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落霞如血》连载第二十三章 无官不淫

二十三 无官不淫

李刚和冯子路被拘留的消息，尽管公安局尽量避免扩大影响，但还是不胫而走，传到乌龙中学，传到冯腊梅耳朵里。

此时正值县里即将统一举行高三第二轮复习验收考试，学生复习十分紧张，然而冯腊梅不可能安心复习了。下午上课前，她找到班主任于更斯老师，向他请假。

于老师似乎还不了解这件事，听到冯腊梅哭着谈她父亲被拘留的事情，他很惊讶。

“是因为什么被拘留的？”他问。

“不知道。”冯腊梅哽咽着说，“我听公安局长的女儿说的，她说被拘留的有个姓冯的，可能打了厂长。她说他妈妈问她爸爸为什么一夜没回家，他说是到外面执行任务，抓犯人的。”

“谁是公安局长的女儿？”

“就是一班的叶蕾妮，英文是Renee 。”

“噢，就是那个不好好学习，专好打扮的女同学是吧。”

“是，染着黄头发，有点卷曲，美式发型，皮肤也弄成了白种人那种颜色。在班里很张扬，经常说她考不上大学也能上学，还说她想到美国留学。”

“现在好多人都变成洋人了—— 她还说什么来？”于更斯又问。

“他还说同时拘留了两个，那个也是工人，我估计是李慧芳的爸爸，原来跟我爸爸同在机床厂做工，也下岗了。”腊梅说，这时她已经不哭了。

于更斯冷静下来，他紧紧地蹙着眉，好大一会儿才说：“冯腊梅，你不要害怕，我估计没有大问题。前些日子李刚集合了一些人找厂长闹过一次，恐怕跟这事有关系。这样的事到处发生，说明工人阶级已经觉悟了，资产阶级穷凶极恶，找借口报复。”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呀，现在复习那么紧张？”腊梅的泪水又流下来了。

“这些非法资本家到了疯狂的地步了！”于更斯又激动起来，“他们为了追求利润，不顾工人死活，压低工资，无故辞退工人，招收临时工。他们这些人比资本主义国家的资本家凶狠多了！迟早有一天工人会联合起来跟他们算账！”于更斯愤愤地说。

这时，他的妻子许琳从卧室里出来，打断他俩的谈话：“老于，人家腊梅有事，她父亲叫人拘留了，你不帮着想想办法，还在这里讲演，你以为这是文革的时候叫你做报告呀！”

“这样吧，冯腊梅。你先在班里好好复习，叫你许老师到公安局打听一下是怎么回事，回来咱再决定怎么办——老许，你不是有个学生在公安局吗？”

“我那个学生已经不认老师了，听说跟当官的有不正当关系。她上学的时候我就觉得她素质不怎么样。”许琳说，但是她并没有遗憾的表示。

“于老师，还是不麻烦你们吧。我在这里复习也不安心，我自己去打听一下。”冯腊梅说。

于更斯不放心，说：“在这个时候，你出去不安全。”

冯腊梅说：“我不怕，于老师，我已经是大人了。我明白该怎么办。”她像他父亲一样执拗。

于更斯劝说不成，叹了口气。

冯腊梅辞了于更斯夫妻，到车棚推出自行车走了。

从学校到公安局只有三里路光景，不一会儿就到了。

冯腊梅推车往里闯，被门卫拦住了。

这门卫是个年近六十的人，穿一身旧警服，脸色黝黑多皱，尖下巴，但目光灼人，挺有精神。看人的时候总是偏着头。据说这人过去干公安的时候，曾经犯过男女关系的错误，被开除了。但是打到四人帮以后，政策宽松了，他也被落实了政策，又一次回到公安局。他老是说自己那件事是受了四人帮的迫害。

门卫让冯腊梅登记，同时问道：“你找谁？”

“我找局长。”冯腊梅回答。

“你找局长做什么？”门卫又问，他老是盯着冯腊梅的脸。

“我爸爸被拘留了，我想见见他。”

“什么时候拘留的？”这门卫够啰嗦的，其实他是故意拖延时间，好多欣赏一会儿姑娘的脸蛋。

冯腊梅极不耐烦地回答：“昨天晚上。”

“噢，我知道了，是打了机床厂厂长的，他们有两个。”

冯腊梅灵机一动：“这个人好像什么都知道，就像《葫芦僧判断葫芦案》里写的那个门子了解贾府的内情一样，我可以趁机打听一下。”

腊梅的美貌起了作用。这色鬼竟然殷勤地让她进了传达室，用手按了按她的肩膀让她坐下，又给她倒上一杯水。但是腊梅没有喝，因为她厌恶倒水的那双手。

腊梅没有猜错，这门卫最爱打听和传播消息，对公安局大院里的秘密最了解。他特别爱跟女人说话。他的外号叫“消息匣子”，公安局长多次想把他赶出去，但是却不敢，因为他掌握了局长的好多秘密，要是赶走了，他会不择手段地报复他。

昨天夜里发生的那件事，今天上午他就完全了解了。而且连叶剑飞跟这案子的关系他都知道，当然这也许是猜测的。

“我看你也是个老实孩子。这年头，好人总是不安宁。”门卫很同情地说，“特别是女孩子，麻烦事更多。你看看我们的县城，每天晚上，那些酒吧、洗头房、舞厅、按摩店，多少女孩子都在里面受人奸污。那些当官的，那些大款商人，在饭店里喝得醉醺醺的，摇摇晃晃地进了这些场所，寻花问柳，寻欢作乐，跟当年的国民党一样，不，还不如国民党呢。”

腊梅心想：“这人还很痛恨腐败呢。”但是她也察觉到门卫那老是看着她的热辣辣的目光，这叫她很不舒服。但是为了从他口里了解父亲的情况，她必须有耐心。

“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要是不注意，很可能就成了这些贪官污吏的肴肉。你知道他们都是些衣冠禽兽的家伙。别的单位不说，就说公安局吧，哪一个有权的没搞女人，哪一个没下过窑子？我天天瞪大眼睛看着他们，每天晚上下班之后，叶局长就坐着小轿车出去了。到哪里去了？还不是搞女人去了？这局里刚来了几个女大学生，都叫他给奸了。这还不够，还要到外面搞。他手中有权，有枪杆子，公安局嘛，权力大得很，谁能比得了他？”他说话好像很正义。

但是尽管门子对腐败深恶痛绝，他的言辞却叫腊梅不舒服，但因为脑子里老想着了解父亲的情况，也就尽量不表现出反感的情绪。

“还有那个政委，表面上很老实，也是一路货，搞女人还要搞年幼的，十几岁的女孩子，大了还不行。光十六岁以下的女孩子就叫她奸污了十几个。还有那个看守所的所长，奸污女犯人两三个。”门子既义愤又津津有味地谈着。“还有一个科长，持枪到乡下奸污妇女四五个。这里面真是无官不色呀。”

“就没人管管吗？”腊梅问。

“谁管得了。前几年处理了一个局长，可换的新局长比原来还色，就是现任局长。你爸爸的案子，其实跟他也有联系。他跟机床厂的厂长吴先锋——他们是铁哥们，还有你们学校的校长叫臧什么的，还有市里的一个局长，四五个人到度假村去寻欢。没想到他们该倒霉了，吴厂长搞的那个女的不服从，她父亲找了一个帮忙的朋友，两人一块儿跳进窗子，救了自己的女儿，还把那个厂长穷揍一顿。你不信，厂长现在就在医院里。”

腊梅一下子明白了：“这两个人一定是我爸爸和冯子路大爷，那个女的就是慧芳姐姐。”

于是她又问：“人打得厉害吗？”

“不厉害。”门子说。

“那个女的，是真的被糟蹋了吗？”

“也许被强奸了，也许强奸未遂，因为她拼命地喊叫，就跟杀猪似的，不叫吴厂长办事。”门子比划着下流动作说。

腊梅沉默片刻，又问：“大爷，我告诉你，那两人有一个就是我爸爸。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是不是去找找你们的局长，要求释放他俩？”

门卫用灼辣辣的目光看着冯腊梅说：“你可千万别去哟，姑娘。你这么白白嫩嫩的漂亮脸蛋，他一下就看中了。他看中了的女孩子，一个也难逃脱。”他说“漂亮脸蛋”的时候忍不住用他的脏手去摸腊梅的脸腮。腊梅本能地歪歪头，猛的站了起来，竖起眉毛，目光像剑一样刺了门子一下。

这时候，门外有人喊：“腊梅，走吧！”

腊梅挺起胸膛，骂了一声：“你也是一路货！老不要脸！”昂首大步出了门卫室。

读者可能看出，这门卫之所以慷慨激昂地反腐败，其动力就是他对局长等人的嫉妒。他本来也是个风月老手，但是限于地位，没有条件，每天看着局里那些官员们在搞女人，当然生气。而年轻的腊梅也许没想那么多。

“你怎么来了？”来到马路上，冯腊梅问齐珊松。

“是于老师叫我来的，她怕你出事。”齐珊松说。

“噢，不是你自己要来的。”冯腊梅生气地说。

“我不知道你是到这里来，我还以为你是上厕所呢。”齐珊松笑着说。

“你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对这个世界我是越来越不理解了，难道男人都是这样？刚才那个门卫说话也是很肮脏，可看起来他也痛恨腐败。”

齐珊松后悔说话太鲁莽，在冯腊梅面前怎么能说“上厕所”这么粗俗的话呢？于是他向冯腊梅道了歉，但又责备她说；“你也太敏感了，‘上厕所’这样的话是日常生活用语，跟他们那些流氓说的话一样吗？”

冯腊梅笑了：“我是跟你开玩笑。”

她们推着车子边说边来到学校，这时候已经下了第二节课。他们没有到教室去，而是直接到了于更斯家中（学校规定，年纪大的教师可以在家里办公）。冯腊梅向于更斯谈了情况，于更斯略一沉思说：“好啊。我分析，你父亲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吴先锋挨打的丑闻，公安局长到度假村嫖娼的丑闻，他们这些败类也怕张扬出去。我看他们最大的可能就是大事化小，让这件事销声匿迹。他们会很快释放你父亲和李刚的。只是……”

“那李刚的女儿，我的慧芳姐姐到底怎么样了，我还不知道，她是真的被糟蹋了，还是没有，我得去看看。他爸爸李刚是我爸爸的好朋友，都是机床厂下岗的，我跟慧芳也算是好朋友吧，小时候在机床厂一起玩过，也在实验小学一起上过学。

我对她印象可好了，她能歌善舞的，脾气真好。要是真的叫坏人糟蹋了，她这一辈子可怎么办呀。”冯腊梅说，她对慧芳姑娘十分担忧。

齐珊松攥紧拳头，眼力喷射着怒火，他很冲动地说：“这帮披着人皮的畜生！就算他们把两个人放出来，我们也不能算完。他们表面上都是国家干部，可干的是禽兽不如的勾当！要是慧芳姑娘叫他们糟蹋了，我们就帮着上告，直到把他们搞进监狱，罚他们的劳改。乌龙县和市里没有主持正义的，就到省纪委和省公检法告。省里不行，就搞到中央。要是没糟蹋成，我们也不能放过他们；放过了，他们还会继续糟蹋别的女孩。这是什么世道！原来我一直觉得改革开放还不错，吃上饭了，可是改得乌烟瘴气，把干部都改成畜生了，改成危害老百姓的坏人了，也没人管管。我实在郁闷！”他痛苦地低下头。

于更斯年纪虽大，却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又像讲演似地说：“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呀。你们要是进了大学，可不要听精英们的胡说八道。他们极力提倡的改革，其实已经把中国推向绝路了。现在中国既不像社会主义，也不是真正的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不伦不类的乱象丛生的官僚主义社会了。当然我这样说可能不科学，没有官僚主义社会这个说法。但是，中国出现了一个官僚腐败阶层这是事实。这个腐败阶层是少数，可是能量不小。这些人政治上崇洋媚外，恨不得把中国变成美国人的儿子孙子。他们贪污受贿，腐败不堪，

比旧官僚要坏一百倍。这些人里面有相当一部分是汉奸卖国贼。”

刚从外边回来的许琳制止了丈夫：“你又在发高论了，你不知道冯腊梅有事吗？”

“许老师，你就叫于老师说吧，说说心里痛快。”冯腊梅说。

于更斯继续发泄他的不满：“说起来我就有气。你们看，他们借着改革的机会，让少数官僚富起来，让工人阶级下岗，成了弱势群体，有这样的改革吗？这其实把新中国改成旧中国，让广大人民重受二茬罪，重受二遍苦，让三座大山重新压在人民头上。这样的改革其实是少数精英的阴谋，我看早晚有一天会受到广大人民的抵制。”

“行了吧，别说了，没有用，你不当官不当政的。”许琳再一次劝说丈夫，“高考快到了，你还是好好指导学生复习，让他们考上学，找个出路吧。老百姓全指望考学这条路了。”

“考学又怎样？他们通过学生分配制度的改革，剥夺了平民子女唯一的出路。现在的分配制度是为少数官员大款服务的，他们有权有钱，可以把自己的孩子分配到党政部门，公检法，最孬的也分到教育上，拿铁工资。可是平民的孩子呢，家长赔了血本供他们上学，希望他们出人头地，可到头来他们找不到工作，不得不到处打工，拿着微薄的工资。这是在改革的旗号下剥夺平民孩子晋升的道路，还不如过去的科举制度。唐朝的科举制度让很多平民出身的人进身到上层社会。”

听到这里，冯腊梅和齐珊松都低下了头——他们不能不为自己的前途忧虑。

“我们学生太单纯了，平时想不到这么多。现在我才明白，改革不是为平民服务的，就是为少数官僚大款服务的。”齐珊松说。

“别听您于老师说的。就算分配不合理，可老百姓的孩子不考学就更没有出路了。你们俩要好好复习，争取考个名牌学校。现在是精英治国，他们还会重视精英学生的。”许琳说。

于更斯本来想反驳妻子的话，可是想想她说的也有道理，也就没做声。是呀，老百姓考学找不到好工作，不考学不就更完了吗？他从一盒放置很久的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点火抽起来。但是抽了几口以后，就被许琳夺下了。她说：“已经戒了，就不要再拾起来了。”

齐珊松说：“许老师，于老师是我们崇拜的老师，他说的很有道理。我们好像觉得叫一些精英人物忽悠了。我们其实是生活在一个不怎么样的社会里，别的不说，你看冯腊梅的遭遇，正在上学就遇到这么多事儿。学校里一片黑暗，臧伟这样不坚持正义的人当了校长，汤改革这样的流氓也当了学校干部。好老师吃不开，阿谀奉承的人才吃香。我们学校这样，难道别的单位就好了吗？老师，你们也不用担心，我跟腊梅的考学是没大问题的，第二轮复习验收考试快开始了，高考命运基本就定下来了。我想再详细调查一下，在网上把这些人的罪行揭露出来，先写冯腊梅父亲被拘留这件事，在引出那群流氓在度假村干的丑恶勾当。我发现网络是个好东西，现在好多贪官污吏都是网民揭露出来的。”

“网络相当于文革期间的大字报，那时候走资派最怕大字报，现在腐败官僚最怕网络了。”于更斯说。

冯腊梅也同意，但是还有些担心：“那慧芳姐姐的名誉怎么办？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呀。”

“她的家在哪里？”齐珊松问。

“原来住在机床厂东面的那个职工家属院，现在不知道住在哪里。”腊梅说。

“那我们今天晚上豁上自习不上，到她家了解一下。”

冯腊梅答应着。许琳交代网上发文章要慎重。

于更斯说：“不怕！要是引起媒体的注意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