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征路小说 | 古风臆谈·九章 之 辨疑
三、辨疑
上帝没有死,他才不会像女娲那么傻。但上帝也有成长的烦恼,甚至比凡人更多,因为他能量太大,吹一口气整个世界都打摆子,你以为上帝好当啊?看到大洪水给人类带来那样的劫难,看到那么多生灵在痛苦中挣扎,人们把手臂伸出苦海的样子,上帝的心也在流血,于是这血便撒向浩渺的天空。
他走过来说,我把彩虹放在云彩中,这就可作我与大地立约的记号,我使云彩遮盖大地的时候,必有虹现在云彩中,这便是纪念我与你们和各样有血肉的活物所立的约,水就不再泛滥,不再毁坏一切有血肉的活物了。这时天上出现了第一道彩虹,上帝以彩虹与地上的人们定下契约,以后不再用大洪水毁灭大地了。
巨大的诺亚方舟在海面上漂泊了四十天,最后搁浅在亚拉腊山脉面向黑海的一个山坡上,这当然也是上帝的安排。后来据说一群上帝的选民甚至打捞上来了疑似诺亚方舟的船只残骸。又过了几十天,诺亚打开方舟的窗户,放出一只乌鸦去探听消息,但乌鸦一去不回。诺亚又把一只鸽子放出去,要它去看看地上的水退了没有。由于遍地是水,鸽子找不到落脚之处,又飞回方舟。七天之后,诺亚又把鸽子放出去,黄昏时分,鸽子飞回来了,嘴里衔着橄榄叶,很明显是从树上啄下来的。诺亚说,地上的水已经消退,以后我们就用鸽子和橄榄枝来象征和平吧。人们走出方舟欢呼,看哪,彩虹!这些被困在船上的先民们终于等来生的希望,那些七公七母的牲畜和鸟禽被关在船上太久,他们一起把生命的能量挥发到极致。诺亚的子孙本来就是上帝的选民,他们的造人能力超强,他们迅速地搭帐篷,打地铺,甚至在野地里交合。诺亚活到九百五十岁才死去,终于让子孙的子孙越来越多,还有那些牲畜鸟禽的子孙遍布地面。
怎么办呢?年迈的诺亚有一天说,我们不能总是挤在这个山坡上,整个亚拉腊山脉都不可能容纳我们这个大家族。经过商议,他们决定向东迁移。先去探路的人报告,在示拿地,他们遇见一片大平原,有两条大河像母亲的乳汁长流不息,那里水草丰美四季如春,早晨的太阳像毯子一样温暖,夜里的繁星像羊毛一样多得数不清。于是这个家族和他们的后代就在这一带定居下来。他们把这里称作巴比伦。
那个时候整个西半球人讲话互相都能听懂,都有一样的口音,因为他们都来自诺亚方舟,是同一个祖先。有一天,有人提出一个问题:我们怎么知道不会再有诺亚时代的洪水将我们淹死,就像淹死从前的人类?很快他们就想到,这有彩虹为证啊。有人回答道:当我们看到彩虹,就会想起上帝的诺言,说他永远不会再用洪水毁灭世界。
但是这样的疑问就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时不时会在人们心中出现。没有理由要把我们的将来以及我们的子孙的前途寄托在彩虹上呀。有几个自以为聪明的人甚至争辩,说我们应该做点什么,以免洪水再发生。终于有一天,大家把话挑明了:来吧来吧,我们要做砖,把砖烧透了。于是他们拿砖当石头,又拿石漆当灰泥。
大家传递着信息:来吧,来建一座城,和一座塔。这个塔顶要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大地上。这座高塔越建越高,越做越大。由于大家语言相同心思相通,没有任何反对派,高塔迅速直插云霄,眼看着巴比伦城繁华美丽的轮廓就要出现了。终于在塔尖刺入云霄的时候惊动了上帝。
上帝摸着被刺中的屁股,发觉自己的誓言受到了怀疑,哎呀这是何等耻辱?就像宽大的袍子里藏着虱子,怎么穿都不舒服。人类居然敢怀疑自己的承诺,他们可是诺亚的后代呀,是自己亲自挑选的呀,想到这一点他真的很难过。他是这样地钟爱自己的创造物,人类为什么不珍惜?他又想,如果人类真的修成通天的巴比伦塔,他们这样齐心协力,统一强大,那以后还有什么事干不成呢?他们是这样的忘恩负义,以后还需要神的庇护吗?一定得想办法阻止他们,这些忘记约定的人们,就像偷吃了禁果的亚当夏娃一样,应该受到惩罚。
于是他悄悄地离开天国来到人间,他宣布从今往后这个游戏不这么玩了,人类必须重新洗牌。他决定一千个民族要使用一千种语言,他们说的话必须发音不同,同一个声音表达的意思可以完全相反,即使意思一样也不能互相认同。今后每个家族都可以成为一个国家,每个家族也都可以解散,子女不必和父母住在一起,你们因为说话不懂想法不同将分散在各处,各人去过各人的日子吧。
人类有一天早上醒来,突然觉得喉咙与往常不一样了,发出奇怪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懂。男人都长出突出的喉结,女人都伸出细长的脖颈。他们想问问别人是不是也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可是不管他们怎样叫唤,比划,跳脚,对方的反应都是错愕。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叽?
唉哔嘻嘀唉哔嘻嘀唉?
于是他们开始怀疑别人,怀疑曾经的亲人和朋友,有些地方的人开始打架,甚至发生流血战争。再后来,一些胆小怕事的人率先搬家,大家都不愿意沾惹是非。高大的巴比伦塔建到一半就再也建不下去了,裸露的砖块在风雨中逐渐消融,重新归于泥土。于是巴比伦这个地方逐渐荒芜,成为一个遥远的传说,人类的狂妄自大终于为自己埋下祸根,留下了混乱和永久的分裂。
然而上帝也不轻松,自从出了这样的事,他就愈加焦躁不安,因为美丽的天国也开始闹腾。那时上帝经历了一场短暂的爱情,爱上了欧罗巴,这样精力就不够集中,一会儿在希腊,一会儿又在埃及。他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宙师,意思是他是宇宙唯一的大师,不管在哪儿他都是NO.1。本来,上帝和女娲分别从北方和南方来到这个星球,他们拯救了地球并且创造了人类,这件事是没有异议的。可是看到这个蓝色的星球这么妩媚,又陆续到来一些新的神,有一些还是上帝的亲戚,他们要求在地球之上建设一个天国。来就来吧,仁慈的上帝并没有拒绝他们,他可不想独霸地球,大家一起来管理这个世界也不是坏事。可是有个叫普罗米修斯的家伙,到处吹嘘是他创造了人类,是他用粘土按照自己的身体造出了男人,是一个叫雅典娜的神创造了女人,赋予了人类以灵魂。愿意吹就吹吧,上帝懒得理他们,他不希望天国也整天闹哄哄。只要有个基本秩序,众神各就各位各司其职就行。
所以来人间之前,上帝决定召开一次联席会议。在这个会议上,众神们将确定各自的角色,以及人类有哪些权利和献祭义务。可是刚处理完巴比伦塔的事情,天国就传来消息,这个叫普罗米修斯的家伙公开跳出来叫板。他宣布,他将作为人类利益的维护者来出席这次会议,他将设法使诸神不要因为答应保护人类而提出苛刻的献祭条件。上帝的胡须一根一根翘起来,好似怒吼的雄狮,胡子煽起的狂风令整个奥林匹斯山脉布满黑云。这家伙有什么资格代表人类?难道就因为他自称创造了男人吗?想到这个上帝就有些后悔,当初如果让这家伙现场用粘土捏出个人来哪里会有这么多麻烦,真的不该顾及亲戚情面。不过他还是决定忍耐,他想看看这家伙究竟还有多少把戏。但上帝忘记了一个环节,作为神,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将改变人类。
这一天,普罗米修斯代表人类宰了一头大公牛,请神祇选择他们喜欢的那部分。他把献祭的公牛切成碎块,分为两堆。一堆放上肉、内脏和脂肪,用牛皮遮盖起来,上面放着牛肚子。另一堆放的全是牛骨头,巧妙地用牛的板油包裹起来。这一堆比另一堆大一些。全知全能的上帝便微笑说,我的好兄弟,你把祭品分得多不公平啊。这时的普罗米修斯越发相信他骗过了上帝,于是回答说,尊贵的上帝,永恒的众神之王,你就按自己的心愿挑选一堆吧。上帝心里有数,却故意伸出双手去拿雪白的板油。他剥开板油,让众神看清这全是剔光的骨头时,他说:看见没有?我们大家都上他当了。我亲爱的兄弟,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些臭毛病呢?
从此,人类保留自己猎到的肉,将剩下的骨头用脂肪包裹献给神明。众神受了欺骗,非常生气,一致要求处分普罗米修斯。他们说,难道我们辛辛苦苦来到地球就是为了享用牛骨头吗?不给这家伙最严厉的惩罚,就不足以泄神愤。但这是一次正规的神仙会,一切行为都是铁板钉钉不可以改变的。神界总不能像改变人间游戏规则那样重新洗牌吧?那样的话,神的信用何在呢?蝼蚁般的人类凭什么要向众神献祭呢?
上帝万般无奈,只好痛苦地宣布,暂停向人类提供文明生活的最后一样东西:火。他说,凡是对人有用的,能够使人类满意和幸福的,本来我都会教给人类,但这家伙打乱了我的规划。
受到批斗的普罗米修斯也不服气,心想我不过是分享你一点荣耀,我的本意也是为人类谋福利的,你们何必这么狠毒呢?想来想去,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马上想出的办法是,他摘取茴香木的一枝,躲在太阳车经过的地方。当太阳车从天边驰过时,他将树枝伸到它的火焰里,直到树枝燃烧。他持着这茴香木降到地面,亲手将火种交给了人类。即刻,第一堆丛林的火柱就升到了天上。
当上帝看见火焰从人类中间升起,且火光越燃越亮射得很广很远,那火就像穿过身体,使得他七窍喷烟,脑袋胀大十倍。他吩咐火神给普罗米修斯最严厉的惩罚。他说,既然他破坏了天国的规则,一切也就怨不得我了。
火神赫淮斯托斯很喜欢这个调皮捣蛋的家伙,悄悄对普罗米修斯说,只要你向上帝认个错,归还火种,我一定请求上帝饶恕你。高傲的普罗米修斯摇头不许,他决心捍卫自己的荣誉。火神不敢违抗成命,无论是天国还是人间,神的决定必须实现,还有什么比规则更重要呢?他把普罗米修斯带到高加索山,用一条永远也挣不断的铁链把他缚在陡峭的悬崖上,让他永远不能入睡,疲惫的双膝也不能弯曲,在他起伏的胸脯上还钉着一颗金刚石的钉子。普罗米修斯必须忍受着饥饿、风吹和日晒。
此外,上帝还觉着不够,又派一只鹫鹰每天去啄食普罗米修斯的肝脏。因为众神都知道,肝脏是神类放置喜怒哀乐的所在。白天他的肝脏被吃完,夜晚又会重新长出来。这样,普罗米修斯的痛苦便永远没有尽头了。
做完这些事,上帝忽然觉得很累,这是何苦?他问自己。操不完的心受不完的气,难道这就是上帝的待遇吗?你为什么要当这个上帝?他想到了女娲,还是她好,一了百了地化为自然。那一刻,上帝也感到了孤独。可也仅仅一刻,伟大的责任感又重新回到胸中,另一个上帝用责备的眼光在看着他。如果没有上帝,谁来统治世界谁来管理天国?这两个上帝互相争辩,他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他必须想到一个办法,使得一切游戏继续玩下去,而这个游戏的规则又必须牢牢抓在自己手里,这是何等的艰难?他悲愤地吼叫着,地球上空天雷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