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征路小说 | 古风臆谈·九章 之 织锦

　　九、织锦

　　嫦娥在织女窗外大喝一声，嗨!

　　织女说吓死我了，老这么一惊一乍。然而头却不抬，自顾自将一根云丝穿入针孔。

　　嫦娥自觉无趣，说，哪有你这样的?整天就知道织织织!

　　织女说，我可比不得你，整天飘来飘去，优哉游哉，啥也不用干。

　　那是你自找的呀。到天上来，不就是图个清闲自在吗?要不然谁来过神仙日子?

　　你那叫神，叫仙，不叫过日子。

　　那我叫什么?

　　你叫熬时光。

　　耶耶耶，自己苦做苦劳，还敢瞧不起神仙。

　　我没瞧不起谁，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你的活法叫什么呢?你过的叫啥日子?

　　过日子就是男耕女织，有劳有作，相厮相守，有恩有爱，有吵有闹，安安稳稳。

　　嫦娥突然发火了：说得跟唱得一样!你有男人吗?你有男人吗?说完身子一扭飘然而去。

　　织女看着她的背影寻思半天，笑了。心想脾气这个东西真是很怪，都是往自己相反的地方生长。嫦娥本是民间女，成了仙以后反倒长出娘娘脾气。自己本来就是天上的公主，从人间走一趟怎么更像一个劳苦人?

　　想不明白她就不想，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她便收了梭子。正是夕阳转头的时刻，她把一天的劳作堆在一起，然后一匹一匹从窗子里展开。那像瀑布一样的云锦便顺着高墙流淌下去，随着云海的起伏，在波光中飞腾。这是她一天中最开心的时间，冬的洁白春的妩媚夏的热烈秋的辉煌都被她织进每一根云纱。阳光透过她的手跳跃穿梭变化无穷，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就是她呀。

　　嫦娥坐在月宫里暗自神伤，忽见云锦飘来，知道又是织女放锦了，那点纠结忽然就平复了不少。其实心里也明白，那不是织女存心编派挖苦自己，但话一说到痛处，她就来气。

　　真美啊，她又去跟织女搭讪说，还是你好，天天有个寄托。

　　自己安慰自己呗，织女说，不气啦?

　　气也白气，天下的臭男人都一样，打呼噜放屁说脏话。

　　织女哈哈大笑，男人真是这样的。

　　我说的都是实话，开头还以为跟一个大英雄结婚能怎么样，时间长了，就觉得这男人平淡无奇，整天就是拉锯子割皮子做他的弓，要不然就是出门打猎。天上没有那么多太阳给他射，地上也没有那么多虎豹给他猎，回到家里可不就是普通人一个吗?到头来发现自己还不如一只麋鹿令他动心。

　　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吗?你还想怎么样?

　　是啊，说到底是自己贪心不足。嫦娥眼皮已然红将起来，当初真不该吃了那个药。

　　那本来是给你们两个人的。尧帝用它救猰貐一命，后来大羿建了奇功，就又给了你们，谁想你一个人把它吃了?现在后悔也没用，既来之则安之，守着你的广寒宫吧。

　　嫦娥叹了一口气。想想又说，女人就是命苦，在人间苦，到天堂还是苦。

　　此话怎讲呢?

　　你看你这么苦干，还不是为了一年能见上老公一面?王母那么仁慈，还不是把牛郎隔在河那边?

　　还有两个娃呢。织女说着眼就红了。

　　是啊还有两个娃，哭得好可怜。牛郎挑着担子拼命撵，也可怜。我知道你心里苦，我懂。

　　这话也对也不对，对了一半。织女苦笑说，我确实是为一年见一次面天天织锦，王母规定我每天织一匹。可是我一天织两匹三匹，是自己想织。

　　嫦娥瞪大眼睛，这是为啥呢?

　　你想啊，这天上的美景人间的苦难，还有四季八方的风云变幻，我被我一针一线织进云锦，不也是一种快乐吗?这样的快乐你没有经过，所以你看着苦。

　　天啊，你真是这样想的吗?快点停下来吧，你要是觉着快乐，就放在那一匹里快乐，不用干那么多。剩下的时间你就陪我四处逛逛，没事就开卧谈会，也比干活强。

　　织女嘎嘎笑了，说我要是不干那么多，你们这些女神可不就得光屁股?

　　嘘，小声点，嫦娥说，这话你也敢说?

　　怎么啦?

　　我到天上来教给我的第一条规矩，就是后妃夫人之德，要优雅，要高贵，要有温婉细微之美。

　　我可不想当什么后妃夫人，我就是一个干粗活的。再说不织锦，我又能干什么呢?

　　你可以雇人干啊。那么多的老年宫女，雇她们干。

　　那我做什么呢?

　　你可以成立一个锦云科技纺织公司啊，你当董事长啊，一年活儿你一天就干完了。

　　然后呢?

　　然后产量大大提高，谁都不敢小瞧你。

　　然后呢?

　　然后天上的锦云每时每分都可以变化，把你美得做梦都在跳舞。

　　然后呢?

　　然后你就到处旅游，把你的创意画成图纸，统统交给宫女去干。

　　然后呢?

　　然后你就也有地位啦，在天堂里也有一把椅子，也可以给别人做做规矩。

　　然后呢?

　　然后你就可以把牛郎父子接过河来，天天团圆，过日子呗。

　　然后呢?

　　然后你要是高兴的话，手痒的话，也可以享受地织上一段，过过瘾。

　　那我现在天天都在享受，何必绕这么一个大圈子?

　　那倒也是。嫦娥想想，自己也笑起来。

　　说话间，云锦已经放完，阳光已经暗淡，灿烂的云锦被收回天宫。宽阔的银河，把两岸的相思留给梦想。她们向对岸眺望，看见牛郎挑着担子仍在追赶。

　　全文完

　　写于2019、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