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新志(全编一)
聊斋新志
作者:陈 更
目录
序
读者评论
1、拈馍
2、牛废
3、山墓
4、鬼啮
5、机辩
6、酒殘
7、墨面邵五
8、鬼邻
9、语对
10、神鞭
11、猪醉
12、冰美人
13、史太林
14、较贫
15、嗅字
16、颅钉
17、人肉探案
18、棒狼
19、瓜示
20、史剧重演
21、尸骈
22、戴焕昌
23、冯廷克
24、南套
25、“玉池”
26、赴洛
27、牛盗
28、狂生
29、 柳泉
30、归币
31、赵犬
32、水怪
33、鼠之竞选声明
34、陈学维
35、 沉沦
36、林姓
37、犬侦
38、《盗书》
39、葛金
40、刘二妮
41、骡报
42、猫欺
43、归去来兮
44、清水塘
45、娄鬼询道
46、险途
47、善功
48、巴布图拉
49、卫七
50、无常①
51、平沙落雁
52、药 憾
53、尸驮
54、情鼠
55、知识青年
56、龟驮碑
57、壮汉无名
58、女渴
59、美指
60、“金曲连儿”
61、妙音
62、杨老四
63、猪喻
64、龙藏
65、张蚌
66、惠郎
67、房祭
68、捏红
69、大漠冤魂
70、假仆
71、虱票
72、小头国
73、叶证
74、绳谜
75、乱世之技
76、越境
77、老鸹
78、大呆
79、盗某
80、赵安
81、医圣
82、墙尸
83、党山峻
84、窦之厚
85、“功痴”
86、何氏女
87、指郎
88、姊妹尼
89、小店风流
90、温饱
91、升斗石
92、家恋
93、猎痴
94、金钓
95、医痴
96、花疾
97、耳残
98、礼怨
99、楚士力
100、柳盗
101、安居
102、冷太福
103、实者得惠
104、晶心
105、付萍
106、巧解巧案
107、鬼人周友平
108、百牛潜江
109、妻肉为药
读者评论
序(1991)
余自幼习文,且务玄虚,而致半生落拓。戊辰秋,忽有神赐,竟念及孔已己开店:架书置案于宛街,办文书事务所。
国家渐昌,法律乃近年恢宏之业,人民初富,运舛方思及无用之文。缘此之故,余所办者讼事为多,余所书者不幸惟常。余之事务所又非官设,忠良德善皆愿倾倒肺腑,奸猾邪恶亦敢剖肚刮肠。诚所谓:病不忌医者也。余幸而能以显微方式阅尽世情百态。
事务所业务极繁:庭堂辩论,伏案代书,咨询问答,殊极辛劳。然念及天公赐我者厚:柳泉居士尚须以茶炊易故事之雏,余服务取费之余却能积小说之模,安可不于工余假节殚思竭智编织绮丽耶?遂有所积,编订成册,名曰《聊斋新志》。画狐画鬼,余无妙肖之笔,望勿见笑;描事描人,倘能醒世警人,则为幸甚!
陈更
一九九一年八月十一序
110读者评论
(“聊斋新志”曾在北大中文论坛置顶,这是小说原创栏目主持人“廿一行”先生为之所作的小评,以及著名词赋家下府岸人等在文后的跟帖。)
1、
在当今白话文小说一统天下的时代,陈更先生之《聊斋新志》忽然令我们耳目一新。《聊斋新志》语言颇具松龄之韵,精神上也秉承了蒲氏的精神。或可堪称现代式之《聊斋》了。在这样一个语言日常化、贫乏化的时代,希望我们能借此文重温文言文之轻捷华美、精奇高妙。
在如今这样中华文化正在慢慢复苏,东西方渐趋走向融合的时代,或许新千年文学之使命,正在于把当代文学创作与批评纳入中西联璧,古今观照,文学、哲学、文化融合之全球化,历史化,百科全书化大视野、大语境。
小说创作作为中华文艺复兴的一个重要层面,既要立足当下的人类生存状况,又要从古今中外的文化传统中积极吸取精华和营养。《聊斋新志》是一部传承古韵、关注现世的小说。它不是让我们简单地返古,而是启迪我们在传统中汲取新生的力量。
希望大家共同努力,让更多时代所召唤的优秀小说出现在中文论坛小说版,以飨热爱文学的的朋友们。我们将逐渐把更多在这个贫乏的时代,具备诗意之思、关注生命、关注存在的建设性小说置顶,为了一种文学的精神、一种中国式的重生、一种世界性的召唤铺设道路,为当今时代小说向艺术性和思想性的回归,为中国小说的繁荣复兴贡献绵薄之力。
2、
文字奇崛优美,世道人情彰显。能赏此文,幸甚
3、
仅观《医圣》一篇,即简捷传神,灵韵毕现。叹古文之精奇华美,不意今时竟复有承其妙者。
4、
通观五篇,果有松龄之韵,皆醒世奇文也。
期待续文
5、
画鬼鬼成,画狂狂生。
陈更书此《狂生》,犹若王生画彼狞鬼——呜呼
文中厉鬼已伏,此间狂气还生!则谁伏之?是文之妙者也。
6、
好文,好作。
当推为精。
格体清新,古文功厚,展承自然,开篇精到。
此类文格最为险化,皆因不经意即会落俗也!
情节尚容岸人他日细品了。
岸人进汉语在线就读到的第一章美文。
岸人问南阳陈更先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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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内容由编辑此电子书的【俗人雅文化工作室】人员添加。}
1、拈馍
七四春,美籍华人赵浩生博士三探故土,视察风物人情,拟写《富庶的中国》。道过林县,入一饭店。甫入坐,一皓首老者扶杖蹒跚至,坐于赵博士侧,菜色盈面,形销骨立。陪侍众员大愕,欲轰撵老者。声形未发,则老者奋拳震击桌木,案上杯物为之上跃。赵博士骇惧,莫知老者意何;众员自知失职,即欲雷霆大作。老者木然未察环周之情,贪婪细审桌面,陈年馍渣,近日碎米,跃然已出,散散乎布于木缝侧左,腌脏四指蘸唾,拈以入口。赵博士惊消入愕,众员大尴尬,雷霆之怒遏而难发。肃肃中,菜色老者起而赴它,木声橐橐,旋厅皆闻,惨烈激心。一女员以雅语化解凝冰:“‘勤是摇钱树,俭是聚宝盆’——赵先生可从此谚觑知中华美德也。”他员亦随而附庸风雅,吟以解嘲:“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赵博士综乎上情,以原题撰文于《洛杉矶时报》,文尾曰:“吾尝见中国农民于高盘大肉下唾拈案上米粒,节约与勤劳并辅而成神州赤县殷富之途。”大陆之《参考消息》并即转载。
文毕,陈更憾而评曰:“文革间,吾常观乎小报,耸眉阅读赵博士颂德文章,赏其奇也。中国有谚:‘食纣王之水不说纣王无道。’此谚者,既见国人奴性,又见蚁民于高压专制下之无可奈何。赵博士者,职于美国,族人尽在异邦,缘何委曲,常做无聊文章为虎作伥耶?文人无知,抑或文人无行,定论当不可逃:文人可悲!”陈更又曰:“吾于心确乎盛赞赵氏文章之巧,免一震木动作,则万千悲惨化为美德,万千黑暗尽入光明,歌德赞道之文成其值矣!”
2、牛废
任某,邓州赵坡人,鳏身,性强倔。春购花犊一头,他日以代田力。任宅一间,茅檐低矮,人之饮食起居,牛之饲饮屎尿共此室也。粪土积厚,犊背触椽,站畜影高,更致室隘。任某躁怒,必使犊卧。初,花犊不习卧饲睡溺坐饮,任杖棒加项逼之。犊泪涟涟,亦不稍悯。如是半载,则掌触顶项,犊即自卧。村人皆夸任能,并赞花犊之驯也。
日饲夜养,幼犊渐自成牛,又以卧食之故,且较常牛为肥。牵以村行,羡声盈耳。秋禾收毕,任某牵牛挂犁。力将初征,村人多于埂上立观。孰知:梭头一触牛项,花物瘫然卧地。万般呼喝牵拉,牛不稍立,众手抬举扶持,牛亦不起。任某大失颜面,怒鞭如爆,巨牛唯卧而垂泪焉。哗笑声中,一老者曰:“去其梭头。”任某遵嘱去物,牛受吆则兀然站立。至此始悟:素日抚捺牛项,逼卧成习矣。
其后数月,遍邀四村把头驯之,酒资耗计百数,迄无效验。牛仍触梭即倒,凄悯之状,唯较先时憔嬴。任某数赴牛绳谋卖,则四乡农人闻异而废之,安有向戴盔即偃之人求将者乎?任某无奈,操刀亲屠。饲养三年者,唯一缺腴乏脂之大豚耳。刚弟时尚赵坡知青,尝取一脔入口,及今道来颇香。
陈更论曰:“牧畜恰为牧民之譬,任某养牛而废之所喻者:富国之望,役民之思,万难并其处也。虽为八国联军,实则不逾万人,长驱直入赤县,锋刃竞捣帝都――实为此论之又一注脚也!”
3、山墓
陈更聊斋
李黾儒者,豫省峡县人也。性耽文学,为人怯讷,职于峡县某乡粮所。五七春,缘于一言之失,划为右派,大狱三年。狱毕,携被归所,同事诸人咄咄叱“出”,已不识李。归至家门,父母槛前挡足,斥骂不肖:贫农檐下,焉以容“右”?黾儒临此,面白指颤,三缄其口。赴邻问妻,邻曰:“尔入狱,妻归娘门。”黾儒上瞻皇天,无所行处,惭怀郁郁,赴探妻颜。日当正午,岳门恰在用餐,黾儒腹中馁甚,向妻讨羹,并就瓢饮。岳母夺瓢置入狗盆,斥曰:“右派,休玷吾女!”黾儒遭此,心振目直,摇摇颤颤,返趋东山。
东山者,乡子放牛斫薪处也。忽日,放牛少年见山左洞窟为石所塞,且以土秣自内泥之,严无缝隙。众儿异之,群力拆石。迨至天光临洞,横陈一尸,尸边灰烬,烬中薯皮。告于村中老者,临场断曰:“是为三思而内泥其壁,以山自墓者也。”查询四乡,求主收尸,半月之后,终得详情:洞尸者,李黾儒也,刑满右派,当今弃人。有善心者复垒石塞穴,完其生志,东山为墓也。
黾儒生时有子,成人之后,一途紫红,衔至县长。廿年径去,牧治峡县,世易时移,渐悟人情。闻人述事,携纸载酒至于东山,奠酹其父。至洞,竟遇山鬼,人来,飘窜遁逸。知者谓:“虽面青似铁,瘦爪如柴,察其郁怯之目,断乎黾儒无疑也。”子遂焚香酹酒,当鬼所逸处,望山膜拜。并慰之曰:“上恩浩荡,右派悉平反矣!”语讫,唯听山脊鬼鸣凄厉,沓喳之声似有鬼跌。又以上语祷祈之,凄厉惊惧之音益烈。李家子始悟:父鬼闻“右”心惊,不辩语意之良恶也。遂泪而不语,并命“地名办”(注1)掌事者:改易东山,名为墓山,诫于地方,警于世人。
其后,山鬼仍常踪于此。遍县之人皆知:鬼闻“右“丧胆,行者过于墓山,“右” 、“友”、“有”、“又”,凡同音之字悉讳而不敢言也,言则闻鬼。墓山之“右”者,“侧”也,“友”者,“朋”也,“有”者,“存”也,“又”者,“还“也。笔者志此,并告忌避,以免远道之人,路此陷鬼。
陈更论曰:“人者,乞生之望,虽万溺而不沉,求命之力,即千钧亦难抵。李氏黾儒者,何洞内烧食三日,慎念而后,终内泥其壁求死而不择生耶?洋有圣赫勒拿,陆有百花广场,皆皆伟人死所(注2),警世而不言处。墓山者,蝼蚁之人,惨竖巨碑,昭酷虐人情于后世天下。游人临此,焉不面‘碑’沉思,有以自省耶?”
注1:地名办,八十年代,各县级以上政府机关皆设此机构,以记载辖内地名。
注2:圣赫勒拿,岛名,位于大西洋深处,拿破仑囚死处;百花广场,位于罗马城内,天文学先驱布鲁诺殒命处。
4、鬼啮
陈更聊斋
柏成者,川之彭山郊边人也。因家贫,少年从军。十五年后,举国克定,衔至将军。缘于军机繁忙,日拖月延,一十二载未曾衣锦还乡也。
适遇西南边务,道过成都,略顿。自川省兵务处择军马一头,策驰八十里至于彭山故宅。唯见草木萋萋,屋舍俨然,若乎儿时模样。柏成虽系武人,浓怀人子之情,环瞥故物,不免泪湿。栓马宅前,抚帽系领,入户见母。进槛,则老室昏暗,母偻羸坐于中堂灯下。其烛莹莹,冷光似月。母不唯额前增痕,且面长似刀,棱棱乎皮骨之状。柏成膝地伏拜,母嘤嘤然啜泣有声。柏成酸苦,仰以视母,老口豁然,恸而无泪,且稳坐不移。柏成悚然大异,自起欲坐。忽有老者扶杖自侧房出,面胀如瓢,青肿之像可以透光。杖地跺足,詈骂不止。柏成益惊,强以镇定,怯怯问“谁”。其声始发,即悟策杖指骂者,父也,唯颌下巨瘿可证。
柏成恭敬伏地,叩首请罪。则二老哭骂更烈,略无宥恕。兄嫂姐妹踵至,或则面瘦似刀,或则浮胀如瓢,悉类二老模样。众或戳额,又或捣胸,意甚愤慨。叱骂中自指肚腹,揣其意者:饿也。柏成起身欲辩,老者杖击成顶,厉曰:“无求荣华,唯期五谷。生子不能食家,莫若食此不肖。”众受唆伸爪,撕裂成衣,张齿即啮。柏成推躲,难抵众力。兄喙已及颐肉,冷气袭人,大 恐。强挣扎,众捉不放,惶惧之势,几欲倒地:倒,则毙矣。唯妹者恻隐,强掰兄手,并挡父足。成得隙急逃。仓皇门前跨马,马奋蹄急前。缰绳未解,仰立长嘶,森烈振木。群人围裹又至,成惧甚,抽刀断缰,马窜逸如飞。至成都逆旅,军马汗毛如滤,觳觫不止。成则惴惴然不能自持,榻卧半日。向众述异,心惧略减。
翌日,武人之胆壮者群驰相陪,至于故宅。则屋舍不见,唯有青冢垒垒。视察冢左柏木,断缰犹然,尚可续耳。询诸邻村父老,指曰:庚子大荒,柏门悉殁,坟丘相聚,尽延其宅。柏成闻事,拔剑自刎,从者力劝方止。然啕声凄惨,直使坟草簌簌。君亲丘前,尽濡黄湿。
陈更论曰:“父老手足,死于谷断,柏成战者,究系何为?千里疆场,万颗首级,大梦初醒,愧煞人哉!”
5、机辩
陈更聊斋
某男,乡人,善机变。村人赞其口目灵捷,荐为“活学活用”代表,赴市参讲。某得闲亦喜,会间寻隙抽暇,走街窜衢,睹花观人。至一巷,腹憋欲溺,前有一厕,稍瞥即入。入则大惊:一女艳衣丽裙,裸剥至膝,屈蹲池侧,白流如瀑。女愕,男亦知错,旋踵急出,仓皇赴左。入则益惊:群妇一字成阵,背壁而蹲,溺红,屙黄,揩红,抹黑,各异其姿。当此时者,只如块石惊雁,掠翅翘口,嘎声四起。男惊慌诧异,返身急逃。无奈悍妇已出,大呼“流氓”。男后襟遭捉,群女围裹而上,骂语嘈嘈,指戳墙记,并问所以。男慎而审之,则“男”右“女”左赫然在壁,顿悟:适间错不在已而在艳衣女也。欲辩,则女已姗姗远行,唯余花影,遂又缄口。忽见厕前语录,灵机又来,笑以质曰:“何错?‘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群妇闻语,集目于壁,圣言煌煌,在于“男”、“女”之间。群雁皆哑,莫敢莞尔。
6、酒殘
陈更聊斋
甲、乙、丙乃同城良友也。一夕,乙、丙聚饮甲处,傾盆倒缸,意兴尚酣,启另缶继饮。唯吐骨狼藉,菜肴已空。丙索菜于甲,甲曰:“所需何菜?”丙指曰:“尔耳!”甲醉中豪慷,持刀割耳,呈于丙前。丙亦慷然,接耳入口,饕餮有声。食毕,复饮。饮毕,复索菜,指曰:“尔鼻!”甲虽血流满頚,持刀取鼻,呈于丙前。丙复慷然大嚼,嚼毕,豪饮。又毕,复索菜,曰:“尔蹄!”甲持刀斫足,骨声铿铿。唯骨大,久斫莫之能断,血渐殷,厥于泊中。乙某睹状,惊惧至甚,亦厥。丙见两友皆软,无复对峙,昏卧于地。
次晨,甲苏,不知昨夕何事,控于警局,指即乙、丙。乙、丙入铐,并即隔离。丙触铐已醒,白事于局,警惊疑难信。拷讯乙某,乙亦是说,唯因同谋之嫌,不予采信。案呈检院,乙、丙坚语如前。检员提刀入案,勘之,纹印历历,皆为甲也。至此案白,则甲某自为殘人矣。
7、墨面邵五
陈更聊斋
东山之阴,曾有邵家,缘山之便,炭做为资,以延其族。光绪间,邵姓唯余一支:墨面邵五――盖其兄者有四,皆皆夭于婴幼。
五生三子,啖青茹黄,悉有虎硕之躯。岁及弱冠,相继取媳。日月轮转,三儿婚配已届十载,五却无孙。苍山西望,墨面邵者诚有断绪之忧。邵居野旷,某日,公、媳溲溺,不期而巧,偶萌淫心,仓忙为之,竟是再乱之端。不三月,乱媳喜怀六甲,秋黄时节,呱呱一子。明年,儿乳未断,鼓腹又孕。
邵五食得梅子,又想再酸,屡屡僻处伸指,欲与另两媳合。初,两媳均垂目束勒,默而拒之。后,各从妯娌之身觑得眉眼,利其子能,勉而允之。不三月,各各怀甲。月满,喜而得瓜。如此三载,邵五共得六孙,遂绝茔前无奠之忧。渐亦岁老,尽享抱儿之乐,并绝乱心。
金乌如梭,累摞又是廿载。六孙康壮如豹,陆续取媳分爨,茅宅扩延半山。草荣木枯十度,六孙悉过而立,诧目膝前无子。河前山后,“灭断”之嘲漫起。五已八十,扶杖向岭瞰族,悲念倏忽再生。木然问苍疑黄:神耶,何灭邵族,使我儿、孙比代无能?朦胧老目,瞥视宅前艳衣丽裳。每思再奋青春之力助之,羸羸然举足难持。
民国三十年,邵族末支断灭,东山之阴,湮然无人。识者莅境断曰:“曷曰儿孙比代?验其实者,儿孙九人,实为同辈。察其机械故障,肇于五矣!”
8、鬼邻
陈更聊斋
廖子芳,河南殷人,贩药为生,居皖地亳州已五载矣。前春于东贤街尾购皇甫旧宅一处。皇甫前系大家,今已绝嗣,唯余八十老媪。鬻房于药商,以图末年口福,但留一间居之。
媪者,鸡皮驼背,衰发两根。壮时善口角,每与人争,辄语如利弹。今仍不减锋刃,瞥射毒鸷之目,阴气侵人。以故,得房不三月,廖妻与媪势如冰炭,舌战互咒其死。
其宅不吉。廖妻前春去夏各得一子,均于月满前后亡失室内。夫妻痛心重重,唯疑宅椽临街,有宝男者入而窃之。冬初,廖妻三生其子,廖客嘱妻严目守户,万勿又失。妻亦谨慎,足不离户;月虽满,购菜买物,悉委丈夫。腊廿三,妻入厕不敢久滞,出有余屎胀腹。至室,床第空空,婴已鬼飞,顿即委地。托人报夫,唆警车穿梭街、郊,终杳婴踪。
夜垂,廖姓怆沮已极,无望再视儿身。强自镇悲,取火上砂锅,饮食汤鸡。经午而未用,除爪脑有皮,余肉靡为汁液矣。各啜一碗,又盛,惊见镬底大骨,似颅。拨视,见膑,细审余骨,则儿臂儿腿杂于鸡骨之中,森然为白矣。
骇余,急报警署。闻三秋而三失其子,警者尤异而慎之。细询当日情状,并即系拿皇媪。媪偻羸,不堪铐械,未戴而拿之。至署,豁口森笑,曰:“老身休矣,亦足矣,垂暮之身,拿得廖门三婴!”朽欢骇人,警者悚然,铁枪刑杖为之颤寒。灯下继讯,供曰:“药商每以鸡汤养妻,图之,易耳!”供毕,囚之。上令未下,皇媪狱化为鬼。
陈更论曰:“鬼者,每以人面寄之,廖氏不察,惨而三秋三食已子,岂不异哉!”
9、语对
陈更聊斋
姬某,保定某厂工人也,籍冀西某山。文革年间雄文四卷倒背如诵。以活学活用故,名闻全国,尝为林副接见。林副莫信其能,试之,即《矛盾论》之诘屈幽奥,倒背千行,只字不爽。尤令人异者,日常琐行中语亦尽出四卷,几无缘于心生之活话矣!保定尝有笑谈:文革初,姬某探亲,欲行房事。姬妻受新思潮影响,以男女交欢为“四旧”,坚拒。姬曰:“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从很早的古代起,我们中华民族的祖先就劳动、生息、繁殖在这块广大的土地之上。’” 姬妻悟“生息”、“繁殖”之意,始与鸾凤。
七零冬,姬某探家。期尽则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山中后生尽敛猴迹,蜗室向火;略有猿动者,缘山滑,面青骨折面而归。姬某标兵则行,别妻欲返。妻以“冰险”力阻,姬不听,谓曰:“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妻闻圣教,收臂放夫。行不逾里,跟斗十遭,右腿扭伤,左臂骨折。山边尚有卅里,高崖巨壑,尽在其前。意欲负痛返家,退则难寻注脚。驻足默思有倾,圣光忽现脑际,自谓曰:“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应当尽量地减少那些不必要的牺牲。’ ” 于是心定,忍疼颠蹶以归。妻见夫伤残又回,怨曰:“妾力劝尔,尔自不听。莫若死于深壑,何归?”姬某哎哟做痛曰:“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 ’”姬妻闻语,始减怨心,热水溻敷,绷布束勒,复又举案齐眉。不日,雪霁冰消,姬带伤归厂。
七六夏,保定武斗,姬某随厂参战。枪入左肺,奄奄待毙。弥留之际,妻携儿孙侍立榻前,掩面泪啼。妻泣而怨曰:“年将六十,鬓髭带霜,何拿枪弄棒觅死?”大恸欲绝。姬某昏昏然闻得妻怨,竭力启唇断续曰:“毛、毛、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八、八、八亿人口,不斗行、行吗? ’”言讫,目合臂软,抚无鼻息。儿孙大恸,哀震屋梁:“我父去矣!”“爷爷死矣!”大哀初放,姬某臂抬,众者大惊,喜其又活。姬目微启,口数张,舌强难语,臂指东墙而不落,似有所待。儿孙妻皆惶罔莫名,不会其意。唯党部书记知姬最深,面壁含泪念云:“‘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老姬同志,安息吧!”姬闻声而臂落,合家尽知意味深长,哭声复起,几多哀伤,几多慷慨――所憾而不能言者,姬某唯指墙上条幅矣!
陈更论曰:“吾曾考于世界宗教史,迷信而致每言必经者,千古以下,未之有也。姬某者,于科学社会反开迷信者之先河,足见文革时代泱泱大华狂乱悖谬至甚矣!”
10、神鞭
陈更聊斋
民十五年,有军伍过宛。以五洋价鬻军中一骡,骡高八尺,耳挺似枪,尥蹄甩脑,嚣躁无安。观其蹄呈巨螺之状,显系任其野生时久未修也。饲兵立于槐荫之下:“菜骡 ,采骡 ,肉食胜于购米!”呼售良久,观者如堵,无有购者。
南门王绅路此,审骡 良久而壮之,命从者递洋五数,另赏饲兵铜元五百,购骡欲牵。骡尥蹄长嘶,并呈咬啮之状,从者惧不敢牵。饲兵善得其价亦善为之,拽拿绳梢,伸臂扭腰,询道帮送,惧骡之象,滑稽百态,爆引笑哗。闲极者随观一路,至于南门王家场,拴于荫下。
王门乃运输大户,大车十乘,骡马三十,驯饲之人择骠悍技娴者不下五七之数。黑白肥瘦,各各挥鞭一试其技。虽鞭声如爆,皆皆难制凶狂,或臂上遭蹄,或遇掀倒地。甚而:黑者遭咬,臂血淋漓,呼曰:“虎豹、虎豹”,畏葸抚臂,退倚东垣。 骡窜跃奔驰,撞树翻棚,唯场门严关,凶兽难逃。时,宛地唯有花圃鸟市,尚无万牲园之设,故左近小子,远市闲人,爬树登壁,哗观如云。王绅见众目睽睽,本意一献樊哙、周仓,展威宛人。见驯者各各败走麦城,水烟“咕咕”,肃面侧立,咄咄骂娘,一为其羞。
忽闻孙二娘路宛谒府。王绅出见,并道所以,摆烟设茶,展铺令歇。高舆五乘,皆陕西土货,命置道边,酒肉茶饮,以饷御者。神鞭孙二娘者,襄阳运户也,大车廿乘,驴骡百头,专行陕晋豫鄂一线,富闻百里,侠声南北――幼时穷妞,劳而积富,贵而不释其策,鞭声一路,则金银如河也。女中富侠至,王氏门第增光,何敢怠慢。
孙二娘闻听新骡难驯,拒茶,唯索鸦片三泡啜之。啜毕,持鞭赴场。观者唯见:女侠卅五可人,发束小髻,银钗簪之,上身红底素花缎褂,紧可腰身,乳凸诱人;下着士林布绔,腴臀衬腰,肉感颇丰。若非手中丈五长鞭,吆声叱咤,则俨然闺中良人也。二娘来时,桀骡独关栏内,骡头撞栅,骡蹄尥墙,哑嘶阵阵,益极狂躁。二娘入场,树顶墙下,美而廉其赞喝,羡呼盈空。
二娘于栏前数丈处抖搂,策振裂耳。王门黑白肥瘦驯者六人各各持鞭,翼于两侧护卫。二娘喝命启栅,骡自栏中跃出,逡巡四顾,测知女是帅首。刨蹄奋目,左捭右合,弃侧护之男者不顾,俯首强项,直奔二娘――意从裆下撺翻之。二娘持鞭叉立,杏目圆睁,足未略移。畜前至三丈处,二娘响鞭尖戾,稍夺耳尖,落肉如豆,惨然血红。畜惊,仰立,复落而宽足,鹰状翅进。怒极长嘶,嚏鼻咴咴。二娘略后退,左闪右避,乱其锐气。骡见二娘立稳,奋蹄前窜,口裂白齿,鼻翼翕合,意极啮倒女侠。突闻响鞭又爆,脑如触雷,蹄软股稣,几欲左翻――骡鼻血落如线矣!众亦心颤眼惊,二娘鞭稍点处,恰入骡鼻左孔。鞭出,稍端濡血盈尺,淋漓扬空,红滴遍地。观者莫不汗身,叹为观止。骡骇惧觳觫,呆立无神,不敢稍动。二娘复又扬鞭呼喝,鞭圈其颈,凶兽受牵如囚,已在二娘腋下。二娘腋夹新骡,笑付王绅,言:“此骡驯矣。拉磨拽车,长途负驮,骡中佼佼也。如鬻,价值百洋,二娘牵去也!”王绅道谢连声,笑命果茶,曰:“吾亦看中孽畜雄骨,唯无二娘鞭力。若非二娘恰恰路此,至晚已成盘中餐肉矣。”二娘掷鞭于仆者,笑指曰:“勿忘铲修骡蹄,二娘二尺大足,堪为鄂人之羞也!”众皆莞尔,益神襄阳女侠。其后,雄骡拽车走道,驯若力奴,王绅尝指案上黄白之物曰:“偌多之数,实为二娘神鞭所赠,岂可忘哉!”
陈更论曰:“幼时尝曰:‘点石成金,乃虚想狂妄之术。’及今揣思,王绅案上黄白之物,岂非孙二娘神鞭点化所致耶?”陈更又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孙二娘幼时穷妞,后致巨富,若无鞭上神技,焉可骡马络绎,响闻千里哉?及今衮衮诸公,除弃茶报功夫则两手空空,百无所能,铁碗既破,焉不惶恐于沿街乞讨哉?”
11、猪醉
陈更聊斋
醉鬼麻四,豪量及斗,日辄三两饮,饮则必醉,醉则必呕。家养大猪一头,曾未糠秕之饲,赖以成膘者,唯麻四呕哕之物。时日渐长,是猪亦有小量,吞饮既毕,唧唧成曲,逸行邻间,微醺似仙。
某日,西村婚宴,麻四撞爿以入,肉食倾盆,鲸饮将缸。归途即有呕意,唯恐泄于道途,糜费猪豚一餐之饲。颠颠蹶蹶至门,踢槛即倒,狂喷如瀑。巨豚闻香趋至,自尾至源,吞喃上溯。不意斯河甚长,及至中流,昏然醉倒。倒仍卧移上寻,嗟哦不止。至于河汉之口,吻吞主者之鼻,亦感肉香。齿啮之,麻四缺鼻失唇,血面如鬼。
次晨,西邻借瓢入户,见四残面露齿,卧于泊中。呼众喝邻,送四向医。大豚仍醉卧庭中,鼾声如振也。及见郎中,伸手索铜。众人搓摩其手,未出一子。又知麻四屉中空虚,可以换钱者唯醉中之大豚也。三议而后,屠以换铜。村人为行侠义,各各提脔分爨之。
又三日,麻四医毕归村。墟落之间,宁无一人。连启数扉窥之,则则家家醉卧如泥,无分妇老童稚也。市中邀得华佗,取“碎醉汤”分而灌之,檐舍之下,始复人迹。
12、冰美人
陈更聊斋
东北边陲,兴安南延,漠水北流。漠水东畔有村张屯,屯有关、薛两姓人家,皆鲁地泰安昔年闯关东者也。关家有子关炳,薛家有女薛莲,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岁至十三,玩耍间耳鬓厮磨,竟磨擦得强烈爱电,波流颤心。惊相睹视,惶羞无以自容。适有关母、薛母濯菜路瞥,斥曰:“半大儿女,何如此疯颠?”关郎、薛女始有壕堑,谈玩歌笑忌有肤触。心则灵犀更深,一时不见,便有情荒。
北地常雪。岁至十六,薛莲感天地灵气,出落得冰晶玉洁,明眸皓齿,丰姿婷婷。颐靥秀红,不笑而魅人,隆鼻俊白,未摸而指滑。关炳亦长成岧峣之躯,齐鲁豪气贯于俯仰之间;谈笑却有儒雅之气,未辜负十年寒窗笔墨也。当是之年,二人已入高中。健儿、美女两情相好,同辈谁不侧目。
关、薛皆渔猎采集人家。腊日,关父、关母携筐笼枪叉,山之深处觅参寻兽。忽有饿虎扑母,关父投叉以救,石滑落崖,喷血顿死;虎吮浆啮肉而去,母躯唯留白骨。薛父、薛母助关炳敛尸,酒奠南山,悲怆不已。关郎、薛女临风泪洒,面有檐冰。自是,关炳成孤,学益求进。薛女恤之,益温暖怜爱。薛父、薛母不忘旧好,关炳学资,解囊资之。
又二年,关炳卷面辉煌,考入古市师范,薛女却未登榜。关炳一愁四年学资,二憾薛女未能随学,欲不读。薛女怀愁力劝,关郎束裹行囊,洒泪告别。自此,薛女日间碌碌,筹措经济,支持关郎,晚间灯下展卷,期下年科场,再求一逞。关郎则孜孜恳恳,成绩常在前茅。关郎身躯伟岸,行止潇洒,班中女郎频递诗书,以求交好。女郎者,其妍全凭脂粉,其美全在雕饰,关郎皆不以为意,功课之余,品忆不尽莲女山野真趣。
却说近年山禁极严,虎子幼鹿,珍于儿郎,弓矢无的,金银何来?薛父昼思冥索,意欲谋工,却无资金。忽有乡长登门,长者,方姓,权势赫赫,又能谋富,薛父少不得诧讶。婉转道来,竟是媒者。薛父直言莲女意在关炳,长曰:“吾家令郎亦汲汲求进,派出所为长,下月委命即下。”薛父略有心动。自是,说客频频造第,薛父益知乡长金山之丰。一日,薛母婉言关说,薛女瞠目如铃:“竟不顾关郎与儿十八年携手情耶?”薛母惭然,扼腕叹息。
次春,山禁更严,薛父视邻人烟囱做坊,心中且妒且愁。说客频传方氏之言,愿助办厂,不知媒事若何?薛父闷烟有顷,掌击膝股,曰:“乡长盛意难却,辜负亦非君子,薛某已代女决!”频施压力于莲。关炳假中再归,薛父面上呈铁,莲女憔瘦,唯不知背后深故。
春三月,薛父重施拳杖,莲女不堪,夜奔古市。见关炳唯告:“山困,欲觅城工!”周后,在通艺大学印刷厂谋得缺位。工余与关郎频作幽会,两情更深。一日,老教授来厂校样,见薛女丰乳隆臀,轮廓极佳,且面目俊妍,讶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理想模特在眼前。”道以真意,极邀薛莲,薛女羞而婉拒。老教授柜取金典---罗丹之《论艺术》,莲女阅毕,始知模特儿也是神圣职业。允聘。
初次展脱登台,裸对三十双睽睽之目,不禁惶羞。一秉村野女态,抬臂遮目,下部遮绸未适其位,有薄黑微露。薛女自知不雅,迅去臂提巾,端庄之。殊料老教授惊呆于侧,谓为:“千古一羞。”遂命复位,并固定之,亲动画耗,与三十学子同堂作画,两周而成。教授之作,《怀羞》为题,展于京都,不久又有巴黎之邀。
艺术殿堂,文熏墨化,薛女日渐姣好,关郎视之,益加珍爱。教授知关、薛深情,画室禁地,唯对炳开。关郎侧观美人仪态万方而裸,心旌摇摇,当此时也,极讶艺术家何得如此之庄肃。
星期日得暇,关郎、薛女携手做郊野之游。无人处,薛女命关郎转身闭目,于岩边花丛自然。关郎难克情窦,忽转身抱女在怀,裸而狂吻。莲惶惶气喘,躯柔似水。魂销神驰间,关郎失形放浪,强以过山;莲女智苏,极以唇吻阻之:留得圣山灵水,待他日享之。
忽日,父至,语曰:“母疾甚,速归。”莲惶遽告假,随行。及归,母奔迎无病,颇诧。莲女问疑,母曰:“媒事定矣,明朝即为婚日!”莲女嗔怒,父启门指曰:“偌大工厂,汝之身价,合家性命,唯系汝身。”薛女视宅前红墙曲曲,烟囱突兀,伏地大嚎。薛母在侧婉劝:“事已至此,总不能袖手乃父跳崖!”莲女煎思半夜,吞咽认命。
次晨,轿车临门,鞭花飞迸,雪树落粉。莲女只如木鸡,任女嫔妆毕,登车启途。至方氏吉第,方郎佩彩相迎,笑面如菊。高堂三拜毕,盛晏大开,醉倒多少酩酊汉,偃卧多少来贺人。子夜,客尽,方郎蹒跚步履,入洞房与新人共欢。惊见美人横陈炕榻,抚之已无鼻息。骇然呼人,扪心拨目,亡而无救矣!察其何死,不见颈上项链,竟是吞金而毙。
喜事办毕,继是丧事,嚎啕欲死者,最是薛父、薛母。方门尽显慷慨,复置金项链挂项,与他饰配套,厚敛之。且慰薛父曰:“女是方家人,汝是方家亲,望能息痛!”薛父、薛母聊为神定。薛女葬于东山,雪松垂首,灌木围丘,薛父、薛母长哭而去。
金钱招鬼。莲死七日,薛氏夫妻又生祟思:链、坠、环、镯,价值万金,墓拙得之,女死亦值。遂持锨镢夜往,坑已及底,竟无儿尸,大骇。仓慌覆之,略留扒痕,又日赶告方家。方氏父子赴坟视痕亦疑,拙之,终不见尸。报警立案,东询西察,经月无果。
一日,方家子途经南岭,路闻:“古市五青年,岭上凿冰以运,不知忙何?”方家子停车询实,报于警人。四警循山人所指,入一黝黑山洞。探行逾里,前有微光。复再行,见金碧辉煌。又近之,寒气侵骨。入之,一女卧于冰垒之中,美艳灼目:唇红如画,面白似粉,秀眉弯弯,隆鼻高俊。金绒闪闪,奄然而美人卧眠,宝饰琅琅,舞累才不遑卸妆。警者欲呼女起,抚之方知是冰。环目四顾冰垒,则块块皆有颜色,红、橙、黄、绿、青、蓝、紫,透灯光为射,绝美琼玉仙庭也。四警大惊,出呼方、王二家视之,果为莲尸。遂封锁洞口,保持现场。
四警细询五人形貌,侦箭直指通艺大学。再询薛女近月行迹,美术班是为重点目标。再次日,有五子到局慷然而陈:“我等为拙墓者也。”锒铛入铐,隔离受讯,皆皆供曰:“惜天地造化之美,姑以冰存之。非盗,非奸,乃为画也。”警人继询画之所藏,提五幅《冰美人》入案,局人观之,曷者不叹绝妙之笔。
警人掀揭遮躯绒物,见女胯有男性液物,已冰。询诸五生,皆诧然曰:“五人同行,画毕即出,谁有特别功夫,另行百里而为耶?”警人莫信,囚系累月,五生坚否。
是案者,大学生奸尸也,所奸又系绝世美人,且在琼宫玉宇,故为奇案也。街谈巷议,村论野传,谁人不知。五生虽不供奸,警人以强奸类推定罪,欲报最高院待批。忽日,一伟岸后生至,言是师专学生关炳,即薛莲吞金为之殉情者也;所谓奸尸者,非通艺五生也,乃情命相系于薛女之关某也。
警人闻语大惊,铐系关炳。关炳呈薛莲遗书(方门女嫔为鱼雁传书人)于警,警人展视曰:
炳哥:妹死矣,妹死于金,唯琼山玉岭知之。妹生而未告污浊,唯恐有玷冰心,误君专读。及今,妹怀深憾:红花岩边,何不一尽青春之欢,而今黄土掩体,徒留玉壶何益?妹死矣,茔畔黄花,为妹盼君之目,坟上青草,君当以泪灌之---
所谓“强奸”者,以违背妇女意志为其本质也。警人阅字,深知莲女玉壶未碎之憾,女即有命,当盼关郎甘霖,――焉以“强奸”类推?遂放五生,并复关炳自由。放前,唯质疑关炳:“焉以知洞?”炳曰:“闻莲死而魂丧,夜潜百里,欲拙尸而珍之,岂知竟有螳螂在前――且为画客,尾而窥之,得洞。深谢五生笔力,描扮莲尸,胜于活人。憾哉,生而未有云雨之事,死而方得鸾凤之欢!”警人莫不抚掌为叹。
书成之日,莲尸又为山葬,冰晶玉体化为泥土。陈更叹曰:“刀剪绳索,剧电毒药,薛女皆弃而不择,唯选吞咽项链而毙。察其意者,恨金骂银而已矣。阅其事者,当不可因其微而忽之也。”陈更又曰:“待莲呜呼而命毙,通艺诸生贵天地造化之美,而以冰珍之,是为违法。待警人侦而破案,违法状态除,则绝世之美亦除矣。今有巨宫高阙藏伟,使其千年而不朽,何无琼楼玉宇藏美,展乎万年之珍哉?人,出乎自然,却贱视自然,蠢哉!”
13、史太林
陈更聊斋
一九二九年三月十五日,德、英、法、意、日、美、华――乃至世界各大新闻媒介,均有关于苏联史太林先生之轰动报导。日本《朝日新闻》头版题目曰:“苏联上空忽现二日。”美国《纽约时报》题目曰:“史太林先生之分身术。”内容约略为:“14日苏联《真理报》报导:史太林先生于3月13日10至11时在克里姆林宫会见德国使节德里曼,晤谈双边关系问题,气氛融洽;同日,苏联《消息报》报导:3月13日10时至11时15分史太林同志在人民文化宫――前尼古拉大殿亲切接见全俄矿工代表。”日《朝日新闻》嘲曰:“列宁缔造之共和国记者,素以求实准确著称,故无须乎怀疑两报报导失实。故可断而言之,3月13日10时至11时,苏联上空出现了两轮太阳。”美《纽约时报》嘲曰:“史太林先生自中国孙悟空身上学得分身术,一边在克宫会见外国使节,同一时刻又在尼殿接见国内劳工。”文报昭昭,举世哗然:共产主义精神竟能使人君一而为二?――铁幕下之苏联二亿人民,亲睹《真理》、《消息》两报,又从空中桥梁闻得汹汹大哗,虽不敢有所议论,莫不愕然良深。
后二日,各报披露:“14日《消息报》通讯失误:史太林同志接见全俄矿工代表实于此前一日,即12日10时至11时15分,非13日10时至11时15分。鉴于新闻不肃,撤除马塔耶夫《消息报》主编职务,另委奥斯洛娃同志替任。”五大洲关于史太林先生之新闻热点,渐告冷却。唯百二十名全俄矿工代表疑之:史太林同志会见吾侪,确在13日,何又更正为12日?亲睹领袖尊颜,乃终生莫忘之事,安能记忆错误?即一人记忆错误,何百二十名矿工代表皆出现神经错乱?有数人赴《消息》社质讯,复曰:“无可奉告。”又数日,百二十名无产英杰悉消踪匿迹于苏俄国土。
何出现如此蹊跷?知史者透露详幕如下:史太林先生既担党务,又肩政务,且主军务,“契卡”事务更须日日瞻顾,对外礼仪性晤谈,对内鼓励性接见,更成繁重之劳。侧近之人叶若夫谏曰:“何不寻神同貌肖之人代为琐仪,一利君身,更利国家?”史太林虽喜,疑而斥曰:“信口开河!尔意虽美,类吾者何觅?”叶氏曰:“苏俄国土辽阔,民士众多,君所欲得者觅之何难?”时,叶氏系契卡头目,契卡者,盖苏联克格勃之前身也。居此要职,觅而献之,谀上何难?不数日,得人,略事装扮,置于某厅,请史太林过目。史远视,大异:发髭肤色,眉目举止(且以大铜烟斗啜烟),俨然类已,他人莫辩;近视,则神情声腔酷肖,已亦难指微瑕。史惊而叹曰:“吾苏维埃之大,期于何才而不得乎?”
史氏就该人生平履历详询叶氏,叶氏进呈档案曰:“柳巴夫,年四十七,哈萨克科拜努尔人,中学文化,顿巴斯煤矿工人,父母均牺牲于推翻沙皇专制之伟大斗争中。一九二五年加入布尔什维克,战争与革命中均表现出对领袖与革命的无限忠诚。”史意之所欲者两点:中学文化,不高,差可使用;煤矿工人,阅历单纯――防其诈心。史阅后抚髭,命:“置于西郊卡鲁斯诺湖心小岛,闭锁该岛,勿与世人交通。酒、女日尽其用,文、报莫予其读。每逢仪节,就事略作准备。”并命叶氏取已之生活、工作场景录像百盘,供柳巴夫揣摩演习。柳巴夫即与外绝,其妻卓娅一九三二年春起诉于顿巴斯法院,宣告丈夫死亡,携子另嫁。柳巴夫者,酒肉艳女之余,昼夜揣拟领袖举止形象。经月,笑谈啜饮,起坐沉思,或豪或怒,或喜或忧,形神兼在其适。唯颐上痘疤缺如,笑时左颊纹浅,请法国整容大师霍斯曼慎而术之,则类类如史,绝如天工矣。月后,叶氏陪史太林先生赴岛验察尤物,史太林抚柳巴夫之肩大笑曰:“幸哉,柳某,母赠臭皮囊,尔将叨光真神也!”
又日,柳巴夫奉命扮史,于尼古拉大殿接见全苏矿工代表。百二十名矿工兴奋欢呼,激动泪啼,甚有晕厥至死者。柳巴夫凡身而神受,惊宠有甚,莫能自然。顷刻,方定:燃啜大铜烟斗,捋髭微笑,蔼蔼然伟大雄豪。继是摄影拍照,机声咔咔,电光四射,恍恍忽复又难能自持。――柳巴夫接见矿工之录像,当夜呈往史太林榻前。虽略有破绽,缘系首次,史太林满意殊甚。然,疏于通知新闻机关,《真理报》、《消息报》各自为政,遂有篇首所述之弥天大笑。马塔耶夫缘此遭谪,岂不枉哉!百二十名矿工乐极生悲,岂不冤哉!
是年“五.一”,史太林先生略染微恙,红场检阅,亦命柳巴夫替身。雄雄三军,敬礼致意,欢欢万众,“乌拉”震天,四海贵宾,争睹伟容。柳巴夫神采奕奕,持立列宁墓上,或捋髭以从容,或挥手以致意,或喊话以答群。凡胎而神受者,旷古开天,未之有也。柳氏亦感芒刺在背,莫洛托夫、基甫洛夫等魁,寻隙仇目视之,柳巴夫颤然胆寒,夜梦犹存余悸。归,虽美女柔柔,享之难安,即肴馔稀世,食之何苦?真真帝嗣,尚感皇禁之苦,虚虚替身,何耐幽囚悲凉?如此年余,柳巴夫惴惴求于叶氏,亟请放还自由。叶氏仰面笑曰:“应知我国制度,尔终生为‘伟人’矣!”柳巴夫闻笑悚然,苦愁不已。
又日,叶氏以书报密送柳氏,诫曰:“今始,吾为尔开禁,史太林元帅并不知晓,晓则命丧。”柳巴夫诺诺称是,深觉赏物知美,更知干系重大。叶又命柳研习史氏字体,曰:“签字留念,以备仪节之用。”柳巴夫复又诺之。此后,潜心文墨,枯燥稍解。叶氏密送文牍渐多,再后,即宫廷秘闻,高层暗斗,柳亦了若指掌。受宠若此,难窥叶氏何意,谨慎受之,静观默察。
史太林者,高加索人也。高加索人者,素以猜忌、复仇著称于世。史氏血脉贯此,自不免险峻阴鸷。沙皇者,苛暴也。史氏推翻沙皇年代,受捕七次,流放六遭,“匪位”虽高,沙皇未夺其命也。列宁既逝,史氏以铁腕排除托氏,继登大统。兹后连年,凭“清洗”、“肃反”之名杀戮友人,排除异己,用心之刻忌,手段之毒烈,甚于沙皇者倍矣。诚如布哈林所语:“史太林无原则,唯以权力是图。史太林善复仇,切莫小看其复仇欲。”(注1)缘是之故,史太林统治下之苏俄,举国惶惶,老布尔什维克惧之犹甚。至三十年代,曷者不怀“今晚脱鞋,明晨穿否”之忧。叶氏者,机诈奸巧,其位初卑,窥史氏所欲,贼心觅的,铁口饮血,颇得青睐。遂扶摇以上,位至次尊,主掌契卡,朝夕伴于史氏之侧。待史氏权障渐次而灭,叶氏诚有“弓狗”之忧。当托洛茨基逐出俄境,哥里奇夫刑场丧命,叶氏面待史氏如素,实则昼索冥搜脱命之计。柳巴夫之荐,看似尽孝于史氏之前,实则暗伏机关,另有用心也。
一九三二年岁末雪寒,莫斯科尽城坚冰。叶氏夜潜西郊,踏湖冰至岛。柳巴夫夜闻门声笃笃,心怀命忧,开门却是叶氏。叶氏见柳巴夫瑟索惶惧情状,微语笑问:“何惧?”柳巴夫窥其诚恳,泣曰:“入待四载,此命刻刻悬刃,何时不忧?”叶氏屏退女者,掩户遮窗,捺抚柳巴夫入座,推置肺腑。柳氏闻语大惊,盖恐叶氏测心,唯道忠诚,莫敢入题。叶氏继又捧心以动,柳氏啕然。叶氏继言“如此”,柳氏瞠目,几欲惊倒。叶氏复又鼓之以勇,并详告计划,柳氏惶惶然诺之。――不诺又如之奈何,命悬叶手,不诺则命绝旦日矣!
又数日,史太林单独召见柳巴夫,彰其索守孤岛,为领袖代劳之功。史太林与“史太林”相见,一者虽矮却昂然自高(注2),一者亦低竟卑微如尘。史太林笑容蔼蔼,“史太林”惶颤不已。史太林命烟,“史林太”未带卷支,何敢以铜烟斗与领袖对面相媲?史太林笑语又劝,“史太林”方抖索指掌,捺烟燃啜,渐而神定。史太林谑称:“‘史太林’同志,辛苦了!”“史太林”躬躯答曰:“为领袖尽忠尽瘁,死而何憾?”烟茗间,聊侃人情一二,“史太林”手足无措,莫敢漫举。叶氏在侧目语,“史太林”胆颤魂惊,未敢一果前夜之诺。叶氏仇目而视,柳巴夫惊而汗身。恰置史太林入厕,叶氏蹴而促之。“史太林”颤声斥曰:“将反贼柳巴夫拿下!”并指厕中。侧者,史太林之贴身警卫克巴尔迅入刃之,血殷马桶。克巴尔者,卑时乃布达佩斯歌剧院之理发师也。侍狮日久,面做驯服之态,实则惧而生恨。史太林良其旧技,命其剃须刮毛之际,多少次意欲捺刀喉结,唯以同毁之虞而不敢也。今缘叶氏布局,终达其志。史太林先生者,风云一世,声威震于殊俗,一夕不慎,死于贴身侍者之手,岂不悲哉!述事至此,堪叹中国至理名言“亲则疏”也。千古帝王,可以鉴之!
叶氏急命克巴尔埋尸克里姆林宫后院,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自此垂帘听政,尽享人主之福。自是之夜,柳巴夫假“史太林”名讳诨号临政,叶氏之言,莫有不从。又二月,克巴尔眠中猝死――苏联史家尝称此为宫廷疑案,盖史太林之疑案释解,克巴尔之哑谜亦当冰消。
又二月,史太林之少妻阿利卢耶娃“自杀”。迟死六十日者,缘其在基辅艺术学院就学,数月未归也。归家当日即死,死因传说种种:或谓叶氏布兵擒拿,或谓“史太林”欲与交合,阿利卢耶娃窥其阴处无痣,顿而生疑,“史太林”命兵虐杀。笔者以为,后语不肃,前语尚合逻辑。然,阿利卢耶娃葬礼隆盛,甚于前朝女王,墓与彼德大帝并驱,则确凿如钉,既可考之于史,又可稽之于实也。再后布尔什维克之要员,死者累累,“红色恐怖”甚于大清洗年代。世人皆责史太林之暗中谋杀,又责史太林之不公开审判――察其故者,柳巴夫僭位称王,朝野千里,岂无锐目乎?自柳、叶角度视之,暗而杀之,宜也,审判而不公开,宜也。
柳巴夫僭位之后,叶氏亟欲图之。然则,柳巴夫虎而位之,衮衮诸公,或以倒之,更有拥之。柳氏卧薪尝胆于湖心孤岛,尽得帝王之术,用心察察,叶氏焉得毒手以逞?僻处徒叹:“费尽心机,为他人做嫁衣裳矣!”迨至苏德战起,柳巴夫“帝”位稳矣:盖民族战争,俄人同仇敌忾,何辩“柳、史”,唯举史太林之虎皮吓人可也。二战将告结束,柳巴夫遣叶氏赴法临战,亡,柳氏心病遂去,稳以“史太林”之冠,称雄天下。
其末,并述异事:二战结束,盟国胜利,三巨头德黑兰会晤。邱吉尔善谑,言及史太林先生之“柳巴夫”。“史太林”袒怀谑曰:“吾即柳巴夫,邱、罗二君,泱泱大国之主,亦遭史太林侮谩矣!”罗斯福总统笑而附曰:“吾所见者唯君,君即顿巴斯之柳巴夫,虎虎英、美,无奈苏维埃之何也!”“史太林”先生三掌已胸,大叫:“柳巴夫!柳巴夫!”洋洋之情,溢于言表。邱、罗二君,唯以胜德而狂喜,安知背后详幕也。
及毕,陈更论曰:“谚称:‘三里无真言’,又称:‘间壁之事,焉能详之?’苏维埃帝国存时,俨然国中巨象,迢遥万里,铁幕重重。杂志所载之苏联史实,安可定语曰:差于苏共撰述之苏联正史耶?柳巴夫者,真人也。史太林先生之替身者,确事也。巴颜喀拉山之一滴,终成黄汤滔滔,唐古拉雪峰之微流,竞聚长江浩浩。水以源积,事缘初成。顺此哲理以思:柳巴夫间于错综复杂政治之中,左右逢源,一介凡胎而僭越帝位,其事或可确而凿之,不为诬也。”陈更又曰:“前论倘立,则一千九百九十一年土崩瓦解之苏维埃帝国,乃柳巴夫之帝国也。并非马克思高瞻远瞩、列宁亲手缔造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也。马克思、列宁、史太林者,又安可一借偶然之事谑谑而嘲之?”陈更言犹未尽,再评:“然史太林先生安插替身者,非只错也,乃为罪也。泱泱苏联之主,百国倾慕,万民敬仰。每遇领袖接见,‘乌拉’震天,泣而绝地,其激动自失之状堪配印人面于真佛。孰知张臂‘乌拉’者,竟对凡体肉身,泣而绝地者,唯缘一介煤黑!英明人主,侮谩其所牧者,曷此其极!僭位果为真史,当其报也!”
1992.3.1
注1:见亚历山大.奥尔洛夫所著《史太林秘闻》,海南人民出版社本,第30面。
注2:史太林身高一米六三。见亚历山大.奥斯洛夫所著《史太林秘闻》第221面。
14、较贫
陈更聊斋
三丐聚饮,唯酒一杯。一丐曰:“与其三分之,何如赋以道贫,贫极者享之!”两丐皆响应。 一丐曰:“打狗棍,讨饭篮,半截鞋。”另丐哂之:“丐而竟有篮棍之财,何贫之有?请吾述之。”郑重吟哦曰:“铺地盖天,头枕青砖。”末丐闻毕,乃哂之曰:“天不吾庇,地不吾护,砖非吾有。君亦富于吾也。”两丐不之信,催赋,末丐咳以清嗓,为苍凉之音曰:“铺我脊梁,盖我胸膛,枕我巴掌。”两丐皆叹服,末丐举而饮焉。
15、嗅字
陈更聊斋
赵某者,某机关职员也,生性怯懦,讷讷少言。赵妻亦在机关供职,为办公室秘书。媚而泼,与主任高某有私。蜚语颇繁,同事辄有绿帽之讥。赵某愤怏,屡窥不得,无奈之何。愁怀郁郁,几成疾病。冬初,见气功班广告,言传习奇术,并可唤引人之特异功能。付费八十元,就教,藉此宽怀。
跟习两月,竟能嗅字。凡文字、图画,背而书之,皱揉团块,置于鼻前,嗅即可知,莫爽分毫。初,赵之奇巧,唯友知之,众皆莫闻。一日,赵于办公室夸能,三、五人围来,嘲其海口。有人倡赌:“能,则燕春园置席晏赵,否,则赵置席晏众。”众皆称善,赵亦诺之。
适有赵友孙某步履匆遽,入。谁人书字,正推诿不下,字宜书何,亦难定夺。孙唯知众人难赵,不知赌约,抢而不让,曰:“吾书。”众人允之。孙借笔背书毕,捏为小球,众手传递,各作揉搓,成豆粒之状。赵某置鼻,嗅而皱眉,似见酸醋。众皆问何,赵某蹙眉异甚。众以为牛皮自破,讪笑声高。赵苦愁不已,诺诺曰:“赵某请酒,赵某请酒!”掷球于炉,匆然而去。掌哗之声,震破玻璃。
次日,众人催酒,赵某面呈苦色。众嘲之曰吝,赵某益苦。第三日,燕春楼上设筵,不盛不俭,赵某罄囊,付费二百五。席间,众人笑而饕餮,赵某独愁,闷不举箸。众人抱头捺项灌之,鼻口喷饭,难下。众见赵某怏愁若是,嘲曰:“既无卧龙之聪,何夸诸葛神算?”赵某曰:“焉而知我不能?”众见赵某口强,复书字揉球令嗅,则字字验若有神。众人视此异能,瞠目大讶,不复再食,菜肴皆凉。诘其前日故者,赵某舒眉又蹙,苦似难言。
又三周,疑团自解。局机关通报下:以奸情撤销主任高某之职,赵妻亦受警告,调离旧岗,与高间隔――盖其事发者,即在首猜之当日当时。众人又诘详幕于孙,孙曰:“当日,吾书字十二:阿嫂与高正奸,速去即可拿双。”众闻孙言,更讶其神,燕春楼上吞嚼,恨不一吐。即置鹅掌、海虾筵赵,赵仍颦眉蹙目,苦不能食。
16、颅钉
陈更聊斋
河东王女,婉约可人,嫁于前村冯五为妻。不三载,冯五猝死。有木工郎九者,羡王女姿容,利冯某产业,五七未毕,入赘冯檐。与王氏鱼水甚谐,已五载矣。
前月,王氏眠中猝死,郎九泪目红肿赶告河东。王门乃河东大户,哀伤至甚,深以蹊跷,阻葬,报案警所。警人临场尸检,既无束勒之痕,遍体亦无外伤。唯王门指疑肤有紫瘢二、三,遂剖取胃脏呈局。前十日,结论送所:胃容物无异常,非药以致死焉。警所通知息控,王门则缠讼不休,必期水落石出。村人亦蜚语纷纷,有曰:郎九与他女有奸,奸以致害;有曰:王女猝死夜,闻惨呼透壁森烈。缘无确凿把柄,警人虽疑窦重重,莫可究者。
时值冬日,农田水利颇忙,警员奉令赴助前村。镐锨并起,汗热蒸腾,地凸处坍然中空,则一墓也。村中后生好鬼,围裹而至,伸颈如鹤观骨:臂、腿、椎、肋陈于朽木,类类若人字;颅则洞然七窍,移于木左,俨然掉头人矣。众方悚骇,有后生指曰:“颅动,请视!”警及民人皆瞥见圆骨颤颤有移,忽而侧左,忽而倾右,骇然大异。后生斗胆拾颅置掌,仍摇颤不已,众悚恐诧讶至甚。
警长乃不信鬼之人,自后生手中取骨,环察有顷,与他骨略无异者。遂置颅于平石之上,则颅骨沿钭面倾摇以下,若似生灵耳。惶然骇哗中,警长持镐一击其颅,一鼹倏忽窜矣。哑谜遂破,众大笑不止,有以颌脱者,并散。警长则愕视碎骨,足沉难拔。呼乡民之老者问曰:“此为谁家茔地?”老者曰:“冯氏冢地,此为冯五墓穴也。”警长闻语,肃然命员捧拾碎骨。拾者诧然见钉,长四寸,自囱入,知拾掇骨殖之意也。
又日,率员掘王墓,法医从之。拨发细检,尸顶见铁,钳取之,长四寸余,较前墓所取锃亮有光而已。顿即系拿郎九,郎见双钉置案,委地无骨,泣白:先与王女勾奸,钉杀冯五,谋得冯檐,去岁又与西村寇女偷合,王女即郎、寇合伙钉杀也。是案大白,并拿寇女入案。翌年秋,郎、寇化鬼,冯、王狞立冥岸,拽发切齿好一番搏也!
陈更评曰:“普世浊浊,悯情沦丧,见危即避者拨目可见,拔刀助义者百觅难寻。鼠者,何义,竟嫉恶如斯,洞颅以摇,惊醒世人,终使郎凶入囚!‘鸣鼓而攻之’,鼠者岂非孔圣所倡之奋力执桴(1)者耶?”
注1:“鸣鼓而攻之”,语见《论语.先进》;桴,鼓棰。
17、人肉探案
陈更聊斋
志刚者,冀威县人氏,早岁参红,尝任信阳商城公安局长。庚子大荒,信阳尤甚,人相食。然上者为卫华夏风尚,视食人肉为人伦禁忌。岁终时节,志刚奉命破石桥村食人一案,书记张念中督之。至村,念中大队部设帐领局,志刚率员躬侦此案。案人国喜据实招认,饿极无奈,葬侄之时,刃侄心肝煮食之。
案情得详,据实汇报。书记厉质曰:“食人之言,尔信之?”刚曰:“彼自认之,村人亦有证者。”书记曰:“人肉能食,吾不信也。似尔此等轻信,由汝侦之,岂不误乎?”复诫之曰:“食人之论,阶级敌人破坏也。”又曰:“彼既曾食,另觅一脔,督其食之。能则信之,不能,则未食也。”
刚无奈,复讯国喜。哀乞曰:“真也,无诳也。”刚曰:“再食一次,令吾见之。”求曰:“实不愿也。”刚厉曰:“不食即证前为诓语!”示以绳,欲法办。国喜膝软,曰:“愿再食,但无肉。”刚令前引至侄坟,掘尸取腓上肉,约六、七两。为全其证,令人前食之。
不顷刻,国喜腹痛至甚,大汗淋漓,呼命不止。时在荒岁,食且未有,何得医药?归报书记,书记做公明状:“吾言人肉不可食,则其真也。如其可者,何得腹痛至甚哉?”并命:“阶级敌人造谣,安有疑乎?上铐!”刚无奈,复率员至国喜处,绳铐加身,送狱。加铐之时,仍痉痛万状,腐肉之效尚昌乎哉!
后二年,国喜死狱,妻、女流离失所。志刚终生痛悔,网上多流传其检查也!
18、棒狼
陈更聊斋
菊地多狼,春荒益嚣。场上啮儿,庭院食猪,多有所闻。昨传:张屠市肉晚归,途遇饿狼。凶物高硕,悍人持钩,两相骇惧,僵持数里。狼终拽臀上肉遭钩而窜,张屠暴骨卧榻。村村闻此,惶惕良甚。
河前柴庄,半村延于缓山,狼袭特频。村人辄以狼相诫,亦辄以狼相戏。四月望日,夜月初登东墙,庭院晃晃,毫薪可鉴。王儿餐毕,出户赴西场戏耍。一狼倏忽自廊前石侧出,长尾拖地,嗥声低烈。王儿惊倒,剧呼滚爬。狼跃愈奋,喙抵儿臀,爪撕儿衣,瞬将伤命。王父闻儿烈叫,探首见狼,持庭中木凳迅击。中脑,狼足顿跌。王父意必再击,并闻“娘”呼。惊视,却是人身皮裹,惶骇。拨皮细窥,原为邻儿张甲,颅碎脑裂,红白横流。王父无力持足,亦于甲前瘫倒。张氏惊至,村人围来,王氏檐前,哀、愤瀑流。张王见官,及今莫处。
陈更评曰:“恶剧致命,诚为世人一诫。”
19、瓜示
陈更聊斋
王先生卖瓜,患于人不知者,瓜垒之旁书曰:“此瓜出卖。”黑字如斗,衢边赫然。张博士哂之曰:“‘删繁就简三秋树’(注1),此乃文艺之道也。君书四字,两字可减。”王先生顿悟省笔之妙,易其招示曰:“卖瓜。”赵老汉见之,笑曰:“‘卖瓜’亦是不必。切刀置于瓜旁,谁岂误认耶?”王先生去字,正襟危坐瓜旁,暑晒三日,未曾一偿。王先生疑惑至甚,问于人者,或有人曰:“措手置足,儒态难抹,‘此瓜出卖’书于无形之间,不卖故也!”
注1:郑板桥名联:“删繁就简三秋树,标新立异二月花。”倡文学艺术立意新奇,文墨简练。
20、史剧重演
陈更聊斋
《聊斋志异》有篇《盗户》,言:顺治年间,山东某地,十人而七盗,官不敢捕。后受抚,官宰名之为盗户,以与常民别。盗户与人有争,则曲意左袒之,恐其复叛也。后讼者辄冒称盗户,而怨家则力攻其伪,反复苦讯,烦有司查于册籍焉。
文化革命中,有张生者妻丽,与村中书记奸。张生一夕入户,见事而力拽书记见官。书记并不下马,继为以事,厉诘张生曰:“尔啥成份?”张生惶然复曰:“富农。”书记云雨从容毕,亢然与张生诣府。张生控书记奸,书记控张生阶级报复。官闻所控罪名已知黑白矣。张生败讼,邓州府囚系两月。
圣哲有云:“历史之活剧必有重演,一为悲剧,一为壮剧。“盗户”之诞仅为一隅之事,“贫、富”之辩则广涉神州。一悲一壮,安有疑乎?
21、尸骈
陈更聊斋
庚子年大饥,信阳尤甚。乐家集黄姓家门三口,一父二子,饿以待毙。死神将临,父悯乎二子不忍弃生。强以扶壁,彳亍村南,欲掘观音土果腹维命。未及村边,饿毙。有能者扶杖入黄门丧报二子,子惊,兄者挣扎以出,吊抚父尸。未达,亦毙。弟闻兄死,抠地匍匐视兄,未及百米,又毙。黄氏父、兄、弟三者死处:父兄相间,不足百丈,兄弟差距,才可百尺。
陈更论曰:“百一十丈之距,分陈黄门三尸,垂望之间,终难凭奠。谚曰:‘饥神性虐’,六合之间,孰比斯甚!”
22、戴焕昌
陈更聊斋
戴焕昌,邓之大盗也,民元三纪纵行豫西南与鄂相交处:邓、新、唐、襄一带。躯高八尺,背壮如虎,面如蟹背,唇似墨染,人形而兽气,声名之所闻处,皆切齿而谓“野猪王”也。民三十四年,戴父卒于乡郊,戴使喽罗把持道衢阡陌,不晌而得行者四十,断首陵前以陪祭也。戴父一人命卒,而使邓州方圆三十余村父为子悲,妇为夫泣,坟黄垒垒,幡白簌簌。宛市之《前锋报》记其悲惨云:“奴隶制思想之残余也。掀阅史籍,自周秦而后,人祭废也。即则天武后之残酷,叶赫那拉氏之专制,王死而以人陪者,唯偶以机关暗而为之,绝不敢昭其暴行知于当世也。”继又评曰:“日人入邓者,不过百日,据邓人言:‘日人虽虐,不及匪戴’。国党爱民,率众驱倭,而戴匪所荼毒者,若似不是民命耶?惨事发生,及今十日,郡县之大员者,或文或武,唯见其口稳臀沉而已矣!”民声若此,郡员莫敢怠慢,上请之后,委邓州民团总掌丁若应为豫西南剿匪司令。时,国共虽有摩擦,唯重庆谈判拟为进行,所谓匪者,实指戴焕昌一流之山居莽处者,戴焕昌是为重点。
丁若应者,虽为武将,实有儒风——少时乃北京大学历史系之佼佼。生而爱读孔孟,唯因身处乱世,尤爱掀阅《曾文正公全集》。据闻,并非顺应时势,拍领袖马屁,帐前庭下尝告左右曰:“孔孟倡仁,道近非攻;曾文正公者,既不失却仁魂,又乃乱世平暴锐器。”丁某人学毕归乡,组织民团,稳定四方,实乃效前代古人组练湘勇也。
若应受命之后,增招义兵,加紧训练,并四山布防,严堵通鄂道口——盖因省省各自为政,匪者豫做而鄂窜,缉者至于边地,望“国境”而徒呼无奈也。戴焕昌者,虽有“野猪”之称,并非野猪蠢脑,见剿匪阵势若此,帅者又系灵机儒将,莫敢慢视,诈策遂生:委亲信匪者戴三秃(乃戴焕昌之族家三叔也)率喽罗二名,夜扛金银烟土,以贾者为名至于丁家。丁父以为商至,且有大利,呼若应归以谋赚。话至深处,戴三秃道以家世,并献巨金,唯求闭一目,放一掌,则侄儿有命矣。若应闻语正色,捆拿说客,次晨,三首级悬于邓州南门。当日,操阅三军,誓曰:“吾不拿戴,誓不为丁。”并曰:“锐急之意,应为:‘戴匪不克,则不朝食’!”邓州之士人聆而壮之,或有民涕然曰:“捉拿匪戴,无望二日矣!”
不三月,丁若应纵兵淅川,恶战湍水,枭匪首八十余级。戴焕昌惊慌之中怒甚,遣员八名,夜潜丁宅,掘壁入户,刃斩丁父丁母于眠中榻上,并使飞毛腿掷首级于邓州府若应帐侧。若应晨视血淋淋二老之首,嚎泣之余,刀断左指誓于灵前曰:“不得戴首,曷为人子!”邓州三军戴白,莫不随泣。时,重庆谈判已毕,两伟人以渝城为舞台,空戏一场。戏毕战起,狼烟烽火,至于宛邓。戴匪乘政治巨变,于穷追严堵中瞅隙南潜,蜗于鄂西神农架。群山万仞,林海苍茫,即无两省间隔,亦如蚁入巨岭,焉得察而捉之?戴匪痛定深思:为匪何如为王?并将此思告于左右,三议之后,即有定夺:罄十数年为匪之所积,私献湘鄂战区总司令乌峙恒,并求招安。乌氏得金偌巨,何不善以为之。报于上峰曰:”戴某虽匪,立地可以成佛,国家用人之际,何不借勇灭共?”上亦曰善。不日,官盖辉辉,送至神农架石穴。时,戴及手下匪者百二十人正生剥火烤,茹毛饮血。戴接谕出山,王于襄樊,衔为:汉水流域剿匪总司令。衔名中之所谓“匪”者,“共”也,匪已为王,“共”又为匪矣。继日,戴某人骋马驰车游于汉水之上,船舰相拥,威武至甚。临风大笑曰:“明日军前会议,丁若应小子当为戴某额掌敬礼也。”果不其然,四七春,华中战急,鄂豫皖联防联战,三省要员会于信阳。丁某位卑,戴某位高,若应唯嗔目怒视,暗中切齿而已。
却说邓州之西二十里文曲集有姓肖家。肖夫勤憨,肖妻妍丽。民二十五年,戴匪初起事时,入肖家尽掠其财,并淫肖妻。肖夫拼命,戴匪刃斩之。淫毕,纵火,肖夫妇唯成二尺焦炭矣。肖家子年才八岁,适外宿舅家,幸得免命。归视废宅,灵前大嚎。其后数年,手不离斧,斧不离手,人或问其何为,慷然复曰:“寻戴,必报家仇。”故,邓人忘乎其名,称曰“小(肖)斧子”。岁十六,入丁伍,作战颇骁勇。又有张二赖者,邓东白牛人,缘家贫,十五岁时随戴为匪。戴以人小个单,任为内侍,端茶递烟,捶背揉腿而已。又缘某日照侍不周,戴某命斩。二赖灵机夺刀,刃伤斩者,逃至丁氏麾下,以谋仇报。信阳会毕,丁某激愤难消,密召肖、张二人,指身侧军师吴某人,素号“吴用”者,泣曰:“丁某之仇,与万千无辜罹难之邓州民同,山高海深,肖、张二弟最能解之。今夜吾为主持,尔二人与吴先生神前三拜,义结金兰,同心同德,必期斩戴命成。”又曰:“所有耗费,丁某不惜倾家荡产。”继又细言尔尔。三人遂焚香酹酒,拜于关圣位前,信誓旦旦,必不负嘱。
又三日,肖张吴三人,行商模样,雇车上道,迤俪赴南。至襄阳,于米公祠侧赁屋数间,开一花行。不数月,春兰秋菊,丹桂雪梅,闻于汉江南北。鄂人羡其金丰,实不知卖花人心所寄者,唯在戴焕昌之司令部也。戴某即位既久,炫示已罢,深知屈命鬼多,复仇者众,要战而外,深居简出,颐养宦福。肖氏三人,日探夜作,至于年底,竞未瞥得戴氏臀影。腊廿一,初雪纷纷,街无行人,花行冷寂,心中重负难释,意极郁闷。吴先生提议,踩雪披白,赴店小酌,借酒聊侃,或可有得,余二人踊跃响应。襄城类近南方气候,空中鹅白,落地即化。三人裹裘蹬靴,一路泥泞,沿江观景。至于大兴道口,路侧一店,小楼三层,状极雅洁。三念一致,攀梯而上,坐酒赏江。
戴司令惯处林莽,性极好天,是日唯见漫空鹅白,日隐玉后,颇觉心躁。内衬貂皮短褂,外着青布棉袍,头顶瓜皮毡帽,足蹬汉阳靴鞋,俨然巨商模样,微服赴江赏景。护卫十名,一律便装,鱼贯只在前后半里。至于大兴道口,遇楼,酒香颇烈,亦欲一攀。近侍四人随蹬,戴某沉面似铁,掌止之,意似甚烦。随侍诸人莫敢违命,布立楼周。戴某攀至楼顶,见三俗人对雪谈花,语意之间,已见微醺。戴某另择西窗,背三人而坐。小菜四碟,绍酒一斤,瞬即布上。虽面黑口阔,未呈饕餮之态,愁怀郁郁,颇具斯文。菜各两三筷,酒品七八口,约略半餐功夫,呼小二结帐。递付十洋,小二以七洋返之,戴氏挥手曰:“赏了!”小二遵习报帐毕,唱曰:“拜谢戴司令大赏!”店小二业精唱响,戴某闻听,震颤不已,仓忙沿梯下道。肖氏三人,闻声惊撼,旋项稍瞥,果是经年所觅之人。稍做耳议,弃酒急追。店小二见账未付,跺足不迭。
三人飞至楼下,戴某已出百寻。小斧子踅于民宅之后,曲折兔行,绕至戴前,屈腰呈纸拦道,曰:“上峰急函,呈于司令!”戴某隔纸不知呈者是谁,左手拨纸,右手胯后拔枪。此际,吴、张背后踪至,各发三枪,戴脑崩裂,红白如炸。戴氏凶顽,无脑不仆,鸣枪三发,洞入肖氏左胸,顿亡。又复右旋击吴,则神经传导难济,弹过吴手,枪落而人颠蹶也!十名护卫,如风趋至,戴司令者,命已归西,鸣枪数十响,唯夺吴、张魂魄,随祭而已。
花店仆作,星夜驰邓,若应闻报,喜悲共生,考妣神前跪拜曰:“深仇已报,戴匪殒命,唯企二大人九泉瞑目!”又在左帐为肖氏三雄设祭,泣然拜曰:“感天地泣鬼神之三位义士也!”独不敢设祠立庙纪念——盖戴某已是国军要员,缉凶之令,通电三省。又年,宛东役起,丁氏率团参战,死于共手。阎罗殿下,戴氏先鬼,欺生凌后,加以生仇,堪可跋扈也。
五零春,举国平定。据闻,中央某要员赴鄂之旧战场视察,问左右陪员曰:“戴老先生今何在?”左右愕然,不知戴老谓谁。要员释曰:“邓州人戴氏焕昌也。”众员大惊诧,莫知心系匪戴,缘于何故。要员侃然追述历史曰:“黎明之前,寒冷黑暗。洪山、安陆、钟祥之役,戴老名为与我周旋,鸣枪既毕,弃枪即走——我方唯以“白面儿”易之。诚如主席所云:‘蒋介石是运输大队长。’戴氏焕昌者,汉江一小队也!”众员闻听,始悟政治斗争之玄,详以雪街惨遇述之,要员扼腕,一为感慨耳!
陈更论曰:“戴氏焕昌者,虽蛮陋如野猪,实匪中之政治家也。烧杀淫掳虽本,却以合纵联横辅之。命急时,竟以十年匪获,尽做纵横资本,终致跻身政坛,统帅汉江三军。察乎其末之暗与握欢,倘非殒命丁手,虽国厦倾颓而仍可再披另世之荣也。”陈更又曰:“丁若应者,尽读孔孟,特好曾公。岂知书上功夫,悉写于纷纭人事中。戴某人者,目不识丁,然儒墨道法,尽会于心。丁某空有慷然浩气,唯缘阅世不深,为人为鬼,皆皆辱于戴某之下。其悲其哀,堪可叹耳!”言论及此,陈更慎而又曰:“审乎粒沙,可知大漠,察乎檐冰,可知南极。逻辑之学,缘小可以知大也。倘戴某进以察天观命,顺浑应浊开拓发展之,位得真王,则殉葬制度断断乎死灰复燃于中国矣。观乎匪而又王,王而又匪之循环历史,神敏目睿之人,当知陈更之论并非危言耸听者也!”
1992.5.2草 1992.6.12毕
23、冯廷克
陈更聊斋
冯廷克者,菊北赤眉人。民元二纪,军阀操戈,匪人乘隙嚣噪,冯氏于豫西南自治司令别廷芳手下任旅长。以勇力过人,刚烈谨直故,颇受别氏青睐,实为别氏心腹。
邓人常太生,性鲁烈,娴于少林工夫,得任冯某马弁。外则保镖,内则充仆,冯某颇信之。民廿四年仲秋,冯氏晏客,太生递物拿茶端酒,内外奔旋,直如小儿鞭下陀螺。晏酩正酣,冯某呼太生厨下取馔,太生趋跃以上,却遭冯氏独子——八岁少爷缠挡,必索物先尝。太生性急无奈,拍抚胯上短枪,唬曰:“老子嘣了你!”实不知民初枪工技拙,抑或太生时乖运蹇,声未讫即闻胯上爆响:冯氏子左胸吃枪,血殷黄尘矣。
闻得枪鸣,合庭皆讶,出而观之,惨象凄凄。冯妻及太夫人哭撕太生不止,客人叱骂,众官佐抚枪寻索——但待命下,捉拿贼人。太生魂飞魄行,痴痴目直,唇齿不能开合矣。廷克见事,却自镇定,止妇静客,挥侧佐扶太生后庭休息。昏睡三日,惊魂略定。廷克独赴太生寝处问以前事,太生膝地,哀惨惨述告以故,唯求死耳。廷克抚肩慰曰:“君子不惩无心之过,望汝仍如前时伺候。”并告内外左右,勿以另目视之。辄以要务委之,极示胸无芥蒂。
唯太生不堪,愧泣屡辞,意他之。廷克训曰:“无心之过,吾已谅汝,何出辞言?”又曰:“君子唯仇心邪,汝心坦荡荡,吾又何怨?”并曰:“命中无嗣,生亦又毙,命中有嗣,必不绝绪,汝何替吾忧命至甚耶?”太生自是不敢言辞,唯冯氏之牛马虎豹也。
民廿七年,中日战况激烈,豫鄂皖湘是为第五战区,辖属卫立煌作战长官。卫氏深赏别廷芳义节,调遣别旅,驻防鄂之重镇河口。别氏深居菊地,末尝轻出,唯委副司令扬捷三率兵前敌,廷克亦奉命随征。时,杨某营营多年,羽翼将成,亟欲剪除别氏以代之。唯别氏麾下,忠员如林,智勇如冯廷克者实为特别障碍。冬,杨某寻词,以贻误战机故猝然囚系廷克。廷克信人,亦遭下械,与外界尽断通讯联络,唯待死耳。
是夜大冰,太生遍剥棉衣,唯单裤一件偷隙登途。河口至菊,间有邓州一县,长途二百五十里,披星戴寒,长奔不止,冰石破足,殷血淋漓,黎晓已至别氏兵衙。长骋似马,元神尽丧,入槛即仆。别氏仓忙披衣起问,太生启目,唯吐三五字相告。告毕,命毙。别氏闻险,怒电河口,曰:“冯某之过,由吾亲决,违则必追。”杨某接电,无可奈何,廷克遂获释。
民卅四年,廷克战死倭手。膝下二子,及今皆已知命。一者在美,专攻建筑,密西西比东桥之设计者也。另者尝沦越南,旋潜泰国,辗转赴台,《越南之困苦》一书之作者也,书极驰名。及今,两门皆繁盛,茂林修竹,郁郁乎秀于洋之两岸。
陈更论曰:“误毙其子而不为仇,断割苗绪仍怀其信,冯氏廷克之胸怀广阔者,虽以千峰壁立,万壑纵横之语道之,安可状其万一哉?人多曰:菊人胸狭。陈更则以为:何处黄壤不育材?别氏廷芳者,菊地所生,菊地所养,著名于世伟丈夫也。广袤胸怀浩浩如廷克者,亦为别氏所用,平增别氏之千古荣耀矣!”陈更又曰:“‘宽厚可以永长,菲狭必致近厄’,观廷克身后大洋两岸之茂林修竹,可知此言不为诬也。细审近日世事巨变,沧桑转移,即威势齐天者亦当鉴此小者,有以自省焉!”
1992.6.7
24、南套
陈更聊斋
一千九百八十四年六月初六日,泗水河畔大凹有贵人降生。宁馨儿乃张家子也,排行连姊为三。呱呱堕地时,张门一家喜气盈面。其父得贵眉眼弥喜,突齿难包,撒送红蛋累百,孺老青朋遍尝张家凤卵以为庆矣。
得贵按礼俗求父为孙赐名。其父连堂闭目燃烟,冥思有顷,曰:“河南沙套瓜大,为老父终生未见,以此呼名南套,聊作丰收纪念,若何?”得贵然之,传赐于内人,合家唇舌相迸,——“南套”、“南套”,喜音朗朗,盈满庭宅。不二日,风扬满村,大凹国里,三岁以上莫不知张家太子大号者。
其人也贵,其号也奇,瓜前月下,多少乡中学究为“南套”雅义穿凿附会。或曰借瓜丰以望富者,或曰假地利以求贵者。多有所云,其识皆陋,言后复摇首自否。唯计生专干李某默思于侧,末曰:“南套者,难套也,——难易之难,非南北之南,诸君皆未会张翁深义也!”诸学究请为述之,李某侃然道来。
八二春,得贵与王女春莲新婚,岁稍得子,未事休歇,八三秋生女。繁育频频,只如连珠。乡计生办摸底,莫名震恐:春莲母家世为人丁极旺之族,春莲上有八虎,下间岁有妹,连己及十;现合家胞胎累累,仍超生大户。春莲初嫁,即见猛烈火力,不及时狙击,东线溃破矣!绝育之令由乡及村,由村达组——上令关及张门香火,合家慎议再三,由组运作至村,由村运作至乡,主掌书记缓语曰:“绝育可免,以避孕环代之!”春莲遂赴乡上环,留得青山。其后春查秋检屡屡,宁馨儿顶环而孕——孕间,乡府频催流产,张家以“术不慎,医之责”顶搪之。而今,提前三月,脱环而生矣。此等背景,岂不是环网“难套”也?众人闻言,知张翁意之所寄,皆笑而抚掌称妙。
这段言语继又随风播走于泗水两岸,渐为神妙故事:南套初萌,即隔环连结父母恩泽,钢囿之中七月孕成,出腹之日,顶环见母,母子双双叩谢神助。这段传奇颇增张门乡望,更增母姓王门威风:人丁之旺者,乃天也,非人力金钢之术所能为也。
却说泗水之畔,大凹之南四十里有户方家,亦耳触神异。他人闻之,只作谈资一笑,付之东风;方家闻之,万般认真对待,默忖于心。察其所以也,乃因方族五世单传,且辈辈悬弧①时,父届不惑、知命之秋。百八十年间,常门已传十代,方门只在其半;常门已成村落,方门独守一隅。方门父子二辈,父曰丁旺,年六十有六,子曰荣宗,年二十有四。察父子大号之雅义者,可知用心苦矣。——却恰遇计生风紧之秋!为方氏烟火计,闻南套之异,安可不慎于思而动于情乎?
荣宗一表人材,又通文墨,乡壤中不失风流倜傥。岁至廿四而未婚约者,以现代眼光挑觅目标外,另有标准也。前村有女艾丽,以德性人品而婉拒多少士人才子,唯中意于荣宗。鱼书频频,荣宗不为所动,邀约屡屡,荣宗终南山会之,唯付以酸梨涩杏。艾丽颇为纳闷,摘花而触刺之人,更为不解。荣宗拒艾丽之求,盖有深故也。艾氏一族,叔、伯、父三门皆有女而无男,人丁繁衍角度视之,秦晋之结,实为忌也。此者,非只荣宗之思,更为丁旺之嘱。
以上故,方氏父子闻南套美传,即当真求访,泗河南岸王家村觅见春莲之妹:春桃。春桃者,人如其人,眉清目秀,面红腮白,后生之目视之,远较春莲“摩登”(morden)而“标提福””(beautiful)。荣宗彬彬,投以木瓜,春桃柔柔,报以桃李。不三月,选定吉日良晨,共度洞房花烛,男客女傧,多少贺者。婚后不久,南套周岁,虎头环眼,串亲姨家。引动方翁方媪多少神美之思,夜各有梦,默而不告,唯待莲藕结籽,春桃吐核。
荣宗、春桃确是谐和,白间男耕女作,暮即行云作雨,星月无声而瞬目羡之。如是三月,翁媪见春桃面颐红润,腰躯亦丰,唯期哕吐,然帘闻棂视,未闻“啊嗷”。方翁榻上问疑,媪曰:“王门女能,结瓜生枣,秧又何蔫?且耐心待之。”方翁闻语而鼾眠。
荣宗却是焦急,尤见同月婚者妻已鼓腹。衾褥罗漫时作问于春桃,春桃神驰魂销中不遑回答:“有云雨之美,焉愁大地不粟?”如此这般,直至次年,邻妻腹中小儿皆已在掌,春桃尚还未芽,方家四口眉际皆有愁云。
荏冉又是一年,邻家小儿已呀呀学语。南套也多有所来,蹒跚步履,直满庭游戏。春桃羡煞姐姐两子一女,荣宗徒多叹息。春莲侧处问疑,妹恍恍难告。几上香烟,案上茶具,俱为南套布八阵图。丁旺视狼藉景象,抱儿在怀,抚虎颅曰:“南套、南套……”爱中怅惘何其长?
又年秋,飞叶送凉,春桃加衣,仍微颤不止,寝间厨间“嗷呕”频频。荣宗视之心喜,翁媪见状张忙:打蛋烧茶,殷勤伺候。翁于厨间嘱荣宗曰:“农事不忙,父独能撑持,近日勿须下田。”荣宗会意,陪守房中,春桃良多感慨,默祷神明赐子。如此半月,春桃渐觉安适。一日,忽感下部湿流,茅厕出恭,竟见后院月季花红,惭然告知荣宗。荣宗惶遽赴厕,视花红而徒叹,莫敢告知父老。
常谚:“桃三杏四李五年。”日月如梭,已是杏四之年,桃却无子。翁媪夜夜叹息,小夫妻也有埋怨,桃曰:“朝云暮雨,粟籽涝而焉芽?”荣宗与报上所见对照,知妻言也对,遂做克制,十日、半月小夫妻一登巫山崖。尽此,一晃半年,仍不凑效。看看已是李五之年,荣宗闻邻人背后讥讽,听父老侧地埋怨,不免于妻前频频愠火。春桃亦甚惭愧,被褥中与夫柔语:“父老之望,夫君之思,妻皆会之。然,一婚五年,膝下空空,妻亦惶惭。莫若离婚,夫君另娶,早生贵子,慰汝平生之思,亦免二老暮年悬望!”荣宗闻言,不免泪下:“尔我鱼水和谐,安忍地裂天崩?”春桃亦以枕巾拭颐。
如此酝酿半载,又是桃红李白时节,小夫妻怀缠绵之思,含辛楚之泪,携手到乡民政离婚。待民政问及二人感情破裂否,房事谐和否,荣宗拭泪,春桃咽泣,皆曰:“甚好!”老民政业此半生,首见这般离婚夫妻,不免诧讶。和语详问之,二人嗫嚅半晌,道出个中缘由,老民政不免唏嘘,极表同情。谏二人莫言离婚,先赴医院检查。
二人从民政之谏,备足川资,首道省者。男精女卵,皆健康灵硕,医亦难断何故,唯老者建议:“做X光扫描!”春桃遂仰于榻上,X光片显示惊人:有钢环置于阴中,生郎岂非梦想?老者疑X光镜有幻,命人以器械探之,果有硬物在腹,钳取置案:避孕环如卵,弹跳有声。众医皆讶,荣宗春桃瞠目结舌。春桃恍惘有顷,抱夫大嚎,追忆五年前故事:春莲上环不久,复贿乡医阴除之,不久又孕——即是南套;孕中春检,姐以我貌肖之故冒名代之;检中自觉剧痛,及今揣思:盖医者以为环脱而复置矣!夫亦大嚎,五年悲剧,如梦初醒矣!
去秋,春桃生男,肥硕灵秀,呱呱声昂,乐坏翁媪。荣宗陪侍间,掉盆打碗,情动于心,“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之效也。父翁骂其喜癫,春桃卧于榻上,亦谑语嗔之。男名屈鼎,其字崚崚,其音铿铿,人皆道其名也有学问。南套已成蒙童,星期日来时,人曰:南套金箍,屈为之顶。亦有人在侧驳曰:“屈”者“去”也,“鼎”者“顶”也,去顶而见天日,实为“屈鼎”之真义也。荣宗微笑于侧,默而不诂。有人就名讳事问疑于陈更,陈更勉复之曰:“‘诗无达诂’,好名亦诗,实难万诠。‘仁者见仁,知者见智’,唯其宜也,‘张南套’、‘方屈鼎’者亦当如此视之。”
1991.11.28
注1\古人尚武,生男则张弓于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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