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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译序:科学、个人知识与意会认知[①]--波兰尼哲学评述

火烧 2004-02-19 00:00:00 思潮碰撞 1025
文章探讨波兰尼意会认知理论的逻辑架构及其在当代认识论中的意义,分析其科学观与意会整合思想,强调其在哲学研究中的重要地位。

    迈克尔·波兰尼是20世纪英国著名的科学哲学家,早在1984年前后,我就萌发了专题引介和研究这位大师级西方思想家的想法。波兰尼与哈耶克和波普尔同被誉为“朝圣山三巨星”,他以富有人性的科学观和意会(tacit)认知理论在国际学术界引人注目,尤其凭其意会认知论被学界誉为“当代认识论中的哥白尼”。此外,波兰尼所提出的非言传的意会整合思想已日益成为当代哲学认识论研究中常见的主题之一。但是,这些年来关于波兰尼生平及其思想的研究在国内学界始终沉寂,包括对波氏最具代表性的意会认知理论的研究和认识,始终没能在国内哲学界形成理论共识。本文仅就波兰尼意会认知论的深层逻辑构架及其在当代认识论研究中的前沿意义发表一些不甚成熟的看法,求教于学术界同仁,但望抛砖引玉。

(一)

    迈克尔·波兰尼(Michael Polanyi,1891-1976)1891年3月11日出生于多瑙河边的布达佩斯城。这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犹太家庭--波兰尼的父亲是工程师兼小商人,母亲为布达佩斯一家德文报纸撰写时装专栏。富足并且颇具文化氛围的家庭生活不仅使小波兰尼衣食无忧,而且很早就接受了广博的文化熏陶和教育,迅速成长为一个思想活跃的匈牙利青年。

    19世纪末,奥匈帝国正为自命为"老派人物中最后一个君主"的法兰西· 约瑟夫皇帝所治,他对民主的思想和国内各民族的独立愿望始终持着敌对的态度,这种政治土壤无疑在其时的匈牙利热血青年中激发出了更强烈的独立梦想。早在进入布达佩斯大学学医之前,波兰尼便已涉足文学和政治活动,与其兄(其中包括后来成为世界著名经济学家的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著有《大转变》一书)一起创建了一个民族主义团体,呼吁在奥匈帝国背景下坚持文化传统,建立独立的匈牙利国家。此时,波兰尼对政治与社会的热情和敏锐已初露端倪。

    好景不长,老波兰尼的早亡使这个小康家庭的经济情况陷入危机,这可能也是促使波兰尼选择学医的决定性原因,他进入布达佩斯大学学习医学,并于1913年取得医学博士的学位;稍后,波兰尼开始从事热力学领域的研究,于1917年获得布达佩斯大学化学博士学位。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波兰尼加入了奥匈帝国军队,担任一名军医。坦白地说,波兰尼的整个军旅生涯乏善可陈,作为军医,他自己的健康状况十分糟糕,曾经长期住院治疗。不过,恰是在这段住院治疗期间,波兰尼继续写作化学领域的论文,为其战后成为物理化学家奠定了基础。

    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战后的匈牙利政治局势迫使波兰尼赴柏林发展,德国的环境和氛围似乎十分适合波兰尼,他在柏林威廉大帝学院化学纤维研究所从事了10年的物理化学研究,成果十分卓越,被视为当时德国一流的物理化学家。在德国期间,波兰尼还成了家,对波兰尼来说,一切都相当如意,这无疑是作为著名科学家的波兰尼最得意的时光。就在这个时候,波兰尼的犹太血统令他的生活发生了重大的转折,在法西斯德国大肆迫害犹太人的情况下,波兰尼不得不逃往英国,在曼彻斯特大学谋得一个物理化学教授的职位,继续从事他从前的工作。不过,这段难民经历对波兰尼思想的冲击和触动之深,立时就显现了出来。虽然在此后十余年里,波兰尼继续从事着他所钟爱的物理化学研究,并发表了许多重要的论文,但他显然已经不再仅仅满足于严格意义上的科学工作,对社会、经济和哲学领域的志趣和激情越来越强烈,并逐步付诸实践。

    1930年代末期到1950年代初,波兰尼撰写和发表了大量经济、社会与科学哲学方面的作品,其中最重要的是根据"洛德演讲"整理出来的《科学、信仰与社会》(1946)和《自由的逻辑》(1951),前者集中反映了波兰尼全新的科学哲学和认识论思想,其中,他批判了实证主义的科学观,提出以人性为基点的科学信念、科学直觉和内在创造作为科学研究之基础的观点。他发现,科学家的个人判断和寄托是科学进化的重要动因,科学知识离不开人,热情、价值和雅美同样也是科学的本质属性(该书与汉森的《发现的模式》对现代科学哲学历史学派有较重大的影响)。他第一次明确提出了科学与价值、科学家个人与科学理性权威的内在关系,以此成为科学历史学派的重要思想先驱。后者则是波兰尼政治哲学理想的表达,该书也是现代自由主义的著名文本之一。

    在生命的最后20年时光中,波兰尼彻底完成了从一个世界级科学家向大师级哲学家的转变。此间,波兰尼频繁来往于英美之间,他在北美的声望和影响与日俱增,在美国的大学中进行了多个系列的演讲,宣传自己的思想,他的许多著作就是根据这些演讲整理而来;另外,由于曾参与国际政治斗争,波兰尼一度被西方国家认为是重要的时事评论家,在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在英国的各种报刊,尤其是曼彻斯特卫报发表过诸多有一定影响的评论。1948年,他结束了从事多年的曼彻斯特大学物理化学教授的职位,转而成为曼彻斯特大学社会学教授;1951年,波兰尼从曼彻斯特大学社会学教授的职位上退休,立即被牛津大学的墨顿学院(Merton College, Oxford)聘为高级研究员,同年,在芝加哥大学取得了一个职位,并差点成为定居美国的移民。从那时,他致力于将自己的演讲系统地整理成全面体现其哲学思想的著作《个人知识》,这部完成于1958年的著作标志着波兰尼哲学和认识论思想的全面成熟。在此书中,以科学直觉的研究为先导,波兰尼逐步形成了对知识生成和运转中那种不可言传明示的隐性缄默整合功能的系统看法,终而创立意会认知论。一年之后,波兰尼的另一部作品《人之研究》付梓出版,在该书中,拜多年的科学家生涯所赐,波兰尼的笔锋得以在从精密科学到历史学在内的一切学科领域中纵横驰骋,游刃有余;1966年,波兰尼将《个人知识》中铺陈的认识论思想进一步深化而成《默会层次》一书;1975年,84岁高龄的波兰尼出版了他最后一部重要作品《意义》。此时,他的健康状况已经十分糟糕了。1976年2月22日,波兰尼在牛津逝世,时年85岁。波兰尼的主要作品有:《科学、信仰与社会》(1946);《自由的逻辑》(1951);《个人知识》(1958);《个人知识》(1959);《超越虚无主义》(1960);《意会层次》(1966);《认知与存在》(1969);《意义》(1975)。

    应该指出,身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的波兰尼,生前虽已因在自然科学、政治经济和人文研究领域的丰厚著述誉满英美及整个欧洲大陆,但其意会认知论却未能获得学界的深入共识,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1976年2月22日波兰尼去世。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初,人们才蓦然重新发现波兰尼思想的冲击力。波兰尼似乎在一夜之间又被突然“圣显”了:一些学者惊呼,波兰尼的意会认知论是继笛卡尔和康德以后,认识论发展史上的“第三次哥白尼式的革命”,它将导致全部认识论的“大翻转”,其深刻意义甚至将远在释义学、语言哲学和发生认识论之上。近年来,波兰尼冲击已波及日本和台湾思想界,所到之处,一片“震撼”和“潜力无限”的惊叹声。当然,波兰尼的思想也令一部分人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他们认为波兰尼的哲学是使科学重新回归上帝怀抱的“启示哲学”。对波兰尼,国内学界虽也有零星转述,但尚无系统而全面的介绍和解析。以下,我们不妨先对《个人知识》一书的基本内容做一简单回顾,然后再对他的哲学思想做一个较为系统的综合性研讨。

                                    (二)

    《个人知识》(Personal Knowledge)是波兰尼耗费十余年心血的一部洋洋几十万字的哲学巨著。[②]该书有一个醒目的副标题:“一种后批判哲学的探索”。从这个副标题可以看出,作者自认为捕捉到了长期以来为人忽视的人类认知理性中的一个重要层面,即缄默的理性。波兰尼认为,相对于传统认识论所依托的可明确表述的(explicit)逻辑理性,人的认知运转中还活跃着另一种与认知个体活动无法分离、不可言传只能意会的隐性认知功能,而这种意会认知却正是一切知识的基础和内在本质。波兰尼宣称,意会认知论的提出将导致全部传统认识论的重大格式塔转换,因为这是一个全新的认知构架。对此,我有一个不够确切的比喻:波兰尼是认识论中的弗洛伊德。如果说弗洛伊德是发现了心理意识现象背后无意识活动的水下冰川,那么波兰尼则是透视了人类认知表层逻辑运转内部的隐性意会整合之地下火山。有人说,意会认知机制的揭示必将造成逻辑理性的彻底翻转,这也许就是“哥白尼革命”的直接含义吧。

    《个人知识》一书共分四篇:第一篇,认知的艺术;第二篇,缄默的层面;第三篇,个人知识的辩护;第四篇,认知与存在。全书在写作上颇具古典色彩,结构严整,逻辑解释清晰,由表层及内里,再复归于现实的统一,把作者欲创立的意会认知论烘托得如一轮喷薄而出的红日,毫无造作专怪之嫌。

    波兰尼以“认知的艺术”为第一篇标题,喻意是很深的。他历来反对把科学认知视为人之外的“客观规律的精确观照” ,科学应是人的艺术。他以对科学的“客观性” (第1章)这一理想化特质的证伪为起点, 从哥白尼革命的启示透视了现代科学进展中整体格式塔变革对传统机械科学观的深层冲击,并以现代物理学的重大突进证明了科学真理之客观性的相对意义。牛顿、拉普拉斯自然观中那种精确的(exact)客观真理论的幻灭又必然引发人们对认知结构本身的反省,于是需要标明的第二个重要质点就是全部人类知识所指归的“或然性”(第2章)了。在这里, 波兰尼摆开了一个全面进攻的架势,从科学研究的纲领到一般理论表述的命题,把人类认知运转本身内含的不定性本质彻底剥离开来。当然,承认科学认知的主体性并不是否认外部世界本身的“秩序” (第3章),但我们应该看到人类认知环境中的“外部规律” 也渗透着人类生存活动的意义(既不是机械决定论,也不是主观目的论!)。波兰尼的这些确证都是为了引出一个正面的证实,即人类的主体活动,特别是个体活动技能(Skills)在人类认知中的基础性作用的证明。第四章是第一篇的核心,也是波兰尼全部理论的基石。

    波兰尼这里所说的技能是指人类(个体)的劳作创化能力,而不是人以外的机器之运转机制,甚至不包括人类主体在机械性生产中的操作和工艺复制。一句话, 技能是个人劳作的技艺,有如木匠的刀法、中医的病理洞识。这些充分展现了个体性的技艺通常为劳作者自身的体验领悟,蕴含着一种无法言传不可解释的意会知识。波兰尼把这种实践性的技能与艺术的鉴赏和直觉相提并论,深入揭示了在这种体知技艺中存在的特殊认知结构,即意会整合构架。

    如果说波兰尼在上面第四章中主要说明了内含在人类非语言活动系统中的意会认知结构,那么第二篇则是波兰尼建构自己理论的主体:他要在传统认识论的逻辑理性中也拖出一个缄默认知的内在运转来(第5章)。在语言操作的讲和想中, 人们用概念组织认知材料时,总伴随着某种先语言的东西,人用概念词句逻辑地表述出来的东西远不及内在缄默意会的意境更丰满,具体和本真。也因此,意会先于逻辑解释,隐性的接合意义整体先于表层的形式总体。正是这种内在于逻辑理性的意会认知结构,才是人类认知理性的真正本体。也由此,才使科学理智中迸发出美丽的人类感情(第6章)之花,科学的真正支点是人类个体对美和善的追求,也只能在这种人类本真实在中才有可能泛化出一个神圣的文化心态圈来(第7章)。

    波兰尼的意会认知是依存于人的,是人类个体心身的隐性体知理性,因此它只能是个体的知识。面对传统认识论的普遍有效的客观知识,波兰尼不得不从逻辑和历史的交叉点上去为个人知识申辩,这是第三篇的主题。波兰尼要确证个人知识,要从认识论的视角去肯定意会认知的逻辑地位(第8章),就必然要打通导致现代理性困窘之悖结。他将源于古希腊精神的科学怀疑——知识(第9章)与作为人类对绝对本质的畸形追求的基督教的信仰——实在(第10章)的沟壑填平,让人性复归于科学,复归于理性,扬弃道德倒错,由此,便达到了他所执着的真正理性之光:人的本体存在与认知视界的融合。整个第四编是波兰尼的一首人之科学理性的赞美诗。认知与存在的统一基于意会体知的本体投射,正是意会整合建构成客体在主体中的内居(dwell in)和主体对客体的内在摄悟(comprehend),才引导着人类知识的完成(第11章)和人类的生存(第12章)共同走向一切事物的内在本质——实在,这亦是世界实在层系突现创化的最高层次人之上升的真实写照(第13章)。

    波兰尼称自己的《个人知识》是创建了一种新的“历史理论”,其意思是表明自己的意会认知论已经泛化为一个能够重新勾画全部人类知识的崭新世界图景。在这本书中,波兰尼操着意会认知之剑,在思想史、自然科学研究、认识论研究、社会政治、文化艺术、以及宗教等几乎所有知识领域,处处证实着缄默整合功能的隐性运行。

                              (三)

    从讨伐20世纪的科学主义起步,波兰尼开始了自己的哲学思考。在波兰尼的眼中,当代科学主义倾向正是“招致20世纪惨祸”的罪魁,科学中的客观实证观和还原主义消灭了作为科学主体的人本身,使科学成为一种毫无激情的非主体性的物的机械信息处理过程。波兰尼旗帜鲜明地指出,科学从来就是由具有充分人性的个人知识构成的,科学研究是人的创造性活动,而不是物的外部静止投射。由此,波兰尼提出了一种人本主义的个人科学认知论框架,并从中引伸出一个人学的科学本体论来。波兰尼极力主张科学与人应该是合一的,科学本身就应该是充满人性的温暖的东西。

    作为德国一流的物理化学家,波兰尼在数十年的科学研究中切身感受到科学本身的危机所在。在波兰尼的时代,他的思想无疑是前卫的,波兰尼说,科学危机的最大根源正是作为科学方法论基础的还原主义和客观主义。还原主义起源于传统的原子主义分析法,是拉普拉斯机械决定论的主要方法论构件。“科学的意向至今还是拉普拉斯的意向:用运动中原子式的认知代替一切科学的认知”。 [③]而当前科学的中心范式就是这种机械的还原主义,在这种科学的还原中,还原主义把任何现象的复杂结构皆简化为可以实证的要素,用失去整体机制的构件来说明系统的性质,从根本上歪曲了科学研究的真实性,人亦在这种机械化的过程中被化简为一台没有知觉、没有情性的冰冷机器,或者更冷酷一点说,被变成了一堆支离破碎的欲望和仇恨。属于人的个人因素的情感和追求被科学认知过程拒之门外,科学中自然也就不再有人作为主体应当承担的责任,主体不参与,所以主体也就不需要负责任,这真是科学过程莫大的悲哀。主体的人从科学中消失了,人变成了物,或者至多是被物的规律机械决定的物体。科学沦落成为反人的理论。

    波兰尼的警告远不止于此,他接着断言:客观主义是伪科学观的第二块基石。客观主义把可证实的经验事实性视为科学的标准,科学成了感性实验的记录,再者,这种事实的普适性成了真理的标准,这就更根本地排除了人在科学活动中的参与,排除了科学中人的价值和评价性认知的可能性,造成了事实与价值、知识与人的真正存在的主观分裂,从而导致对个人的否定,最终造成人的本质之异化。波兰尼此处的分析无疑是入木三分的。众所周知,从社会历史发展的进程上看,启蒙运动正是以宣扬理性,尤其是呼唤人的个性为出发点的,个人主义是西方社会自工业革命以来最大的思想前提,可是科学自身的发展,却又从根本上把人的个体从科学中驱赶了出来。好一个颠倒了黑白是非的世界!在当代西方的社会生活中,科学变成了合理化生存的模式,科学支配着人,把人乔装打扮成一种标准的、齐一化的、丧失个性的新式机械装置,科学则可悲地异化为意识形态的教化机器,成了毁灭人性的最大软性隐框架。[④]波兰尼的勇气和洞察力皆是惊人的,从事了半辈子科学工作的他首先站出来宣判了科学的罪状。

    那么,如何才能使科学与人性重新结合起来呢?波兰尼认为,科学与艺术异曲同工,都是科学家(人)主体性的创造活动,而任何科学家主体都是个人,因而,个人的认知活动才是科学活动的真正基础。因而,科学首先是不可还原为物的,科学是人创造的整体系统,它是人类主体的能动活动。在科学认知形成的全程中,个体的参与无时不在。

    从头至尾,科学探寻的每一步最终都是由科学家自己的判断来决定的,他始终得在自己热烈的直觉与他本身对这种直觉的批判性克制(critical  restraint)中做出抉择。这种究竟抉择所涉甚广:从重要的科学论战中我们已经看到,即使在论争的每个方面都受到检验以后,论争中的基本问题仍然在相当大范围内被存疑。对这些经过互相对立的论战仍无法解决的问题,科学家们必须本着科学良心来做出自己的判断。[⑤]

    在作为实证科学基础的经验材料的形成中,在任何当下直接经验的感性操作获得中,科学永远无法摆脱实验参测者个人的理论参考系和行为动作的介入,科学的绝对客观性标准从一开始就是虚假的。同样的道理,科学理论总体逻辑的运演本身就被一定科学主体个体的价值、信仰、特别是个人对理论框架的特殊选择和主观偏好所左右,所以任何科学理论框架都是以个人意向为先导范式的特定结果。“在一切科学决策过程--某项科学研究之探寻、研究成果之公布、接受公众质疑并为之辩护--中,难度将更大,它们都涉及科学家的良心,对科学家来说,其中的每个过程都在检验他们对科学理想的诚意与奉献精神”。 [⑥]从这个意义上看,科学认知就是个人认知,这种个人的认知活动才是真正的科学知识。[⑦]波兰尼通过个人知识在科学活动中的作用来说明科学具有人的意向,科学方法是人的认知方法,科学是人的科学。[⑧]

    波兰尼立足于科学方法,以个人认知在科学运演中的实际作用来指斥现代科学方法论的基石之虚谬。同时,波兰尼力图在自己的理论建构中创造出一种全新的科学认知理论,即从个人知识的意会结构(tacit structure)中泛化出一个认识论构架来。他以为,这将是哲学认识论中惊天动地的一场革命。

                                  (四)

    波兰尼声称,他的哲学理论要导致原有“知识理论”(广义的哲学认识论)的“决定性变革”,其实质就是要承认“认知者对知识形成的参与”(这种参与在至今为止的认识论中一直是被当作缺陷来排除的),科学是人的,特别是个人的(波兰尼将自己最重要的哲学著作命名为“个人知识”)。这虽然是一种关于“获取知识的方法”,可是从本体的层面看,却“对于我们理解知识以及我们相应地评价人类在宇宙中的地位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⑨]乍一看,波兰尼的这个论点与我们耳熟能详的布里奇曼、皮亚杰以及苏联心理学界对活动的分析等现象有不同层面的逻辑交合,在认识论研究圈层里并未显现出其前沿性和独到之处。

    显然,为什么说科学是人的?知识又是如何源于人的个体活动?波兰尼的这场“革命”必须有新的思路。于是,波兰尼由重新分割人类的知识开始自己的逻辑运演。这是一个新的知识同一体。他指出:

    人的知识分为两类。通常被说成知识的东西,像用书面语言、图表或数学公式来表达的东西,只是一种知识;而非系统阐述的知识,例如我们对正在做的某事所具有的知识,是另一种形式的知识。如果称第一种为言传(explicit)知识,第二种为意会知识,就可以说,我们总是意会地知道,我们在意知我们的言传知识是正确的。[⑩]

    那么,波兰尼所说的意会知识究竟是什么呢?它既不是传统认识论的可言明的感性经验,也不是新人本主义所推崇的非理性冲动,而是一种存在于人的实践--认识活动中,无法用言语表达,但却起着决定性作用的某种主体的功能性隐性意知系统。“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一切讯息的沟通都得依靠唤醒我们无法明言(tell)的知识,而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关于心理过程(mental process)的知识--比如关于感觉或者有意识的知性活动的知识--也是以某种我们无法明言的知识为基础的”。 [11]这是波兰尼哲学的首要范畴。在波兰尼看来,这第二种看起来似乎一体化于我们自己个体的行为、缺少言传知识之公共性和客观性的意会知识,“实际上是一切知识的主要源泉。抛弃它,就等于自动抛弃了任何知识”!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波兰尼掷地有声地喊出了表征他整个哲学基本原则的口号:在人类的总体认识结构中,“意会认识是逻辑在先的”!

    直观地看,波兰尼的断言似曾相识,它仿佛有些许类似于弗洛伊德的样式,波兰尼似乎是在知识领域中又找出了一个为人忽略的新的领域来--好一个现代认识论中的弗洛伊德!波兰尼惊喜地发现:原来,我们曾经误以为是全部知识的言传知识只不过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之顶罢了,水面之下还潜埋着宏大的深层意识活动群--意会认识系统。

    欲真正理解波兰尼上述新的知识连续系统中的意会知识,关键在于弄懂波兰尼对意会认知本质的界定,这也是他的第二个重要的逻辑连续统,即意知功能结构。在波兰尼的哲学逻辑结构中,当主体与客观相对时,从感性行为的运转到理性认识的运演中,都共有着一个普遍的统摄系统:当我们把

    一组特定项目作为整体的局部加以理解时,我们的注意力就由尚未理解的个别部分转向理解它们的共同意义。注意力的这种转移并不使我们忽视个别部分,因为人只能凭借看到局部而看到整体,但是它却完全改变了我们用以意知个别部分的方式。现在我们凭借我们集中注意的整体来意知它们。我把这称作对个别部分的附带意知(subsidiary  awareness ),以与集中意知(focal  awareness)相对照。[12]

    波兰尼意会理论的核心内容便在于此。对此,波兰尼做了深入的解析。在人们的行为层面中,合作工具的意义并不是把它们当作客体来观察,而在于它们本身操作中的效用。比如,我们在打网球的时候,如果只集中注意手中作为工具的球拍,而不注意球网和面前的球场整体,球拍本身就从运动功能整体中失效了。只有在打球的过程中,集中注意球场的整体态势,附带注意球拍,才能完成与谐调整个运动。又比如在人的认知过程中,语言符号本身并不是被注意的对象,我们只是在集中注意语言符号意指的对象时附带地意知它们,可是正因为这种附带意知,符号才能成为表意工具。相反,如果我们不去注意“桌子”一词的内涵,只是机械地重复嘟哝“桌子”一词,耳朵边响彻的便只是空洞的声音,了无意义。[13]以上两个例子都说明,当我们把认知注意力从整体中心转移到附带意知的局部时,顷刻就将导致意会认知运动的瓦解。再比如我们注视一幅立体画面。

    当我们看着(look at)立体的画面(stereo-image)之时,我们看到了两幅独立的图像(separate imagine),因为我们之所以能看到立体画面,正是因为我们脑中已形成了关于构成(contribute to)该画面的两幅图像的精确印象。但是,我们必须界划(distinguish)这两种看:当我们看这两幅图像的时候,我们其实正将注意力聚焦在立体画面之上,之所以看那两幅图像只是因为它们与立体画面相关联。我们所看的并不是这两幅图像本身,而只是将它们看成是指向它们共同构成的立体画面的线索。它们的功能其实就是作为线索。[14]

    不难发现,波兰尼的所谓深层意会认知结构是一个以主体为调控者的“三位一体”功能结构:集中注意的对象是认知主体的指向目标,而附带因素则是用来指向中心的背景构件和效用构件。[15]波兰尼将前者称之为认知结构的远侧项(distalterm),后者为近侧项(proximalterm),只有当认知主体背负着附带因素功能地指向中心时(从整合的认知功能运转中建构成由主体发出的,并由附带因素支持的运动性指向结构),才能生成整合的意会认知结构,即建构;当注意力转移到近侧项时,意会结构随时会解构,认知运行也将同时中断。[16]例如,在打网球的时候,我们是附带着自己原先已拥有的一切有关网球竞技的经验和反馈系统来意会地操作球拍,以造成指向球场和对方的功能结构的;此时,我们并不是在使用一只球拍,而是在运转着一个巨大的功能系统。而一旦我们只关注球拍本身,上述整个功能系统瞬息之间便会土崩瓦解。可见,意会认知的存在始终是一种依存于主体个人当下操持的隐性功能。以往,意会认知往往被人们错误地归为无意识和下意识,实际上,意会认知恰恰正是主体意识到的。但这是一种整体的意知(心领神会),而不是故意和特意的目标性关注。这也许就是意会认知长期被忽视和冷落的重要原因。

    在波兰尼所铺展的关于意会认知结构的内部分析中,我们还发现了另外一个重要的理论倾向,即他十分重视认知主体身体在认知中的直接操作性。也是由此,我们可以引出波兰尼的第三对逻辑关系式,即心身统一体。人的主体是心与身的总体。相对于传统认识论偏向心智,把主体认知仅仅理解为主观的倾向,波兰尼又突出了身体在认识过程中的作用。他指出:“我们的身体在宇宙中占有特殊地位:我们从不把自身当作客体来注意。我们的身体总是作为人理智上和实践上控制周围事物的基本工具来使用的”。在波兰尼看来,身体是认知运转的基础,是每一个人接触外部世界时操作的最初工具,它决定了人的认知方式及功能特征。[17]

    并且,身体不仅是工具,还是人类本体最直接的现存。它构成了人类本体与实在世界沟通的初始触点,这是个人最真实的存在。身体不仅是心智的实体依托,它本身就内含着心的积淀。“我们所做出的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有意识的行事,都牵涉(involve)到对自身身体的支援性应用。而且,我们的身体是唯一的这样一个集合体,我们对其构件的了解几乎完全来自这种支援性的认知方式”。至关重要的是,身体并不像心智那样轻易漂移,我们的心智完全可以神游太虚,可是身体却始终踩在实地上,它是个体无法超越的客观制约基地,所谓躯壳,它是我们永无法溢出的固定的壳。并且,身体也并不仅受物理化学规律(包括神经活动的生理规律)的支配,它本身也含有不可还原为一般实体的因素。心智不是身体活动(大脑神经活动)的新的异质突现,心形成于身的特殊功能活动,但并不是超越身的,心以身为器,又成为身的意义,引领身的存在。可见,身心是永恒地辩证统一的,一语概之:“我们能够经验自己身体(包括我们的神经系统)的有意识活动乃在于我们完全存在于其中!”

    当然,身心的统一并不是抽象的关系,而是在主体认知活动中的现实统一,由此就递升出波兰尼笔下的第四对关系体,即活动连续统。波兰尼打破了感性经验和理性认知的旧格局,提出了由身体活动--体验化(不同旧的感性经验)和言语活动--概念化(也不简单等同于理智)构成的活动统一体。在这一关系式中,波兰尼以身体的体验为本,视身体活动的体知摄悟为意会认知的基石。他认为,只有以身体为线索去认知对象,才“会给人以活生生的感知,而这个意知是作为主动感知的人的我们存在之本质部分”。 [18]实际上,工具的使用也是身体化的延长,比如,庖丁解牛时,刀在牛的骨胳间游刃,刀刃的感觉就如我们的身体对对象的直接感受,当此之际,工具就是身体的一部分,工具的效用相应便是我们的身体意会操持的直接结果。

    与此相对应的是,概念化是心智的运演,它主要指认知主体运用概念(语言)构架的活动。概念化活动的核心运转是意义的确定,这是由自我中心(附带的主体近侧项)与自我给予(self-giving,主体指向认知对象的远侧项)的整合所构成的。我们不妨以理解波普尔“理论先于观察”之命题的认知过程为例。该命题之所以能引发我们的兴趣,吸引我们的心灵,正是基于一个概念化的意会认知。其时,我们必须附带对传统经验论“观察是科学的基点”例题的了解。对波普尔命题内容的现代科学理论运演背景的了解,再加上波普尔不同于传统经验论的全部逻辑推论……这一切并不会直接浮现到理解的兴趣层面上来,它们只是作为指向波普尔这一命题以自我为中心的主体的附带线索。这就形成了一个意义整合:

意义整合=-真实兴趣+真实兴趣

          附带(线索)→焦点(命题)

    当我们丧失附带线索(巨大的背景框架)或仅将注意力转到某一线索的具体内容上,该命题理解的意义整合就会消失。很显然,那就是更高一级的意会认知了。波兰尼还告诉我们,身体化活动和概念化活动在人的实际认知行为中是很难彻底区分开来的,因为身体化活动中含着概念的运演,而概念化活动又是语言工具构架在另一层次上的身体化。

(五)

    笔锋至此,我们已经阐释了波兰尼意会哲学体系的四个基本构件。一是个体知识,它由个人的言传知识和意会知识构成;二是意会认知的结构,它由人类认知主体当下运作的附带意知和集中意知所构成;三是作为认知主体的个人本身,它由心与身结合而成;最后则是个体人的认知活动,它是身体化与概念化的统一。现在,是时候对波兰尼的意会认知的思路进行一个完整的逻辑梳理了。为了使我们的分析具有更强的渗透性和更锐利的批判性,我们姑且从英国学者吉尔陈示的波兰尼意会哲学的逻辑解析格局入手。

    吉尔对波兰尼的介绍从材料上看基本无误,关键在于他对波兰尼的逻辑界定。吉尔把波兰尼的四个基本哲学构件做了如下的逻辑组合:

    当集中意知一端和概念化活动一端两极相交时,其结果是“言传知识”;当附带意知和身体活动两极相交时,其结果是“意会知识”。由于每一意知和活动是其各自一极的混合物,所以每一个知识形成也是言传和意会因素的混合物。换句话说,前面两个连续统以上述方式关联产生第三个连续统一体--知识连续体--它处于言传与意会两极之间。[19]

从吉尔的分析中,我们可以得到下列一张逻辑结构图:

                       概  念

          活动                          意会知识

                       身体化         

个人                                                      个人知识

                       附带意知       

          意知                          言传知识

                       集中意知

    从这张图中,我们似乎已对波兰尼之意会认知的脉络一目了然了。其实不然,吉尔的逻辑确证是可疑的。因为,在吉尔的解析中,波兰尼的意会知识仅仅是个人知识的一个侧面,而不是人类理性的本质,这是对波兰尼本意相当大的背离。差之毫厘,谬之何止千里!吉尔丢掉的恰恰是波兰尼意会认知论的根本,毫无疑问,他并没有真正理解波兰尼哲学的本体逻辑结构。因此,我们有必要重新进行更深入的逻辑界定。

    我们注意到,波兰尼宣称自己的新哲学旨在重新高扬已被现代科学和实证主义遗弃了的人类理性之根本,即“理解事物的隐性本质”。这个所谓的隐性本质也就是人类孜孜追求的人的绝对本质和实在。正是这个人的实在(或本体论意义上的本真存在)构成了波兰尼哲学的逻辑核心。因此,找到这个隐性本质的逻辑质点,才能找到理解波兰尼意会认知的钥匙。

    如前所述,波兰尼认为“知识的形成取决于认知者的个人活动”。此处所指的活动有两种,首先是人体的非语言行为(身体化活动),对此,波兰尼是从技能(skill)入手进行分析的。在说明科学知识的形成过程时,他指出:“科学通过科学家的技能而得到运用。正是通过科学家的技能的运用,科学家才形成科学知识。因此,我们通过研究技能的结构可以了解科学家个人参与的本质”。 [20]波兰尼的这一观点与布里奇曼的“认知源于操作”,皮亚杰的“认知内化于感性行为的运演”异曲同工,其间的不同点在于波兰尼不只是标注出感性行为的某种基础或前提性作用,也揭示出了内含于人的感性行为中的隐性认知功能(意会认知)及其深层结构。在波兰尼笔下,实践中的人并不处于一种无目标的物的运转中,也不仅仅使用概念化意会统摄(如铁匠打铁时对火候的意知,庖丁解牛时对刀刃的意知)。波兰尼说:

    当我们注意某种另外的东西(B)而相信我们意知了某种东西(A)时,我们不过是对A的附带理会。因此,我们集中注意的东西B有A的意义,我们集中注意的对象B通常是可以辨认的。这两种类型的意知就相互排斥:当我们转移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到一直附带意知的东西时,它就失去了“附带的”意义。简言之,这就是“意会认知”的结构。[21]
   
    这就好比骑自行车的活动,其时我们集中注意的是马路上的情况,也附带意知了我们对车的控制,一旦我们有意去注意车子的控制时,必定摔倒在地上。波兰尼要我们理解的是暗含在感性行为中的那种既不是非理性因素,又不是潜意识的东西,即“不可言传的理智”--意会认知。

    如果说这种感性行为中的意会认知是人类认识的“最低水平”,那么在人类认知的“最高成就”--概念化运演中,意会认知也“明显居支配地位的”。 [22]正如我们在上文中已经提及的对“桌子”概念的操作和对波普尔命题的理解一样,波兰尼认为,概念化活动中存在着更加复杂的隐性意会结构。譬如法国作家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通过对一个中世纪牧师圣灵与肉欲的内在冲突的描写,表达了自己对宗教神学异化本质的深刻理解。这里就暗含着一个多层次的意会认知结构:雨果的社会政治思想只能隐喻在他的文学形象(牧师)身上,而这又要通过生动的情节(牧师偷看吉普赛姑娘跳舞的痛苦场境)才能意指出来。读者通过集中关注人物的命运而附带地意会到作者的用意,这正是艺术的成功和精妙之处。只有当作家把自己的思想融化于具有艺术情节和形象之中时,作品才有意义。反言之,一旦我们在文学创作中把附带意知的思想变成注意中心时,艺术就毁灭了,剩下的只是政治文献(如中国“文革”时期的文艺作品)。

    吉尔的错误就在于割裂了波兰尼的意识结构,似乎集中意知与言传知识是一致的,而附带意知又与意会知识相同。这可就曲解了波兰尼,后者想说的其实是:这种附带意知和集中意知功能整合的意会结构整体是“超越了意会知识和言传知识的区分”,它是一切认知运转的“主宰”和本质结构。波兰尼意会认知论的逻辑图表应是:
 

            概念化

                                    集中意识

                            心                                    个

    客      活      主                              意会知识      体

    体      动      体                              言传知识      知

                                                                  识

                            身      附带意知                     

            身体化                             

    必须指出,这张线性逻辑结构图表只是就纠正吉尔的解释而作的,因为波兰尼的逻辑本体就是意会的,当我们试图在符号图表中浮现这一功能结构时,我们其实已失落了真实的那个波兰尼。这里的特设逻辑关系只能用于说明波兰尼那种处于实际运转和功能建构中的意会认知结构是人的一切认知活动的本质!仅此而已。

    至此,我们已经反驳了吉尔肢解波兰尼意会认知结构的误析,可是,我们还是没能把握波兰尼的“隐蔽本质”本身。意会结构就是隐性本质吗?回答是否定的。如果我们只是抓住波兰尼对意会结构的语义界定,我们将一无所获。我认为,波兰尼的奥秘恰恰就在人的创造性存在中。不难发现,波兰尼对意会结构的理解中包含着一个极重要的归结点:意会结构的活的存在。换句话说,波兰尼哲学的核心是意会结构在人类认知出发的活的功能运转,一种认知进程的内在整合协同作用。正是这种整合协同作用当下地构成着意会结构,它随着认知主体的创造性(“发明”)的当下发生和运转而建构和解构(波兰尼严格区分了“发现”与“发明”,认为“发现”是已经存在的东西的显现,而人的创造物(“发明”人造卫星、机器等)才是前所未有的。)。因此,意会结构是很难直接在意识层浮现的。显而易见,这种活现在人的主体认知活动中的意会认知的整合结构功能就是波兰尼哲学中所谓的绝对“实在”,即人类的本真存在和隐蔽本质。

    我认为,这种极其异类的人学“存在”本体逻辑框架才是波兰尼意会哲学的真谛。不过,对于这个质点,波兰尼倒从未做过明晰的线性确证,这一切,都只是在其全部哲学的逻辑运演中意会地显现的。通观波兰尼的论著,他的理论论说之最高点往往升华成某种神学情境,“善”的追求和“实在大全”之类超俗的词语俯拾皆是,也难怪那些根本不懂波兰尼意会哲学的人大骂他的哲学是“启示哲学”。如果我们按照波兰尼哲学的内在逻辑行进,就能发现波兰尼意会哲学的人学本质,波兰尼把科学活动中个人的真实创造活动视为最重要的东西。[23]这种东西不是传统人学的一般理性,也不是新人本主义的感性冲动,而是一种背负着理性和感性的活生生的整体创造--协同整合本身;这种东西不是逻辑结构,也不是构件,而是各种认知构件在主体活的意会统制中的新人创造物,用波兰尼的话说,它是由“突现”创化成的新实在,即让实体逻辑运转起来的新的功能系统。在波兰尼的意会结构中,附带意知的和集中意知都不是“实在”,由主体意会整合的新格式塔突生的具有新质的认知场才是“实在”的显现。当然,以存在主义大师海德格尔的话说,认知场也是“在者”。整合创化的突变本身才是真正的“亲在”。这才是波兰尼哲学最深刻,但也是最鲜明的秘密,也是人们一直未能抓住的一种深层人本主义本质。

(六)

    波兰尼的意会哲学其实就是知识论。波兰尼的意会结构正是在人的认知运转中突现的,所以,他的哲学不过是其认知理论的人学逻辑泛化罢了。讨论进行到此,我们已经约略看到了这种宏大的哲学本体的骨架。其实,波兰尼哲学中值得我们细细品味的内容尚是他对人类认知运转中微观机制的探索。

    我认为,波兰尼意会认知论最有特点的范畴是接合(articulation,也可译作连接,主要指用关节、链套接起来的关系)。波兰尼使用了这样一个专怪的词,以独具匠心地表示自己的意会认知结构当下发生的特殊之处,这也是波兰尼在认知微观运行机制研究中最有价值、最具有前沿意义的规定。我们已经知道,波兰尼的意会认知论也是建构论,但他不同于一般建构论的重要质点就在于,波兰尼对认知结构的理解着眼于建构与解构在主体当下参与活动中的突现发生(在目前国内的皮亚杰研究中,认知建构过程被误释为某种先验观念材料或选择某种理智意向的过程,这是十分肤浅的界定)。建构(construction)一词在波兰尼那里不仅是指按照某种既成结构去创造,更主要的是指创建某种非先验的功能结构。尤其重要的是,波兰尼的建构不是要生成一个不变的结构,他指的是认知结构只是在认知的意会整合运转中才突现式地构筑出来,当这一意会转移或停止之后,特定的认知结构将随之瓦解,即意会认知的解构(这里的解构又不同于德里达那种本体意义上的反结构倾向,准确地讲,德里达主义应译为消构主义或无构论),这才是波兰尼认知结构之意会接合的基本含意。

    在波兰尼看来,认知运转中的意会接合的建构与解构可具体表现为某种转带关系(from-to relation),这又是波兰尼自己构造的词,他把词组from…to…并联为一个字,即表示某种意会接合的建构关系。[24]这首先是指主客体相交作用中接合建构的最初功能运转。比如当我们在看立体电影时,只能通过对两个不同视觉影像镜片的附带意知,才能有一个焦点上建构成的立体接合视境。这种视境是当下接合形成的,即从(from)附带的镜片到(to)整合的主体图景,这就是一种转带关系。而当我们仅仅从一个镜片去直视屏幕时,立体成像立刻消失,转带结构随即解构。其次,这种接合还存在于表象结构的整合中。刚才我们提到的立体影像并不是外部对象的直接照射,而是某种主体意会认知中的“现象转形”(phenomenal  transformation)。表象是被意会构成的。其三是指接合意义的内在给予,这也是认知运转中的语义层面。我们附带着不同镜片的视觉图像指向一个焦点,获得的立体接合图景则是附带线索的意义。最后,我们也就获得了意会认知的接合整体,这也是前三项的整合结果。[25]

    当然,接合不仅是一个当下认知层面的孤立建构,它还意指了不同层级(hierarchy)总体认知的接合建构。波兰尼指出,当我们意会认知一个对象时,总是由意知到一个对象的某一局部而注意到对象整体,如果我们把注意转向局部,原先局部对整体的支援就消失,因而我们也就不再获得整体。也是说,一个对象的整体是由特定规律支配的,这些规律的运转依存于那些主宰对象局部的定律,而这种关系又是不可逆转的,即局部的规定绝不可能解释由局部整合而成的更高整体的规律。当波兰尼将这种意会接合的统制律向外推延时,就衍生出了一个由低级到高级的不同层级的接合结构系统。

    波兰尼指出,“接合结构的各层级都受到双重控制:其一,各层级成分本身的定律;其二,控制这些成份所形成的周全个体的定律”。它意指每一层级的结构都必然受到它本身与更高级的构成的接合原则的控制和支配,并以此为自己活动的临界条件和限度。波兰尼还把这种接合层级的进化用突现(emergence)来表征:“层级的逻辑结构意指:较高层次只能经由较低层次所没有的一个过程产生,所以,我们可以适当地把这一过程称之为‘突现’”。 [26] “突现”是更大接合结构的功能异质发生。

    应该指出,波兰尼的意会认知并没有回避认识的本质问题。在这一点上,他鄙视回到肤浅的唯心主义。他明确指出:“意会推论的目标在于正确地解释外部对象遗留在我们身体内部的痕迹”。但是,波兰尼同样不赞成一般唯物主义的直观反射说。在他看来,人的认知过程的本质是人类主体(个体)主动参与实在的突现或映射,这是一种外部反映和主体内投的统一。

    在对认识论史的研究中,波兰尼首先批评了经验论(如现代唯科学主义)的客观主义倾向。为了确证知识的客观性,经验论排斥了个人对认知过程的主体作用,这是一种理想化的幻觉,因为人之认知的发生和运转,从经验的获得到理念的构成,无不打着主体建构的烙印。与此相对应的另一端,唯理论(如现代具有新康德主义的建构论)又过分强调了人的某种先验框架对认识活动的统制,这也是片面的倾向。波兰尼认为,人之与外部世界相对,并不是一般地直观对象的表象,而是要找出主体与客体的同体结构,即他称之为“本体映射”的实在之本质认知结构。这种深层的认知关系既不单纯存在于对象之中,也不是主体的主观创造物,而是主体(个体)能动干预对象活动的特定方式,即知与在的统一(这里的“在”是对象的实存与人的本质存在于特定参与--意会认知中的融合),这才是科学认识论的本真结构。

    但是,如何才能达到知与在的统一呢?对此,波兰尼用了一个十分生僻的规定--内居(in-dwelling,也可译作“存在于内”)。所谓内居是指我们在认知对象时,只有将对象同化于我们的认知活动,同时也将自己内在地投射于对象,这是一种双向的“存在于内”。 [27] “我们必需深入(interiorising)到摄悟对象的局部之中,以便能由关注局部而意识到它们的接合意义(joint meaning),从而认识整体--我把这种深入到局部之中的做法称为内居(indwelling)”。[28] “内居”实为一种接合的认知整合,这种整合的确既不发生在外部对象之中,也不仅仅出现在主体的认知运转中,而是将对象与主体融合为一体的过程。波兰尼说,这就“类似于我们所借以作成新发现的那种创造性的重组过程”。 [29]在“内居”中,认知主体以自己的存在为整合线索去创造性地理解对象,使对象具有特定的意义。认知者把自己投入对象之中,而对象也成为认知主体本身存在的一个部分。在这种合一的关系中,人才可能更真实地认知对象。

    当然,这种主客体同一的“内居”关系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要经历一个不断深化的认知运转过程才能逐步完成。波兰尼指出,人与对象相对,首先构成的是一种“我-它”关系。人们要认知对象,在最浅层次上容易形成一般唯物主义和经验论客观主义的视界,即误以为人能排除任何外来因素,直接映射对象的自在客观属性和本质。其实,人只能通过自己的存在去意会地认知对象,因此,“我-它”的认知关系是外在、理想化的。当人们意识到,认知只能通过主体式地关注对象,把自己的存在投入到对象之中(人的知识框架、信念、情感和价值等),才可能获得有关对象的特定认识时,这就使认知进入“内居”的层面,即造成“我-你”关系。而当认知进程不再是一般的直射,也不是主体的匮乏性探索,而成为一种静观(contemplate)和在对象中发现有我的“欢会神契”(conviviality)时,认识就达到全部认知过程的最高点,即“我-我”(I-me)之境界。波兰尼说:
 
    意会认知理论建立起从自然科学不间断地过渡到对人性的研究。通过使“我-它”与“我-你”却根植于主体对自己身体的“我-我”意知,它就填平了“我-它”与“我-你”之间的鸿沟。这代表了最高层次的内居。[30]

“我-我”关系就是“我即是佛”!

                        *       *      *      *      *

    应该说,波兰尼的哲学是深奥难解的,其中颇多艰深和越轨之处。凭借作为德国一流科学家的独特经历和广阔视野之优势,波兰尼的认知理论多从科学实证资料切入和着落,所以不少学者将他纳入科学哲学的框架之中;换一种角度来看,波兰尼又是一位人本主义者,他的意会哲学从知识的个体性出发,最终回归于人的本体存在,故也有人称他的思想为神启哲学和人道主义。在西方传统思想的理路上,波兰尼似乎找不到属于自己的落脚点。为什么?我想,原因恰恰就在于他代表着一种思想新趋向,即把人性与科学重新结合在一起的科学人本主义。[31]在这一点上,他与萨顿和马斯洛是一致的。波兰尼的意会哲学诞生于1958年。可是直到今天,我们对当代西方哲学的研究还在沿用上一世纪50年代以前的逻辑界定(即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的分裂对置),而看不到从30年代就开始萌生的这种新的科学与人性整合的理性冲动。

    可是,尽管艰深奥妙,但解读波兰尼的意会哲学,却总能让人体会到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这又是为什么?答案在于波兰尼与中国传统效用人伦理性和体知文化的贴近。从波兰尼的视境里,我们仿佛能找到一种基于实证理性的新的人学高点。反观古老东方文化的情境。不过这不是复归,而是新的理性重构。最重要的是,波兰尼用科学把不可言喻的东西说出来了。对中国人的文化新建构来说,他启示了一条极有希望的路。

    波兰尼的著作的中译工作,起步还是嫌晚了。他最重要的代表作《个人知识》一书1999年由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政治哲学著作《自由的逻辑》也于2000年由吉林人民出版社翻译出版。此次购买《科学、信仰与社会》一书的版权,也拖延了很久。为了比较完整地反映出波兰尼科学哲学和意会认知理论的全景,我还专门挑选了他的几篇重要文献作为附录,一是著名的《科学共和国》;二是反映他人学思想的《人之研究》;三是《身体与思想》和《意识的结构》。希望能为国内研究波兰尼提供一些初步的文本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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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此文系作者为波兰尼《科学、信仰与价值》一书所写的代译序。书该由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翻译出版。译者为王靖华。
[②] 此书中译本已经由贵州人民出版社1999年出版。
[③] 波兰尼:《意义》,台湾联经出版社,1981年版,第26页。
[④] 参见法兰克福学派的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的人》、哈贝马斯的《作为意识形态的科学技术》等著作。
[⑤] 波兰尼:《科学、信仰与社会》,序言,参见本书第14页。
[⑥] 波兰尼:《科学、信仰与社会》,参见本书,第38页。
[⑦] 波兰尼:《个人知识》,伦敦,1958年,第300页。
[⑧] 波兰尼的人学科学观怕影响,直到本世纪70年代才明显凸现出来。在当代一些著名科学哲学家的思想中,我们都可以看到波兰尼的影子。参见库恩的《科学革命的结构》,瓦尔托夫斯基的《科学发现:案例研究》等。
[⑨] 波兰尼:《波兰尼讲演集》,台湾联经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14页。
[⑩] 波兰尼:《波兰尼讲演集》,第6页。
[11] 波兰尼:《身体与精神》,参见本书,第166页。
[12] “awareness ”直译为“知道、明白”,有的论者译为“觉察”,从波兰尼使用该词的意思来看,这是指含有理解的“认知”,故译“意知”为妥。
[13] 波兰尼:《波兰尼讲演集》第17页。
[14] 波兰尼:《意识的结构》,参见本书第174页。
[15] 波兰尼:《意义》第42页,台湾联经出版公司,1981年版。
[16] 波兰尼:《个人知识》第56页,伦敦,1958年版。
[17] 波兰尼:《波兰尼讲演集》,第181页。
[18] 波兰尼:《波兰尼讲演集》,第17页。
[19] 参见吉尔:《裂脑与意会知识》,载《自然科学的哲学问题》1985年第1期。
[20] 波兰尼:《个人知识》第49页。
[21] 波兰尼:《个人知识》序第2页。
[22] 波兰尼:《波兰尼讲演集》第14页。
[23] 参见拙文:《波兰尼与他的〈个人知识〉》,载《哲学动态》1990年第4期。
[24] 波兰尼:《意义》,第42页。
[25] 波兰尼:《意义》第38-39页。
[26] 波兰尼:《波兰尼讲演集》第201页,台湾联经出版公司1985年版。
[27] 波兰尼:《波兰尼讲演集》,第17页。
[28] 波兰尼:《身体与精神》,参见本书,第169页。
[29] 波兰尼:《波兰尼讲演集》,第13页。
[30] 波兰尼:《科学的沉思》,伦敦,1962年版,第78页。
[31] 参见拙著:《西方人学第五代:科学人本主义》“代绪论”,学林出版社,199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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