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短篇小说:时间
(获得全国群众文学作品有奖征集三等奖)
短篇小说
时间
(朝鲜)方泰日
她给心爱的人戴上新手表,期待着相逢之日送往遥远的北方一家工厂。从那时起,姑娘被无法名状的烦恼和忧虑所笼罩,度过了漫长的日子。
(心情为何如此沉重呢。……谁料到今天他会到那个我离开的地方去。……)
那是初冬的一个早晨,正下着第一场鹅毛大雪。
白雪落满身的女邮递员送来一封信。姑娘生怕有谁看见,将它紧紧抱在“怦怦”跳的胸口上,赶紧跑进房中,拆开来看。
×
李香,过得好吗?明知你在担心,却一直抽不出空来,但别以为这像一些人说的那样,出于科学家的生活中会有的对爱情的不敏感,或因为对他人漠不关心。
我今天结束第二次试验后,就这样拿起了笔。
一个人在每个瞬间都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并将之付诸行动,并非像想象的那样、说的那样容易。我似乎到这里后才深深感到。接到研究所交待的任务,下到这里北方的工厂之前,我听你讲过这家工厂总工程师的印象特征。
偏长的脸庞、粗短的鼻梁、似乎8月的炎热也逼不出一滴汗的皮肤,还有高高的个头、混杂着北方土话的沙哑而宏亮的嗓音……
可是,他的名字呢?遗憾得很,一点都想不起来。虽然不无焦急的感觉,但那其实是理所当然的,我压根就不记住那个人,也不愿意想起他。
你说过,正是他给你作为科学家的自尊心留下污点,挥刀伤害。人说命运中是有偶然的……谁知今天我又会到这里来……
其实,我因此心情沉重,刚往这家工厂正门迈进第一步就想最先见那个人,但事情并不如意。迎接我的第一个人是显得充满人情、又挺稳重的、富有知性的厂长。刚好那时在他的房间里举行现场工作者协议会,他向大家介绍我:
“同志们,这位是研究所为了推进我们厂的技术更新,尤其是1车间综合加工车床的现代化派下来的研究员东木。”
“我叫文正松。请多多帮助。”
我向人们稍稍低下头去,还竭力从围坐的人群中估计谁是总工程师?可不容易见到体现你说过的那些印象特征的人。
协议会结束后,厂长亲自领我到宿舍去。
“瞧,是这个房间。”他这么说着敞开门的一瞬间,我不禁鼻梁发酸。
房间布置得那么齐整精致,就像刚开始过小日子的新婚夫妇的新居。站在那中间,我甚至想到将来李香和我的家也这样布置就好了。
“那么,房间称心吗?”
厂长把还平静不下来、倒着脚的我按到床上坐下,自己也亲密无间地坐到旁边。
“大概会有很多不便之处的。”
“瞧您说的……我只是感到承受不起。”
我们暂时并肩坐着,谈谈工厂的现状和我的研究工作前景等等。
后来谈得差不多了后,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请问,总工程师同志现在在哪里?”
“总工程师?”忽然,他的脖子发僵了。似乎从我的质问中感触到了什么,他看了我一阵子,一声都不吭。
房间朝南,升到夏日天空中间的太阳从窗户射进光芒,晒得我们两人发烫,而厂长的眼睛又像镜子,又像火焰……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受不了,但我还是和他对视。
过一阵子,厂长垂下视线,低声回答。“总工程师……现在空缺。”
“缺位?……那么说是到别的地方……”
他只是默默地点头。我立马产生轻松的感觉,仿佛胸中的一块石头被拔了出来,同时又有一种遗憾的心情,心境很难用语言来形容。
这该叫做什么呢?……反正,我的现职研究工作的第一根拦道木算是消失了。
“呱!——”响起了划火柴的声音。厂长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烟,说:“我猜得出你为什么询问总工程师。你也大概跟李香研究员东木在一个部门吧?1年前她在这里的经历也听到了一些吧?”
厂长这么快猜测和质问,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在那一瞬间,我的眼前展现一副幻影,就像银幕上的画面那样清晰。不,那不是幻影,而是事实。
1年前,就在这里……虽然春意盎然,但失败的研究员难过地走在厂区内的硬化道路上,走过的脚步没有留下脚印。
一手提着皮箱的李香跟我本想见的那个人面对面站立。
就像是虚影,只能看见模糊轮廓的那个人正对你发出最后的宣言:
“你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这里,没有一个人希望你成功。请你走吧。”
“总工程师同志,这太过分了。”
“有什么过分的?”……
似乎他那冷冷的低音正在刺疼耳膜,钻入肉里。
“嗯……”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呻吟声。
那天的幻影从眼前消失了,但另一双等待回答的眼睛郑重地盯着我。我将本想面见总工程师后宣布的心情向这位厂长吐露出来。
“说实话,我也不无担心。但是,不管谁说什么,我也一定会在这里成功。我不愿半路退缩。”
“真高兴你那么想。该那样嘛。别在意过去了的事情。从现在起,一心想着研究吧。我们会帮你的。”
就这样,首次见面的我和李昌镐厂长互相打完了招呼,和他一起干的新工作开始了。我将一切投入研究。成功,成功!
塞满我脑海的只有这一个热切的愿望。
我常鞭策自己:科学家的人生若不能与“成功”这个词汇结合起来,就意味着其本身的死灭。
说起李昌镐厂长,是个我热情的声援者。大学时期,我作为系足球队选手经常到运动场上。那时,声援者们狂热的喊声总是提供很大帮助。但在科研工作中,声援的效果是否也会那么大?……
几天后,我被厂长叫到他的房间。他那张沉重的一头沉儿桌子上摆着各种文件,最上面正放有我的研究资料夹,那是我昨晚给他的。厂长好像整夜翻阅,眼中起了血丝。我感到歉疚,因为我昨天傍晚应邀出席宿舍的工人同志们为我举办的宴会,愉快地消除了疲劳,早晨还轻松自在地到附近的野山散了步。
因此,飘飘然的我气势十足地回答他:“能够成功的。请您不要担心。一定会成功的。”
“当然会成功的。你的研究方案确实凝聚着自己方式的信念和实力。我高兴地确信了这一点!‘成功’!应该成功嘛!不过到何时为止呢?……你也如今该对我们的现场有了一定的了解,请作出负责任的回答。”
“1年就行。”
“1年?”厂长那只粗壮的手合上我的论文,紧紧按住。过一会,他轻轻地摇了摇头。“1年……1年是吧。……不,不行。……三个月,三个月内试车得到保障才行。”
他自言自语般咕哝,我听起来就像虚妄的梦呓。
“那是行不通的。厂长同志。”
我也好,厂长也好,在那个场合没有再说什么。
我能够理解他的情感和气概(依我看,这位厂长总体上过分地流于感情),但科学终究是科学。我觉得,越是这样的时候,我越得有主见,不能动摇。
不过,第二天早晨……大清早才回到宿舍打一会瞌睡的我蓦地听到人的声响,睁大了眼睛。
不知何时进来,厂长正站在空荡荡的对面墙前做着什么。仔细看看,原来是在挂挂钟。大大的数字盘中间,“白头山”3个字格外醒目。
“厂长同志,我也有表。何必多……”我赶紧起身,下意识地握住了左腕。
“我漏掉了重要的东西嘛。……”厂长这样咕哝着,依然为了定准挂钟的水平,脑袋歪来歪去。
不知怎的,我感到有些凄凉。“请您别那样了。那样做,成功的日期能自动提前吗?再怎么盘算,也没法提前那么多。”
那个人这才回头看我,嘴边含着笑意,说:
“给,再擦擦眼睛,看看这个吧。”
厂长在我面前打开了一张报纸。他分明激动不已,走过我前面,到窗边,敞开了窗户。新的一天发青的色彩立即进入刚刚睡醒的这个房间。
我着迷地看报纸,字字句句重重地冲击我的胸壁。
“天正在亮起来呀。研究员东木,接到我们将军说强盛大国的黎明正在亮起来的那句话后,整个国家充满信心,奋起建设。
“我说,正松啊,从黎明到新的一天的距离是多少,你知道吗?”
厂长把我引到窗边。夜里结下露珠,显得更加青翠的山野清楚地映入眼帘,飞鸟醒来后鸣叫声平添无尽的情趣。
“瞧,在我们说话的当儿,天已经亮了。这可是无须当天文学者也能明白的道理呀!”
“厂长同志……我也产生信心了。”
我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阵子。……
终于,设计开始了。即便达不到厂长要求的3个月时限,但也要提前哪怕一时、一瞬间。这样的念头在科学的冷静的世界里深深扎下了根。改造1车间综合加工车床的装置是最大的难题。
为适用电脑程序,得改变一些阀的位置和运动方向,却想不出最合理的方案。
这时,也是厂长上门来,把只坐在图板前的我推向现场。
铁色的现场里沉重的冲床不断发出冲压声。虽然显得粗糙,但大家有人情味,又都聪明。
我跟工人同志们聊聊时,还顺便问过你的情况,可没几个人知道。虽然有些遗憾,但他们七嘴八舌嚷嚷的意见里确实洋溢着宝石般的资料。
厂长看到我跟他们相处融洽,倾听他们的意见,显得相当满意。反正,他的帮助是非常积极的。我一完成设计,他就立即布置任务,立即生产有关零部件,有时候还自己亲自开车跑到道商社之类的地方去。
有一回,需要追加制作一个用于改造综合加工车床机器的零件,我去找厂长,路上刚好遇到因为住同一宿舍而结识的维修车间一个名叫敬民的同志,就拜托了他。那样个别拜托,是因为觉得老是让挺忙的厂长跑腿,过意不去。
可是,不知何时察觉出这件事,厂长就像发怒的老虎那样一蹦一丈高。敬民利用休息时间加工那个零件,被狠狠训了一通。我跑过去时,他对我也毫不犹豫地喷出寒霜:
“这到底是干什么?”
“厂长同志,其实是我怕为这种小小的零部件给厂长同志添太多的负担,就拜托他在空隙时间里削削……”
“算了吧。”
我头一回看到厂长那么生气。
他那两条浓眉扭了一扭,说:
“空隙,拜托……那你以为今天人民经济的技术改建是靠什么人的拜托,在空隙时间完成的吗?为了你,最能干的技工们24小时处于待命状态,全是为了你的研究工作啊。”
当然,我那时认为他的责备是万分正当的,但他发火到那种程度,就难免有些不愉快,觉得太过火了。我是第一次试车结束后才充分理解他的话的。不分日夜开展战斗的结果,4个月后要进行第一次试验了。这是否该说是连我都搞不明白的,从什么迷宫里冒出的神奇速度?……
不,那是我们将军的话语直接成为标题刊登的当报的字句,是懂得展望明天的这里的工人阶级热乎的气息。
正是那些创造出如此惊人的速度。
我不禁再一次埋怨那个总工程师,竟然半路阻挡这么有诚意的人们提供支援,把你推向挫折。
问题在于成功。对我们这些钻研者来说,还有什么比那更珍贵的词汇,比那更幸福的瞬间?
但不知为什么,临近试验,我犹豫起来。如果第一次失败的话,我会遭到无言的嘲笑和疾视,对我抱有期待人们会失望……不,再多算一算吧。不管怎样,我不是比预订期限提前了足足8个月吗?时间还充裕。可能的话,向研究所也求助吧。……组装完试车设备,我这样在心里打着小九九,回到宿舍,并因因长期睡眠不足,天刚擦黑就沉睡了。半夜里,我肩膀一抖,睁开了眼睛,与其说是听到了人的动静,不如说是被从外面吹进的寒风弄醒。
有人开门进来。瞥一眼形体,就猜得出是谁。他一摁电灯开关,房内霎时变得通亮。
结果,厂长已经是第二次搅得我清早睡不下去。
他几天前载着支援物资到白头山先军青年发电站建筑工地去,不知何时回来,还这样往睡觉的人毯子下面刮进凉风。
“瞧你,大小伙子睡什么懒觉,懒觉?”
“懒觉?”我苦着脸,不得已起来坐下。“请您看看外头,还是黑夜嘛……”
“在白头山,此时此刻,日出正开始。这里还是秋天,可那里已经是冬季的高潮。看看你爱人给你戴上的手表停了没有?……”
“哪来的什么爱人……”我不由得脸发烫,为了掩饰,迫不得已扭动着,佯装整理床上。
“嗬……我的眼睛是瞒不了的。不过,我倒希望你管好时间,而不是管好手表。”
我的一条胳膊还没伸进棉衣,就跟着厂长出去,叫道:“怎么?您上哪儿去?”
“去试车。你等到天亮后慢慢跟出来也行。”
厂长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但固执起来又非同寻常。
结果,那天凌晨强行试车。
该怎么说明试车过程才好呢?……
接线的机器发出不和谐音,阀纷纷脱离轨道,注油系统发热散发怪味,结果是明白无误的。
失败!我的第一次试验顶不过厂长那“感情”强迫,陷入了失败的狭谷。一霎时,沉重的沉默降到现场!机器都停止呼吸……在那样的当儿,还是厂长从人群中挤出来,豪爽地说:
“来来,失败是失望的根源,但也是成功的母亲嘛。第二次试验,我明天再搞搞吧。”
明天?这是懂得科学和技术的人说的话吗?……
叫人惊讶的是围立的现场工作者全都响应他的呼吁。
他们也受厂长的薰陶,变成一个样子了吧。对明天那个词,我反而既没有惊讶,也没有赶忙,只是哭笑不得地叹息。
(厂长,他毕竟不过是个声援者。他对成功的感情欲求惹出了这样的结果。)
人们都散去后,我在加工班现场一屁股坐下,捂住了脑袋。说到底,他不过是跟总工程师形态不同的拦道木吗?科研活动中不让感情先行,是基本常识和规范,而我面对厂长的要求没有遵守它。所以,还能怪谁!
我这样苦思苦想,痛悔不已。不知过了多久……
有人走到了身边。
“拿出勇气来呀。……”
这是谁?是谁的嗓音?又像李香的嗓音,又像妈妈的……是的,像妈妈的嗓音。那饱含情意的温柔的声音……不过,这是梦吗?
“妈妈怎么……”我下意识地这样呼唤着转过身去。
不是梦。当然,也不是妈妈。
那是每天早晨在工厂宿舍不经意地见到的女人,这家工厂一个平凡的女管理员。
哪曾想会从她那里听到这样的话?
“拿出勇气来呀,正松东木。”
女人再说一遍,把提来的饮食包袱递给我后转了过去。我像那时候那样没礼貌,大概是头一回。
竟连一声“谢谢”都没能说出,就像个桩子,无声无息地站着不动了呀。但有一条,我通过那个平凡的女人看到了妈妈,看到了李香,看到了祖国那殷切期待的眼眸。
我决心重新拿出力气来。为暂时陷入烦恼,陷入苦闷,膝盖颤抖的丑样感到羞耻。重新开始吧!
我决心查明失败原因之前不离开现场,就在那里打开了女人送来的饭菜包袱。……
到傍晚时分才回宿舍时,我寻找厂长,却听说一大早坐车不知去了哪里。
(那样反倒好。)
我暗暗咂着嘴,拖动疲惫的身躯,走进设计室坐下。突然,疲劳感涌上来,全身发软。……
凌晨时分,厂长浑身是汗,进入设计室。我为之一惊,但接着更加惊讶。
他居然叫我靠近,敞开背囊,放到桌上。
“给,组装变换器所需的一切电子元件都在这里面。”
“啊?!”
我的嗓子堵得慌。厂长为这个在外地熬了一整夜!我又惊又喜,一把握住了他的双手。
“这是怎么回事?您怎么知道是变换器出现异常?”
“这个……就算是‘瞎子伸手摸到门把手——碰巧’吧。喂,放开我的手,快接过这背囊吧。今天之内得进行第二次试验嘛。对了,先到宿舍去垫垫肚子。”
我看着忙乎的他那高挑的背影发呆。……
他们的战斗力可不一般。工人、技术人员全都齐心协力,到中午刚过时,就差不多组装完所需零部件。一起干活时,我也常常看看厂长偏长的脸,总有刮目相看的感觉。
试车准备快要完毕时,厂长忽地摆摆手,高喊停止作业的口令,说是要推迟试车。又变什么卦?
“咦,为什么那样做?”
“今天迎接建厂节,以车间、部门为单位举行足球赛嘛。我一直忘了么。……”
“足……球?”
厂长摆出一副马上把我扛起来冲上赛场的姿势,咋呼着说:
“听说你上大学时是个足球选手?好像是右边锋?那么,我是左边锋。今天一起跑一跑吧。”
当然,说起足球,我也是举起双手欢迎的。
不过,厂长刚准备出战,旁边的设计室室长就抱住了额头,叫苦不迭:
“哎哟,厂长同志。就凭您那能耐,还要参加比赛!要把我们行政队搞成什么呀?”
“喂喂!不懂就别瞎说。想当年,我……”
他一上场,牛皮马上露馅了。
不知为何老是踢空,又频频倒下……赛场上笑声不断。下半场,他不顾行政队选手们马上“退场”的“强迫要求”,“强行”重又入场,可没有具备的能耐是不会突然长进的。
比赛即将结束,紧张起来的我正面突入,起脚射门,球碰到对方守门员的手弹了出来。守门员再次冲出来,正要抱住球的一瞬间,厂长从侧面如同一辆坦克扑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搂住他,滚到了。
是个机会,嘿,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一踢,球滚入了空门。
“哇——”喊声爆发出来。守门员慌里慌张凑过来,要抗议犯规,厂长拦住他,“威胁”道:
“喂,1车间主任!连厂长都认不出来?!”
“这可是贼喊捉贼……裁判!我差点给闭气了呀。”
笑声、欢呼声、鼓声、锣声,运动场的氛围一下子让我那疲惫得凹进去的胸膛挺了起来。
虽然比赛以平局告终,但我们进入盥洗室后还嚷嚷不停。厂长在我眼前晃动大拇指。
“我说正松啊,现在看来,你最棒了,最棒!”
“呀,请您把手拿开。水溅过来了。”
他却不管不顾,将那只沾水的手搭到我的肩上,干脆把身子靠了过来,说:
“不过,可惜了……时间延长哪怕1分钟,我们也会赢的嘛……”
在那一瞬间,我觉察到了他的意图,明白他为何说不论在工作中还是在比赛中时间都多么宝贵。
厂长依然嘻嘻哈哈开玩笑,可我笑不出来。
那时,我再次望一望他那豪爽的模样。
他分明是位知性而又乐观、人情味浓而又看得出很不简单的、不能轻易看透的那种人。
我看着这里所有的人对待他、追随他的情景,更加确信那一点。如果要挑毛病,那到底会是什么?……
在那一瞬间浮现的是李香的面孔。
既然有这样的人,为何从前没能阻止来到这里的纤弱的姑娘遭遇挫折呢?
夜深了,宁静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时,我毫无掩饰地提出了这样的疑问。
他变得更加严肃了。跟第一天那样仔细地察看我。过了好一阵,他才平静地开口说:
“正松东木,你不该误会。你和李香研究员那么埋怨的前任总工程师不是别人,正是我李昌镐。别怪我到如今才告白。我们不是一直没有闲工夫在意其他事情吗?”
他是开玩笑吧?不,分明是玩笑。我想从厂长的脸上找出笑意。实在难以置信……不,压根不愿意相信。但他……他依然一脸正经。
“李香东木离去后,我很快被任命为厂长。这是事实。当然,让她走的也是我。”
一阵冷冷的沉默。我不知其意味的空间使得呼吸困难。叠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上,血管剧烈地扭动,反映脉搏很快。
宁静的房间里,唯一喧闹的是挂钟的秒针声……呼吸越发急促,再也难以忍受了。
“厂长同志,我得知道事实。请您给我讲一讲。”
“如果你希望那样,就跟我来吧。”
我跟着厂长下到正在干夜工的加工班现场。夜是寂静的,但现场充满神秘的声响。他到一台机器前,举手指指鲜红的发光元件记录着数字、散发光线的液晶仪表盘。
“这就是李香东木在我们工厂研究过的那台数控磨床。她离去后,我厂工人和技术人员靠自己的力量在一个月内完成了。”
“啊?!”
“她仅仅被成功一项迷住了,不愿正视我们工厂迫切的实情,只急于要在现实中证明自己方式的论文,搞得未能进入能跑得更快的捷径,还看都不愿意看我厂同志们创新的操作系统,说是到如今更换体系,会费加倍的功夫。她不愿意放弃自己的主张。在此期间,我们的同志们按自己的路子深入研究,达到了将要成功的地步。我见了那个姑娘,最后一次劝告她。‘现在也不晚,跟我们的同志们齐心协力完成研究课题吧。不然的话,再也不能待在厂里。’我就这样宣布。她另有她的时间。遗憾得很,那个时间比我们的时间走得慢。我没能在挽留她留下来。当时,我觉得干脆那样更好。眼睁睁看到我们成功的话,她该多么难过。我被这种盲目的情感所俘虏。那就是我的失误,也因此在你面前也抬不起头来。……正松啊,我看到眼神就明白。你分明在爱那个姑娘,将来也会永远爱下去。你责怪我这个放任不管她的人吧。错在我身上。我不是辩解,我发自内心地希望你们在钻研中结下的友情将来一如既往并更加牢固。……原委么,就是这些。”
李香,在这一瞬间,我不知道该如何控制自己。双腿立即打晃。那么,该请求宽恕的人真是这位厂长吗?我再一次抬眼看看他的模样。无法理解呀。怎么也找不出李香说过的那干巴巴的模样。我们看待一个人的视角为何出现这样的误差呢?
“厂长同志,我请您宽恕。在这里干活都好几个月了,为何连那样的一样都不知道?……为自己感到惭愧。”
“可别那么说。谁会喜欢那样令人痛心的原委呢?所以,我向厂里的人们打招呼,跟你别提任何别的话,以便让你专心致志搞研究。”
他静静地走在星光闪烁的厂区内,跟我说:
“正松东木,凌晨到了,又一天正在开始,这是我们祖国的一天,我们将军的一天啊。
“我们的将军度过先军革命领导的那繁忙的日日夜夜,今天也会在野战车瞌睡着迎接新一天吧。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得以高超的科学实力、有现实意义的实际成绩让强盛大国的那个早晨提前到来才行啊。
“更高,更快,加速迎接强盛大国的那个早晨,那是不是我们的将军所希望的时间、我们祖国的时间啊?”
李香,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原来,我们另有只属于我们的时间。我到那时候才醒悟到,科学是旨在成功的,但更是旨在缩短时间的。让祖国灿烂的未来提前哪怕一刻到来,夹到我们将军进行现场指导的那没有空白的日程中,是我们作为科学家应尽的责任。给我提醒这一点的人,是我们厂长。……
我磨不过他的邀请,到他家去一同进餐。
在大门外迎接我的夫人,竟是那位熟悉了的宿舍管理员。我在他家壁橱里看到了他一直竭力掩饰的、老早获得的硕士证书。
我真想在他们夫妇面前跪下双膝,久久反省自己。
这天夜里,我过了许久都未能入眠,翻来覆去想的是李昌镐厂长这里的工人阶级,还有你,还有我。……
第二天,日升中天后,我才从床上蹦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厂长挂上的挂钟的时针倒转了足足两小时,厚厚的遮光布在窗边垂下,遮断了阳光。
本来商定一大早搞完架线作业、进行试车,却发生如此哭笑不得的事故。
我猜测是敬民开这样的玩笑,跑到隔壁房间,敞开了门。
“到底搞什么把戏!你做了什么事啊。因为你,试车要拖延两小时之久了。”
“这是厂长同志的指示。”
敬民咧嘴一笑,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我简直肚子里冒火。
“别胡说八道。我还不了解厂长同志?”
“您听我说呀。‘研究员的时间总是宝贵的,不论在干活时,还是在睡觉时。我们来增添他的时间吧。’厂长同志这样说着,跟动员参加夜间作业的我们一块,刚刚做完了试车设备的最后一部分配线作业。研究员同志,快去按下试车开关就行。”
“什么?”我张开嘴唇,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对厂长的过去,我了解得太少,不知道他青春时期立下哪些功劳,在厂里留下什么印迹。可是,我如今有一点是可以说得清楚的。他决不是个声援者,是总是一起走在钻研这条不轻松的、前人未曾走过的道路的真正的同志,同时又是将我推向成功的出色的老学者。
人情味浓郁,而又拥有不平凡的实力。他那种印象,我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
第二次试验以失败告终的现在,我也只想到那一点。
×
文正松给姑娘寄来的信到此结束。
从那时起过几天后,一份电报飞到即将迎接新年的姑娘家里。
姑娘站在门边一口气读完,两片小小的嘴唇间爆发出欢呼声:
“成功了,成功!”
姑娘冲着愣愣地望自己的父母亲挥舞电报用纸,如同挥舞一面旗帜,跑进屋里。
“瞧瞧这个,刚好花了半年呀。可他提前了半年,提前半年成功了呀。”
接着,又似哭似笑……
她将被止不住的泪水弄湿的脸颊埋到小小的电报用纸上,自责地哭泣:
“他说得对。现在也不晚,我愿意再到他们那里去请求宽恕。就说如今我也明白了,我也……明白了。”
(作者住址是平壤市牡丹峰区长岘洞)
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