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短篇小说:基准
矿山总是会成为话题。
拿什么标准去衡量呢?
以人为本,还是以利为本?
多少人进行了多少探索!
且看朝鲜人如何阐释。
基准
(朝鲜)李金哲
毛毛雨在黑暗笼罩的窗外无声无息地落下。盯视一阵窗外的亨俊胸中也浸入莫明的不安。回想起来,在这家煤矿放下退伍背包后不觉过了30多年,担任矿长工作也有10年了,但像现在这样工作吃力还是头一回。
几年间,生产计划勉强维持上升曲线,但两三年来突然开始原地踏步。必须再一次飞跃。
煤矿的干部和矿工们都使劲奔跑,可生产怎么也没有起色。
是因此产生了不安吗?!
那样的话,原因何在?
眼前蓦然浮现革新井朴德三井长的面孔,仿佛他站在窗外,往屋里看。
“矿长同志,看来,我得让出位子喽。”
“喂,那是从何说起?”
“咋办呢。心里头恨不得呼呼地挖出煤炭,可这个病弱的身子背叛我么。”
“心里弱下去的话,病会更嚣张的。怀着信心,专心治病吧。”
“我的身体状态,我自己很明白。”
“算了吧。”
……
亨俊闭上了眼睛。井长的瘦削的模样也消失了。这是几天前在医院发生的事情。亨俊点上了烟。
淡蓝的烟中浮现初级党委书记的脸。
“您是说德三同志吗?”
“是,井长东木自己提出解除职务。”
“……”
怦怦怦!
心脏仿佛立即窜到耳根跳动。
尽管认为该来的终于到来但仍然感到恐惧的那个预感成为了现实。
“书记同志也知道,德三同志从煤矿开拓期开始就诚实地工作。他要是年轻时干活时爱惜自己的身体,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住医院啊。可是,他没有那样过活,因为时代没有允许那么做啊。”
“矿长同志。”
“德三东木和我是一块在矿山卸下退伍背包的莫逆之交。我很难过。我是一个矿长之前,不也是个人吗?”
“……”
是的。我也是人。
煤矿里刻下的德三的人生是成功之作,再过几年就能干净利落地结束,可就是不能再忍几年吗?
喘不过气来。
感情和理性开始激烈地争斗。
党委书记往杯子里倒水。“请镇静下来。我理解矿长同志。”
“……”亨俊这才看到党委书记的脸色也黑黑的。他也分明很难过。
……
这是昨天早晨的事情。
亨俊掐灭了烟。
雨滴渐渐变大,敲打着玻璃窗。
亨俊抬起了头。
我们的经济情况依然很困难。
要打破今天的困局,干部们都得拥有坚强的意志和勇敢无双的斗志。在今天的情况下,德三的决心是再正当不过的。
不论是昨天,还是今天,在时代面前,他都是一个诚实而纯洁的人。
及时醒悟、懂得做出正确行动的德三真叫人感激。所以,人是美丽的吧。
终于,理性回到原位。那样的话……
把谁作为他的后任向党组织提出呢?
德三本人会想什么呢?
心烦意乱之余,忽然想起了责任工程师英敏。
每当身体欠佳的井长上疗养所,上医院,不在位时,他总是顺顺当当代理井的工作,井下经验丰富、技术渊博、头脑清晰。
原则性强、人情味浓,普通群众的评判也好。理出一段头绪的亨俊走出了办公室。
党委书记的办公室上了锁,还贴着封条。
亨俊敲敲门,进入隔壁房间。
“矿长同志,您来了。”翻着什么文件的年轻副书记起身欢迎。
“副书记同志,书记东木上哪儿去了?”
“方才上平壤开会去了。”
“听说会议是几天后开的嘛,这么早就走了?”
“为了在去平壤的路上到道医院去见见德三井长同志,动身早了点。”
“……”
亨俊只是默默地点头,因为他在这一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漏洞。
虽然接受德三的提议,为选择后任自己摸索了一番,但未考虑到要听从当事人的意见。
此时此刻,德三也会想很多吧。
想必党委书记是为这个上医院的。
“那个……矿长同志。”副书记平静地问道。“我是说革新井长的继任者。有您已经看好的人选吗?”
亨俊摆正了姿势,说:
“坦率地说,德三同志提出解除职务,我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但在他那不仅昨天、而且今天也在时代的要求前诚实而纯洁的良心前,低头致敬了。党组织当然会有主意,但我想最好充分考虑德三同志本人的意见决定后任。我愿意相信,既然他自己是纯洁的,他选择的对象也不会违背党的意图。”
“德三井长同志自己提出了后任。”
“那是谁呀?”亨俊非常紧张。
“提了张忠雄东木。”
“你说谁?”
“革新井2中队长张忠雄……”
“忠雄?!”
瞬间,亨俊猛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脊梁骨甚至产生了麻麻的颤栗。
他没有勇气直视副书记露出讶异神色的视线。
刚才不是亲口说出去了吗?得以本人的意见为主决定……可心里还是冒火。亨俊竭力控制住自己,走出了副书记办公室。
×
革新井2中队长张忠雄。
亨俊几次念叨着名字,回想他的模样。
眼神总是有什么不满似的凶巴巴的,脸上高挺的鼻梁显得突出,个头高得超出必要,身子却不够结实,特别爱多管闲事。
外面难看,里面也好不了,话也随便乱说。
有一回扛着照相机来采访革新井的道日报社记者在忠雄那里丢了脸,跑出来,敲鼓一般拍打副书记的桌。
那时,亨俊回忆自己的年轻时期。
认为世上最棒的是掘进工,用自豪到近乎傲慢的那个时期的眼光看人,对人的评价是单纯的,甚至偏狭的。如何对待矿工,是评价人的先决基准。
对方是谁,是无关紧要的。
在自己卷烟抽的矿工面前叼起高级烟或者散发着香水味经过浸透煤粉的矿工身边等等,是轻蔑的对象。
现在想来,与其说是显出工人阶级的自豪感,倒不如说是显摆自己在掌子面挖煤,是一种捣蛋。现在的忠雄就是那样的。
然而,他不是普通工人,是一个井下中队长啊。
推荐他当中队长时也议论纷纷,是德三井长顽强保证的。当上中队长后,安分了一阵子。多亏德三在旁边照料着包住他的缺点才没闹出什么怪评论,是明摆着的事情。只要井长离开位子,就爆出事情来。现在也一样,动不动顶撞代理井长工作的责任工程师。
怎么能把井长工作交给这么一个暴躁的伙计?
这样一来,德三的心思真是似懂非懂。
党委书记大概也出乎意外,来不及跟矿长,就急着上路了吧。
亨俊叹了口气。
×
敲门声后,房门开了。
“你怎么?……”亨俊明明看见老伴手中提着的饭包袱,却皱起了眉头。
“哎唷,好大的烟……既然在这里跟烟较劲,干脆回家吃热饭呗,家也在鼻子跟前。”
“放那儿走吧。”
亨俊心里挺欢迎每晚雷打不动找过来、生怕错过吃饭时间的老伴,但不露声色,没松开硬梆梆的姿态。
“对了,今天大女儿来了,给我骂走了。”
“那怎么?”
“既然过起日子了,就得琢磨自己动手活下去呀。动不动回娘家伸手,不是要命吗?”
“她来,是指望娘家的,弄哭了赶走怎么行?老话不是说,就算给不了东西,也别打坏叫花子的瓢嘛。”
“你以为我舍不得给点东西才那样吗?是她们过日子的方式不对头才那么做。古代说是生下活干得好的儿子,不如生下话说得好的女儿。可如今是怎么过活的时候?舌尖上一点玩意都生不出来。就得认定自己的手是宝贝,勤快地动手才行。”
“太小气的话,只怕跟孩子们疏远。对了,近来素香好像不大进家里?”
素香是亨俊妹妹的女儿。医科大学毕业后没到父母所在的城市,被分到煤矿医院,是个可爱的孩子。
真的,好像很久没见那孩子了。
“给蒙在鼓里咧。你还以为那孩子跟舅舅家生分了,才来得少吗?她是对革新井张忠雄中队长有情,听说老是粘在一起咧。”
“消息确实吗?”
“全煤矿都知道,你这期间让耳朵出差了?”
“瞧你这说话的习惯……”
亨俊无恶意地咕哝着寻思:
我什么时候听过同样的话来着?
啊,革新井食堂负责人说过:
“有一天,素香来打预防针,中队长把她叫出去,拉到犄角旮旯,热乎乎地说:‘我这边已经拿定了决心,看来你也不会有别的意见嘛。听说这种时候就得男方先开口么。’这么说着,紧紧握住手,姑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劲发抖。搞不懂是告白,还是强逼……”
当时一笑置之,没放在心上,但如今听老伴讲全煤矿都知道,看来不是虚言。
“搞不懂啊。那孩子就是对挺棒的小伙子们也都用手指头评点着弹开了嘛……”
“哎哟,我最讨厌阴天了。要么艳阳高照,要么暴雨倾盆……人也得一样咧。不管什么,干或者不干,好或者不好,得拿个准。磨磨蹭蹭的是胆小鬼嘛。”
老伴打枪一般说了一阵,嘻笑道:
“要不要听听?”
今年春天解冻的时候。
残雪正在融化,溪谷水涨,绕着煤矿村流淌的小溪泛滥得倒像挺大的江了。
“人掉水里啦。”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焦急的喊声。
出于职业习惯,素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发声的方向跑过去。
涨到极点的江水在滔滔奔流,一个看来有10岁左右的小孩子的脸危险地浮浮沉沉。
素香提心吊胆,捶胸顿足。
三四个人在岸上跑上跑下,忙乱地要折断合适的树枝。
“让开!”
揪脖领般的喊声刺疼耳膜。瞬间,一个大个子青年衣服都没脱,就跳进水中。
直到捞出的孩子脸色泛红的时候,素香才向青年低头致谢:
“您太辛苦了。要不是您……”
不好意思地搓着双手站着的周围的人们也点头赞成。
“算了吧。耳朵痒痒。”青年猛地大叫。“孩子落水了,却只顾嚷嚷……这里到底有没有人?”
他冷冷地甩出一句离开后,才有几个人嘀咕:
“那个人是革新井2中队长吧?”
“年轻人既有魄力,也有能力,可听说就是因为那个脾气,受不到好评啊。”
“别乱嚼舌头。脾气有什么相干?把人救出来了嘛……”
一个有一把年纪的人这么说,大伙都闭上了嘴。
……
亨俊只是默默地坐着听老伴的话。
“如今,姑娘们挑选配偶的眼光也和从前不一样咧。煤矿医院住进一个刚嫁过来的新娘子,害的是消化病,丈夫几乎天天来病房看望,她反倒责怪丈夫呢。说是人家都为多挖出哪怕一块煤跑来跑去,你那么每天来看自己妻子的病情,啥时候干活?听说尖利地告诫:千万别让人家戳脊梁骨,认真工作。”老伴大概说完了想说的话,收拾起饭包袱,又道:“啊,差点又忘了。这是德三叔叔的信,昨天收到的……”
“……”
亨俊脸色铁青,瞪着老伴,抢过了信。既然德三的信是昨天到的,肯定是同一天同一时寄给党委书记和矿长的。
×
亨俊急忙取出了信纸。
“矿长同志,真没料到人的保身是这么顽固的。
想到衰残的肉体再也不能给煤炭生产提供任何帮助,反而成为包袱,不知为何感到那么可悲……虽然晚了,但冷酷地反省自己、下定决心后,身心反而轻松起来。
我现在一点都没有遗憾,因为有能够将一生钟情的煤田放心交过去的可靠的下一代。亨俊东木也记得吧,那个去年参加我们井的会议时的事情。”
想起来了。那是革新井月生产总结会议。
虽然德三井长也参加了会议,但因为刚从疗养所回来,报告是由责任工程师做的。
“由于最近年间反复的自然灾害和帝国主义者毒辣的经济封锁活动……”这样开始的英敏的报告无懈可击。
也许因为这样,尽管未完成月度生产计划,但会议进行得不太紧张。
与会者们似乎也不看重未达的30%,却对艰难之中竭力取得的70%这个数字更加着迷。
亨俊坐在执行席上,非常不安。
当然,生产条件不利到与从前无法相比是事实。木制矿柱和爆破材料、煤车和压缩机等设备所需的零件只能自己解决。这样的当中能记录那么个生产数字,也可以说是侥幸。可是,我们不能满足于此。党在要求今天也骑上千里马,继续跑步行军。不是得从这样的角度引导会议,加热与会者的心胸,挥动鞭子吗?真令人焦急。
责任工程师的报告到了最后阶段的时候,会场后面的室门开了一半,伸进来一个戴着哑巴手套的胳膊。那个手套上落下来的纸条从门边的席位传到执行席上。
亨俊向德三打开的纸条投过目光。
“井长同志,会议中对不起了。突然有了急事,希望让2中队长同志出来。”
亨俊扫视了一番,张忠雄连影子都不见。生产总结会的参加对象是小队长以上的初级干部,所以2中队长本该是在场的。
井长对着亨俊的耳朵低声说:“说是突然发烧,就让他去医院了……”
刚结束报告,想在自己位子坐下来的英敏到外面去一趟,回来说明状况:“是前两天结束劳动安全教育的小鬼,叫成振,听说2中队长不在会场,脸变得像白纸呢。”
德三似乎估计到了什么,点了点头,但亨俊不高兴了。
又不是平凡的矿工,大小是个中队长,又不是马上就会死的病,发点烧就缺席会议?会议一结束,亨俊就让井长和责任工程师留下来。
矿长讲了从听报告开始,讲了会议过程中的所感。
责任工程师英敏立刻接受批评:“我会铭记在心的。本想在报告中凸显成果部分,给人以力量,但看来过头了。”
他还诚恳地反省未能正确制定会议纪律的问题和不问情况允许早退等等错误。毕竟,他理解能力强,说话中听,举止中看。
不知为什么,德三只是坐着叹气。
“矿长同志会议后的忠告正是我自己感到的不安。可我不能像责任工程师那样轻松地回答,毕竟是井长嘛,不能没有正确的方法,只顾下决心嘛。那样的话,在哪里卡壳了呢?信步走去,一看,到了2中队休息室前。这才记起2中队长张忠雄没有参加会议和他的中队闹腾着找他等事实。”
……
德三展空荡荡的休息室里茫然站立一阵,走近书架。
那里挂着一排封面上贴有“思索日志”名字的本子。
奇特的是每一本的第一页上都写着“为了建设社会主义强盛大国建设,每天每时每刻思考!”
忠雄不仅自己力行,而且让全中队成员每天无条件整理日志。
特别独具异彩的是,本子不按小队番号顺序排,而是根据写下的方案价值定级别,依次排列。德三摘下了挂在第一位的本子,原来是抽空写儿童文学作品的新矿工的。看到成振这个名字,分明是刚才来找中队长的小鬼。
“我要是个魔术师,该多好啊?
那样的话,可以借助魔术的力量,拔出所有在那些已经挖完炭的掌子面里无所事事的坑木……不,就算不是魔术师,动画片《少年将帅》的主人公铁锤那么大的力量也好。
然而,这不过是童话式的幻想。
因为矿柱老不够,心里冒火,就照实写下了心情……不知道中队长同志会不会怪我净搞小娃娃把戏……”
德三先是付之一笑,但随即产生强烈的疑问:为什么中队长把这个小娃娃把戏般的内容放在首位?越想越奇怪的的是,总是瞒过相当大的痛苦、拒绝进出医院的2中队长以发点烧为理由早退了。
瞬间,一个预感闪过脑海,德三浑身一震。
德三的预感是正确的。
他气喘吁吁进入2中段6偏道尽头的掌子面一看,那里堆着大约能装两矿车的回收的矿柱。一个坐在坑木堆上吐出烟的,上了一把年纪的矿柱工认出井长,犹豫一下后伸直了腰。
意外的是在那旁边发现了挂着卫生包的素香。
德三随便扫视两下他们后,仔仔细细地查看掌子面的每个角落。
一直到井顶横贴的矿柱横木为止,将矸石对榫一般码起来,打进楔子固定后,抽出了支柱木和垫木。说起来,是以石头替代了支柱木和垫木。
结果,小鬼童话般的幻想算是成为了现实!可是,嘉许的心情只存在一瞬间。眼前仿佛出现惊心动魄的工作场景,脊梁骨麻酥酥地颤栗。
他是为了搞这个玩早退把戏了吧,盯住小队长们也都去开会,非常安静的空隙,怂恿技工做危险的试验。
德三向后转身,问:“中队长上哪儿去了?”
“大声嚷嚷就免了吧。腿现在还发抖呢……”
“哼,脾气还留着嘛。”
“我犯了什么死罪,要乖乖挨骂?”
“你这个人啊,年纪也有了一把,难道估摸不出这是多么危险万分的活吗?你要明白,没闹出事故就是天幸。”德三的目光转到素香身上。“你怎么出现在这里了?”
“啊,井长同志。”矿柱工拽过德三的袖子。“大夫本来就伤透了心。”
“呜!……”突然,素香捂着嘴冲了出去。
“?!……”
德三愣住了,矿柱工掏出了烟荷包。
“事情是这么着的。”他抽起手指一样粗粗的自卷烟,吐着烟,慢吞吞地开了口:
“昨天很晚的时候,中队长到我家,张嘴就说想要在已经挖完煤的掌子面抽出矿柱,请我帮忙。我马上发火了。方才本来就为我的小儿子成振在‘思索日志’里写小孩子把戏般的玩意,扯着嗓门吼了么。看到我太生硬,中队长就没再缠磨。‘不想干的人,我不会强拉的。还以为听得到比成振强一点的话呢……’这么说完,就霍地起来了。我整宿翻来覆去,没有合上眼。东头的窗户刚一亮,我就起来了。倒不是中队长托的事情正合我心意,而是觉得不能明知那些不知天高地厚、乱闹腾的年轻小子冒险,却袖手旁观。不过,这是怎么回事?打开柴门出去,那小子,那个头上、肩膀上落满白霜的中队长柱子一般站着,咧嘴笑呢。我猛地冒出反感了。‘你小子,自以为是中队长,就小看头发花白的家伙?也得有个分寸嘛。你这个中队长在外头熬夜,为井里的事操心;我这个家伙却在炕头睡大觉?唉,老糊涂喽。’可是,中队长紧握抓紧自己衣襟的我的手晃动。‘大伯哪儿夜里睡着啦?又是点烟,又是躺下,又是哼哼呻吟,整晚辛苦,我都晓得。’‘你这个人啊!’对方冲着我咧嘴笑,我可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咋样。直到晨风呼地拂过脸,才察觉到我脸上流下的泪水痕迹。这时,房门‘啪嗒’开了。‘爸爸、中队长同志,给我也一份活吧。”他就是我家老疙瘩。”
“看来,那小子也没睡好啊。”
“你以为就那小子一个吗?近来的年轻娃娃们可会察颜观色了……许多小子探头探脑,好容易甩开了。刚好一切合意,初级干部们参加会议去了,各班宣布了休息。”
“那么说,会议途中请求找中队长的家伙是你儿子吧。”
“那小子都到那里去啦?那么说,素香大夫突然出现也是那小子搞鬼么。大夫可不一般啊。说是要经过织上讨论后,用技工们编组,别闹出事故才行。‘素香东木,要向组织提出,不是得事先确认其可行性吗?’‘中队长同志,您别固执己见,请镇静下来。’开头互相好言好语,渐渐地像子弹一样射出去。‘还不快让开?’‘不行。危险。’‘没时间了。我是说你别妨碍。’‘您光想自己一个人吗?还得想想矿工们啊。’‘我们是哪怕一身成为矿柱也非得挖煤的人。连那个都不知道,还说什么爱矿工?!给我让开。’听到那句话,大夫‘噗通’坐下来了,本来那么理直气壮地拦住呢。嗨,我活了五十多岁……矿柱就是这样抽出来的。上回在这里拔出铁轨应急的时候,也瞥见了那些矿柱嘛。看来确实没有啥力量能阻拦真要干的人。不是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
“矿长同志,中队长面对难关不是耍嘴皮子、总是挺身而出,我心里真地赞许。可是他开拓的那件事,我没能放宽心。
技术上的担保也不清楚,对他的‘挖潜方案’无法积极支持,犹豫不决。
我翻阅参考图书和技术杂志,从技术上确认了回收矿柱的可行性,摊开图纸,算出了白白埋着的矿柱数量。虽然熬了整整一夜,但感觉不到疲倦。
谁知,迎接新的一天时,有个万分意外的消息传到我耳边。
张忠雄居然玩起了把回收的矿柱放回原位的把戏。
哪有这么爱变卦的人?
感觉受到侮辱,受到嘲弄,浑身就像着了火。
我一跃而起。
一见到张忠雄,就逼问:
‘2中队长,费功夫回收的矿柱却重新放回去,理由是什么?’
不知为什么事情正和忠雄争执的英敏在旁边添油加醋:
‘井长同志,本该在快报上宣传做了大事,还让人抬起来的,看样子是我们照顾不周。’
‘……’忠雄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
该说不巧还是巧合……在这一瞬间,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打破了紧绷绷的沉默。
拿起电话一听,是煤矿技术科科长。
‘革新井长吗?有件事情要谢罪。’
‘突然谢什么罪?!’
‘昨天,你们的2中队长找上门来,张嘴就要看探测图纸时,我嫌烦。眼下的课题也堆得山一样,翻旧文书干啥?还这么神经质地怪他了么。可那个人对那种私人情感之类想都不想。他缠得太紧,我无可奈何,顺着他的话查看图纸,啊,这是哪来的馅饼?我简直是睁眼瞎子么……’
‘啊,喂喂,你慢慢地说清楚嘛。’
‘很久以前按旧式方法挖过的薄层区域里还留有经手不够的炭脉嘛。你们光是剥那些‘锅巴’,也足以生产三个月嘛。这还仅仅是考虑到2中段的,所以,是多大的潜力啊。快拿图纸去吧,是我们技术科连夜完成的。’
‘谢谢。太谢谢了。’
我放下电话机,朝忠雄走近。
‘!’
是的,是因为那个。在回收矿柱的过程中,忠雄看到了薄层区域剩余的炭脉,所以下定决心:不是从那里抽出矿柱,而是反过来加强,把剩余的煤炭全都挖干净。可我不是误解他了吗?脸直发烫。
‘你也真是的。’我抚摸中队长壮实的肩膀。
‘……’忠雄的嘴边露出淡淡的微笑。
总是对什么不满似的暴躁的人身上有那么温暖的一面?就像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纯真、洁净。
随即明白过来的责任工程师霎时改变了态度:
‘就是嘛,2中队长是谁嘛……井长同志,如果您允许,我要下到2中队,开拓剥‘锅巴’的活。’
不愧是英敏采取的行动。……”
亨俊抬起了头。
接下去的事情,自己也很清楚。
行政干部会议上讨论革新井的经验,扩展为整个煤矿的工作。技术科、探测科、掘进科等基干部门头碰头确证可行性,在其基础上更新补充设计。经济效益是很大的。不用搞基本掘进、准备掘进,只需稍微维修巷道,就等于白拿煤田。革新井等井的各掌子面上除了推进基本掘金,以搞出新煤田外,还开展剥离薄层区域的的立体战。在那过程中,似乎在疗养所恢复一定程度健康的德三井长又倒下来,被送到道医院。
回顾那时的事情,产生莫明的后悔。只顾为找到大潜力高兴,没听进德三那么认真说的话。当时,德三谈起忠雄热情的思考和钻研、顽强地实践了吧。我为什么把那些当作耳旁风呢?被白得的(那时确实那么感觉)煤田迷住,对人为之付出的苦恼和汗水根本就没想了解。不是说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吗?
……
“矿长同志,那是火种。
我们干部都像2中队长那样胸中有一团火,思索、钻研、豁出身子工作的话,怎么会没完成计划,给国家造成损失?……”
亨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原先在外面发狠的雨点稀落了许多。
他将窗户敞开。
我竟不了解人到那个地步了吗?
革新井何止去过一两回?
我到底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亨俊拿起电话,想找革新井,却放弃了。
因为已经过了子夜。
×
听到公鸡打鸣的声音,亨俊睁开了眼睛。
拿着装米的木盆坐着挑稻粒的老伴摁摁眼圈,站了起来。
一个信封从她的膝盖上滑了下来。
是什么信啊?她那么个样……
“是素香寄给自己朋友的,给退回来了,说是地址不明……”
“乱看人家的信怎么行?再怎么是外甥女,也……”
“要是我偷看,只怕你打雷咧。是那个孩子叫我看的。”
老伴一到灶间,亨俊就拿起了信。
“英美,我难忘的朋友,你的痛心的故事,我听到了。听到你太轻率的悔悟,为你感到庆幸,尽管晚了点,但还是获得了明亮的眼睛嘛。
轻易被特别显眼的人迷住的你眼睛曾经是黯淡的。虚伪的说服力也是不亚于真实的。对放弃初恋的你,我不得不透露自己爱情的一部分。宽恕我。是关于你咂过舌的生硬的矿工、那个中队长东木的故事。
矿柱回收事件发声后,我有一阵没见他。为剥离薄层区域的战斗过得忙是事实。那并不是问题。被质疑有无爱矿工的资格的那天的痛苦如同弹片留在身中,把它拔出来,抚慰一番,难道就会出不得了的大事?
只消一句话就可以么……所以,故意躲着走。
后来因为听说他在工作中伤了腿,所以压住自尊心,去找他。
进入房间一看,他是那么认真地看书,连有人进来都不知道。
我惊讶地站了一阵。
本以为他只懂得煤田啊,矿柱呀等等,可居然那么热衷于读书,连人的动静都觉察不到嘛。
过一会,他认出了我,用粗大的手摁摁眼圈,不好意思地笑。
‘看过这本小说吗?’
‘是,早就……’
‘那也再看一回这段吧。慈父领袖光复初期在铁道机务段工人们面前说:我们长期间在山上打仗,除了空背包,什么也没带来,眼下钱也没有,米也没有。但是咱们得一心一意紧密团结,打破这个困局。引人深思啊。’
他从墙上取下了吉它。
和着动听的吉它伴奏,传出了洪亮的歌声。
火光也美丽的乐园的夜晚啊
花如河,流过去的祖国的大街啊
为了给我们这份幸福,我们的领袖
在空地上铲起了建国的第一锹
我头都要晕了。
唱歌的他眼角居然噙着清澈的泪水呢。
那个人也有那样的情趣、那样的泪水吗?
英美,他也是人啊。
支起矿柱、钻过矿脉的矿工——他们怎么会没有情趣呢?
不,他们的情趣多得洋溢。
所以,总是爱憎分明,热烈地喷出来。
‘素香。’
我干脆把手交给握得生疼的他的手心里。
‘今天我们艰难是事实,但不站在空地上。不是有慈父领袖一生打下的扎实的自立经济基础吗?你知道多么肥沃的矿脉埋在地心深处么?只是肉眼看不到罢了。问题在于要把自己彻底奉献出去。’
是啊,我们矿工是浑身成为火焰,付出火热的心挖煤的。所以,煤不是黑的,而是红的。所以,是热的。
……
我还流过痛心的泪水呀。
有一次路过休息室,里面爆出打雷般的悲鸣声。我踢门进去,只见忠雄中队长猛然站起来,挪动几步,就像底端被砍的原木一样斜斜倒下去。
急忙凑过去一瞧,居然在大腿上勒紧了橡皮管。
他曾经说非用不可,我就给了一截断了的点滴管,是那个管子把他的腿缠得紧紧的。
他揉着腿辩解。说是实在疲倦,睡着的话,连自鸣钟声都听不到;但是勒紧橡皮管的话,肯定每三四十分钟后醒来,因为血液循环停止、腿部发肿嘛。
我夺过了橡皮管,看着看着,仿佛它把我心脏的一段也勒紧了,气都急促起来。
‘唉,熊,蠢货。’
我快哭出来了。他哄我说:
“素香,你听我说。伟大将军在现场指导的道路上该多么疲倦,竟会说就没有消除疲劳的药呢?我是要把将军的那份疲劳消除哪怕一点点。”
英美。
说不定我的故事把你痛苦的胸膛挠得更疼。可我希望你不再失误才这么做的呀。
再说一遍,看人要看到在心灵深处沸腾的真实。我想,辨别其真伪的试金石是诚实的爱。……”
亨俊打开了窗户。清爽的早晨大气深深地流入肺腑。
×
来到革新井的亨俊先进入调度室。
“怎么样?生产……”
调度员立正回答:“连早班实绩都合起来,才勉强按预定计划推进。”
“嗯……”
“不过,……”
“什么?”
调度员局促不安地搓搓对握的手,说:“这个月马马虎虎能对付过去,以后可麻烦了。预备煤田到搞到一定程度……”
“是矿柱卡壳了吧。”
“……”调度员垂下了头。
亨俊走出了调度室。
矿柱,还是矿柱成问题。
在井办公室里,连起几张椅子、躺着睡觉的责任工程师往后捋着头发,迎接矿长。
“您该回家舒舒服服休息呀……”
“井长同志不在,连我都离开岗位的话怎么行?”
亨俊问这问那。“卡壳的多多吧?”
“最头疼的是人的问题。我是说2中队长……
他说是中队长要搞什么少用坑木的混凝土梁,折腾好一阵,白白浪费了许多人工和材料。
“光是为那件事,也得举行事故审议会,狠狠地批批才行……这次又闹起什么无矿柱法,折腾得够呛。”
“等等!”
亨俊阻止责任工程师说下去,因为已经听不进他的话了。
混凝土梁、无矿柱法……某种念头若隐若现,似乎能跟捕捉,却又消失了。
“给我找2中队长。”
“他不在。昨天请假走了,说是得去看看道城新建的桥梁建筑工地……”
“桥梁建筑工地?”
他不觉惊呼一声。某个轮廓性的实体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瞬间,惊人的电话铃声响起来了。
“这里是革新井。是,在这里。”英敏递过来电话机。
“什么,你是德三?在哪儿打电话?”亨俊甚至猛然站了起来。
德三说是在桥梁建筑工地指挥部打电话。是2中队长听道电台报道“军民桥”建筑工地的军人引进了完全不用木支柱的新工法,奔行200里路赶来。按照桥梁建筑工地上吊式组装模板法的原理将掌子面的岩盘互相绑在一起的话,大概能够替代矿柱。
“喂,我看有门,说的是那个无矿柱法呀。什么?明天会到?那时候讨论?
“那就晚了。一刻值千金啊,你动都别动,等着就行了。两个来小时就能到嘛。耳朵聋了?我要用我的车去接你们嘛……”亨俊“啪”地放下了话筒。
“那个……去一趟食堂……”平时那么明了流畅的英敏在这一瞬间居然口吃。“矿长同志好久没来过……”
“……”
亨俊漆黑的眉毛一耸。他感到怅惘。我竟信任过这样的人……不,不会看清别人真面目的我是个傻瓜。
“喂,现在也不晚,可别那样生活。”
亨俊把垂头丧气、耷拉着肩膀的英敏留在身后,离开了。
轿车快速奔驰。
和提高的车速成正比,成熟起来的思索的灵感蹦出火花。
这里是掌子面,在岩盘的多处穿孔,打进钢筋,喷入水泥混合物。
要是将每个固定的钢筋尽头用铁片带子互相连起来焊接?!……非常可行,无矿柱法……只要忠雄不反对,就把这个命名为棍子矿柱。
多好啊。只要用少量钢筋和水泥,就能替代许多坑木。
不,可以完全不用木头,就让井永久化。
弄来矿柱用木头,又搬到掌子面去,再按照规格加工所费的人工又有多少?
轿车在奔驰。
在轿车均匀的震动中,亨俊感到心灵平静,这份感觉真是久违了。
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