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友
今年初夏的一天,我去县城办事。事情办完之后,便想着去看望一位故友。这也是来县城后一直搁在心里的事情,曾犹豫再三,生怕自己的不速造访打扰了朋友正常的工作与休息。可希望见见面的思想最终还是占据了上风,于是做出了去见他的决定。
我先给朋友发了一个短信,告诉他我来县城了,问他在家还是在单位。短信刚发出去,朋友的电话便打了过来。他说今天在家里,让我过去。实话说,朋友是地方上一位不大不下的官员,在一个大局里当局长。一般情况下,我来县城不愿叨扰他,不是出于那些常见的所谓有什么隔阂,主要是考虑到他的事务事太多。这次想见见他的原因很简单,一是很有些时间我们没有见过面了,确实也想见一见;二是儿子从朋友单位里调离已经几个月了,经常感念朋友当初对儿子的悉心关怀,咋着也不能给人一种人走茶凉的感觉。
朋友住在县城东端一条东西街道的南面,门前是宽阔的马路,屋后是一座虽不高大却满目苍翠的小山。走上他家三楼,隔着窗子就能看到悦人心目的山峰和绿树。由于小山靠近县城,这些年一直被当作一处景点被开发。山北面盘桓于悬崖间的人工栈道和山顶上点状般的建筑物依稀可见。实在说,这是一个很适宜居住的地方。朋友说,一有闲暇,他就独自一人或者想约一两个朋友,到屋后的小山上攀爬。林间现成的小道他一般不走,他喜欢在没有人迹的地方自寻一条道路来。不管是躬身攀着石棱而行,还是费力拽着两旁的野草与灌木树枝而行,他都乐此不疲。在走上山或走下山过程中自寻乐趣。爬山是一项很锻炼人的活动,舒活筋骨,强身健体,愉悦性情。置身于大自然中,耳闻着鸟鸣声或风声舒活于山涧与树林间,自觉心旷神怡,其乐无穷。对于久居樊笼之中的公家人来说,能有这份闲情逸致和消遣空闲,实在弥足珍贵。
去年暮春时节,我也是来县城办事。事完之后,就联系了朋友。那天刚好是星期天,他没出门,同今天一样,约我到他家里。我们对坐在他的茶桌前,朋友悠闲地洗刷着精美的茶盏,熟练地操持着煮茶倒茶的程序。我们一边临窗品茗,一边惬意闲谈。两道茶喝过,他说,走,我们到后面爬山去。开始,我们沿着一条不很明显的踩踏痕迹也就是山路慢走,他在前面,我在后面,缓步俯身前行。不一会儿,我们就走进了茂密的松树林里,这里已经没有明显的路痕,林木夹缝里只有突兀的石块和隐身树林间的灌木丛和杂草。那时候,山上的刺玫花还未开败,不少地方依然可见一丛丛刺玫花似附在青龙之上的白雪一般舒展着腰身。虽然看上去朴素无华,却一点也不失素雅与活力。尤其是刺玫花香甜美馥郁,暗浮林间,和着松树发出的药香味,还有野草发出的青纯味儿,一起扑入鼻孔,漫入心间,令人顷刻间大脑如滤清水一般清澈明净,心神如入仙境一般飘逸酣畅。虽然攀爬过程中的劳累使得我们微喘嘘嘘,可沁入心肺之中的全是令人情逸心怡的大自然纯净的氧元素,四肢虽略感困乏,可心神却无一点疲劳。更有不知名的鸟鸣声萦绕林间,百转千回,远近高低,不见其影,时闻其声。那份感觉似来自空灵遥远的云端,又像揣在自己的耳畔心间,实在令人瞬间可以忘却一切烦恼忧愁,浑如走进了超尘拔俗的仙界一般。
朋友是八十年代中期大学中文系毕业,最先在县一高任语文老师,后来调到县教研室任语文教研员,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正式认识的。我当时是我们乡语文中心教研组组长,由于工作关系,同他来往密切。在长期工作与交往中,彼此间建立了较为密切的关系。一个时期,他就住在教研室家属院里。每次去县里参加教研活动,他总要邀请几个朋友到他家里小聚。喝酒,漫谈,是我们小聚时的主旋率。九十年代初期,他转调到县委办公室工作。自那以后,我们之间见面的机会就相对少多了,可彼此间的联系一直未断。隔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会有见面的机会。他是一个讲义气重感情的人,对谁都没有世俗的虚套言行。不管什么时候,请谁吃饭,给谁办事,从不打官腔,不带过分的客套,一般都是直入主题。尤其给朋友办事,只要力所能及,你尽管一说了之,不需要你再额外费任何工夫。他一点也不会借此机会为自己谋取世俗的所谓好处。即便是他后来干到正科以后,对故旧朋友仍一如既往,从没有时位移人的凡俗做派。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常对我说,严格说我不适宜从政。自己不喜欢花里胡哨,不喜欢自欺欺人,不喜欢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喜欢本色的人,喜欢办本色的事。而这,恰恰又是当今社会从政者的大忌。而生活偏偏让朋友走上了一条他自认为不适宜自己自己也不太喜欢的路。常言说造化弄人,在朋友身上,在我熟知的许多身边人身上,就反复印证了这一点。
朋友身在政界,也常有许多与官场大气候不协调的举动。前两年,听人说,由于县委主要领导在人事任用上明显地存在任人唯钱现象。按说这都是当今官场里十分普遍的现象,许多人都习以为常,可朋友就看不过去。生活中许多看上去人模狗样的所谓排场人,便是利用了官场的恶风败俗,采取了不正当的手段爬上了某一高位。他们的工作能耐与个人品质虽然根本谈不上高尚,可搞起歪风邪气来却个个都是高手。更令人不齿的是,这类人物一阔脸就变。他们一旦坐拥某种权力,对人对事较之先前他们的主子们更其骄横。朋友看不惯这些,很为一些相对来说还算德能较好的人没有被正确使用打抱不平。他竟然在一个下午下班后,亲自跑到县委主要领导办公室门口为那些未获重用的人鸣不平。此事一时间曾引得全县舆论哗然。朋友一时间也似乎成了全县的名人。人们茶余饭间,几乎没有不评说此事的。当然一般的群众对此都是大加赞许,拍手称快。可在他的同僚之中,绝大多数人却不乏微词。因为这样的举动太不符合官场常态了,同僚们非议的原因不用多推理就能想象得出,如果此风一开,他们这些有违党纪国法的的官僚恶习满身的所谓官员们,保不定啥时候就会有类似朋友那样的部属起而效之,对他们的劣行公然反对与指责。果真如此,还如何让这些越来越像官的官谜们当趾高气扬无所不为的官呢?事后不久,在一次朋友相聚的饭局上,我问了朋友人们传说的事可否属实。朋友首先肯定地说确有其事,但在传说过程中经过一些人蓄意加工,你听到的似乎颇有点故事性了。
爬山的过程中,朋友明显体力好于我。他攀爬自如,有时候还故意攀爬那些看上去很陡峭的石壁。他一边攀爬,一边在攀上去的石块上稍停,回身给我说话。他说,经常爬爬山,既锻炼身体,也陶冶性情,无忧无虑的,很是舒畅。其实,朋友的业余爱好不少,对品茶很有研究,同时他对石头情有独钟。名贵的石头他家里虽不多见,可一般的石头却在他家里俯拾皆是。他家楼道上下的走道上,还有他的客厅里,后院里,到处都是从附近各处搜捡来的石头。他对石头颇有研究,只要说起来,那水平近乎是专家性质的。他收藏的石头中,那几块他最偏爱的,他都能从石头的产地,质地,主要构成元素,可以加工成什么物件,一一给你说得头头是道。
业余时间,朋友还爱研究经济。谈起国家当今经济情况,他都能条分缕析地给你从总整体说道局部,从宏观说到微观。尤其对沿海与内地几个比较出名的经济发达半发达地区的经济发展态势更是了如指掌。实话说在现行他这个级别甚至不少级别远高于他的领导中,喜欢读书研究的人还真不多。利用外脑是当今社会的一种风尚,而许多领导凡事尽利用外脑已是常事。像朋友这样喜欢读点书,搞点研究,并拥有如此高雅情趣的人,在当今大小官场上实在不多。追逐名利,弄虚作假,中饱私囊,是当今绝大多数官员的常态,也是官民越来越趋于对立的根本原因。
那天天气很好,我们爬山的时候大致是十点多钟,树林虽然茂密,可阳光还是能够斑斑点点照射进来。尤其是那些石块面积较大的地方,除了石缝间偶尔挤出几丛或几支灌木枝条和深长野草外别无它物,境界相对开阔,在这些地方阳光可以浴满全身。由于攀爬时间一长,身上的热气就往外冒,外套此时已经有点多余。我脱下外套,挂在做胳膊弯里。朋友在我站立石块上面休息时,独自又向高处爬了一段距离。在一处石崖下面,已无前进的道路,他就在石崖下面的几处大石块上上下跳跃。我俩隔有二十几米远,中无树木巨石阻拦,可以说话。不知咋的,他突然向我问到一个人物,你知道辛亥革命时期云南一位著名爱国人士李根源吗?我说,不知道。他说这个人曾担任过军队高级领导职务,儒学底子根深。不仅在云南,就是在全国都很有影响。抗战之前,他先是隐居在杭州西湖,后来重出江湖,以自己特有的影响为全国抗战奔走呼号,募捐筹款。他曾动员人们集资为中国远征军烈士修建万人墓园,并且写过一首五律纪念此事。一边说着,朋友一边若有所思地吟诵起来:霜冷灵岩路,披痳送国殇。万人争负土,烈骨满山香。吟毕,朋友说,李根源还是朱德在云南讲武堂时候的老师,建国后曾经到北京参加过政协会议,朱德曾以待师之礼接待过他。实话说,这个人之前我一点也不了解。那天回去后,我特意在百度上搜索了他的有关事迹。果如朋友所说,李根源是一个很有名的爱国民主人士。说来也凑巧,没过多久,我便在电视剧《朱德元帅》里面,看到了李根源的几个镜头。
几乎一年未见,朋友还是老样子。衣着朴素,神情自然。和往常一样,未进门就听到他的招呼声,门没关,你推下就开了。我缓步走进他的客厅,他正在忙碌着收拾东西,头也没抬就说,你先坐在那儿,我今儿给你做个擂茶喝喝。稍已注神我才发现,他的大茶几上放着一个大口陶瓷器皿和一根圆木杵子,旁边一溜摆着一小塑料罐花生,一小塑料罐黑芝麻。我走近正忙碌着的朋友身边,问他擂茶咋做。他说,稍等片刻,就能成。说着,他用调羹勺细心的从装着花生和黑芝麻的塑料罐里按比例舀除原料放在陶瓷器皿里,然后用木臼却捣,待花生黑芝麻全部捣成粉末状后,他起身到厨房里拿来少许芹菜和少许葱白,又撕开一袋铁观音,一并倒入器皿里,再次拿起木臼捣搓。待所有的原料都成粉末状并黏糊在一起的时候,他起身拿起刚烧开的水浒,把热汤的开水倾入器皿之中,然后用木臼轻轻一搅拌,各种加工后的原料水乳交融,这才回过身来对我说,擂茶成了,咱们开始品尝吧。这是我第一次喝这样的茶,几种原料掺在一起形成的特殊味道还真的很可口。我们俩一边喝着茶,一边闲聊着。他说,如今年纪大了,别的事也不再多想了。单位里的工作驾轻就熟,空闲时间就是学着养生。这擂茶有一个好处就是养胃,尤其对我这类应酬多吃喝没规律的人尤佳。说着,他对我说,你以前胃也不好,闲了也可以做点擂茶喝喝,既能活动身体,又能滋补身体,一举两得。
闲谈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一两个钟头过去了。我准备起身与他告别。话刚一出口,朋友就说,今天没事,一会儿还有个朋友要过来。他来了,我们一起到东边一个很幽静的地方散散心,晚上随便吃个饭,你明天再回不迟。正说着话,朋友的朋友便来了。看来他俩的关系属于那种不分你我型的,朋友还未落座,他就说,刚刚做的擂茶,我们才喝过,给你留了点。你赶紧喝了,我带你们出去转转。他那位朋友的家属是县内一位著名民营企业家,据他介绍有亿万资产。企业是他爱人在打理,他也是有着头衔的公家人。朋友的朋友很快就喝了剩余的擂茶,那是一个很勤快的人,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端起做茶喝茶的器具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便洗刷干净走了出来。我们三个随便说了会闲话,便起身下楼,坐车来到了朋友说的幽静去处。
这个是个靠山临河的地方,附近没有人家,只在较远处散落着几户农家。山边的河很小,约有十几米宽,河水清澈,流水舒缓,几乎听不到期待中的潺潺水声。山上依然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偶尔有几处裸露出来几块嶙峋的山石,犹似隐窝在林木间的卧虎一般,白里泛青,造型各异。太阳已经偏向西天,阳光一点也不燥热,晒在身上倒有一种温适感觉。朋友的车就停在小河的北岸,河中没有小桥,只有一溜露出水面的脚踏石。正是这小山、流水、脚踏石,唤起了朋友对家乡对童年生活的无限回忆。他一边站在河边讲着他小时候的故事,一边指着水中的脚踏石,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一个忙中偷闲的局长,更不想一个年已五旬的中年男子,满脸都泛着一种难得而可爱的童趣。这样的环境,对我们来说已经是久违了。小时候的许多小河早已干涸,更有许多被填埋后盖起了各式各样的建筑物。即便哪一处还残留着小河的轮廓,也早已面目全非。它们不是流水不在,就是龌龊难闻。河道里流淌的尽是企业或附近人家排出来的脏水。河边的小草已不再如小时候那样淳朴清纯,杂七杂八的水草充斥河道,在刺鼻的气味中,一丛丛墨绿的水草像是充满着罪恶的黑手一样,令人不忍细睹。
我们踩踏着路出水面的踏脚石,晃悠着身子,注目着自己映在水中的身影,慢慢走向对岸的山坡。在一处布满青灰色石头的空地上停了下来。回身北望,小河依旧不露声色地幽幽缓流,阳光散落在水面上,把河水映照得波光粼粼,犹如散落着满河钢水一般。空气是清新的,环境是静幽的,没有风声,没有人语,没有车水马龙穿梭中的噪杂,我们愉悦着身心,抛却了尘世的繁杂,随心所欲地闲聊着。
可生活的话题还是不自觉地在悠闲的话题中引了进来,身为亿万富翁的那位朋友,似乎也有自己的苦衷。话说不及之中,就流露出了不尽的繁难。我笑着对着他说,有亿万身家,对于一个人一个家庭来说,钱已经失去了本质意义。从生活的角度或者说需要来讲,只要不追求额外的生活消费,尽可以享受任意东西的生活了。朋友听了,笑着对我说,你是一家不知一家,他也有他的难处。企业内部管理不是大事,产品销售和资金回流是天大的难事。企业要运转,工人要按时发工资,周转资金要活套,可这都是不尽人意的事情。朋友话音刚落拍,他那位朋友就微叹道,他说的一点也不假。有钱有有钱的烦恼,没钱有没钱的烦恼。像你虽然偶尔还为生计艰难而烦恼,可必定不是什么大事,因为你很容易解决这个问题啊。我就不一样了,几百千把万对我来说,有时候简直就不算什么,可有时候几万几十万对我来说就无比珍贵。什么事情都是难中有易,易中有难。当企业资金紧张的时候,你卖出的产品收不回钱,银行又不愿贷钱给你,你要想企业正常运转,免不了就要借助民间借贷,这是要付出高昂利息的。你说你如何办?忍着疼也得借贷。他们说的这些我虽不大懂行,可我还是能理解的,因为我平时就没少听过少看过这类信息。看来,这世界上,真是人人都有难念的经。有钱人有有钱人的难处,没钱人有没钱人的难处,只是大小感受不同罢了。
就在我们围绕着钱的问题说了一番之后,我忽然问他俩,你们看过陈忠实的《白鹿原》没有?两人都说没有。我说,那上面有一句话虽然朴实却很有道理。两人都低声问什么话,我说,书中有一位老私塾先生这样说:房是招牌田是累,攒下金钱是催命鬼。他俩一听,略微思索,几乎都异口同声地说,此话有道理。那位做企业的朋友,还重复地问了我这句话。
那天下午,我们在那个幽静去处直直待了两个多钟头,当太阳完全包裹在西山之中的时候,我们才坐上车来到县城西边的河堤边,在一家地摊上吃了晚饭。第二天我就返回家里。
说实话,每次与朋友见面,身心都是愉快的。朋友虽然身为官员,可依然不改初衷,见了故友一如从前般的闲话,玩耍,这实在是当今寡情重利的社会里一道弥足珍贵的亮丽色彩,更给我这样身处底层之人带来些许人间真情与温暖。
朋友一直关注着我的家庭,关注着我儿子的就业。也就是在一次聚会中,他得知孩子至今尚未找到合适工作,就主动提出先暂时跟着他干。孩子虽然不是出众的人材,可也算得上比较优秀。再跟着朋友的那些日子里,很出色地完成了所分配的工作。后来儿子终于不负众望,考取了深圳一家单位。朋友那份高兴劲劲儿一点也不亚于我和妻子。我深知儿子的成功里面,渗透着朋友的殷殷关照和无私帮助,我一直记把这牢记在心里。因知道我他为人办事绝不图回报的性格,也就一直把这份感激铭记在心里。这次和他的小聚,再一次让我感受到了他为人的真诚。
有朋如此,实在是我此生的幸事。我知道朋友和我一样,不喜欢世俗的客套,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从心底蹦出这样的声音: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
2015.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