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记实小说《风》第8章1968.12-2008.12(纪念北京知青赴山西雁北插队四十周年)
长篇纪实小说:《风》 第8章
一
夜里,粪鬼们拾不到什么粪了。
王重知道,他们不是消极怠工,粪是越来越不好拾。大同虽然是山西省仅次于省会的的第二个大城,但它的主要人员都集中在矿山和四郊,城区人口当时却不足十来万,而且没有什么外来流动人口,粪店是越建越多,粪源却越来越少,拾粪难的矛盾便尖锐地摆到了这些粪客们的面前,为了拾粪,他们械斗、火拼时有发生,至死至残的打架伤人案件已经在大同市公安局挂了号,各个派出所都把辖区内的粪店作为治安管理重点对象。每次夜里粪鬼们出动时,王重都会再三叮嘱:千万不要跟人动手打架,能忍则忍,能让则让,若是打架惹出了事,谁来担保这些四类分子。可是他们弄不到粪,如果队上的大车来拉粪,无肥而归,那可是他这个粪店掌柜最大的失职。早上,王重冷着脸给粪客们开个会,他说完了,粪们客都感到了形势严峻。李兴叫道:“王重叔,除非能到火车站的茅厕去拾。”大同火车站的公厕简直像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聚宝盆。李常看了看屋里的人,说:“要不,咱们今夜里去车站叼*吧。”(叼*雁北方言,意为抢劫。)这是个大胆的提议,屋里的人都很震惊。车站公厕由北关公社把持,北关派出所和北关公社在一个大院内,如果车站公厕的粪便夜里让人偷抢了,北关公社焉能姑息,北关派出所企能坐视?王重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众人又胡言乱语出着主意,都没有正点子。
时间不早,韩东和杜仲有及丁生大挑着粪担出去了。
路上,杜仲有和丁生大也是一副伤心发愁的样子,一直走到了同丁生大分手,韩东才开口说:“杜校长,拾不到粪就拾不到吧,大不了全都回村。”
“回村,你可说的轻巧。你能回村,他们怎么回村?”
“他们怎么不能回村。村里有他们的家呀。”
“家”杜仲有苦笑了一下,这些个粪客都是另册人,村里那有他们的家。有个粪店,他们还有个栖身之地,粪店没了,他们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懂这个成语吧。”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韩东默默咀嚼着这个成语。在村里插队五六年的时间,同社员们混在一起,日子虽然艰苦,但大伙儿都一样过着平凡的生活。并没有感觉出伟大领袖所讲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真谛。但是,他觉得来到粪店的十几天,同这些残渣佘孽生活劳动在一起,的确触及了他的灵魂。对于这些人来说,不管是老,是小,他们没有理想,没有报负,没有自由,没有信念。他们一无所求,他们觉得只要能够活着,就心满意足了。奇怪的是,对于这样的生活,他们并没有对社会表示不满,对制度产生怀疑。是这些人没有文化的原因吗?还是他们屈服于高压,不敢进行无力的反抗?“杜校长。”韩东左膊搭在粪担上叫到。杜仲有看着他,“您不觉得生活对您真有点不公吗?”
“不公?”杜仲有捅了捅眼镜,“什么不公?现在不是生活的挺好吗?日出而作,日没而息,悠悠然也。”
“不,杜校长,我是说您在文革中被轰回村,挨批挨斗,对这种遭遇你有什么想法?”
“这个嘛------”杜仲有把粪便担换了一下肩,“韩东,你还小,你还年青,你恐怕还不能真正地理解什么叫‘爱国’,古往今来,多少仁人志士,为了爱国,而蒙受不白之冤,但他们却名垂青史,岳飞、文天祥、袁崇焕,他们是多么可歌可泣。毛主席领导人民闹革命,打倒了帝国列强,铲除了封建剥削,涤荡了旧社会污泥淖水,劳苦人民当家做了主人,相比之下,我受的这点委屈又算什么呢?我是个从旧社会过来的人,目睹过旧中国的黑暗与落后,日本人侵略的时候,我当过亡国奴,受的侮辱自不必说,国民党统治的时候,碰上天灾,我看见过一拨一拨走西口的难民,流离失所,惨不忍睹。当然,共和国成立后,也有困难时期,比如六0年挨饿,可我们挨饿是为了挺着头做个中国人,不受你苏修的摆布。这就叫骨气,鲁迅先生不是说过人不应有傲气,但不能没有傲骨!共产党毛主席的领导我真的是从心眼里拥护呀。人必须要有一种自我牺牲的精神,也就是献身主义,不要说革命者,就连释迦牟尼还舍身饲虎,耶稣为了替人受难甘愿被钉在十字架上,人的精神世界里有小我、大我和无我之说,只有到达了无我的境界,你才会有献身主义。”
“可是,杜校长,献身并不都见得正确呀。替反动的事业献身,我们能歌颂吗?”
“对。为正义献身是英雄,为反动献身是顽固。何为正义,何为反动,那只取决于真理。”
“杜校长,你知道吗,我爸爸被专案组带走的时候,也告诉我决不能以个人的恩怨对待祖国命运和革命事业。自从爸爸被打倒后,你要知道我心里是多么的不平衡。”
“韩东,那是你心中的小我在作怪,小我为已,大我为他,只有无我者方可怀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志,才能有引颈请刀,慷慨就义的无畏精神。唉,可惜我们只能在小我的圈子里转,上升到大我,何谈容易,至于作到无我那一步,没有宏博抱负,没有铮铮铁骨,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及呀!”
“杜校长,如果真的拾不到粪,粪店会怎样呢?”
“树倒猢狲散呗,可最惨的就要属王重了。”
“为什么他最惨呢?”
“韩东,听说,一组建合作社,王重就被打发到大同拾粪,算来,他有十多年没回过村了。”
“王重有十多年没回过村了?”
“对,十几年来,他一次村也没回去过。对这个粪店,他可是花了不少心血。把那些拾粪补助的钱都补贴在了建设这个粪店上,要是粪店没了,他最难过。哎,我真担心到时候他想不开呀。他三番五次对我表示就是死在粪店,也不想回村受麻本贵的折磨。”
听了这话,韩东的心情沉重下来。
下午,韩东拿着冰鞋和画夹去御河滩会粱雪。
粱雪看出了韩东心事忡忡的样子,问:“韩东,你怎么啦。病了吗?
”她关心地伸手摸了摸韩东的脑门,“头不热呀。”
“我没病。”
“那你咋不高兴?”
“咳——”韩东叹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往出说。
“你心烦什么?”
“粱雪,快练习滑冰吧。冰刀我又给你磨了一下。国产的冰刀软,野冰费刀,刚学滑冰的人不会用内外刃,最好是滑一次就磨一回刀。”
粱雪睁着美丽的眼睛看着韩东说:“你一定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我能有啥事瞒你呢?”
“你是不是还有女朋友?”
听到粱雪这样问,韩东笑了,笑得十分坦然。“在这个问题上,我不会欺骗你的。”
“那你怎么满脸愁容呢?”
“我要创作一副伟大的画卷。可是该如何表现呢?”
“原来是为了你们铁路局的画展呀。你们铁路局的画展什么时候办呢?”
“可能春节前。”
“那你画多少了?”
“一笔也没画呢。”
“是不是我耽误了你画画?”
“不是,不是。”韩东急忙说,“我想把这幅画画的浪漫恢宏,画出工人阶级的豪迈------”
粱雪坐在书包上一边换冰鞋一边说,“韩东,我相信你的这画一定能画的特好。”
韩东也换着冰鞋,“借你的吉言,但愿我能创作出一副不朽的作品,能像梵高一样。”
“梵高是谁?”粱雪换好了冰鞋,站了起来。韩东也穿好了冰鞋,他扶着粱雪走到冰上。俩人牵着手滑着冰,粱雪听完韩东讲的梵高故事。她说:“韩东,你知道吗?我妈问我是不是像我姐一样在冰上搞了个对象。”
“你怎么说。”
“我说是啊。我妈问是哪儿来的臭小子。”
“你又怎么说?”韩东拉着粱雪的手,注视着她的脸。“我就说从粪坑里钻出来的。”
“什么------你------你怎么会这------这么说------”韩东脸色陡然变了,欺骗粱雪的痛苦越来越重地折磨着他,他不知道这种欺骗还能维持多久,他知道“纸里包不住火”和“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诫言,一旦粱雪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会是什么后果呢?他咬起了嘴唇。“你生气了,我那不是逗我妈玩呢吗,我妈问哪儿来的臭小子,我才想出来说从粪坑里钻出来的。成心气我妈呢。你别多心。我可不是故意要贬低你。”她一点也不理解韩东对“粪坑”一词的反感。韩东想着这些日子每天上午他要肩挑粪担走街串巷进入院子,做卑微的讨粪贼,下午又要冒充一个画家,道貌岸然地到御河滩来演一场戏。咳,干嘛要来大同拾粪?干嘛要来御河滩?干嘛要认识粱雪呢?难道这真的是命运的安排吗?他忽然想起了陆游的《钗头凤》;甩开了粱雪的手,夺口而出“错、错、错、”三个字。
粱雪看韩东突然情绪一变,连说出了三个“错”字,她问韩东:“什么错、错、错?跟我好错了吗?”
韩东立刻醒悟了,呦呦而语:“粱雪,你想到哪儿去了。这是陆游的词------”
“陆游?毛主席诗词里好象提到过这个人------对了,我知道是那篇诗词了,是咏梅词:‘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还有个什么反其意而用之,‘驿外断桥边,寂寞无开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韩东,对不对?”
“对,对,”韩东急忙说。现在,他别无退路,只能将欺骗继续下去。“陆游是南宋一个杰出的爱国诗人。可粱雪,你知道吗,陆游和他的前妻给世人留下了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噢,韩东,那你快给我讲讲这个故事。”
“陆游前妻名婉唤唐------”
“韩东,啥叫名碗唤糖?”
韩东笑了,“就是名叫婉,姓唐。女字旁的那个婉,表示温和、柔顺,美丽的意思。”
“韩东,你简单直说叫唐婉行不行,来个名碗换糖,也不嫌罗嗦。”
“婉聪明美丽,精晓诗、书、琴、画,对游温柔体贴,俩人有共同的志趣爱好,感情非常好,可谓琴瑟甚和。婚后,二人经常写诗填词,抚琴作画,游母封建意识极浓,看不惯年轻人天天耳鬓厮磨,于是婆媳之间产生矛盾,一些小人,妒婉才华品貌,大进馋言,遂由人民内部矛盾转化成敌我之间的矛盾,陆母决定休掉婉,为儿子另娶新妇------”
“这不是活活拆散了一对恩爱夫妻吗!陆游就听他那个封建老娘的?”
“游,出生封建官宦家庭,礼教严格,那敢不遵‘孝道’二字。无奈,游只好采用权宜之计,暂把爱妻送外居住,待母消气之后,再把婉接回家中。这期间,游常背母寻婉,婉见游泪水涟涟------”
“你讲的我听着真难受------”
“才讲到这儿,你就难受了?后头你更得感动,快预备好手绢擦眼泪吧。”
“谁感动了,我说你能不能把名儿说全乎了,陆游就是陆游,唐婉就是唐婉,别‘油碗’好不好?”
韩东笑了,“你不让我别罗嗦吗。”
“嘿,韩东,我现在才发现你还挺会气人。”
“Sorry,Sorry。”
“啥叫馊瑞、馊瑞?”
“英语’对不起的意思。”
“你说中国话我听着都费劲,您就别再说英国话了------”
韩东言归正传,很动情地讲起了陆游和唐婉的凄惨爱情佚事,粱雪知道了陆游的母亲是唐婉的亲姨妈。却活活拆散了这对恩爱夫妻,最后唐婉为了陆游着想,改嫁给赵士程------
“赵士程是谁呀?”
“也是个文人骚客。”
“啥叫文人骚客?”
“有文化的人爱发牢骚呗,古代的大诗人屈原的代表作就叫《离骚》,后来便泛称诗人为骚客,也可以叫墨客。”
“我觉得墨客比骚客好听。”
“墨客不如骚客文雅。”
“骚字还文雅?以后我就喊你骚韩东,你觉得文雅吗?”
“嘿,粱雪,你也会发灰------”
占了点便宜,粱雪笑了。她问:“赵士程对唐婉好吗?”
“可能不错吧。”
“那唐婉跟赵士程过得幸福吗?”
“这让我怎么跟你说。反正陆游心中一直怀念着唐婉。过了几年,在一个春日,郁闷的陆游到郊外踏青,没想到在沈园遇见了唐婉。原来赵士程携唐婉也游春到此。陆游看到昔日红颜如今已成他人之妻,不禁百感交加。”
“韩东,沈园在什么地方?”
“在浙江绍兴,鲁迅的故乡。”
“他们说话了吗?”
“不但说话了,还在一块儿喝了酒。”韩东拉着粱雪的手在冰上滑出了很远,然后往回折返。徜徉间,他继续给粱雪讲陆游重见唐婉的故事。流畅地背出陆游题写在沈园那面粉墙的诗词。“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然后给她简单的讲了一遍,红酥手是形容白里透红的手,黄滕酒是绍兴产的黄酒,也叫女儿红,度数不高,南方人都很喜欢喝这种黄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指得是春天的景色。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写出陆游与唐婉婚后只生活了很短的时时间便被迫分手,分手几年来,一直想念唐婉,被思恋痛苦 折磨着,所以是一怀愁绪。离索就是离开的意思。连用三个错、错、错、母亲的错误拆散了他们这对恩爱夫妻,离别的错误造成了两个人终生的痛苦,也许这本身就是个错误的婚姻,让陆游尝到了人间所言生离死别的滋味。春如旧,人空瘦,分手几年,春天依旧那样美丽,而人却因离开了爱人变的憔悴消瘦了。泪痕红浥鲛绡透,独自想起与唐婉在一起生活时的亲蜜情景,我就悄悄地落泪,伤心的泪水湿透了唐婉给我留下的红色手帕。浥是湿润的意思,鲛绡是指一种很高级的丝织手帕。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陆游的家很阔,有池台楼阁的庭院,院子里栽种了桃树。现在桃花凋落,人去楼空,可我并没有忘记咱俩在花前月下说得那些山盟海誓,但是现在想给你写封书信表达我对你的衷情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了,莫、莫、莫!这个莫字在这里是罢的意思,诗人结尾连用三个罢字,表达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这首《钗头凤》后来成为诵叹真情的千古绝唱。也是爱情悲剧刻骨铭心的写照。
“唉,”听完讲述,粱雪叹了一口气。“是挺惨的,这都是万恶的旧社会造成的悲剧。咱们生活在幸福的新社会,这种悲惨的事儿再也不会发生了吧?”
韩东看着粱雪明亮的双眸,心中痛苦但又不敢流露,强打笑颜,“粱雪,天又快黑了,咱们该回去了。”
韩东推着自行车,在河滩的那段土路上,粱雪说:“韩东,你不是说唐婉也和了一首《钗头凤》吗?她是怎么和的呢?”
“唐婉这样和到;”韩东说:“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念完这首词,韩东告诉粱雪,唐婉回去以后,忧郁成疾,不久告辞了人世。
粱雪默语,他们俩无言一直走到了公路上。分手的时候,韩东说,“粱雪,我该开始作画了。”
“那好吧,以后我不打搅你了。”说完,粱雪接过自行车,骑上车就走了。
韩东望着粱雪 ,每次她到了城墙豁口,总要回一下头,冲他摆摆手,然后才进城里去。可是这次,她没有回头,而是骑得很快,一拐车把,立刻就进了城。一阵失落袭上了韩东的心头,他有些怅然,幸福太短暂了,真是昙花一现。韩东背着画夹,他看见城墙根有一处塌踏出的路,他便沿着这条小道登上了城墙,站在城墙上,他眺望御河滩,黑暗中,只能看见一片轮廓,他又觉得这样也好。这是一种解脱。最低让自己的灵魂不再受到遣责。满口谎言欺骗这样纯洁的一个姑娘,还要背着一个画夹做为欺骗她的道具,良心时时都感到不安,几次夜里做梦,他都会突然惊醒,因为梦见他肩挑粪担迎面碰到了粱雪,尴尬让他无地自容,惊愕让粱雪愤慨不已。想起父亲小时候总是教育他要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认识粱雪后,他无法堂堂正正地去做人。他愆生出另一个面孔,用这个面孔得到一个涉世不深的少女信任。韩东再度感到内心灼痛!但是没有办法,他如果把实情告诉粱雪,告诉粱雪说他是个拾粪汉,那又会怎么样呢?不堪设想!既使粱雪不是一个世俗偏见的人,但那她也不会接受这种现实,退一万步吧,就算粱雪能够冲破世俗的约束,但她的家人,也不会接受,世俗不是一根绳,世俗是一张网,冲破这张网,何谈易事!就这么分手吧,这是一段美好的、但又令人辛酸的记忆。韩东听见了下面的马路上传来了自行车的声音,他往下一瞅,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原来是粱雪回来了,她回来干什么呢?她骑的很快,哦,韩东明白了,她重新返回来,是在找他!韩东心里又感动又害怕,感动的是天都这么晚了,她又回来找他,可见,她对他情愫之深,害怕的是假如他今天没有登上城墙,而是像往常那样慢慢行走,那么,这个时间已经快走到了粪店,------如果粱雪正巧在他快进粪店的时候追上了他,他该如何自圆其说?这难道又是命运的安排?韩东在城墙上快步行走,但粱雪骑车毕竟比他要快许多,一会儿,粱雪消失在去往大同站的方向。
二
按照跟吕洪彬约好的时间,韩东晚上来到铁路文化馆,准备同铁路的美术爱好者见见面。
文化馆正放映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礼堂前一片黑鸦鸦的人,都是些二十来岁的年青人。售票处前,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很乱。许多人买不到票,也想进去看电影,他们挤在门口,吵吵嚷嚷------那时候,文化生活单调贫乏,买张电影票也要走后门。礼堂的门口站着四个人把门,一边两个,他们工作的认真负责,没票的人,一概不许进去。
韩东凑到门口,对门口收票的人说找吕洪彬。
把门的人说:“找吕洞宾也不能进!没票不许白看电影这制度就是他订的。”
韩东看看手表,离七点那场电影开演还有小半个钟头,他只好在门口的一棵杨树下等。
“韩东。”他听到了有人叫,循声看去,是田素梅。她手里提着一个饭盒,穿着一件卡腰的藏蓝色薄海军呢女式大衣,非常合体,显出她丰腴娥娜的身材。田素梅快步走到了韩东的跟前,驼色的拉毛围在脖子上,俱乐部前的灯光耀眼,她秀发乌黑,略圆的面孔白皙,一双眼睛目光清澈,很有魅力。
“田大夫,”韩东叫了一声,“你也来看电影?”
“不,我来送饭。韩东,你吃饭了吗?”
“再吃,应该是夜宵了,给吕哥送饭,你真是个好妻子。”
“好不好,不在于送饭,”田素梅笑着说。
“我没有妻子,所以也不知道好妻子的标准是什么样。反正我认为吕哥挺有福气,必竟有个送饭的人,你妹妹的性格要是像你这样文静一点就好了,要不,将来华子肯定是个受气包。”
田素梅仍然笑着,说:“我妹其实原来挺温柔的,上路当了列车员,才学得泼辣起来。可是你放心,她不会欺负华子的。”
“吕哥没下班回家吃饭吗?”
“他呀,让这次路局的画展搞得焦头烂额,我对他说,你没有这个金钢钻,就甭揽这个磁器活。他说,咱要学‘大庆精神’,有条件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这精神到是挺可嘉的。”
“他妈说,跟他爸一样,工作起来就拼命,争强好胜,死要面子活受罪。”田素梅数落了自己的男人一顿,其实褒大于贬。她看着韩东,“韩东,你要是能搞油画创作,帮我们洪彬一把吧。我会很感激你的。”
“田大夫,我尽力而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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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跟着田素梅进了文化馆的小灰楼。中间是楼梯,东屋的门口挂着 “图书阅览室”的牌子,西屋门口挂的牌子上写着“职工之家”。
“你们铁路图书馆的书多吗?”
“原来挺多,”田素梅回答,“可是文革时烧了不老少,剩下的书也都封了,说什么全是封、资、修大毒草------”
沿着楼梯上了二楼,田素梅拉开西边的那扇弹簧门,让韩东走进“创作室”。
屋子很大,墙上挂着一些字画,摆着二十来把椅子,西墙下有个讲台,墙上挂着一块黑板,像个课堂。
“呦,嫂子,你把人带来了。”一个扎着两条短辫的女孩走过来,亲热地拉起田素梅的手。田素梅介绍她姓陆,是广播员。小陆对韩东莞尔一笑。吕洪彬的办公室在创作室屋里的一个套间,他迎出来,跟韩东握手寒暄。
吕洪彬陪着韩东浏览墙上的字画,韩东在一副楷书毛主席诗词前停了下来,那是用大楷端端正正录写的毛主席诗词《七律-登庐山》。他问:“这字是谁写的?苍劲有力,古朴铎重,书毛主席的这首诗词真是相得益彰。”
吕洪彬说:“这是胡大毛笔的墨迹。”他指着旁边的几幅行、草、隶、篆、说,“这些毛主席诗词都是胡大毛笔的杰作。”
韩东看了这几幅风格各异的字,“这胡大毛笔对字儿挺有研究。你看——”他指着一幅《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的草书说,“七律这种诗体工整对称,用楷书表现最为得体。凝重、端庄。而像这首《满江红》用笔走龙蛇的草书才显出一种苍劲和诗人的豪迈。不愧胡大毛笔这个称号。”
走到一幅水墨竹子前,韩东指着问:“吕哥,这是你画的?”
“拙作,拙作。”吕洪彬谦虚地说,“多多批评指正。”
这幅竹画得并无独到之处,只是仿郑板桥的竹画而已。韩东知道不能说出破绽,口头谦虚掩盖着艺术家的虚荣心,一旦坦诚相见,必让对方心中不快。大同很少见竹,要得真谛不是件容易的事。韩东冲他笑笑:“吕哥。我对国画是外行,尤其是水墨画,更是一窍不通。当然,看过几次国画展,也欣赏过一些名家的水墨画儿,我觉的你画得竹子有郑燮风骨、郑燮不但竹画得好,听说兰也画得不错,也难怪,他是杨州八怪之一嘛,生在江南水乡,兰竹随处可见,画起兰竹来,自然也就得心应手。”
“韩东,还真让你说着了。我就是师从郑板桥,专画竹子。在这上头,我可算下了一番心血。”
听到吕洪彬说他画竹“师从郑板桥”,韩东心里有点好笑,他怎么可能去拜清代的郑板桥为师呢,充其量是摹仿而已。不过,说师从肯定比说摹仿要好听的多。韩东倒没觉得吕洪彬虚伪,反而感到他非常天真。
“你知道夏文波吗?”
吕洪彬瞪大了眼,“夏文波?画竹兰的人哪能不知道夏文波。古有郑板桥,今有夏文波。你认识他?”
“前两天,我在大同看到了他。”
“什么,前两天你在大同看见了他?韩东,你跟我开国际玩笑吧。”
“真的,吕哥。他要去敦煌临摹石刻,顺路先到大同看看云岗石窟。”韩东本想把在东街饭馆与夏文波相见的事告诉吕洪彬。但从吕洪彬的语气里,韩东听出了他对夏文波非常敬仰。如果说出实情,夏文波与乞丐为伍,正流浪江湖,那可能会贬低夏文波在吕洪彬心中的形像。
“他要是现在还在大同,我一定给你引见引见。”
“韩东,”田素梅叫了一声,“夏文波长得什么样?”
“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屦破衫烂,气质却仍然迷人。”
“唉,”吕洪彬叹了口气,“失之交臂,失之交臂,我怎么错过了这么好的一次机会,让他看看我画的竹子,肯定能指出瑕疵,让我更上一层楼。”
“你别上了,文化馆就两层楼。”田素梅说。
听了她的话,屋里的几个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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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集来的分局美术人材到的差不多了,吕洪彬站在讲台前,开始讲话。他先讲了党中央国务院都非常重视‘晋煤外运’,及这次画展的重要意义;然后说:“分局领导要求我们要用革命的画卷把这种时代风貌反映出来,所以我专门请来了青年油画家韩东同志。韩东同志专攻大型题材的油画,在油画创作上很有建树,我们要虚心地向韩东同志学习,掌握油画这门技术,画出我们分局最美的画卷参加路局的这次画展。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韩东给我们讲讲如何画油画。”
屋里响起了一片掌声。
韩东站起来,冲大家笑了笑。说:“首先我必须得声明,我不是什么油画画家。我只不过会画两笔油画而已。刚才我看了看挂在这屋里的一些国画和水墨画,及工笔的水彩画,画得都不错。尤其能画工笔水彩画的同志学油画可能容易 一些。因为油画的基础技法是素描和色彩,油画的色彩是油质的颜料,着画的介质也不同,水墨、水彩、水粉都是在纸上作画,,唯独油画是在布上涂抹,可能显得复杂些。但素描却和画工笔画很近似,都是用笔在纸上构图,勾出轮廓。至于色彩,全凭眼睛的感觉和头脑的悟性来认识。色彩可以缤纷艳丽,极尽渲染,也可以清雅淡括,表现自然。这不能用理论去给大家说明,重要的是靠大家实践。大家如果真得对油画创作有兴趣,那就大胆地去进行色彩尝试吧。可以画现实的作品,也可以画抽像的作品,油画的思惟想像空间可能比国画更广阔一些,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下面,对油画有什么问题大家可以问,我尽我所知说给大家。咱们取长补短。共同学习。”
屋中在坐的人都是分局的美术佼佼者。可他们中间没有人接触过油画,对油画只有朦胧的认识。却又渴望得到了解,他们纷纷提出了许多问题;比如油画能不能画在宣纸上,油画的画布是什么布,如果油画画的色彩不满意,怎么去掉------ 对这些问题,韩东有的答复很祥细,有的答复很笼统。韩东给他们讲了油画布的布料,告诉他们质地最好是亚麻布,有的人竟然不知道亚麻布,韩东搜肠刮肚,突然想到了麻袋,告诉他们,亚麻布就是用做麻袋的那种材料纺织成的一种专门为画油画的布。
有人问:“油画布为什么不能用绸缎?”
韩东被诘问住了,想了想,他说,“油画是西洋画,西洋不产绸缎,只产亚麻。所以油画布采用了亚麻布。”
但他们之中,不乏博学之人,再问韩东:“国画也有画在布上的,比如绢画;那能不能在丝绢上画油画呢?”
韩东武断地说,“不行!只能在亚麻布上画。”
“哎,哎,”吕洪彬挥着手,“咱们是学怎么画油画,争论这些个有啥意义,韩东你赶快讲油画怎么画吧。”
于是韩东耐心地给他们讲油画布的制作、画布的涂胶、打胶粉底子、半油底子及肌理底子------
听完了韩东的油画基础介绍,画幅油画这么繁锁,这些铁路上的美术骨干不可理喻,围起了韩东,不断问长问短。韩东又告诉他们也能在纸板画小幅油画,但必须是厚纸板,而且也要像处理画布一样涂胶打油底子。
一个人听完马上说,“韩东,你不是刚才说只能在亚麻布上画吗,怎么现在又能往硬纸壳呗上画?”
“这------”韩东一时语塞。
“小赵,你抬什么扛呀。”一个人说。“人家老师怎么说,你就怎么听,咋跟事儿妈是的,就显你能。”
“我这不是不懂就问嘛。毛主席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人就最讲认真。”
“你他妈又不是共产党人。”吕洪彬有点生气。
“吕馆长,那我是啥人?”那个人一副赖相地问。
“你是个球人!”吕洪彬骂道,引起屋里的人一阵哄笑。
韩东也笑了笑,他说:“这个同志讲认真,并不是什么坏事。艺术的确需要认真的态度。我说的油画可以在厚纸板上画,是作为习作,正规的创作一定要在亚麻布上作画,这样,作品才能很好地保存下来,否则,您的大作很可能由于创作在纸板上而毁坏,不能流传于世,企不痛惜。”韩东的话又引起屋里的人一阵轻松的笑声。接着,韩东又介绍了油画内框的制作,和油画笔的规格种类;并特别指出,油画笔和画水黑画或水彩画的毛笔不同,因为油画颜料较稠、较粘,所以油画笔醮颜料时要用劲去抹,还要在调色板上进行色泽调配,所以油画笔都很结实。至于笔法,可能也比画水彩、水墨要复杂一些,一般笔法有摆、刷、点、勾、挑、擦、拍、描、挤、转------等许多种。再加上油画的颜料可以堆砌,反映出一种立体效果。用笔大小、用力轻重、速度快慢、力度变化都有所不同,这得需要在实线中熟悉掌握。韩东还讲了画刀和刮刀的作用,并着重讲了调色油和松节油的用途------
有人说:油画太粗糙,尤其是人物,看上去不及国画细。韩东笑着解释,那是画法的不同,其实油画创作的人物一样可以很细致,用平涂法画的作品便很细腻,早期的油画多属这类画。至于厚涂法,是油画技法的一种新的开拓,运用较厚的色彩增强画面的凝重,虽然画面显得粗糙,但有种浮雕的效果,使景物更加突出,欣赏的趣味不同,感观认识也不同。
“行了,行了,”吕洪彬摆着手说,“下面,让韩东给大家说说创作一副什么题材的画吧,这才是主要的话题。至于怎么画油画,大家以后可以慢慢跟韩东学。分局的领导是让创作一幅反映晋煤外运的大型油画,这就要第一有铁路。第二,有火车,火车还得拉着满载煤炭的列车风驰电掣地奔驰在铁路线上,韩东,你给我们构思一个画面吧。”
韩东看了看墙上挂着几幅反映铁路运输的水彩画,火车拉着长龙般的满载煤炭的列车穿行在祟山峻岭中,但这些画没有撼人的力度,韩东想起了在御河滩了望那两坐高耸的铁路大桥,联想起了他看到的铁路工人在桥面上更换钢轨的情景;二十几个人肩荷重杠,两人一组抬着钢轨走在石碴线路上——那真是一幅壮观的图画------
“吕馆长,我到是构思了一副图画,你能找张大点的白纸钉在黑板上吗。”
“行。小陆,拿张大些的白纸来,再找几个按钉。”
几个人把一张大白纸很快钉在黑板上,韩东又跟吕洪彬要了支炭笔,众人的目光盯着他。韩东站在白纸前,静思了一下,拿着炭笔刷刷在白纸上勾画出两座凌空的铁路大桥,一座略远,一座很近。他在略远的那座桥上画了一列东去的满载煤炭的列车,近的这座桥上,一行人正在更换钢轨------画得很草,但寓意却很深刻。
田素梅看着韩东勾画这幅素描,低声问坐在她身边的小陆:“韩东画得好吗?”
小陆握住田素梅的手,“太棒了,吕馆长从哪儿找来的这个人?”
“从粪------”田素梅差点说出“粪店”这两个字,她急忙收住口,咬着嘴唇说,“从分局外找来的呗。”
“他在哪儿工作呢?”
“马来亚吧。”田素梅想起韩东弹着吉它唱的那首“海恋”的歌曲,随口说出了这么一个地名。
“马来亚,”小陆问,“田姐,他是华侨?”
“你看像吗?”
“他不是北京知青吗?”
“你既然知道还问我。”
韩东勾出了这幅草图。可谓出手不凡。屋里的又开贻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一个人推门进来,大声说,“好,构思的巧妙!”原来电影散场了。身兼放映员的胡大毛笔走进来。
“韩东,这就是胡大毛笔。“吕洪彬说,“能让他说出个好字,可太不容易了。”
胡大毛笔是个快五十岁的人了,身材很胖,有点谢顶。
韩东握住他的手。说:“胡师傅,我看了您写得字,功力很深。”
“过奖,过奖。”胡大毛笔谦虚地说。“我知道你叫韩东,上午小吕跟我们说了半天你,我们还以为他吹牛呢。现在看了这幅草描,有两下子,构思巧妙。既反映了晋煤外运,又表现了铁路工人战天斗地的革命精神!而且,按铁路规章,在线路上作业,一条线路来了列车,必须下道避让。但这是在两座桥上,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这样,把两个主题都表现了出来。”
大家也都对胡大毛笔说的话认同。围绕这张草稿,大家议论着怎样将它变成一幅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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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粱雪说不清出于一种什么心情,她在公路上跟韩东告别,竟有些此去休矣的意思。 可是说心里话,她决不想和韩东分手,相处这些日子,他们之间没有一点矛盾。昨天,之所以有些不和谐,那是因为韩东给她讲完陆游和唐婉的故事后,为陆游和唐婉的不幸,她的心中泛起了凄凉,哀惋于脸上,于是和韩东冷冷地分了手,并且没有像以往那样,恋恋不舍地约定好再见面的时间 。低调使韩东显出一种君子风范,他也将往日的热情收拾得干干净净,以理智对冷淡,这让粱雪心中有些不爽。她究竟是个处在什么环境中的女孩,韩东一无所知,在大同市革委会里,她几乎享受着公主般的待遇,大同革委会的一把手见到她也都是必恭必敬。当然,实际上恭敬的只是她父亲手中握着的军权——大同警备区政委的头衔,在这种权势的荫庇下,自然会助长骄恣任性。是的,粱雪冷冷地骑上车走了,到了城墙豁口她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回过身,朝望着她背影的韩东粲然一笑,挥挥手,才拐进城里去。“这意味着一下揪断友情的纽带吗?”粱雪进城之后,她马上意识到了这样分手会伤害韩东的心。这样的分手才是“错!错!错!”呢。她马上又折了回来,天色已经黑了。到了城墙豁口,那条路被黑暗笼罩着,那还有什么韩东的影子?粱雪骑着自行车快速地沿着韩东回车站的那条路追,可一直追到了头,也没见韩东的影子。“他怎么走得这么快?”粱雪快追到车站,也没见到韩东的身影,她很沮丧;意识到自己或许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她只知道他叫韩东,他会画画,他在铁路上工作;可是不知道他在铁路那一个部门工作,他的地址、他的通讯处、他的电话;铁路上有几万职工,要寻觅他,何谈容易!当然,她告诉了韩东她在大同革委会工作,韩东有心找她的话,只要到大同革委会一打听“粱雪”,肯定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找到她。“韩东会找来我吗?”她猜想着------从大同站走西门那条路回家去了。途中,她想,追不上也好,假如追上了,该怎么说呢?是不是自己会掉身价?粱雪应该是个高贵的女孩!等着吧,假如他心里有我,他一定会来找我!可是回到家后,粱雪的心里还是乱哄哄的;韩东会来找我吗?或者给我打电话?她反复在想这个问题。宽敞的饭厅里,粱雪和母亲俩坐在容纳十几个人进餐的大餐桌前,她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饭,便回自已屋去了。警备区原址是大同府府衙,大同人称为师府。粱政委与马司令的官邸位处院子南隅,是两个挨着的套院。与北京的四合院不同的是正房与东西房的连接走廊都封上了玻璃,这样既保暧又防尘。高大的三间正房中间是客厅,东侧是粱雪父亲的办公室;西侧是粱雪父母的寝室。东边的三间房各自独立,粱雪住在北头的一间房子里,空着的那两间房作为客房使用,西边的三间房改成了厨房和饭厅。
粱雪回到她的屋,百无聊赖,找出韩东那几页素描玩弄着,满脑海里都是韩东的影子------
“粱雪,粱雪。”
听到喊声,粱雪出了屋,看见站在走廊里的一个女兵,惊喜地叫了一声:“马小芳”,跑过来,,一把拉住马小芳的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晚上刚到------”马小芳回答。她身后跟着一个高个儿的青年军官。
“粱雪,你看人家马小芳,她是回来结婚的。”母亲说。
粱雪睁大眼看着马小芳,问:“真的?”马小芳羞赧地低下了头。粱雪打量了那个年青军官一眼,他衣帽整齐,长得清清瘦瘦。他冲粱雪伸出手,握手之际,笑着自我介绍叫赵大明。
母亲在旁边说;“小赵的爸爸是太湖军分区的司令,小赵年青青的就当了团参谋,程大姐和马司令多有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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粱雪把马小芳拉到了自己的屋,将新郎官丢给了客厅里的母亲。到了粱雪的屋。两个女孩子说话便直率多了。粱雪追问了马小芳她们俩相识的经过 ,又怀着好奇心询问她们如何举办的婚礼。马小芳一一告诉了粱雪。粱雪知道他们俩的婚事已经在南方办了。这次回来探亲,算是回门。马小芳的母亲还张罗着要给女儿办一次,省得将来让男方看不起。定的日子是元旦那一天。让粱雪一定参加。粱雪说那没问题。
“小芳,你爸和我爸都在北京开会呢。元旦回不来怎么办?”
“正因为我爸不在,我妈才要给我们大办。我爸要在,他肯定不会让我们大办。”
“那你们怎么个大办?”粱雪问。
马小芳简单讲了讲,话题又转到了粱雪身上。
粱雪说,“我可不像你那么积极。”
马小芳刮着脸,“你还保密,我妈什么都对我说了。”
“你妈都跟你说了些啥?”
“你的男朋友叫齐国华吧,他爸爸是市总工会的主席,市革委会的第三把手,他本人在公安局负责专案组,我说的对不对?”马小芳数语点破。
粱雪知道,这一定是她妈妈程彗敏讲的,她想否认,可是马小芳却看见了放在写字台上的那几张素描,拿起一张看过后,问:“粱雪,这是谁画的,画得真棒。”
“捡来的。”马小芳盯着粱雪,戳穿道:“捡来的,哪儿捡来的,你明天带我去,让我也捡几张回来。”
粱雪想把认识韩东的事情对马小芳讲,正在这时候,粱雪的母亲陪着程彗敏走进了粱雪的屋。粱雪站起来喊了声,“程阿姨,你好。”
“粱雪,”程彗敏叫道,“小芳吃过饭就赶快过来看你,她跟你比跟她妈都亲。”
“可不是,”陈蔓芸说,“这两人好的像姐俩。”
“剩我一人在家,我想我也过来吧,粱雪,刚才我听你妈说,你跟人家齐国华闹意见了?”
“没有哇。”
“粱雪,齐国华那可是个好小伙,人长得精神,对人又热情,可不兴跟人家三心二意呀。”
粱雪看看母亲,也不想解释什么。可是等到客人走了后,她立刻对母亲说:“妈,我再一次声明,我根本没有同齐国华齐朋友的意思,我们俩谈不上好!”
陈蔓芸眨了眨眼皮,“你们俩的事在革委会、市公安局、警备区大院闹得满城风雨,都知道你们俩好。”
“好吧,妈,以后我注意,行了吧。”粱雪又说,“妈,我知道齐国华这么干是啥意思。他来这一手,好造成一个声势,妈,您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听完女儿这番辩白,陈蔓芸啥话也不说了。
这天晚上,粱雪一夜未眠,她一闭上眼,就看见了韩东。睁开眼,幻觉中的韩东便消失了。
四
“郭丽娟,电话。”传达室的老吴头站在郭丽娟宿舍门口喊。“是齐国华来得长途。”
“噢,知道了。”郭 丽娟出了屋,看见老吴头,说了声“吴老师,谢谢你。”便赶快往大门口的传达室跑。
外边很黑,跟在后头的老吴头说:“闺女,小心点,别摔着。”
老吴头从前是个戏班的班主,年青时演过生。岁数大了,又改了丑行。大同文工团是文革时改的名,前身是大同戏剧团。老吴会很多旧戏,所以他又当过‘编剧’及教戏的老师,文革中,被揭了老底,批斗了一阵,打发看了传达室。有时,他给大伙说一段旧戏;《打金枝》、《王宝钏》、《血手印》、《金水桥》、《访白袍》、《杀官》等戏; 郭丽娟等年青人都还管他叫吴老师。
郭丽娟一溜小跑到了大门口,推开传达室的门,看见了放在桌上的电话听筒,她一把抓起来,按在耳朵上,“喂,是齐国华吗?”她胸脯喘动着------
“丽娟,怎么这么半天才来?我还以为你不在呢。”
“我不在能上哪儿。”
“搞对像去呀。”老吴头进了屋,郭丽娟看了他一眼,手捧听筒,压低声音说,“国华,别开玩笑了,我们二十八号早上出发去矿务局,然后晚上在矿务局礼堂进行首场演出,得在矿务局呆三天,接着进沟里到各矿去慰问演出。订了纪律,演出期间一律不许请假外出。”
电话那边沉吟了一刻,“那好吧,等回了大同,我去矿上找你。”说完这句话,对方放下了电话,传出“嘟嘟”的盲音声。
郭丽娟也放下电话,说:“吴老师,谢谢你,我回去了。”
她走出传达室,慢慢地往自己的宿舍走,心里有几分惆怅。她一幕幕回忆与齐国华相识的经历,她们相识没多长时间,齐国华便用强硬的手段占有了她。与齐国华的第一次,简直像遭到了强奸一样。在戏剧里,有那么多的美好传说,“牛郎与织女”、“董永与天仙”、还有“粱山泊与祝英台”,爱情对于憧憬美好生活的青年男女来说,真的是一杯令人心醉的美酒。可是自从委身齐国华之后,郭丽娟只觉得自己饮下了一杯苦酒。以后,她便感觉到现实才是生活。特别是当她像夏娃一样尝到了禁果,像戏中所说同齐国华“云雨一番”时,她也在齐国华的强劲中,得到了欢愉。于是,活生生的肉体性爱冲淡了虚无漂渺的理想爱情,灵与肉一个高尚,一个低级;高尚的是理想,低级的却是现实,而我们只能生活在现实的境界里。郭丽娟这个贫寒农民家庭出身的女孩,渴望的仅是现实,而不是什么理想。自从跟跟齐国华发生关系后,每次跟齐国华睡的时候,她都要服避孕药,可是国庆节那次她认为是安全期,大意了一下,谁知,这一下就种出了苦果。这时候,她知道了齐国华又同警备区政委的女儿粱雪搞上了对像,她伤心到了极点,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过,从齐国华的嘴里,她也了解到了,齐国华跟粱雪交朋友,完全是齐国华父亲的意思。齐国华并不喜欢粱雪,因为粱雪太高贵了,交了几个月的朋友,她竟然没有让齐国华摸过她身上一次,而齐国华也决对不敢对她造次。既然在粱雪身上不能得到生理的满足,精神上的追求,齐国华认为那纯属于扯蛋!国庆节那次睡过之后,已经 有两个月没来例假了,郭丽娟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用手摸着小腹想。以前她怕怀孕,她听说坠胎很痛苦,一想起坠胎的痛苦,她全身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而且到医院去做人工流产还得由单位开介绍信医院才给做。又怎么去开这张介绍信呢,而且,做人工流产还必须得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下进行,未婚先孕让人知道了那可算丢尽了脸------ 可是现在她却想要这个孩子,肚中的这个孩子是一个筹码,她打算用这个肚中之物逼齐国华结婚,要是不结婚,她想到第二招,那就是以死相挟。
韩东从铁路文化馆回来,满脑海里想的都是粱雪,该怎么办呢?他有粱雪的电话,给她打电话吗?当然,他也可以去市革委找她,可是,无论是电话。还是面见,该说些什么呢?如果不联系了,这个游戏也许就结束了,这样的结局对自己来说可能是一种道德的行为,对粱雪呢?或许悲惨,因为她说,他是第一个拥抱她的男性,她对他寄托了美好------一旦这种美好变成了丑陋,自已便是始作俑者。
韩东恍忽地回到粪店,进屋后,他看见王重找出一个狗皮帽子和白板羊皮袄,问王重干啥用?王重告诉他今夜里打算跟李常他们走一趟。看看到底是个啥形势。完不成村里交给的拾粪便任务,我这个粪店掌柜责任大着哩。都是些戴帽帽的人,人家会说你不老老实实地接授改造。韩东看着王重,暗忖:“都说阶级敌人不老实,伺机总想翻天复僻。可是自己亲身跟他们生活了一阵子,根本看不出他们的狼子野心。这些人只求人的最基本权力,那就是生存。求生存总不能是反动吧?”王重拿着烟锅在炕沿上磕,“笃、笃、笃。”一下一下的响声仿佛叩动着韩东的心扉。他想:“是现实中的处境令自己发生了蜕变,还是与他们生活在一起被‘腐蚀’了?使自己对阶级斗争的学说发生了根本的动摇?如果是这样,那可是件可怕的事情。那就等于背叛了无产阶级,背叛了马列主义,可是,你能恨的起来眼前的王重吗?他们这些人有什么力量能够颠覆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呢?”韩东思忖着这个问题。王重抽着烟咳了起来。这几天夜里他经常 咳。一咳,他就披衣下地,走到院子里去咳喘------这样,更容易受风寒。
“王重,瞧你连咳嗽带喘的那个样,今晚上我跟他们去吧。”韩东说。他知道今天晚里他肯定还要失眠,因为不论怎样努力,粱雪在他的头脑里都挥之不去。以其躺在炕上转碾,倍受煎熬,还不如跟上李常他们夜里去偷一次粪,这样,痛苦或许能得到一些释放。
四娃瞪大眼看着韩东,“什么,韩东哥,你想去跟我们一块偷粪。”
李兴说:“夜里冒着寒风出去,可遭罪啦。”
“李兴,今夜里我带你们去拾粪。你可得给我当好了参谋长。”
“那当然,那当然。”李兴连声说。
韩东看了一眼李常,李常什么话也没说。韩东对粪客们说,“我来大同拾一次粪不容易,当过了讨粪贼,也想尝尝当偷粪鬼的滋味。”
一个粪客说:“韩东哥,粪鬼粪贼一个味儿,都是臭哄哄的。”
“王重,你咳嗽的这么厉害,得去看看病。”韩东说。
“看啥,咱这命不值钱。”
“不是值不值钱的事儿,你这么咳,多难受呀。”韩东看着王重的那张国字脸,由于咳,憋得有些紫红。“再说,你要是得了肺病,传染给我这个革命接班人,那你这罪过可就大了。”
“那------那得花多少钱?”
“命要紧还是钱要紧?你可真是个老地主!”
“咱,咱不是手里没钱吗。”王重咧嘴笑着说。“我爹就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人。一顶烂毡帽恨不得传八代人。”
“到了你的头上再破也是真正的地主帽子。”屋里的人都被逗笑了,韩东也为自己的幽默哑然一笑。
夜里十一点的时候,这伙人整装待发,韩东穿上王重的那件半截身的白板羊皮袄,头上扣着那顶狗皮帽子,这样一来,如果不说话,他跟这伙粪鬼没有什么区别。
“走喽,走喽。”二大头推着粪车喊,大顺子也推起一辆粪车,他们一伙人出了粪店的院子,走进寒冷苍茫的夜色里。沿着城墙根往北走,拐过城墙角,再走一会儿,能看见一个大豁口,是从大同火车站进大同市里的北城门楼。
快走到豁口的时候,韩东看见了豁口前站着一群人,李兴说了一句“不好”,便站住了,大家都跟着停住了脚步。“李常,是查夜的。咋办?”李兴还是习惯地问了一下身边的李常。李常也看见了这伙人,“回吧。”他说。“绕东门吧。这是从火车站进大同的交通要道。夜里盘查得可严哩。”
火车站通往大同市里的那条马路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冬夜里,人们下了火车,都不进城,有的在车站候车室蹲到天亮,也有的在附近找个旅馆休息,等到天亮以后再进城。其实,从火车站进城到北门外,也就有五、六里远,步行只须走半个小时。
正当这伙人要后撒的时候,被查夜的发现了。只听查夜的人有人大声喊:“什么人?站住!”随即跑过来几个人。有一个穿藏蓝棉大衣的警察和四个手拿棍子的联防队员。这伙粪客都老老实实地站住了,一动也不敢动,他们都知道;决不能跑,跑是跑不掉的,如果跑,被抓回来,轻则一顿臭揍,重则会被弄进局子里那就不知要蹲多长时间班房了。更何况他们都是有成份的人,进了班房,还有好果子吃吗?
“干什么的?”那个警察问。粪客们都沉默不语。“问你们话呢,咋不回答,哑吧呀。”四个连防队员拿着棒子狐假虎威地说。“是臭拾粪的吧?”
“你知道还问什么?”韩东说。
这伙人一听韩东说话是北京口音,顿时愣住了。
“你是北京知青?”那个警察问。“我也插过队,你在哪儿下乡?”
“阳高。你呢?”
“我也是在阳高。你是哪个公社的?”
“窑头。”
“我是罗文皂的。哎,伙计,你没抽上来?”
“咳,甭提了,犯了个错误,娶了个农村媳妇,真正安了家。”说完,韩东一笑,笑容十分坦诚。他一边笑一边想,“现在瞎话咋张口就来呢,简直是不加思索。而且谎言编得合情合理,还真能让人同情或怜悯。”
“哥们,”那个警察用北京话叫了一声,笑着说:“这叫一朝失足千古恨。”
“咱不是听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吗,毛主席让咱知青在农村安家落户,咱就想早点娶个媳妇早点安家落户,早点完成毛主席的伟大战略布署------”
那四个拿棍子的联防队员嘻皮笑脸地争着问:“娶了个村妞?”;“花了多少钱?”;“村妞的味道咋样?”;“有崽子吗?”
韩东没有理睬他们,一个联防队员说,“嘿,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
“我跟你们没诬话。”韩东对那个警察说。“哥们,你的这些兵太痞了,看我的这伙人,多老实。”
警察笑了,“本来这就是伙地痞。”他对那伙人挥了挥手,“去,去,都跑这儿来了,那边唱空城计啊。都回去吧。看一会儿钻过去个坏蛋。”
那伙联防队员走了。韩东也跟着那个警察并肩走着,李常等人跟在后头。
“哥们,”警察 问:“拾粪这营生够苦的吧?”
“干贯了,也不觉得有啥苦。”
“吃得苦中苦,方得甜上甜。”
“借你的吉言吧。今夜里能拾上两车粪,我们就算尝到甜头了。”
“看起来,你们的要求并不高。”
“这点愿望也不见得能够实现。”
“怎么,粪不好拾?”
“有句俗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我只能对你说,不拾粪不知拾粪难啊。”
“连你们这拔,我们今晚已经查到三伙拾粪的人了。”
“是吗,那我们可得快走,要不,今个夜里又连粪毛也捞不着了。”走到了北门豁口,他们分了手。
远离了那伙查夜的人。这伙粪客松了一口气,五虎摘下帽子擦了擦由于紧张沁出的汗。李兴凑到韩东跟前,“韩东,今夜里多亏你跟来了,我们才逢凶化吉。要是老地主王重来,肯定得把我们全都抓走。”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垂头丧气地往回返,两辆小平车的粪可能还不够一百斤。 韩东省悟到;形势的确非常严峻。
五
王重几乎是彻夜未眠,困了;他就坐在炕头,背靠着墙打个盹,他几乎经常这样过夜,炕头他的那个行李卷仿佛是个摆设,或者说是床客被。他吸着烟,不时地咳嗽着,有时咳的很剧烈,屋里只丢下他一个人,他能自由地大声咳嗽着,一口啖卡在肺里,好像咋也咳不上来,大有让痰噎死的那种感觉,最终他还是咳上来了,顿时感到心里一阵轻松,不过,他觉着胸腔咳的有些疼,把手伸进衣服里,按在疼的那个地方。他虽然身材高大,可实际上很瘦,皮肤已经松弛了。肋骨硬硬的有些咯手。他想,“今年已经是六十多岁了,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他接着想。“从土改戴上地主的帽子到如今有多少年头了呢?”青年时,他在太原混过一段时间,也算上过几天‘省学堂’吧,几个同学拉他参加“牺盟会”,他说对政治不感兴趣。但他时常用自己家里寄来的钱资助那些革命同学,同学跟他开玩笑:“王重,你这也算为革命做过一点贡献,等将来革命胜利了,我们会加倍偿还------”革命胜利了,共产党坐了天下,有些同学牺牲了,也有的同学后来在省里当了官。偿还了什么?只给他戴上了一顶地主的帽子,像孙猴子头上套着的那个紧箍,勒在头上,让人不敢乱说乱动。从此,那些年青时很要好的革命同学便同他一刀两段,划清阶级界线,再无来往。他也不能去找那他们,提啥当年他们讲过得“革命胜利后报答”的话。现在文革,也不知那些同学咋样?王重一锅一锅地抽着旱烟,一节儿一节儿地想着事,想着昔日的风光、昔日的快活、昔日的风流;假如说这些思想是变天的依据;那么,除了消灭他们的肉体,否则,是不可能割断他们对昔日优裕生活的眷情。
“今夜的情况会咋样呢?”王重想,他很感激韩东,替他夜里跟着李常那伙粪鬼去转公厕,要不,他这么咳喘着,如何能抵御外面夜间的风寒?吸完一袋烟,他磕掉烟灰,又干咳了一阵,喘过了这口气,再重新挖上一锅烟,划着火儿点燃,抽了一口,又想,“韩东的爹对革命一定贡献不小,可现在不照样女人死了,自己蹲了班房,两个孩子被迫下了乡,儿子落了个拾粪汉,人生啊,没法去想它------”吐出烟,他想着以后的事,“------万一自己死了,后事谁来操办?再说,谁知自己能不能痛痛快快地死呢?假如是病倒在炕上咋办?没有人会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他,要那样,可就惨了。真不如在自己还能动弹的时候了结生命。咋个了结好呢?采用啥方式自杀痛苦最小?是上吊还是喝农药?------”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在更深夜静的时候,思谋各种离开人世的方法。实际上,他很惧怕死亡,甚至一想到死会不寒而粟。死,究竟会是啥情景?是啥滋味?人们所有的形容,都是臆说。总之,想到死,那是一种痛苦,是一种折磨,是一种恐惧。终于,他的烟吸得差不多了,咳也咳得累了,想更是想得头昏脑涨,于是,这个“老地主”背靠着墙,头一点一点地打开了盹------,炕桌上的那盏油灯火苗儿一点一点地跳跃着,闪烁越来起弱,灯油耗尽,卟地一下,火焰熄灭了,屋里陷入了黑暗。只有炕前的那个火炉还有生命,但也很虚弱,不像炉火正旺的时候那样,在寂静中,能听到炉膛的火焰呼呼唱着遒劲的歌、将半截炉子烧得通红。现在,炉内的火似乎也到了暮年,只能从火盖的缝隙里看到一点光亮;铁炉壁也只是传出丝丝热气,把越来越少的热量奉献给那个坐睡的老人。
外头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坐睡的王重蓦然惊醒,他知道夜里外出偷粪的人回来了,划着火柴去点桌上的小油灯,但没点着。他便摸着黑下地,弯腰穿鞋的时候,又咳了两声。下地后,他又划着了一根火柴,照亮了屋里 ,看见了放在地上柜顶上的那盏马灯,他赶快走过去把马灯点亮,提着马灯走出了屋。
粪客们正要络绎进屋,王重出来,挡在他们面前。他们满身寒气,个个垂头丧气,一副灰溜溜的的样子,韩东站在前头,也是无精打睬。看了这情景,王重心里明白这宿肯定收获不大,这些拾粪汉都是性格外露的人,如果满载而归,他们会有种凯旋的气氛,一进粪店的院子,喧哗不已,像母鸡下出蛋,一个劲地咯咯啼叫着表白。王重拎起马灯看了他们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让过他们,出了堂屋地,径直朝放在粪池前的那两辆小平车走去,这些粪客掀开了东屋的门帘进了屋。韩东一个人进了西屋,他进屋后,也没点灯,在外面的黑夜里瞪了一宿,他的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摸着黑,他熟悉地绕过炕中间熄灭了的火炉,挨近自己的半拉炕前,一把揪下帽子,拽到了炕里头,多亏了这顶狗皮帽,才抵御了冬夜的寒风。他又脱下王重的那件白板羊皮袄,身上顿时感到一阵轻松,他把皮袄往王重睡得那头扔去。再也没有了什么洗脸呀、洗脚呀的讲卫生那一套念头,按说出入的都是各个公厕的粪坑,应该讲一下卫生再休息,可是他心灰意懒,脱鞋上炕,把褥子一摊,拉开被子,衣服都没脱就躺下了。
王重走到小平车前,提灯一看,粪车上只有几坨泥块一样的冻土,根本没有粪。“咳——”他提灯的手垂下来,仰面长叹了一声,夜还很黑,他对着黑暗说了这样一句话,“天亡我也!”然后踉跄着走进屋。王重提着马灯进到屋,韩东合衣躺在炕上已经模模糊煳地睡着了。他夜里跟着这伙粪鬼出动了一回,体恤到了他们的劳动。这一夜虽然没有成绩,但更显得劳累。回来的路上,四娃告诉韩东,越是有粪,活儿就越轻闲,因为到了哪儿,欢欢装满两车粪,往回走就行了。而不必一个公厕一个公厕的行走寻找。果然 ,寒夜奔波更乏人;天寒地冻,拾不着粪,心冻得令人发寒。他们此时没有任何杂念,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快快拾满两车粪,打道回府,回到那个简陋、暧和的窝去休息,让温暧把疲惫融化。粱雪从精疲力乏韩东的脑海暂时屏蔽了;朦胧中,他意识到王重把马灯轻轻放在小炕桌上,并捻小了灯稔儿。
王重爬上炕头后,还是背靠着墙,忽然,他想咳,可是他看了一眼躺着的韩东,用手捂住嘴,克制住自己的咳,一只手拿起了韩东扔在他行李卷上的那件白板羊皮袄,急急下了炕,披上后勿勿出了屋,来到院子里,蹲在韩东的窗下,吭吭地大声咳起来。咳声震醒了韩东,他有些恼怒,豁地一撩被,腾地站起来,猛地一推窗,吓了王重一跳。王重抬起头,看见韩东注视着他------,王重面露歉意,他站起来,往肩上耸了耸皮袄,朝粪店的院子外走去。韩东看着他走出院子,放下了窗,伫立在炕上,刚才打开窗,凉风吹了吹昏昏然的头脑,此刻,他有些清醒。他又躺下了。王重似乎走到很远的地方去咳喘,声音小了许多,但韩东还是能听见他咳嗽的声音,他睡不着了,躺着想:“地主也有善良的人性吗?地主是虚伪的!他以一种假像在欺骗我?可是难道我不虚伪吗?我蒙骗了粱雪,用的不是善良,而是不能自拔的谎言!”想起这些,韩东心如刀绞。他带着一种忏悔睡着了,如果不是被人叫醒,这一觉他不知道会睡到什么时候。但是他被人连推带叫地弄醒了,睁开眼,他看见了坐在炕沿的华子和吕洪彬,因为没脱衣服,所以他一下坐起来,他瞥了一下炕稍柜顶上的那个滴滴嗒嗒走着的双铃马蹄表,才过八点钟,他只睡了三个来小时。
“韩东,”华子叫了一声。“你可醒了。我们七点多就来了,听王重说,你昨夜里去拾粪了。”
“当了回粪鬼。”韩东揉揉眼说。
“韩东,”吕洪彬叫道,“我们这可是三顾茅庐啊。”
“韩东,看在我的份上,帮吕哥一把吧。”华子用哀求的口吻直接了当地说。
韩东正要说话,王重咳嗽着端上来一壶沏好的茶。手里拿着几个粗磁碗撂在桌上。一只手捂着嘴咳,另一只手拿了壶往碗里倒水,召呼着他们喝水。然后出去了。韩东看着他的背影,又想起了夜里他咳的情景。 “华子,你先帮我一把吧。”
“我帮你什么?”华子看着韩东问。
“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能不能到你们铁路医院给王重照个透视?他咳得很厉害,别得了肺病传染给我。要是我也得了肺病,那就什么都完了。”
华子看着吕洪彬,吕洪彬非常爽快地说,“没问题,你领他上铁路医院来,我让田素梅带着他看病,”
王重从外面进来了,说:“我可不去。”
四娃进了屋,“华哥吕哥”地叫过后,他对王重说,“有这好事你还不去。”然后添枝加叶地把昨天夜里拾粪在北门口遇到警察的事儿华子和吕洪彬讲了一遍。说,“王重叔,还是查查好,要是你真得了肺病,你倒是不怕死,吃喝嫖赌你都享受了,可我们还没活够呢,好日子一天也没过上,要是传染上了肺病,死了太不甘心。”
王重咳嗽着回答了一句,”这辈子就怕没你的好日子过了。”
“那可说不定。”四娃说,“不是有句话叫‘希望在后边吗’。”
华子笑着说,“那他妈叫希望在后边呀,那叫希望在人间。”
“韩东,”吕洪彬开始说主要的事情,“你的那个构思不错,我跟领导反映了,他们都表示支持咱们创作这幅油画。”
韩东唐塞道:“吕馆长,自从文革之后,我已经生疏画笔,是否能够胜任,我真说不好。”
华子说:“韩东,我知道你行。你画画的本事,我心里有底。”
韩东对吕洪彬说:“好吧,我再想想,现在先让我睡个觉。”
华子和吕洪彬走了,韩东躺在炕上想;为了实现对粱雪的诺言,证实他是一个画家。他应该重执油色,如果能创作出一幅辉弘的油画作品,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
中午开饭的时候,颓废的情绪压抑着这些粪客们,当然,也压抑着韩东。每个人都心事忡忡,有种末日来临的惴惴不安。王重分完饭,不见李常出来,他走进粪客住的屋,看见明显削瘦了的李常躺在长炕上,他不再专横拨扈了。当然,夜里偷粪的时候,仍然以他为主。外出行动,必须得有一个主事的人,所谓“鸟无头不飞,蛇无头不走”。几年来,夜里偷粪,这伙粪客早已习惯了他的指挥,非常听从他的命令。权威滋长了他的骄横,使他在粪店里渐渐唯我独尊,不可一世。是韩东的到来打消了他的气焰?韩东敢与他分庭抗礼,固然箝制了他个人势力的膨涨,但这不是他没落的主要原因。他走向没落是自从冬至后,连着几夜,他不能带众人“满载而归”。以前拾粪汉心甘情愿听他的喝叱,是他能给这些粪客带来实际的利益,一旦利益的天平失衡,威望也会一落千丈。前些日子偷不到粪,粪客们都像热锅上的蚂蚁。现在,他们知道着急也没用,每个人都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情混过一天算一天。粪店里已经逞现出即将散伙的趋势------ 再拾不着粪,这些粪客只能回村,------想到回村,李常不寒而栗,因为除了挖炭、拾粪他再没啥本事。回村,孑然一身,连个窝都没有,怎么活呢?李常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光棍汉想要到这儿,不禁悲哀起来。
王重喊:“李常,吃饭啦?”
李常嚯地坐起来,“现在还有心思吃饭!今个夜里,韩东带我们上哪儿找粪去?”
听了李常带着哭音的话,屋里的粪客们都揪起了心,表情沉重。
丁生大说:“急有个屁用,”
杜仲有说:“是啊,光急没用。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李兴说,“昨夜里韩东跟我们转了一宿,能去的公厕都去了,可他妈连个粪影也看不见,真他妈邪了门,何着现在的人光吃不拉,要真是这样,就是神仙来了带着咱们干,也拾不着粪。”
韩东一挑门帘也进了屋,吓得李兴脸上变了色儿,他哆嗦着嘴皮,“韩,韩东,我,我可不是说你无能,有,有句俗话,为人不开口,神仙难下手,我的意思是人要不屙屎,神仙也没治。”
韩东看着炕上那些失神落魄的粪客,他动了情感,不是恻隐之心,而是一种惺惺惜惺惺的感情。他忽然想起流行于粪客中的顺口溜:“一车站、二长途”,一个古怪的念头跃入他的脑海,“答应吕洪彬,但也得让他答应我一个条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