蠢笨的春儿醒悟过来的时候了。春儿,表妹严肃而又认真地说,咱俩其实根本没有那层关系。
春儿瞪了瞪眼睛,忽然膝盖一软,蹲到地下,两手抱住头。你一到这儿来,我就估摸着你会甩了我。
就当你说得对吧,表妹索性点点头说,你想,我都到这儿来了,我就不会回到咱那条破烂街上去,我哪里还会看上你?你要是明白事理,就赶快死了这条心吧。
春儿两手撕扯着凌乱的头发。我……。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看他痛苦的样子,表妹咬住牙,尽力表现出无动于衷的神态。
他妈的,春儿终于喘出口气,两手摸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飞高枝吧,咱配不上你。刚走了两步,又猛地回过身,一双红肿的眼睛盯着表妹说,不行,你得包赔我损失。
表妹一惊,什么?
你和姓黄的说说,春儿趁机凑过来说,也让我到这儿来干活行不?
10
春儿终于下楼去了,表妹的目光才从经理办公室门口收回来。好在经理没有出来,表妹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下了。
倒是秘书小姐走过来,斜着嘴问她,这就是你的同学?
表妹急忙掉开头,不敢去看她,却也没有搭理她。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表妹的情绪还有些落,春儿对她的纠缠被秘书小姐看见也并没什么,但恐怕已让他听了去,他兴许就会吃醋呢,这样一来,往后与他的接近便越发困难了。那些日子,表妹一直沉浸在痛苦和伤感的情绪中,完了,表妹认定这回是要完了。
但她实在没有想到,随后而来的这个日子里,事情的转机却是那么突然而容易,真是像做梦一般。
这天,表妹没有拖地,便径直走进卫生间,端端正正地坐到马桶上,其实也并无尿意,只不过是藏到这个地方歇息一会,顺便稳定一下情绪。这样过了半个时辰,实在觉得无聊,又怕有人来找,便站起来,打算开门出去。可她还没有伸出手,门板却一下子打开了,一个人影出现在门里。表妹惊得差点叫出声来。
那人似乎也吓了一跳,呆愣了一下,便要退出去。
就在这时,表妹看清了进来的人正是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不能让他走掉。在这一霎的时间内,突然机敏起来的表妹就打定了主意,并随即采取了断然措施。说时迟那时快,表妹伸出手去,一把拖住了他的衣襟,极其有力地朝后一拉。他回过头来,表妹看清他脸上现出慌乱的神色,平常里的那种从容和平静都不见了踪影。这反而更加坚定了表妹做下去的决心,趁他立脚不稳的当儿,没费多大力气便将他拖回到卫生间里。
他好像这才反应过来,两手抓住门,企图不让她关上。
表妹马上便有了主意。我喊了,表妹低沉而有力地朝他说。
他的手止不住颤抖起来。这样,门板也就又被她合死了。你想干什么?他转过头,用惊愕的目光看着她。
我……。表妹抬头去看他。天哪。表妹在心里说。他此时距离她如此近的身体和面目,尤其是他身体和面目上透出的那种扭曲变形的姿态和表情都越发刺激了她的情欲。我,她急不可待地说,我要……
不,他旋即将身子朝后仰去,我可以答应你别的要求,可我不能……
表妹即刻凑上来。我就要你。表妹忘乎所以地扑到他身上。在他还要徒劳地挣扎的时候,表妹热情而坚定地告诉他,来吧你。
……
一切都发生得这样突然,事后回想起来,表妹都觉得不可思议。别又是做梦吧?表妹问自己,同时掐身上的肉,揪头上的发。真切的疼痛终于让她相信,事情的的确确是发生了。天哪,表妹控制不住自己,激动和幸福的泪水夺眶而出,奔流而下。
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表妹再打量四周的一切,立刻便有了决不同于以往的美好感觉。这里难道不同样是我的了么?这样想着,热血沸腾的表妹便扔下拖把,大幅度地摇摆着身子,一步一响地走向了经理办公室。
果然不出所料,秘书小姐又拦住了她。这里不用……。秘书小姐打着官腔说。
表妹似乎正等她说这句话,但又不等她说完,便截断她的声音说,你给我出去。同时用手往外猛地一指。
什么?秘书小姐一时反应不过来。
表妹不再理她,径直走进了门去。
秘书小姐急忙去看她的经理。
没想到,黄经理居然掉开了头去。你先去吧。黄经理挥挥手说。
秘书小姐呆怔了好一会,才犹犹豫豫地往外走。
秘书小姐一出去,黄经理就奔过来,将门板使劲关上。你想干什么?他故做镇定地看着表妹说。
表妹却并不立刻回答他。这时刻,表妹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悠闲和自在。她在这间装潢华丽摆设讲究的办公室里走了两个来回,便踩着那把柔软的高背椅坐到桌子上,两手抱着肩膀转过身来。你想怎么办?表妹反问他说。
11
盼望了好些日子,舅舅才等到他的有了好去处的女儿回家来。一见面,表妹就抱住舅舅哭开了。
怎么啦?舅舅赶紧扶起她来,你这是怎么啦?
表妹抽搭了好一会,才止住泪说,您别害怕,我这是高兴的。
我没有害怕,舅舅立刻说,我猜你也会有法子弄住他。
父女两个都很振奋。
吃饭的时候,舅舅喝着碗里的豆腐脑说,你混出头了,我也就不用再上街摆摊子去了。
您别乐得太早,表妹用勺子敲敲碗沿说,他还没答应娶我哩。说着,便盯了老爹看。
舅舅低下头,沉思了一会说,这个恐怕也不太难……
我就知道爹您有的是办法。表妹把碗往桌上使劲一顿。
看来我还能再帮你一回哩。舅舅也咧开嘴吧嗒两下。
那是,表妹接上说,我早就说过这话呢。
那一天,舅舅家里的气氛从未有过的热烈。
吃过了饭,舅舅从布满蛛网的床角处抱出一个罐子,放到耳边晃了晃,里头传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舅舅点点头,正要跟表妹出去,春儿进来了。
春儿一见表妹,眼里就射出了亮光。喜儿,春儿仰着笑脸对表妹说,你可回来了,你不知道我这心里……
表妹用眼角翻他一眼说,春儿,你别烦我。
春儿终于止住了笑,那咱俩的事……
咱俩有什么事?表妹正色告诉他,咱俩是路人两个,什么事也没有。
春儿咽口唾沫,退后一步说,那我去干活的事呢?
你等着吧。表妹随口说。
看春儿还不走开,舅舅拍拍他的肩膀说,春儿,你还是快照顾你的油条摊子去吧。
春儿这才看见舅舅怀里那个黑黢黢的罐子,杨大叔,你那是什么?
卤水。舅舅又拍拍罐子说。
卤水?春儿不免有些纳闷,你做豆腐脑还用那玩意儿?
我还做豆腐脑?舅舅撇撇嘴说,我这是去自杀。
春儿吃了一惊,随即又摇摇头。望着舅舅和表妹上了街去,钻进一辆出租车,急快地朝闹市区驶去,春儿拍拍脑袋说,这爷俩快疯了吧?
经表妹的引领,舅舅这回很轻易便见到了黄老板。
啊哈,舅舅掩饰不住得意地说,这回你可就躲不掉了。
黄老板的脸色便有些红,嘴里叫着老杨叔,赶紧地起身给他倒茶。
别叫老杨叔,舅舅直通通地说,我看干脆叫爹算了。
什么?黄老板吓了一跳,茶杯差点脱出手去。您怎么能这样?他有些急。
怎么?舅舅一步步逼近他说,你能强奸我的女儿,我就不能认你这个女婿么?
黄老板张口结舌,身子一软,便坐回到椅子里,汗水打他额头上冒出来。
你表个态吧,表妹不失时机地插上说,你什么时候娶我?
黄老板擦擦脸上的汗,猛地站起来说,你们不要逼人太甚。
姓黄的,舅舅一下子将怀里的罐子礅到桌子上,你看这是什么?
黄老板看看那个黑糊糊的罐子说,什么?
卤水。舅舅把罐子往他面前一推。
卤水?黄老板一时没反应过来,干什么?
舅舅乜斜着他说,你忘了卤水能致人死命啦?
啊,黄老板一下子又站起来,你们想害我?
舅舅仰起头,哈哈大笑了,姓黄的,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怎么能害你?你死了,我闺女不就当一辈子寡妇了?舅舅将罐子抱回到怀里,我是拿来给我自己喝。
黄老板瞪直了眼,不,您不能这样,您听我说……
舅舅旋开盖子,将罐子举起来,一下子倾倒在嘴上。
不,黄老板失声大叫,我喊您爹就是了,我娶喜儿还不行么?我……
舅舅顺着桌子出溜到地板上,那个罐子也掉下地去,摔成了几瓣。
表妹扑到舅舅身上。
舅舅尽力停住手脚的舞动,睁大眼,望着表妹说,喜儿,往后我再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了……。说罢,舅舅的脸容便扭歪了,口鼻处流出了粘稠的血水,脖子一挺,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快来人,黄老板惊慌失措地叫喊,出人命了……
表妹从舅舅身上爬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逼死了我爹,你还敢不娶我么?
秘书小姐领着一帮人跑进来,看到屋内的一幕,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12
埋葬了舅舅后的第三天,随着一阵鞭炮声的响起,表妹和黄老板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为了安慰老爹骨灰盒里的魂灵,表妹狠狠向她的这位有钱的老公要东西,光各种品牌的染发液就买了五十瓶,衣服装了一橱又一橱,还有一件件见过的和没见过的家具,一种种听说过和没听说过的电器,将自己的安乐窝布置得富丽堂皇而又杂乱无章,既像宫殿又像商场。黄老板一皱眉头,表妹便翻白眼。心疼了?逼死我爹你怎么就不心疼呢?黄老板有苦说不出,整日闷闷不乐,生意也快要做不下去了,手下那些精明强干的雇员都提出了离去的要求,就连对他怀有深情而又没有及时表达的秘书小姐都向他递上了辞职报告。
举行婚礼这天,公司的人大多都没有来,倒是他先前在城边上的老邻居们凑拢来了,其中还有春儿。
看到表妹和黄老板结婚,春儿既觉得羡慕又感到窝囊,敞开肚腹喝了几大杯喜酒,乘着醉意走到表妹身边,打了个饱嗝说,喜儿,我不想在这个城市里待着了。
为什么?表妹很纳闷地问。
春儿醉眼朦胧地打量着这个曾经被他爱过的女人,她在今儿做了新娘后显得那般光彩照人而又美丽性感。春儿在心里叹口气,吸溜了一下鼻涕说,我怕别人笑话我没能耐……
你就是没能耐嘛,表妹忍不住笑了,还怕别人说?
春儿摆出一副告别的架势,我想到南方去打工。
表妹随口说,随你便。表妹说罢,就抖着那身臃肿的婚纱走开了。
春儿咽口唾沫,望着表妹的背影低声说,其实咱俩是有缘分的,你信不信?
却不知是问哪个。
13
春儿竟究到哪儿打工去了,表妹自然懒得过问。在度蜜月的日子里,表妹却正在忙于和老公吵架。
照表妹的打算,老公应该带她到全国各地那些她只在电视上看见过的美丽景点去走上一遭,不出门也行,那就在家里形影不离地陪她聊天,好把这一个月无所事事的日子打发走。但老公却牵挂着他的公司,整日待在那里不回来,只把她一个人丢在洞房里苦等苦熬,没意思透了。打了无数次电话,几乎到半夜了,好不容易才见到他的影子,满心希望能亲热一番,他倒好,倒在床上就呼呼地睡过去,有时候连衣服都不脱。表妹忍无可忍,扑上去手脚并用,好一番折腾,才将他弄醒过来。
我累了。他这样对他说。说着便掉过头去,又装模做样闭上了眼睛,任他下死劲抓他掐他,也不再搭理。
表妹差不多也累了,这才停住手脚,无可奈何地趴下身子,扑打着眼皮等待天亮。
第二天,表妹悄悄随在老公身后,也到公司里去了。走在长长的走廊里,表妹又想起了自己在这里拖地的那些日子,心里感慨万千。
在经理办公室门口,秘书小姐迎出来,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一见这个在这时候还比自己显得高贵靓丽的女人,表妹就知道今天到这里来的目的了。你还没有走?表妹这样和她打招呼说。
老公这才看见她跟来了,模样便有些难看。是我不让她走的。他替他的秘书回答说。
怪不得你不想回家去。表妹在心里说。那好,她笑了笑,又转向秘书小姐,你该换一个工作了。四处巡视着,那只大拖把呢?
秘书小姐脸色变得煞白。黄经理,颤抖着嘴唇说,我的报告不用你批准了。说罢,便捂住脸,迈着小碎步跑走了。
老公急急地追出来。
表妹迎住了他。她走吧,表妹突发奇想说,让我来给你当秘书不好么?
什么?老公回过头。
我来给你当秘书。表妹热情洋溢地说。
呸,老公使劲往地下啐口唾沫,你这个老泼妇,他叩击着牙齿,小市民。
随着秘书小姐的离去,公司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老公的心情很痛苦,整日哭丧着脸,更懒得搭理表妹了。表妹差不多已经对他失去了耐心,同时也便没有了兴趣。原来这是个废人。表妹在心里恶恶地想。一般情况下,两口子很久都说不上一句话,有时说了却是吵架,到后来,他们干脆连吵架的欲望都没有了。
偏在这时,表妹发现自己大了肚子,到医院里一查,才知道是怀孕了。表妹愣住了,这实在是她没有想到的事。在表妹的意识里,似乎从来没有生孩子这回事,她当女儿当老婆还没当够哩,怎么就要当母亲了?这是不是来得太突然了,她一点准备都没有。过去了很多天,表妹还不知道这事该怎么办,却也没有告诉老公。
那些日子,表妹抚摩着愈来愈鼓胀的肚子,想象着不久的将来一个她从没见过的小东西从她腿间爬出来,大摇大摆地进入到她生活里却再难将它赶走,而这个小东西长大了说不定又如老公那样冷落她。啊,表妹不禁捂住了眼睛。不行,表妹在心里说,我一个人还没有过够,自由富裕的生活还没有真正享受,怎么就去干吃苦受累抚养孩子的事?怎么就给他姓黄的出这份大力?这样一想,表妹的决心便下定了。
说干就干,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里,表妹租了一辆车,又一次走进了医院。
我要打胎。表妹径直对医生说。
你先生同意么?医生例行公事地说。
我没有先生。表妹随口撒谎说。
没费多大工夫,手术便做完了。
姓黄的,表妹撇着两腿走出医院时,在心里对老公说,我把你的种给弄死了。这样说着,表妹觉到一阵少有的快意。
回家后,表妹即刻便将打胎的事告诉了老公。
没想到,老公在呆愣了一霎后,竟一下子跳起来。什么?你怀了孩子却把它打掉了?老公似乎不相信,瞪直了两眼看她的肚子。
表妹不理他,自顾躺到床上歇息去了。
老公立刻跟进来,你真的打掉了?望着她那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他终于明白了。天哪,他两手抱住脑袋,我的孩子……。他想朝她发作,冲过去,在床前跺了跺脚,又走开了,将一只攥紧的拳头狠狠打到墙上。我的孩子……。他蹲到地下,肩膀一抖一抖地抽泣。
表妹没想到老公会为这事这么伤心,看着他那副悲痛欲绝的模样,心里不知是快意还是别的什么。
14
表妹做下了那件事后,她的老公更不喜欢她了。两人的关系越发紧张。
不久后的一天,那个不知到什么地方去打工的春儿忽然回来了,并出现在他的公司里。而这时候,春儿已经穿上了一身墨蓝色的标志服,很威风地走进经理办公室来。
黄老板,春儿大大咧咧地坐到沙发里,将二郎腿高高地跷起来,你有很长时间没交税了吧?
黄老板打量了他好一会,才知道这个人是代表税务机关执行公务来了。你什么时候干上了……?黄老板急忙递过一支烟去。
春儿抬手止住他,据我所知,你的税交得很不够呀。
黄老板停住手,望着他严肃紧张的面容,无奈何,只好招呼人去抱帐本子。
春儿草草翻看了两眼帐目,便掏出票据和笔,很吃力地写下一张来,递给黄老板。
啊,黄老板瞪大了眼,这个数目太大了,兄弟没有这样的经营效益,怎么……
春儿将脸扭到一边去,眯起眼睛,悠悠地看窗外的风景。
春儿兄弟,黄老板哭丧着脸说,你这不是要我的公司倒闭么?
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春儿翻了一下眼皮说。看着黄老板痛苦万状的样子,春儿在心里一遍遍地说,谁让你把喜儿从我手里夺走了呢。
春儿狠狠治了黄老板一回,以为表妹也会憎恨他,一时没敢再露面。这天,却有一个电话打到税务局里,春儿拿起话筒一听,正是表妹,便做下了挨骂的准备。
没想到,听筒里传出的声音却是那么优美动听。听说你当了收税员了?表妹兴奋而热情地说,这回你可发达了。
春儿由怕转喜,浑身的骨头都逐渐痒开了。哎呀,那温柔的声音里分明传出着绵绵的情意哩。喜儿,喜儿可是从来没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过话。疑心电话失真或是自己头脑发昏,可低头看看穿在身上的这件威风凛凛的标志服,春儿很快便反应过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看来我春儿终于混出个人样来了,没错,喜儿她已经改变了对我的看法。告别了那个肮脏下贱的油条摊子,而改头换面干起这桩冠冕堂皇的公差来,虽说自己只是个临时工,这身衣服还是向正式工们借穿的呢,可毕竟是抢人眼哪,一切都行得通,吃得开,喜儿她实在没有理由不对我刮目相看了。
春儿越想越兴奋,并且勇气也油然而生。
这天下午,春儿又向别人借了一身标志服,骑上一辆执行公务的摩托车,穿越大半个市区,直朝表妹的住所而来。春儿的衣兜里装了一瓶廉价买来的黄色染发液。
15
表妹当然正在家里等候春儿。
其实,表妹对春儿的兴趣并不完全是由于他身份的改变,主要还是因为这段时间里,她越来越多地感到了寂寞。嫁给黄家后的日子并不比她在豆腐脑摊子边的时候好过多少,这是她无论如何不曾料到的,有一度,她甚至怀念起那段街头摆摊子的时光来。黄老板对她的极度冷淡,又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春儿,那个对自己满怀着深厚情感的人。正好又听说他回来了,还干起了公差,并且将姓黄的治了一回,也算是替她出了口恶气,看来春儿还没有忘了她呢,这使她忽然怀念起他来。春儿,春儿。表妹走到窗前,在嘴里一遍遍地念叨着。
当春儿捧着一瓶染发液出现在面前时,表妹果然觉得眼前一亮。啊,春儿,表妹用敬佩的眼光上下打量着他,说来说去还是你厉害。
头一回从她嘴里听到这样动听的话,春儿也止不住得意起来。有戏,他悄声对自己说,兴许我真的与她有缘分呢。
看着突然间威武起来了的这个人,表妹眼里也放出了光彩。行,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说,大概这才是属于你的人呢。
听着心爱人儿的赞叹,春儿更加精神焕发。
面对有情人儿的爱慕,表妹也越发热情奔放。
这个高傲而又美丽的女人,春儿又一次对自己说,终于在我面前翘尾巴了。
看来这才是机会,表妹也又一次告诉自己,当一回他的女人又何妨?
春儿:到手的肥肉不吃白不吃。
表妹:你送上门来我哪里还放过。
春儿:我有情。
表妹:我有意。
春儿:上。
表妹:来。
……
以后的日子里,表妹时常将电话打给春儿,春儿便频繁地进入表妹家。当他们充分体验着偷情的快乐的时候,当然没有想到他们之间其实还有一个人存在。而在接下去的这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时分,当他们刚刚苟合在一起,那个人就打开门板进来了。
他是回来取房产证的。
连日来,他的生意不断遭受打击和挫折,已经无法做下去了,员工们消极怠工,那几名得意干将都纷纷离他而去,再加之春儿的有意捣乱,他的公司迅速走向破产,要求补发工资和偿还债务的人快要将他的办公室挤破了。没别的办法,只有变卖那层大楼以解决后事了。望着高远旷阔的天空,他在心里叹息一声,竟不觉得忧伤,似乎心已死,往后该怎么办,只有去问鬼了。
打开门板,眼前混乱而龌龊的场面也没有激起他的愤恨。在呆愣了几秒钟后,他回过身来,从容地走过那张上演着肮脏节目的床铺,拉开写字台的抽屉,取出房产证,坦然地走出去,并将门轻轻带上。
倒是表妹和春儿大惊失色,慌张而又紧张地胡乱奔突。
春儿没有穿上衣服便跳出窗去,顺着泄水管子往下爬,嘴里还一迭声地喊“救命”。
表妹则用被子蒙住头,身子一抖一抖地制造委屈的错觉,同时发出的声音是“他侮辱我”。
……
16
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过后,黄老板从这个城市里消失了。
没人知道他到哪儿去了,也没有人再见过他。但关于这个曾经是著名富商的人的种种传说,还是时常传到表妹这里来。有的说他出国了,有的说他死掉了,还有的说他逃进了深山,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野人。可所有这一切说法,都没有引起表妹太大的兴致。在他遗留下来的那幢豪华的住宅里,我的表妹快乐而幸福地生活着。
几乎每日里,表妹都打开一瓶黄色的染发液,将头发仔细地染一遍。
所以在这个城市里,有一个头上永远是黄色发丝的女人,那就是我的表妹。
每隔几日,便有一个穿着标志服的男人进到她家来,送上一瓶新式品牌的染发液,然后就和她一起睡觉,这个人就是春儿。
每逢从梦中醒来,表妹都喃喃地自语一句,绕来绕去我还是春儿的女人。随后她便连声叹息,电影上都是这么演的,我也没有办法。
她把自己当成一部电影里的人物了。
许多年后,表妹随春儿到一个叫莫邪山的风景区旅游。他们走进了一座寺庙。
在这里,表妹无意间看到一个敲钟的和尚。
表妹觉得很面熟,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低下声问他,你是不是姓黄?
和尚哈着眼皮说,不知天不知地,不知生不知死,哪里又知道姓什么?
表妹张张嘴,还要往下问。
春儿过来扯她一把,有什么好问的?春儿拉着她走开了。
走了好远,表妹还回过头,盯着那人的脑壳看。
那人一颗光秃秃的脑壳在日头下闪闪发光,似乎将整个寺庙都照亮了。旁边有人便指了说,佛光。
表妹不懂什么佛光不佛光,只是在心里嘟囔,他一根头发都没有,叫我怎么认得出来?
……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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