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征路小说 | 古风臆谈·九章 之 创世

　　“【编者的话】今天开始，我们连载曹征路老师的历史小说《古风臆谈·九章》。

　　感谢曹老师的慷慨，这些小说都是首次发表。

　　《古风臆谈·九章》——顾名思义，共九篇短篇小说，九章里的每一篇既独立又相互关联。

　　小说从任何角度看都容易让人联想到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鲁迅先生当年不仅写出了新意，也使这些作品成为不朽名篇。

　　深信曹老师的作品也同样能够带给我们启发与思考。”

　　作者：曹征路

　　编辑：不周山

　　一、创世

　　肯定，宇宙爆炸的时刻没有声音，只有光热，好比无声电影在播放火山沸腾。只是那里的光能比太阳大一万亿倍，那里的热能比太阳高一万亿倍。没有空气，甚至没有宇宙风。太阳系那时只是宇宙家族中的一粒尘埃，在巨大的光热旋转过程中被抛出中心，逐渐边缘，冷却，沉寂。那时的地球更加可怜，它不过是尘埃中的一颗微粒，是宇宙迸裂中极其偶然的存在。可是它毕竟是颗可造之星，它在一条抛物线中逐渐凝固，慢慢地稳定，并且找到了自己的轨道，与其它天体一起组成一个稳定的系统。

　　那真是个至暗时刻，天地未开，一片混沌。倏和忽只是在暗夜里爬行摸索，他们要为混沌凿开七窍，可是他们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有时他们能触碰到对方的身体，一个说你太大了，一个说你太快了，可是他们连对方失望的表情都看不清。这时，地球的两端却出现了神。

　　打北极来的那个叫上帝，腰里别着个喇叭。打南极来的那个叫女娲，手上提着个鳎目。他们约定了要拯救这个星球，正打算商量一下怎么才能实现这个愿望，却被一颗流星分开了。这是不是另一个神的恶作剧不清楚，反正结果是一个落在北极，一个落在了南极。然后他们都想着干脆在地球中心线赤道会合吧，还是先干正事。可是上帝沿着冰脊走着走着就走到西面去了，络腮胡子上挂满了冰凌，发出风铃的脆响，白袍子上的雪霜太厚，看上去像一头机警的北极熊。而女娲呢，顺着陆地边缘走着走着就走到东面去了，身上的彩衣被荆棘刮破了，迎着阳光竟如虹霓一样飞舞。那时他们还不清楚地球是圆的，也不知道这样走下去永远不能见面。他们这个约会说起来也是挺遗憾的，就像一对恋人，郑重约定来世相聚。没法子，他们已经来不及抱怨了，宇宙还在爆炸，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他们只好按各自的想法拯救世界，于是这个世界从此两分。

　　在西面，起初上帝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拿起喇叭说：要有光。是上帝将光与暗分开，他称光为昼，称暗为夜，从此有了白天和夜晚。第二天上帝用喇叭吹出了空气，他说，要有穹苍，诸水之间要有空气隔开。他说上面的称它为天，下面的称它为地。第三天上帝创造了海洋，他说，普天之下的水要聚在一处，使旱地露出来，水和旱地便分开。上帝称旱地为大陆，称有水的地方叫海洋。第四天上帝创造了星辰，他说，天上要有光体，可以分管昼夜，作记号，定节令、日子、年岁，并要发光普照。第五天上帝创造了水中的生命和飞鸟，他说，水要多多滋生有生命之物，要有雀鸟在地面天空中飞翔。第六天上帝创造了地上的生灵和人，他说，地要生出活物来，牲畜、昆虫、野兽各从其类。此时他已欣喜万分，说：我要照着我的形象和样式造人，派他们去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地上爬行的一切昆虫。在他心目中万事万物都应该有统治者，而这个统治者就要长成他这副模样。第七天，他跪下来亲吻自己的创造物：亲爱的，你是我的荣光。

　　在东方，女娲跟上帝的想法不尽相同，用的时间却差不多。正月初一造鸡，初二造狗，初三造猪，初四造羊，初五造牛，初六造马，初七也用泥土造成了人。七天，世界已经初具规模。女娲要用鸡、狗、猪、羊代表春夏秋冬四季，牛、马代表地和天。她宣布：七者，天地四时，人之始也。后来，人们就把正月初七叫做人日。但陆地山岗上的泥土过于坚硬，缺少粘性，女娲便用黄河之泥加以糅合，用藤条沾了黄河之水施以浸染，自此东方的人类都有了黄色的皮肤，却也落下了松散绵软的毛病，不像西方的人类，高鼻深目，皮肤雪白，骨骼冰脆。

　　与上帝不同的是，女娲从一开始就无意成为统治者，她有些慵懒，造人多了甚至觉得单调乏味。所以她想，人应该分为男女，让他们自己去独立造人，生息繁衍。这虽省去不少麻烦，却也由此成为许多男欢女爱恩义缠绵的渊薮。她见山洞树林不避羞耻，那些造人的过程毕竟难堪，便炼五彩石搭建了最早的屋顶，教会男人怎么成家立业。炼石的边角料被她磨成了铁针，用以连接蚕丝，教会女人怎么编织。她说，去吧去吧，现在你们可以自己过日子了，男耕女织，相厮相守。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斩黑蟒治淫水，整天东奔西走，忙得瞌睡功夫都没有了，可人们还是为一些小事来求她。她心想，我这样做已经够多了，也许比上帝做得还要多，可是人们为什么总是不满足?本来她以为提着个鳎目管吃管喝就是解决民生问题的，谁知人们连穿衣戴帽求子延寿甚至吵嘴打架都要来烦她，哎呀怎么受得了?她发愿说，死后要把自己的肉体变成土地，骨头变成山岳，头发变成草木，血液变成河流，这总可以了吧?她愿意成为一个创造万物的自然之神，可不愿当一个管家婆。她不愿意管将来之事，可这个世界的麻烦就在以后。

　　而上帝的脾气就更加急躁暴戾，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可总有一些亲手创造的人不听指令。当他用泥土去制造亚当的时候，亚当身体形象就要像自己。他说，你要治理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当他把自己气息吹进了亚当的鼻孔里面，亚当就有了灵性。他说，我要你成为虔诚的后裔，掌握将来的世界，并且要审判世界和天使。尽管他也用亚当的肋骨制造了夏娃，但这样的男女只能生活在他圈定的伊甸园里。他认为伊甸园里有取之不尽的鲜果和禽兽，采集狩猎足以令他们幸福快乐，鸟兽虫鱼都很听话，狮子横卧在主人膝前酣睡，空气里弥漫着野草的芳香。但是有一条，他们必须听从上帝的指引，比如规定善恶树上的果子是禁果，谁吃了谁就会成为罪人。那时的亚当夏娃赤身裸体，并无男女分别的羞耻禁忌，偏偏有一条不愿说假话的蛇告知了偷吃禁果的美妙，蛇说只有傻瓜才会拒绝快乐，你们傻吗?他们当然不傻，便悄悄偷吃了。当他们再次睁开眼睛看世界时，一切都改变了，天是那么的蓝地是那么的宽，花是那么的多姿多彩。当他们注视到对方的身体，发现是那么的不同，而且是那么的令人兴奋。于是他们明白原来善恶树上的果子是智慧之果，于是罪恶就发生了，而且再也停不下来。他们知道这会触怒上帝，开头他们只是偷偷品尝罪恶，不敢让上帝看见。

　　有一天上帝回来喊，亚当亚当，你在哪里?亚当说我在树丛里呢，亚当和夏娃用藤条穿起无花果叶子遮好身体才走了出来。上帝说，你们怎么这副模样?说完立刻明白他们干了什么。可是亚当夏娃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说，伟大的主啊，我们品尝了善恶智慧果，品尝了美妙品尝了幸福，不信你看。上帝吼道，不可以!但是此时上帝已经阻拦不住他们了，竟然当着上帝的面也百无禁忌，呼着喊着也要品尝。可怜的上帝!

　　此前上帝也造过天使，天使受造时和人不同，他们智慧充足，美丽健全，无所不能。但在受造日久了，这些败坏的天使凭着上帝给予他们的一切，竟然认为他们不在众神之下，要和上帝平起平坐。现在的情形令上帝再次受伤，他以为拿着喇叭喊话嗓门足够大，虔诚之子就该守规则了，谁知竟敢这样放肆。当明白这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时，他只得悲愤地将亚当夏娃逐出伊甸园，心想我把你们创造出来是让你去统治万物的，你们不做榜样典范却干出这种下三滥的勾当。他宣布命令，必须让男人劳碌终身，汗流满面才能从地里得到吃的，直到死后归于尘土。他说，女人必须增加怀孕分娩的痛楚，并且他们和他们的后代一出生就身戴原罪，永远不能救赎自己。他对蛇说，你既作了这事就必受咒诅，比一切的牲畜野兽更甚，你必用肚子行走，终身吃土。他还说，我要叫你和女人彼此为仇，你的后裔和女人的后裔也彼此为仇，女人的后裔要伤你的头，你要伤她们的脚跟。说完这些还不解气，他还时常用咀咒恐吓众人，预言各种可怕的未来。人啊，你本是尘土，终将归于尘土!

　　奇怪的是，亚当和夏娃并不觉得自己有罪，不但不思悔改，反而像下饺子一样，繁衍了数之不尽的后代。亚当活了九百三十年，等他去世的时候，大地上布满了他的子孙。特别奇怪的是，他们背负着人类的原罪来到人间，他们的子孙后代因此也不思悔改，不但偷吃禁果还要抢吃禁果，居然还歌唱禁果的各种美妙，居然还敢为了争抢禁果丑态百出无恶不作。看到这一切，上帝也后悔了，他说，你们无休止地兄弟争斗、相互厮杀、掠夺财富，人世间的暴力和罪恶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于是上帝决定一劳永逸地去除掉人类的罪恶，彻底毁灭他们。就在他打定主意要动手的时候，突然发现人类中有一个好人，他叫诺亚。仁慈的上帝不忍心这个好人也跟着遭殃，于是悄悄告诉他，要他和家人建造一艘方形的船，叫做诺亚方舟。原来上帝已经想好了用洪水毁灭人类，他嘱咐诺亚，凡洁净的畜类，你要带七公七母。不洁净的畜类，你要带一公一母。空中的飞鸟，也要带七公七母，可以留种。从大象到蚊子，都不要遗漏。他说，再过七天，我要降雨在地上四十昼夜，把我所造的各种活物，都从地上除灭。

　　上帝的惩罚如期而至，海洋的泉源裂开了，巨大的水柱从地下喷射而出。天上的窗户都敞开了，大雨日夜不停，降了整整四十天。水无处可流，迅速地上涨，比最高的山巅都要高出十五个肘臂。凡是在旱地上靠肺呼吸的动物大都死去了，只留下方舟里的人、动物和种子，这些人都是上帝的忠实选民。那些没有登上方舟的人，据说也有少数存活着，他们是在情急中能捞得着木板的人，那是些建造方舟剩下的木材。后来他们就靠独木舟，靠小帆板，聚集在附近的海岛上，常年以海盗为业。相反倒是诺亚方舟上的后代成为了他们的抢掠对象。再再后来，他们造出了炮舰，造出了航母，他们就永远也不愿从事劳作了。上帝想不通，怎么会这样啊?他是这样倾心倾力，可人们还是要背叛。他想到了女娲，他要告诉女娲，拯救地球也许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这场灾难也泛滥到了东方，巨大的洪水挟着山石冲到不周之山，折断了天柱，撕裂了地维，致使天向西北倾斜，把日月辰星都带走了，而大地往东南塌陷，自此百川东流，一去不回。与此同时雷电山火终日不灭，湍急的洋流南奔北突，各种野兽家畜饿得见人就咬，连美丽的小鸟也要攫取老人孩子的眼睛，还有数不清的瘟疫雾瘴在弥漫。此时，女娲也觉得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她也想到了上帝，她想说，你往西边走我往东边走就是一个错误，你腰里别着个喇叭我手里提着个鳎目也是一个错误，你从北极来我从南极来更是一个错误，你以为你是谁啊?

　　上帝是强硬的，女娲是温婉的，假如他们能互相补充一下世界就会圆满很多。但西方的神与东方的神那时还不能对话，那时还没有手机，只好把各自的牢骚都憋在心里。牢骚憋久了就变成了离骚，离骚憋久了便成了诗。她对人们说，我教会了你们农桑耕作，教会了你们编织缝补，教会了你们笙簧乐舞，教会了你们男欢女爱，可我没教你们应付灾难，这是我的不是。现在，我亏欠你们的我自会补偿，可是剩下的事情就要你们自己去面对，否则我死后谁来帮你们呢?说罢她向东南招手，人们看见一只巨鳌缓缓游来，她对巨鳌耳语几句，巨鳌点头。于是女娲挥手砍下巨鳌的四足，撑起天的四极。她褪下身上的彩衣，包扎鳌的伤口，伤口处生出了彩鳍，鳌潜水而去。赤裸的女娲又剪下自己的瀑布般的长发，织补了地之八维，由此东方长幼有序善恶分明。当太阳重新升起时，人们惊讶地发现女娲已经化为东方广袤的大地，山川，河流，万木葱茏，还有无尽的水患。这些东方子民全都懵了，女娲留下了生命，可这些生命逃无可逃，他们没有方舟，他们只能哭泣，然后自己寻找生机。

　　女娲和上帝创世都用了六七天，速度差不多，他们也都完成了各自的使命，只是这些生命有别，性格各异，不太符合神的要求。后来有个叫爱因斯坦的人发现，时间是相对的，他用一种拉伸系数得出：由于光的速度如此之快，影响了时间长度，因此可以计算出宇宙当时的时间比现在慢了大约一万亿倍。他们创世的时间，把六天放大一万亿倍，就相当于现在一百三十八亿至一百四十亿年，与我们今天所知的宇宙年龄恰好一致。你信不信?反正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