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征路小说 | 古风臆谈·九章 之 刑舞

　　八、刑舞

　　涿鹿之野的败讯传到庐山的时候，已是深秋，将雪未雪之际。那天，刑爷正在冶炉旁敲打他的新发明，他把这叫做铜头铁额，这东西戴在头上，就再也不怕弓矢，顶多像麻雀嘬过一口。他很得意这个想法，以前他的发明都是耒耜一类农具，打仗用的剑、矛、戟、盾等等，他不太注意。但在阪泉之战以后，炎帝的军士多被箭伤，他便想到盾的不足，现在把盾做成帽子既威武又省力，还凭空腾出一只手来。这种带铜帘子的头盔让刑爷很得意，一边敲打还一边哼着《铜草花歌》，大冷的天，他的赤膊上汗水如豆热气腾腾。就这时传来蚩尤战败的消息。传话的人说，蚩尤被俘后黄帝怕他复活，身首分埋两处，枷栲抛在荒山上，瞬间就化成一片枫林，每一片枫叶上都染着蚩尤的鲜红血迹。

　　蚩尤是九黎族的头领，就是他发现了一种蓝色的像牙刷一样的小花下面埋着宝贝，这就是自然铜。也是因为有了这个发现，才有了东夷大地上的冶炼事业，才造就了像刑爷这样的工程师。那几天，刑爷的胸膛像被鹰爪豁开一样，从里到外一阵巨疼又一阵冰凉，风吹过去就像窗子没安玻璃。他觉着总该做点什么，才对得起朋友。当初蚩尤是邀刑爷一起去参战的，他们都是炎帝的手下，都不服气阪泉的失败。蚩尤仗着自己有八十一个兄弟，也仗着东夷的先进兵器，很不把黄帝放在眼里。但他们不了解的是，炎帝已经年迈，早就无意再战，只是蚩尤等人的坚决，不好阻拦罢了。但炎帝还是把刑爷留下了，他说，你当你的铜匠，我做我的医师，你管那么多事干嘛?这样，刑爷就没有去。临行时，刑爷还敲编钟唱《丰收》，为蚩尤壮行，没想到就此阴阳两隔。

　　刑爷戴上铜头铁额，挑了一把板斧，去见炎帝。他说，我不能就这样算了，蚩尤是我朋友也是我大哥。

　　炎帝大惊，设酒款待，问：你想怎么样呢?难不成还要去打一仗?

　　我要跟黄帝老儿单挑，他不就是人多势众吗?我跟他一对一当面比划比划。

　　炎帝叹气道，匹夫之勇啊，不能谋万世。你们都认为我怕死，不敢跟黄帝争天下。其实你们不明白一个道理，华夏之大，有德者居之。黄帝也是一个有土德的人，他喜欢弄权，那就给他权力就是。我们免战事惜生灵，重农事惠民生，有什么不好?

　　这一顿酒喝得相当沉闷，刑爷见炎帝已有臣服之意，再辩无益。刑爷于是自取编钟，敲了一曲《扶犁》。炎帝取出自制的桐木五弦琴和之，宫商角徵羽，道尽当初百业艰难。二人口不能言，曲音却能心通，道天地之德，歌神农之和，曲毕已是泪流满襟。是夜，刑爷悄悄离开京城，直奔北方而去。他不知道的是，那时的炎帝为尝百草，试味宣药疗疾，数日之间而遇七十余毒，已经来日无多了。

　　再说黄帝，虽说赢了涿鹿大战，却是终日郁郁寡欢。众人不解，为什么炎帝言和，华夏一统，建立如此丰功伟业却连一个庆功宴都不愿意开。那时人们拍马屁的水平还比较低，倒是发牢骚的常有。这天正有臣下抱怨黄帝小气，被黄帝一顿痛骂，说你们只知道仓库里有点存粮，有谁想过明年后年的饥荒吗?吃!跟蝗虫一样就知道吃!从今往后，我只要三公、三少、四辅、四史、六相、九德，全国只设一百二十个公务员位置，多一个都不行。所有人都要下地干活，我也亲自种一块地。另外有六件事都不许过分：声禁重、色禁重、衣禁重、香禁重、味禁重、室禁重。谁胆敢奢靡无度，轻了打屁股，重了扇耳光，再重了就砍头。

　　正痛责间，有军士来报告，门外有人叫骂，要单挑黄帝。黄帝心烦，说不见，谁来都不见。

　　刑爷骂了半天，通报的军士回来说，黄帝不见。黄帝是什么人?你一个下国败将，想见就见么?

　　刑爷冷笑，吹嘘什么修德之君，原来不过是小鸡肚肠，难道我能生吃了你?

　　那军士是个新兵，随口说，看你是个老人家，我也不为难你。大冷天的赶紧回去吧，小心闪了舌头。

　　刑天爷火冒三丈，扒掉上衣，抽出板斧，大吼：闪开!

　　军士说，你一把斧头吓唬谁呢?真想进去，就把脑袋留下来。

　　你以为我今天打算带着脑袋回去?

　　那还有假?我腰里这把刀刚刚领到，还没开荤呢。

　　刑爷嗨地大吼一声，挥手就把自己脑袋砍将下来，拎着头颅说，拿去!

　　军士见状早已魂飞魄散，拔腿就逃。只见刑爷并未倒下，也未流血，倒是一手提头一手执斧，一步一步走将进去。从辕门到中军大帐有三五十丈，走着走着身体却见膨大起来，身板笔直，脚步如雷。

　　军中乱作一团，人们惊呼，不好啦，一个没有脑袋的巨人杀进来啦。黄帝闻声出来，看见这形如天神一般的刑爷一手盾牌一手利斧，两腿且行且舞，状如虎跃龙腾，心中也不免胆怯，颤声问，来者是哪位尊神?

　　此时刑爷的肚皮突然爆裂，脐口化作巨嘴，乳头化作双目，腹中发出的声音沉闷而怪异。他说，你有何德何能，竟敢如此欺辱炎帝与蚩尤?

　　黄帝拱手道，我知道炎帝乃有德之君，并不是我意欺辱他们，很多事情实出无奈，望尊神明察。

　　那怪异如洪钟之声宛如天外来音，说，炎帝制耒耜，种五谷，尝百草，开医药，立市廛，辟市场，削木为弓，治麻为布，制陶器而利民生，作五弦琴以乐百姓。他以德以义，不赏而民勤，不罚而邪正，不忿争而财足，无制令而民从，威厉而不杀，法省而不烦，人民无不敬戴。你呢?

　　黄帝说，我虽不才，亦有贡献，上神容禀：我深知华夏立国，黄土为本农耕为要，轩辕、炎黄、九黎各族皆有建树。然国之力在合众，政之要在组织。我划野分疆，以井田亩，设官司职，方能修德立义，惟仁是行，振兵强武。此外我明历数、置天文、造字文，教九行之德：孝、慈、文、信、言、恭、忠、勇、义，固胜于炎帝也。

　　刑爷沉吟不语半天，忽然翻开两只乳眼，大喝：照你这么说，阪泉、涿鹿之战，是他二人输在没有组织吗?

　　一人如龙多人如虫，号令不是组织，同心勠力才是。这也是女娲当初造人留下的缺憾吧。黄帝说，炎帝是个圣人，凡事亲力亲为，令人佩服却很难奏效。蚩尤是个战神，然多小智而少大谋。论经济比技术我轩辕族都不如他们，九黎人很聪明，很早就懂得育苗移苗、冶铜炼铁、以金作兵，都是胜过我的地方。但他虽设法制却不知用度，重罚而不重赏，安能不败?

　　刑爷肚腹大嘴有些含混不清，如同扇贝开合：呱呱呱这这这哒哒哒……你知道我是谁吗?

　　黄帝拱手说，正要请教天神。

　　刑爷哈哈大笑，挥手将头颅扔出天外，众人这才看清这不是盾牌。刑爷的头颅在天上翻滚，落入常阳山中，山顶顿时开裂声震如雷。刑爷的无头躯体此时也轰然倒地，霎时间颈项热血喷出，竟有无数无头小人，都是乳作目脐为嘴，手持干戚且舞且行，蝼蚁一般涌出，没入地下瞬间消失。

　　黄帝领众人跪于帐前，感恩天神赐教。

　　至此，华夏文明三源融合三祖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