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短篇小说:告白
如何对待日本,是亚洲国家永恒的话题。
且看2007年的一篇短篇小说。
朝鲜人是如何理解和阐释朝日关系的?前日本军人是怎样看待朝鲜的?
告白
郑俊
1
担任日本××代表团的陪同和翻译的车成勋事先了解代表团成员时,不禁吃了一惊,因为其中有一位名叫宫本俊助的老人已经八十好几了。
日本和朝鲜还没有邦交,被称为“即近又远的国家”,虽然坐飞机直航的话只需几小时就能往返,但现实中得借道他国,绕行几千公里。想到耄耋老人飞行那么远,车成勋有些放心不下。
在机场迎接代表团时,车成勋留神从中辨别宫本俊助老人,一眼瞥见一位腰杆弯弯、骨头粗粗、体格壮大的白发红颜老者。猛地一看,似乎年届花甲,但常言说“年龄是瞒不了的”,仔细看看,就能发现脸皮浮肿,没有弹力,大大小小的皱纹如同一张网眼细小的网遍布面孔,仿佛如实反映他饱经的人生风波。
怀着特别的好奇心迎接老人的车成勋感到老人介绍自己姓名的嗓音奇特,细而嘶哑的声音跟壮大的体格不相称,听起来也不太舒服。
代表团打开行装后,从第二天起开始按照惯例,根据访问日程开始工作。
车成勋从第一天起就有意关照和自己爷爷年纪相同的宫本老人,生怕出什么事故,上下大巴时也注意察看,有时候还搀扶一把。
这样形成人际纽带后,老人就用那嘶哑的嗓音说:“陪同先生,谢谢您热情款待我这个老头子。访问贵国期间,请您真心实意地帮助。我到阴间也不会忘记的。”说完,还凄然一笑。
随着时间流逝,车成勋和老人更加亲密和熟悉了。在那过程中,成勋感到这位日本老人对我国格外好奇,非常关心,似乎不是单纯的好奇心,而是另有用意。
到万寿台岗的伟大领袖铜像前以代表团的名义敬献花篮时,老人的表情严肃到醒目的程度。在抗日游击队员群像前,又目光凝重,久久凝视每一个细部。
车成勋凑近说明那是反对日帝侵略者战斗的抗日游击队员雕像,老人说自己也知道,遥望天边好一阵子,似乎在追忆什么。
代表团要乘坐大型观光巴士参观我国的名山金刚山了。
巴士离开美丽如画的港口文化城市元山,前往金刚山,刚好在正施工的元山ㅡ金刚山观光铁路工地边上奔驰。
铁路工地仿佛一座烘炉,一片沸腾,到处红旗迎风飘舞,机器的轰鸣声震动地轴。高音喇叭里传出激动人心的歌声,脸晒成古铜色的青年建设者们在路基上铺设铁轨。
这时,由于大吊车横穿马路,大巴在路上停了一会儿。
在帝国主义者的孤立扼杀活动达到极点,还接连发生没有先例的自然灾害。在这严酷的环境中,英雄的我国人民如同不死神奋起抗争。偶然碰上的工地那庄严的景象正好如实展现顽强斗争的一端。
激动得心潮澎湃的车成勋不由自主地为一种自豪感所笼罩,察看外国人的表情。
不过,外国人的表情与其说是感动,不如说更近似于惊讶。到也难怪,他们怎能完全理解那高尚的精神世界呢?
下一个瞬间,车成勋的视线到宫本老人身上停下。老人这时出神地望着工地上立着的,一幅墙体大小的大型宣传画。
那幅大型宣传画的上端作为背景画的是飘扬着红旗在白头旷野的暴风雪中前进的抗日游击队,描绘的是艰难的行军的情景,下端画着青年建设者们在队伍的前头举着红旗,突破涌来的风雨前进,生动而形象地描绘了今天的斗争情景。画面下边醒目地写着一些大字:“让我们都在‘艰难的行军’中成为光荣的胜利者!”
宫本老人取出照相机,拍下了那幅画。照片当即就出来了。
路通了,巴士又接着跑起来。不过,外国客人们和方才不同,都沉默着各自陷入沉思,有的人还回望一阵远去的工地。
其中,宫本老人受到的震动似乎非常大。
第二天,在值得向世界大声炫耀的金刚山揽胜后,客人们的情绪简直达到了最高潮。那天晚上,全都热热闹闹地谈金刚山时,宫本老人端着啤酒杯来到车成勋身前。
“陪同先生,听说古代元国一个诗人吟道:‘愿生高丽国,一见金刚山’。那么说,我这个走到人生尽头的老头子也算是终于宿愿得偿喽。……当然,人生末年不顾所有人的挽留,上路来到朝鲜,并不只是为了一见金刚山……不过,贵国的大自然真值得炫耀。……”
车成勋用流利的日语谈起金刚山。
喝着啤酒听他讲的老人从里兜套出了一张照片,那是在建设工地拍摄的。
“陪同先生,请您说明一下这幅画。我到朝鲜,已经多次目睹了这样的画。”
车成勋开始说明那幅画:这幅画描绘的是伟大领袖金日成同志在抗日武装斗争时期为了掀起朝鲜革命的新高潮,突破日帝“讨伐”队的重重包围进行的历史性行军。从1938年底离开南牌子到1939年初到达北大顶子的那场艰苦的行军,我们叫做“艰难的行军”。今天,我们人民开展的斗争无异于那场艰难的行军。我们正以那样的精神战胜重重难关,不断前进。那种斗争精神的核心是誓死保卫自己的领导者,只要相信和追随领导者就必定胜利的信念。他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讲解了这样的内容。
将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倾听车成勋讲的老人的姿势恰似求知欲旺盛的小学生听教员说明。
老人脸色有点苍白,点了点头,用慎重的语气咕哝道。
“从南牌子到北大顶子么……那么说,那场艰难的行军正发生在1938年冬季啊。……”老人若有所思,望了一阵窗外,说了下去。“对了,陪同先生,听说贵国有伟大的金日成主席撰写的多卷回忆录,能不能让我看看日文版?”
“怎么会不行呢?只要老人家愿意,伟大领袖的回忆录是马上给您都可以的。”
老人表示谢意,说是会等书,站了起来。
车成勋把老人领到客房后出来转身,房门又开了,老人招呼他。
“陪同先生,今天晚了,明天早晨看也行。还有,一下子阅读好几卷是不可能的,若是先借给我反映那段艰难的行军时期的一卷,就非常感谢了。”
“好吧。”
车成勋寻思着老人为何那么关心艰难的行军,走向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晨,车成勋如约弄到反映艰难的行军时期的伟大领袖的回忆录《与世纪同行》第七卷(继承本),到老人的房间去。正为今天的参观做出发准备的老人接到书,非常高兴,珍惜地抚摸浓绿色封面,念好几次“与世纪同行”字样。宫本老人打开封面,露出郑重的神情,将扉页上伟大领袖笑得灿烂的形象看了许久。
不久后,按照日程,代表团一行要离开宾馆,前往参观地点,却见不到宫本老人了。
车成勋问代表团团长为何不见老人,性格开朗的50多岁的团长宽容地笑着,开玩笑般说:“您是说宫本老爷子啊。别找了。老爷子嘛,想去就去,想待就待喽。我们对那位年纪最大的老人是当作例外看待的。”
代表团一行结束一天的参观刚回到宾馆,车成勋就到老人房间去,生怕他身体出了什么事。
不过,房门被反锁了。是不是真出了什么事?车成勋正在门前担心地徘徊,房间管理员姑娘刚好出现。
车成勋询问老人的情况,姑娘微微一笑,说:
“早晨为打扫房间进去,那位老人家竟戴上老花镜看着日文版伟大领袖回忆录,恳求今天让他自己一个人呆着。……还反锁门,连午饭和晚饭都没吃。”
“不吃饭?……”
“早晨要茶水和面包,我就送进去了。”
车成勋不得已去办别的事,过晚上9点后再到老人的房间去。
刚好,门没有锁。车成勋轻轻敲门后,进入了房间。
这时,老人站在窗边,沉浸在冥想之中,望着夜间霓虹灯闪烁的大街。
察觉到人的动静,老人转头看成勋。
他的眼睛充血发红,眼圈发肿。但是,老人的面孔空前富有生机。宫本老人以与其年龄不相称的大步向车成勋走过来。
“陪同先生,我刚才拜读完了主席的回忆录。谢谢您。早晨一接到书,就因为出发前还有点时间就打开了。但是,我没法把书放下来。这本书不是那种带着走,有空就翻翻的书。”
老人那特有的嗓音因激动而颤抖,频频中断。
“果是……稀世伟人的……传记。我……这辈子算不上读书多的人,但拿起书后一口气看到底,还是头一回。确实,突破历史的风云,为了国家,为了人民,为了真理和正义奉献一生的伟人生涯凝聚在珠玉般的嘉文中……不,字字句句都不是用笔而是用整个心灵写下的世上独一无二的名著。”
车成勋思忖:这位早就年过八十的高岭老人怎么会爆发如此热烈的情感?
老人一边还书,一边恳切地说:逗留期间太短,实在是遗憾;现在还剩下一天,应该还能读一卷回忆录。
车成勋把回忆录还给了他。
“老人家,这本书,就送给老人家了。”
“啊?!什么,那是真的吗?”老人明白了车成勋说的是真心话,就一把接过书,非常高兴。“太感谢啦……请您快帮我从第1卷开始弄。我要从现在起开始拜读。”
“老人家……请不要那么过度劳累。要是病倒,可怎么办呢?我会把回忆录全都送给您,请您回国后阅读吧。”
“哇!那么说,是要将迄今为止出版的回忆录全套送给我?谢谢您。太谢谢您了。”老人活像小孩子,发出欢呼,紧紧握住车成勋的手。
不知不觉,代表团的访问日程顺利结束,他们在朝鲜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来到了。
按照惯例,举行正式告别宴会,互相致以客套话后,代表团成员们享用着短暂的期间熟悉了的朝鲜特产菜肴和饮食,回顾这段难忘的日子。
宴会结束,大家就要分开的时候,宫本老人向车成勋走过来。
“陪同先生,在这里和我最后聊一聊吧。”
“啊……不过,老人家明天得坐飞机远行,不会疲倦吗?”
“不,我再也来不了朝鲜,不是就跟夜晚过去、清晨到来一样清楚吗?待到阴间,可以睡个够……那种事,就别担心了。”
老人拉着车成勋的胳膊,待到宴会场一边。
老人向服务员要求拿来最好的酒。
服务员拿酒过来,老人就给成勋的杯里倒酒。
夜,越来越深。歌曲《不要破晓啊,平壤的夜晚》的旋律在大厅里轻轻飘荡,反衬出夜晚的宁静和情趣。
老人的酒量不大。
他举起酒杯,小口小口地呷,慢慢地开了口,声音是感慨万分的,表情甚至是惆怅的。
“陪同先生!我其实是个非常愿意了解朝鲜、一直同情朝鲜的人,所以真想在死之前来一趟看看。但是,‘百闻不如一见’,要不是来到朝鲜看看,差点死而有憾。我真的深受震动。朝鲜人民是伟大的人民。虽然还模模糊糊,但这回我总算得悉其伟大性的根底有着什么,产生其伟大性的力量是什么?尤其是伟大的主席的回忆录如同巨大的磁石吸引铁块一般吸住了我。正如铁块贴到磁石,其本身就会被磁化,应该认为我的心也发生了变化。……离开贵国之前,我有些话一定要向您们告白。”
一听到告白,车成勋的身体就发僵了。
这个老人到底要告白什么?……
稍顷,老人将那嘶哑的嗓音放得更低,露出难过的表情,呻吟一般说了下去:
“陪同先生!我是朝鲜人民正在学习其精神的就那个艰难的行军时,参加过对抗日游击队的‘讨伐’的日军‘讨伐’队中队长。”
“啊?!”
车成勋听到后,大吃一惊,望着老人,满脸惊愕。
老人似乎吐出了难言之隐,用手帕擦着额头上沁出的汗水,发出粗重的叹息声。
一阵沉默。在这样的情况下,新一代青年车成勋还能说什么呢?
老人继续说。
“我听陪同先生讲宣传画的内容时,心里仿佛坠下了一块石头。饱经人生种种风波的老汉那么吃惊,还是第一次。首先,那个年代和我‘讨伐’抗日游击队的时期一致,细细想想,南牌子呀,北大顶子呀等地名肯定是那时候在军事地图上经常看过的。拜读着主席的回忆录,我开始独自一人苦恼。越是那样,我那无法避开,也无法忘怀的充满罪恶的过去就越是生动地浮现。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于是,决心冒着耻辱,向朝鲜人告白我过去的罪行。请您理解我的心情。如果我不告白就回去,活着的期间还得继续受到良心的折磨,就算死去,也只怕闭不上眼睛。当然,我的告白也不仅仅是一个日本人个人犯罪的问题,……不过,陪同先生!请您代表朝鲜人,认真听取我的告白。”
车成勋如同一尊雕塑一动不动,侧耳倾听他的故事。
2
以优异成绩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的宫本俊助中尉是1938年秋天进入满洲的。
当时,关东军早已取得占领中国的广阔领土的“赫赫战果”,就像已经成为亚洲盟主一般虚张声势,头脑发热,疯狂透顶。
血气方刚的宫本谢绝在关东军司令部的参谋部门工作,自愿成为“讨伐”队的中队长。这个青年体格像棒球棒一样结实,具有一旦下决心就非做到不可的武士气质,发誓要在与抗日游击队的对决中发挥“大和魂”,最后如同樱花叶散落。
那时,日本得到要将“后方之癌”——抗日游击队消灭在摇篮里的日本天皇的敕令,全力“讨伐”游击队。
关东军负责主攻,朝鲜驻屯军和伪满军以及警察力量也都潮水般涌入满洲的荒野,开展了要一击消灭抗日游击队的、前所未闻的大围攻作战。
但是,被称为“沧海一粟”的抗日游击队不但没有被消灭,反而依然乘胜前进,大大地威胁日本的百万关东军。
“我认为,要采取追击消灭游击队司令部的牛虱战术。首先,截断四方补给路线,在他们可能经过的每个重要地点部署部队,一旦发现,就轮班追击,不给他们歇息、吃饭、睡觉的空隙,就像牛虱一样死缠不放的话,就算游击队的意志再顽强,精神力再强,也必将在雪堆里饿死或冻死。”
这是宫本提出的主张。年轻军官的新奇方案得到了关东军高级将校们的积极评价,宫本作为前途无量的新军官名声大震。
宫本的中队做好一切准备,等待出战。有一天,他的部队接到了发现一支推测为抗日游击队金日成司令部的部队的情报,之所以可认作司令部,是因为那支部队行军时红旗在前面飘扬。
对宫本来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走在前面,毫不犹豫地把中队拉进零下40多度地暴风雪里。
但是,现实比血气方刚的青年军官的预想严酷好几倍。
1938年的冬季持续没有先例的严寒,雪下了好多。士兵们冒着冷到骨头里的寒气,拨开齐腰的雪,吃力地一步一步前进,几乎是在爬行。
得消灭游击队司令部!宫本满脑子这样的野心,确实就像牛虱缠上,无情地驱使士兵。
但是,别看游击队好像被“讨伐”队追赶,但一有机会就出人意料地发动反击,风一般悠然在暴风雪中消失。“讨伐”队终究失去了那支打着红旗的游击队的踪迹,在雪中彷徨。
很多士兵在不到一个月的期间内因受伤或冻伤脱离队伍,而剩下的士兵们又疲惫到极点,就像被铁链牵着走的狗一样挪动。
但是,宫本没有动摇。
“不要停下!”
对这个因军国主义发狂的年轻军官来说,消灭游击队司令部之前回到兵营是莫大的耻辱,还不如剖腹自杀。
不过,暴风雪是那么逞凶肆虐,连那些军犬也都呼哧呼哧喘气,再怎么喊口令也动都不动。气疯了的宫本抽出寒光闪闪的军刀,无情地劈到旁边的军犬脖子上。“咔嚓”一声,狗头落到雪中滚动,深红色血在雪上飞溅。
他对望着那个光景、吓得发抖的士兵们野兽一般大叫:
“哪个家伙停下,我就跟狗崽子一样杀掉。快点重新找出游击队司令部的痕迹。让他们歇不了,吃不了,睡不了!”
其实,这时游击队被日军“讨伐”队完全包围,还早已断粮。继续追下去,他们就会在千里树海的雪堆中进退两难,终究不是冻死就是饿死,将被一劳永逸地消灭地。
游击队也是人。世上没什么超人。追到见个分晓吧。宫本把希望寄托在这里,拿出了自己所有的力气。
追击战持续了将近两个月。然而,游击队既没有饿死,也没有冻死,仍施展着神出鬼没的战法,继续朝什么地方行军。
“游击队既然不是鬼神,不可能不留下痕迹。雪地上的任何细微痕迹也不要放过!”
宫本瞪大了因睡不着觉发红的眼睛,像落入陷阱的猛兽般吼叫。
有一天,他们正寻找痕迹,来不得,去不了时,斥候(即尖兵)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在与密林形成境界的山脊发现了多人经过的脚印。“讨伐”队如同饿狼发现食物,加紧追击,生怕丢掉痕迹。
但是,没走多远,那些脚印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又成为一个人的大脚印重新出现了。
宫本察看着向溪谷延伸的脚印,对准望远镜的焦点,扫视远方的山峦。
圆圆的望远镜镜头里出现了飘扬的红旗,后面的队伍排成一行。
果然不出所料。宫本叫起好来。
“是司令部!加快速度。这一回可不要跟丢啦!”
宫本气焰万丈,领头跟着脚印前行。
到达游击队行军的那个地点,游击队的痕迹又不见了。
宫本大致估算方向,继续加快追击。
他们抵达密林中一大块空地,那里竟出现了游击队歇息片刻的痕迹,而他们离去的痕迹却怎么也找不到,仿佛用神出鬼没的变化嘲弄“讨伐”队。
那样一来,失望透顶的士兵们如同沉重的沙袋,纷纷一屁股坐到雪上。如今,宫本自己也精疲力尽了。他靠着倒下的朽木坐下,打开了军用地图。
这时,一个倒在雪地上的士兵吓得蹦起来,发出哀叫:
“这里有游击队。”
到处散乱地或坐或卧的士兵们眼睛发直,朝那边望去。
丢了魂一样嚷嚷的那个士兵向宫本跑过来。
“中队长大人,那里……那里有游击队……”他吓得连话都说不好。
“什么?!”
“有游击队的尸体。”
“游击队的尸体?!”
宫本一时脊梁骨发凉,身子一颤,就像吞下火球一样,猛地站起来。
他到士兵们肩膀挨着肩膀筑成人墙的地方去看,果然,那里有一具从雪堆里挖出的死尸,冻得硬梆梆的。
两月来,“讨伐”队历尽千辛万苦,如同牛虱紧追,但从未在近处见过游击队。但没想到现在才接近看到一个人,还不是活的游击队员,而是死了的游击队员。……
据悉,游击队不管情况多艰难,都会正经地埋葬死尸,甚至怕日军挖掘,有时候还不建坟墓。不过,这里用树枝标出,在雪中临时安葬,看样子是情况紧急,打算以后再处理。
士兵们望着死尸的眼神里混杂着恐惧和好奇心。
宫本的心情也不会和他们两样。游击队到底长得什么样?
宫本眯着眼睛,开始具体地察看死尸。
死去的游击队员脸上留有稚气,看来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军服是单衣,与其说是穿在冻得发青的身上,不如说是披着。
轻闭双眼、陷入沉思的宫本终于做出了自以为是的判断。
“这个年轻的游击队员分明是饿死的。”
下一个瞬间,他在脑子里提出了一个问题。
人在这样的状态中能活吗?不,他们不是单单生存,而是进行艰苦的行军和吃力的战斗。
在这样的状态中,他们还凭着日军手里夺去的步枪,不屈不挠地跟成为亚洲盟主的强大的日本帝国对抗,应该如何理解呢?
其他游击队员也都处于这样的最坏状态吧,那么,不过是沧海一粟的他们究竟为了什么,凭什么力量,相信着什么打仗呢?游击队到底迄今为止吃了什么?粮食是从哪里弄到的?……总会吃了什么东西,才能突破那森严的包围,不顾被长期追击,仍拨开雪堆,在酷寒中继续行军吧。……
留有枪伤的游击队员身上仿佛还有气息,鲜血正染红白雪。
宫本感到电流似的寒意,将牙齿咬得“咯咯”响。
他的眼睛里闪过野兽般的凶光。
宫本向自己手下那些在死尸前都怕得发抖的士兵猛兽一般咆哮:
“可怕的人们……”
3
说到这里,宫本老人因车成勋突然踢开椅子站起来的声音从回忆中醒了过来。
激愤的车成勋长长地呼出气。紧握的双拳一个劲发抖。他像失去理性的人一样凶狠地瞪着老人怒吼:
“你……你……做了那种连禽兽都会脸红的勾当啊!到这片土地上,竟敢说那样的话!”
下一个瞬间,车成勋的内心受到强烈冲击,产生了深深烦恼。
野兽!我那么热情地对待的是这样的野兽?由于厌恶感,车成勋脸上好似落下火盆,热得滚烫。怎能因为那些罪行是半个多世纪之前的而宽恕!不,不可能!那样的犯罪是不可能有追诉时效的!这样一想,车成勋的紧握的拳头猛烈抖动,双眼燃起憎恶的火焰。
老人默默望着叉腿而立,气得颤抖的车成勋,重重地点了几下头,然后举杯一饮而尽,将空杯放回桌上。
接着,他吃力地开口道:
“陪同先生!您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也明白那是朝鲜人民的心情……然而……还能怎么办呢?论起我的心情,受到诅咒也好,受到谴责也好,都不能不告白耻辱的过去的罪恶呀。那也是承认自己的罪过而谢罪的日本人民的心情……”
他的嗓音里含着真诚。车成勋用肺腑感受其真诚,好容易恢复理智,收拾身心,坐回椅子。
老人等待车成勋镇定下来,沉着地说下去。
“顺便都说出来吧。请您听完我的故事。正如有句格言所说:‘犯罪者必受罚’,后来我受到了游击队的严厉惩罚。……如今想来,受到的是再应当不过的惩罚。
“我当时命令留着别动游击队员的死尸。”
……宫本中队再次寻找游击队的痕迹,继续追击。
如今,游击队快要跟那具死尸一样饿死了,再追一点,就能把他们消灭干净,戴上桂冠。宫本的胸中翻滚的是这样黑透了的野心。
对脚印的跟踪追击持续到第二天傍晚。
但是,到那时都没有出现饿死或者投降的游击队员。真是怪事,是难解之谜。
这时,担任斥候的士兵气喘吁吁跑过来报告:
“中队长大人,我说那边望得见的那块空地呀,那里跟昨天白天我们发现死去的游击队员的那里地形一模一样。”
“说啥?你是不是精神失常啦?”
“不是的。去看看的话,中队长大人也会判断的。”
带领队伍进入密林中空地的宫本环顾四方。
地形也好,周边的树木也好,分明都有几分眼熟。
这么说,是顺着脚印走,却最后回归原位了吗?那怎么可能?
“寻找死尸!”他叫嚷道。
大伙都看着看那,寻找死尸,却了无影踪。
一个士兵惊叫起来。“这里肯定是原先有死尸的地方。”
“嗯?!”
宫本急忙到那边时,那个士兵从雪中拿起了一块似乎取自死尸的军服碎片。不过,死尸不见了。那么说,游击队员在此期间来到这里,将死尸……
那样的话,游击队员不是会在附近某处吗?那么,是埋伏?这些不祥的征兆和恐惧感如同匕首刺进宫本的脑海。
仅仅过了一瞬间,就响起“当!”的一声。第一枪之后,紧接着,从左右密林中传来炒豆似的集中射击声,“当当,当当,当当当……”
“中队长大人,有埋伏!”
惊惶失措的士兵们已经昏了头脑,四下乱窜,挨上子弹,倒在雪中。
然而,大和魂是这种时候所需的。
宫本举起手枪,盲目地高呼“突击!”但还没等他喊完口令,就感到有个火团似的东西突然扑到后背上,与那个可怕的打击同一时刻,整张脸好像向前飞出去。
“啊!”
宫本眼前发黑,失去了知觉。
说到这里,宫本老人望着如今霓虹灯熄灭了的窗外,露出了凄凉的微笑。
“陪同先生,一星期后,我在关东军医院床上恢复了知觉,身上缠满了绷带。
“我回顾恶梦般的往事,得知自己高呼突击的那一瞬间,游击队的机关枪子弹如雨点飞来,打穿了后背。
“后来才知道,那天,游击队以神妙的引诱伏击战打出可怕的复仇之弹,全歼了我们‘讨伐’队。从中只有我一人天幸活了下来。其实,我也是被夹在尸体当中被运送的途中九死一生苏醒的。
“就这样,在医院接受了几个月治疗,但结果成了连自己的妈妈给的嗓音都失去的废人。……”
车成勋这才明白老人的声音为什么是不正常的,估计嘶哑的嗓音里混杂类似口哨的声音是因为肺部受了伤。
“我花了一辈子也解不开的谜,谜底是什么?在您们称之为艰难的行军的那一时期,在那可怕的酷寒中也没冻死、在那可怕的粮荒中也没饿死的秘诀是什么?我看着主席撰写的回忆录,才得以了解。
“主席写道,在山上打仗时,没能吃上像样的饮食,靠野菜或草根、树皮对付一顿的情况很多。
“主席表示,论起使所有参加艰难的行军的队员战胜万难、成为不死神、当上胜利者的要因,比什么都重要的是百折不挠的革命精神和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革命乐观主义、革命同志友爱。……
“是的。对拥有进行过艰难的行军这样伟大的历史的人民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将这样的行军历史作为遗产保有的人民是任何力量也征服不了的。”
老人双手发抖,拿起酒瓶,向杯里倒酒。
一阵沉默。
成勋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所笼罩,对老人说:
“老人家,有良心的日本人都像老人家一样反省过去对我们人民犯下的罪行,主张朝日关系正常化,可日本政府为什么还是那个老样子呢?”
老人立即恢复了活力。“我想说的告白之中就包含那个。虽然对我犯下的罪行的告白是一个国民对人伦与良心的告白,但事实上日本在朝鲜人民面前犯下的罪恶……不是说一说就能解决的问题。日本政府的执政者倒也说过向朝鲜政府正式谢罪,但过去对朝鲜的犯罪和掠夺,对朝鲜人民犯下的人神共愤的暴行岂是说声谢罪就能洗刷罪恶的呀,啊?”
激愤的老人挤出来一般用那嘶哑的嗓音说着,为无法尽情地爆发出愤怒的声音而焦急,一边擦着额头上沁出的粒粒汗珠嗓,一边说:
“请想想看,朝鲜人民怎能宽恕那些罪行?日本用刀枪威胁一个国家合法的政府,强制合并,无限制掠夺其资源和人力长达40多年,将朝鲜人当作牛马来使唤,又驱赶他们充当侵略战争的炮灰,尤其是让数十万朝鲜女性沦为性奴,犯下前所未闻的特大型犯罪。想用几句话或者几分‘国民基金’予以补偿,能像话吗?厚颜无耻也得有个限度嘛。……其实,过去的旧日军把杀几名朝鲜人当作家常便饭。我也没能例外,作为当时在日本帝国洪水一般泛滥的憎恶人的思想和侵略大陆野心教育的产物,我也变成了一头野兽。有多少日本人成为野兽,犯下大罪,死得悲惨啊。如今,善良的日本人都为日本政府不当的举措感到羞愧。”
车成勋对老人说:
“老人家说得对。正如老人家所说,日本军国主义驱赶日本人民走上犯罪道路,而日本的阁僚们还上‘靖国神社’参拜,呼唤死去的军国主义亡灵之魂,梦想‘称霸亚洲’,不能不令人气愤。我们人民永远不会忘记日本军国主义天人共怒的暴行,一定会使之付出代价的。”
对车成勋的话,老人连连点头赞成:
“是的。如今,日本政府把对朝鲜人民的谢罪当作什么‘礼品’,但我这次清楚地明白了朝鲜人民站在民族自主的立场上,虽然希望改善与日本的关系,但绝不乞求。朝鲜人民坚信自己的领导者,誓死保卫领导者,抱有只要按照领导者指引的去做就必定赢的钢铁信念。那绝不是一两天内形成的。我作为那场行军的目击者、体验者,可以为你们正在学习的艰难的行军精神是怎样的一种精神而做出证言。看到回忆录后,我在半个多世纪里后还不知道的事实面前深受震撼,垂下了头。当我得知,艰难的行军时期我率领‘讨伐’队,如同壁虱死追不放的那支打着红旗的队伍并非游击队司令部时,震惊了。当我明白,那是主动承担向司令部集中的危险,誓死保卫司令部安全的,一个名叫吴仲洽的联队长率领的7联队时,我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
“今天,你们国家的人民以当时的那种精神战斗。往日也是打赢过的,今天和明天也必将打赢,这是明白无误的道理。我想说的是,万一日本不明白这一点,就会免不了受到惩罚,跟我在那片密林中遭到的一样。离开贵国之前,我觉得非跟你们说这句话不可。这既是我对过去罪恶的告白,也是向今天排除万难、昂然挺立的朝鲜人民低头叹服的告白。面对日本政府,我也不愿隐瞒这些。日本政府得对一个国民的这些告白认真对待,深思熟虑,不该做要后悔的事情。就算不能洗脱已经犯下的罪,但至少不该罪上加罪。我想,日本不向朝鲜人民谢罪,不做出补偿,那本身就是罪上加罪。我主张日本政府得明白这一点。”
老人擦掉汗水后,做出肃穆的表情说:“陪同先生,谢谢您认真听完我的话。我这个老头子还能活多久呢?不过,要不是来到朝鲜,差点白白度过余生。告白之后,心里轻松了,好像年轻了10岁。我决心将那年轻了的10年加上去,奉献给旨在实现日朝邦交正常化的神圣事业。”
车成勋紧紧握住了老人的手。“老人家,谢谢您。但愿您健康长寿。”
他祝愿老人的健康,碰了最后一杯。
第二天上午,日本代表团离开了我国。
在机场,车成勋按照宫本俊助老人的愿望,赠送他一套伟大领袖的回忆录。
老人反复表示谢意,挺直了腰杆,似乎变得硬朗了许多,年轻人一般健步登上了飞机舷梯。
不久后,飞机起飞了。
车成勋久久凝望远去的飞机,想象着老人的面容,回忆着那特别的嗓音,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作为伟大的金日成民族的一员生活和工作是多么值得自豪的,不由得豪情满怀。
飞机在祖国无垠的蓝天中变成一个点,随即消失了。
但是,车成勋久久站立不动,仿佛要将那份宝贵的感觉保持许久许久……
2007年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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