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记实小说《风》第2章1968.12-2008.12(纪念北京知青赴山西雁北插队四十周年)
长篇纪实小说:
风
第2章
一
早上送走了拉粪的马车,韩东跟着王重来到粪客们住的屋子里。
这间屋长十来米,宽五米多,南北两铺炕,中间有条狭窄的过道儿,顶棚上糊着报纸。旧纸上印着一片片泛黄的水渍;新纸显然是天冷的时候,为了防寒,糊住那些被雨水打穿的漏洞,连年这样的修补,一层又一层显得很厚,坠在头顶上,让韩东感到有些压抑。靠窗的南炕上铺满了行李,有的人躺在被窝里没起来,也有的人盘腿坐在自已的铺位上就着碗里的烂淹菜,默默地嚼着窝头------ 还有的人仰面躺在卷起的行李上,木然抽着旱烟,像失去灵魂的一具躯壳。他们的盖卧单薄而肮脏,散发着汗酸和脚臭的气味。相比之下,北边的炕显得有些萧条,却干净许多,那条炕上只有两个行李,一副在炕头另一副在炕尾,房子虽然简陋,却很暧和,炕稍有个灶台,连着两个炕,灶上安着一口大铁锅,锅里哗啦哗啦煮着开水,从两块半圆的锅盖缝里冒出一缕一缕的水蒸汽。容貌猥琐的丁生大佝偻着腰揣着手坐在灶台前,垂头闭目,样子象个苦行僧。
杜仲有睡在北边的炕头,他拍着炕沿招呼着韩东坐。韩东看见他的行李旁边有个小木箱,上头放着本书,问:“杜校长,那是您的书吗?”
戴着一副象瓶底般厚眼镜的杜仲有说:“这屋里,只有我一个戴眼镜的文化人。”
“那是本什么书?”韩东问。
“《古文观止》。”杜仲有回答。
经过询问,韩东知道他还藏有一本《巴黎圣母院》,便开口向他借。
杜仲有非常痛快地答应了。他打开小木箱的锁,从里头找出这本书递给韩东。韩东着书,想起还是上初三即将毕业的时候看过这本书,那时正准备考高中,所以 没怎么仔细看,不过,那个小丑般滑稽幽默的流浪诗人甘果瓦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记忆。翻开书,扉页几行作者原序映入眼帘:“几年前,本书作者去圣母院参观,更确切地说是追踪觅迹,在两座钟楼之一的暗角墙壁上,发现这样一个手刻的词:ANARKH------ ”原序中开头写的这几个字母是希腊文,注解是“命运”。韩东看着“命运”两个字思索:“我今天来拾粪,是不是命运注定了的呢?”
王重站在两炕中间告诉屋里的这些粪客,队上派韩东到咱粪店来工作------
“操。”李常骂了一声,韩东抬头看了看他。他一脸横肉,盘腿席坐在南炕头,手里夹着根烟卷儿,抽了一口烟,歪着嘴冲韩东喷过去,对于这种不礼貌的行为,韩东讨厌地皱了一下眉头。李常斜着白眼,打断了王重的话。嘲笑地说:“这年月,真他妈日怪,啥新鲜事都有,一个堂堂的北京插队知青也来粪店拾粪。听说他爹从前可是个中央里的疙蛋,儿子现在咋成了个粪客。”
他旁边的李兴赶快帮腔道,“这叫虎落平原被犬欺,落水的凤凰不如鸡。中央疙蛋咋,林彪还是副统帅呢,他想害毛主席,不照样自取灭亡。”
听着他们俩一唱一合地奚落,一股怒火儿冲上了韩东的头,他的脸胀红了,怒目扫视起这俩人。屋里的空气有点紧张。韩东看着跨坐在炕沿上的李兴,他身体瘦的象根柴棍,一颗尖尖的脑壳歪挑在上面。两粒鼠目乱转,薄薄的觜唇,说话尖声细调,面对李常一副媚态,却又显出几分落拓的可怜。韩东心里想,“我堂堂一个北京知青,干嘛要和这种小人一般见识!”他没有发作,低下头,继续翻看《巴黎圣母院》这本书。
王重说:“李常,李兴,你们俩不要说那些乱糟遭的话。今天晚上韩东出工,李常,你要把他照顾好了。他要出现了啥问题,你可得负责。”
李常一听,嚯地站在炕上,把抽了两口的烟往地上一扔,拍着健壮的胸脯,蛮横地高声嚷:“我凭啥负责?这个人我可不要!”
王重瞪起眼,“粪店里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李常一只光脚踩在饭桌上,叉着腰说,“这得分啥事情,我能养活多少闲人?给个混饭吃的四娃就行了,再弄上个北京插队生,夜里有多少粪好抢?”
王重沉下脸,目光阴森逼人。
李兴皮笑肉不笑地赶快打圆埸,“王重叔,不是李常哥不要。您想想,甭管人家他爹从前是干啥的,韩东总算是个北京插队生吧,跟上我们这一伙伙粪鬼夜里去抢粪,若是打起来,真把他打坏了,可谁也负不起这个责。再说,粪鬼的名声也不好听呀,对不对,王重叔。”
韩东听了,放下书,看着他们心中想,“怎么,难道拾粪还要打架?”李兴停了停,他眨闪着滑溜溜的眼珠观察了一下王重的颜色,出主意道:“------依我看呀,不如让他随白日的人去拾粪,好歹算煅炼了一回。”
“李兴,你狗日的嘴可真乖巧!噢,跟着你们夜里当粪鬼的名声不好听,难道随白日的人去做粪贼就光荣哩?”北炕稍打坐的丁生大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他的背驼的很厉害。
“呦,那个裤裆里露出这么一个头儿来?”李兴奚落了一句。
李常也瞪起眼,“丁罗锅子,你再罗嗦爷可揍你!”
没想到,丁生大的脾气也很躁,“咋?李常,你真的要在粪店里称王称霸啊!别人怕你的拳头,我丁生大可不怕!还有李兴你这个叛徒的儿子,象你爹一样,不是个好东西。”
“对,我是叛徒的儿子,可我不象你这个富农剥削过贫下中农。”
丁生大指着他,“李兴,你除了给李常溜沟子舔屁眼,还有啥球本事?”
“哎,丁生大,你说话可文明点儿,啥叫溜沟子舔屁眼?你骂我没啥,可你不能捎上李常哥------”说着,李兴看了眼李常。李常忽地也站起来,晃着拳头,“丁生大,你再不闭嘴,爷把你个罗锅子给打直了。”
丁生大更火了,在炕上跳着脚对李常嗷嗷叫着:“我正愁罗锅死了不好往棺材里头装呢,快给爷打直了。那你比儿子还孝顺。”丁生大往炕的中间走了几步,与李常隔炕相持。两人一强一弱,不知如何逐鹿中原。
韩东看着丁生大,他长得太丑了,稀疏的头发,红烂的眼角,弯着腰,却一副百折不屈的样子,韩东突然觉得他挺像《巴黎圣母院》的卡西莫多——那个驼背的敲钟人。
“行啦,行啦,”杜仲有摆了摆手,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又端端正正地戴好,开腔说:“王重,你也别让大家为难了,要不,让韩东跟上我吧,我东街的那条巷子长,每日的粪够两个人拾。”王重对屋里的人说,“你们瞧瞧杜校长,看看人家的风格有多高!到底是当过先生的人,比起你们这伙伙愚顽不知强过多少倍!”
韩东非常感激地看了看杜仲有。
二
拾粪的生活开始了,这意味着韩东已经跌落到了当时社会的最底层。
韩东左肩挑着粪担,右手提着粪杖;那是一把长柄的粪勺,可是另一端装了个铁铲,所以叫杖。杜仲有告诉韩东;粪杖的用途很多,不光是用粪勺掏粪,掏完粪,要用粪铲将茅厕收拾的干干净净,对粪客们来说,这是职业道德,是必须刻守的一个规矩。另外,还可以用粪杖拦狗护身,他戏谑道:狗似乎是粪客们不共戴天的仇敌,因为粪客是从狗嘴夺食。
“狗嘴夺食?”韩东嘴里吐出这四个字。
杜仲有说:“对呀,你忘了有句俗话,狼走千里吃肉,狗走千里吃屎。”
韩东一笑,他和杜仲有挑着粪担并肩走着,路上的人向这一对人投来奇异的目光。他们俩挑着粪担走在路上的模样也确实扎眼。杜仲有穿着一件打了许多补丁的蓝棉制服,左边的上衣兜插了一枝钢笔,亮闪闪的铜笔卡引人注目。他的头上扣着一顶五六十年代的那种带着一个布沿的灰棉布帽子,两个帽耳朵系得结结实实,一付深度近视眼镜把削瘦的面孔捂的很严。韩东头戴羊剪绒皮帽,脚蹬将校靴,虽说穿着一身旧了的黄棉军装,但那种干部子弟的气质决非一朝一夕就能够养成------在众目暌暌下和悄声议论中,韩东有些不自在了,毕竟,从一个高干子弟沦为眼下的粪客,是种巨大的落差。
杜仲有瞧出来了,他对韩东说:“拾粪这营生不丢人,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
听完杜仲有的话,韩东也认为拾粪是一种劳动,在新中国的世界观里,劳动是光荣的,劳动只有分工不同,决无尊贱之论。所以他很快便顺其自然了。然后好奇地打听起了什么叫粪鬼、什么叫粪贼、何为粪客?还有李常这伙人干嘛要去夜里抢粪。杜仲有一一说给他听明白,韩东才知道拾粪也不简单,有着很多的名堂。不但受环卫管,还各自有各自的地盘。杜仲有强调:“其实,队上种地的粪肥主要都是靠李常这伙粪鬼夜里去抢,靠咱们白天拾,能拾多大一点点------”
“怪不得李常那么横,原来粪店是靠他们撑着啊。”
杜仲有一路走一路给韩东上着拾粪的这堂课,他不厌其烦地讲入户入院拾粪的各种规矩,甚至连挑粪担的姿式都有挺大的讲究。如粪担的担仗要短,以便两手可以提着粪桶,碰到意外时,一定要将粪桶用手拎住,万万不能让粪便撒倒在外头污秽了街道!担着粪担进入户家的院,要走顺肩,即把粪担挑成一字式,以防粪桶碰脏院里的人和物什,进院时,要喊一声“讨粪嘞,您回避。”提醒人们该关门的关门,该闭窗的闭窗,想入厕的忍一刻,已入厕的快出来------
“一定要喊吗?”韩东问。
“一定要喊。这是老辈人留下的规矩。”杜仲有坚定地回答。
“咋喊呢?”韩东又问。
杜仲有挑着粪担站住了,学着进院的样子喊了一声:“拾粪嘞,拾粪——”
韩东笑了,“杜校长,你算是煅炼出来了。”
“进院后,规矩更大哩,首先不可东张西望,让人认为你有贼心。第二,不能看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让人认为你有歪心,第三,不能跟老人和老汉打召呼,让人认为你有坏心------”
韩东很奇怪,“跟老人们打召呼怎么就有了坏心?”
杜仲有解释道:“打召呼的第一句话是‘吃了吗?’对吧?”韩东点点头。“咱挑着粪担问人家吃了吗,人家该咋回答?人家说,‘吃了。’吃啥了?吃了你的大粪;人家若回答,‘没吃。’没吃啥?没吃你的大粪,你这不是犯坏,戏耍老人和老汉们吗。”
韩东笑了。杜仲有又给韩东讲了挑粪担的奥妙,入住户的院,粪担要一字儿挑着,不能横走,但出了院来到街上,要改成开肩挑,一字挑也叫迎风挑,油担、酒担可以迎风挑,因为味儿好闻,可粪担不能迎风挑,谁爱闻大粪的臭味呢?所以走在街上,粪担要开肩,这样臭粪味儿就不会往鼻子里钻了。”杜仲有做了个开肩挑的姿式,既担子与肩成为角度很大的斜式。他把拾粪这堂课讲得绘声绘色。碎语闲言间俩人来到了东街,杜仲有感慨地说:“过去,这儿可是大同市里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别看马路不宽,可这道路两边全是店铺。”他指着一个歪歪斜斜的二层木楼说,“韩东,这就是以前最有名的东月楼------”
韩东看了看那座岌岌危楼,偏着头问,“东月楼有啥名气?”
杜仲有一笑,“有啥名气,过去有个顺口溜:‘来到大同东街行,东月楼前停一停,勾魂美女罗刹鬼,谁有钱来跟谁睡。’”
听完这句顺口溜,韩东笑着说,“原来是个妓院呀。杜校长,你来睡没睡过啊?”杜仲有的脸红了。“咱,咱可不干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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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俩走到东街九龙壁前,木栅栏里,远远地立着一块琉璃壁,阳光与积雪映照着壁面;壁面上的九条游龙栩栩如生。韩东扒着栅栏往里瞅,心中暗暗赞叹这块色彩斑斓的九龙壁造形如此精美,他真想走到跟前去仔细观察一番,可是木栅栏门紧紧用铁链锁着,似乎是禁止入内参观。
杜仲有撂下粪担,从棉手闷里抽出手,拢在衣袖里,压低了声,神兮兮地凑近韩东耳边:“韩东,传说这块九条龙壁上的九条龙点的可都是真晴。”
韩东知道“画龙点睛”的这个成语,他饶有兴趣地问:“谁给这九条龙点的真睛?”
“张果老呀。”杜仲有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张果老?”
“嗯。”杜仲有开始给韩东讲起了这块九龙壁的故事:传说张果老骑着他的那头神驴到北岳恒山周游,秋叶飘落时分路过大同,看见这些工匠建造九龙壁,想试试他们的心地咋样,收起了驴,故意变成一个老迈的乞丐昏饿倒在工地前面,那些匠人发现了,赶紧把他抬进了屋里,一碗热汤救醍了张果老。他睁开眼看着众人,工头问老汉家住何方?张果老说居无定所,孤独一人,无亲无故,身如浮萍。工头起了怜老之心,便收留了张果老,让张果老跟他们一块儿吃住,这样过了一冬。来年春暧花开,老神仙准备走了,他挺感动,心想:大同这地界的人心地好,我该咋谢呢?他看见了快建好的九龙壁,肚里有了主意。这天吃过晚饭,张果老告诉工匠这块九龙壁建好了,你们不要给装眼,等老汉我来给这九条龙点睛。工匠们闻听此言,以为是老汉说笑,便打趣地问:“您儿给这九条龙点个啥睛呢?”张果老说:“当然是点真晴!”然后现了原身。这伙人一看;哎呀我的妈呀,原来是张果老这个大神仙!全都立刻扑嗵跪倒在了地上,磕头如同捣蒜------ 张果老赶紧说:“快快起来,自古言;善有善报,你们供养了我一冬,我要报答你们百世!玉皇大帝派我替天行道,赐我点龙成睛之宝,看来玉帝早有先见之明。待这块九龙壁建完了,我把真晴点在这九条龙上吧。到时候你们这个地方就会年年风调雨顺,百姓吃喝不愁。”大家一听这话,真是喜从天降!又都扑嗵齐刷刷地跪下了,不住磕头感谢------ 张果老说:“就这样吧,你们先修着,天儿暧和了,我得再到别处去转悠转悠------”说完,他从怀里掏出纸驴,吹了一口仙气,那条白驴立刻在地上活崩乱跳,张果老倒坐在驴背上就要走,还是工头的心眼多,他一思谋谁知这老神仙一去何时才能再返转回来呢?万一老神仙光顾了玩耍,把这码事给忘了,或者老伸仙到了别处,又看别处的人更好,把龙睛给了他们,而这块九龙壁修完了立在地上,壁上的九龙没有眼睛,多难看不说,百姓也不答应呀!这时候,张果老已经跟众人道了辞,要走了。工匠头一把揪住了驴尾巴,说:“老神仙,您儿这一走,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您是仙人,进了仙山,那可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啊。”倒骑着驴的张果老瞅着那个工匠头笑了,开口道:“你是怕我不回来吧?也好,那我就把龙睛给你们留下吧。”说完,他拍了拍座下的驴,那毛驴两条后腿一支,就要屙粪,张果老大声说:“还不赶快接龙睛,掉在地上沾了土,龙睛可就瞎了!”工匠头一听,赶紧撩起衣襟接住了九颗驴粪蛋,张果老叮咛:“这是九个龙睛,千万别伤了,弄坏一个,有条龙缺睛少目,得变成孽龙,那非但不能风调雨顺,而是非旱即涝,年年遭灾,为啥不愿把龙晴早早地给你们,就是这个原因。”说完,张果老一声么喝,神驴便撒开四蹄,驮着张果老扬长而去。讲到这儿,杜仲有指着九龙壁说:“韩东,你看看九龙壁上的龙眼像不像驴粪蛋蛋?”
不知不觉中,围聚起一群人。他们听了杜仲有的话,都使劲往里头瞅。隔得距离太远,谁也看不清楚九龙壁上的龙眼睛象什么,却把木栅栏弄得咯吱咯吱乱响------一
“汪汪,汪汪------”忽然,从里边的一间看守房里窜出一条恶狗,狂吠着朝木栅栏扑来,吓得周围的人一哄而散------
杜仲有往后一退,差点坐在粪桶里,他急得手忙脚乱,韩东一边笑一边举起粪杖冲那条恶狗恫吓着骂,“再叫,爷打死你个畜牲!”
从屋里走出一个穿棉大衣的人,他指着韩东和已经挑起粪担的杜仲有大声喝斥:“快滚,臭粪贼,再不滚,爷可放狗咬你们------”
韩东刚想发作,杜仲有拉着他,“走吧,跟他生啥气,别耽误了咱们拾粪。”
韩东举着粪杖又吓唬了一下那条呲牙裂嘴的恶狗,这才挑起粪担跟杜仲有走了。“杜校长,刚才你还夸大同这地方的人心地好呢,可是你看刚才放狗的那个人,他的样子够多恶。”
“咳,”杜仲有叹了一声气,“是啊,如今心善的人都遭了秧,只丢下些恶人留在世上闹腾了,如此下去,世道可咋好?”
三
韩东和杜仲有挑着粪担从一户院内走出来。
回去的路上,他俩走到一家小饭馆门前,杜仲有站住了,要请韩东进去喝酒。又说了句让韩东莫名其妙的话:“也不知老丐头还在不在。”
韩东托着肩上的挑担问,“粪担就放在外头吗?”虽说这副担粪也就二十来斤重,可时间一长,他感受到肩膀压得有些疼。
“咋?”杜仲有卸下粪担,撂在了饭馆门前。“莫非你还想把粪担挑进饭馆里头去,找着挨骂呀。”
韩东依然挑着粪担站在那儿说,“放在外头不会丢了吧?”
“哎呀呀,你咋比我还迂腐,”杜仲有一把夺过他肩上的粪担,丢在了自己的粪担旁边,“臭粪担谁去动它。人家见了躲还躲不及呢,放心吧,撂在外头没人偷。”他扯着韩东走进了饭馆里。
饭馆里没有吃饭的人,只有一个老乞丐和几个小乞丐围在地中央的一个大火炉前烤火取暧。听见有人进来的脚步声音,他们的头都转向了门口。进屋后,韩东摘下他手上戴着的黑皮手套,哈了哈冻僵的手,揉着酸疼的肩想起自己刚才问的那句话,他也感觉到挺可笑;是啊,谁去偷脏哄哄的粪担。
一个老乞丐看见杜仲有进来,站起来,叫了声“杜校长”。杜仲有乐呵呵地上前同他亲热地握着手,“老丐头。你还没走?”这个老丐头大约五十多岁,脸上虽然饱经风霜,但目光炯炯,颏下一部胡须很长,透出一种学者气质。
韩东看着他想,“这个人是谁呢?他们俩看起来很熟。”
趁着他俩说话的功夫,韩东在柜台前买了一瓶雁门白,二斤猪头肉、十二个馅饼和三碗羊杂汤。然后他跟那个胖胖的女服务员提出洗洗手。等从后面厨房洗手回来走到桌前,酒和肉及三碗羊杂汤已经端上了桌。杜仲有客气了几句,便拿起酒瓶往三个碗里分酒。韩东看着他花白的头发,说:“杜校长,你不去洗洗手?”
杜仲有非常仔细地倒着酒,漫不经心地说:“一会用快子吃,又不下手,再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他把分好的酒端一碗放在老乞丐面前,老乞丐笑着问:“杜校长,这位弟子是------”
“噢,老丐头,他叫韩东。你们是老乡。”杜仲有把另一碗酒摆在韩东的桌前。韩东瞅着老乞丐脱口问了一句:“你是北京人?”
老乞丐上下打量着韩东,回答:“家住西单牌楼手帕胡同。”
韩东很惊讶,因为他说的是纯粹的京腔!于是韩东问他:“那,那你怎么流落到了大同?”
他淡淡一笑,“四海为家,浪迹天涯,乞丐嘛,想上哪儿就去哪儿,到哪儿都是讨吃,风餐露宿,皇城根和大同府在咱爷们眼中都一个成色。”
杜仲有摆完酒,坐在橙上,摘下眼镜擦了擦,戴上后说:“韩东,这老丐头叫夏文波------”
“夏文波,”韩东忽地站起来,直视着老乞丐,“什么?你是夏文波?”他惊愕住了,“你,你就是那个国画大师夏文波?”他又追问了一句。几个小乞丐瞪着眼,不解地瞅着韩东。
老乞丐一副坦然的样子,“怎么,爷们,我不像夏文波?”
“您------”韩东改成了尊称,“您怎么到了大同?”
“避难嘛,我一副‘海端罢官’图,不逃出北京还能有活命。”
韩东一把握住他的手,他十指如爪,修长的手指格外有力,那是握管毫几十年炼出的功力。夏文波是皇族,祖上是贝勒。据说,他七、八岁就跟名画师学习丹青。师从岭南派,善长“大写意”。韩东看着这双乞讨为生的手,百感交加,不是悲切它曾为皇亲国戚身体的一部分,而是唏嘘这是国画大师的手!这手曾画出过大幅国画《满江红》、《屈原》、《甲午海战》、《闯王进京》、《虎门销烟》------,那都是些憾人心灵的作品。韩东眼睛湿润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落泪了,眼泪掉在夏文波枯槁的手背上,让这位逃难的大师很受感动,眼睛也有些湿润。杜仲有看到这情景,也不禁有些辛酸,想到自己的遭遇,更是百感交加。“你看看,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夏,夏------”韩东一时不知该怎样称呼这位画坛巨匠,只好叫了他一声“大师”。
“啥大师,叫我老丐头挺好。你叫韩东,也喜欢画画?”
韩东点点头,“大师,我是画油画的。不过,您的大名我早就知道,而且在美术馆多次看到过您的画儿。真没想到,咱们会在大同相见。您讨饭,我讨粪,这是命运的安排吧?”
“命运?这是缘分!”夏文波爽朗地笑着说。落到讨饭这个地步,他的精神丝毫也没颓废。“怎么,你也跟着杜校长去拾粪?”
“下乡煅炼嘛,啥营生都得做一做。”杜仲有说。
“哎,那你怎么没抽调上来呢?”“大师,一言难尽,我爸是刘少奇线上的人,我们做子女的就算倒了血霉!”
“好了,咱们不说这些。来,干一口。”夏文波端着碗站起来,韩东和杜仲有赶快也端着碗站起来;他们互相碰了一下,每人喝了一大口。然后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畅聊,天南地北,上古下今、诗书琴画, 人文典故、三教九流无所不及。夏文波讲起了文革中的遭遇;他如何挨批斗,化妆逃出北京,如何东躲西藏,他先逃到东北,又从东北碾转南方,像候鸟一样的随着天气变化南北迁涉,坠入乞丐------在徐州,他病倒了,多亏这几个小乞丐伺候照料他,他才没把命丢在逃亡路上。听了夏文波讲述这几年在外边的流浪生涯,韩东感到震惊,社会的变故真是常常出人预料之外。他对那几个流浪儿产生了一种敬意和感激之情,因为这些孩子们决不知道夏文波是一个著名的国画大师,他们救了夏文波,或许是同命相连;或许是怜老惜贫------
女服务员端上来馅饼,韩东全都散给了这几个小乞丐 。这四五个十来岁的孩子,最大的不超过十五岁。看着他们用一双小脏手抓着馅饼贪婪地吃着,韩东问杜仲有要了二斤山西粮票,又买了二十个馅饼和几碗羊杂汤,索性让这些小乞丐们吃个痛快。这一举动,夏文波看在眼里,他一下喜欢上了韩东。“韩东,今儿咱们能一个桌上喝酒,也许是天意,明儿我就要带着这些孩子走了,我们要往行。”
“往西去哪儿呢?”
“到甘肃,去敦煌。”
“是去莫高窟吗?”夏文波点点头,告诉韩东来大同,主要是观摩云岗窟。他已经在大同呆了一个多月,现在要去敦煌朝拜壁画。然后再到青海,新疆转一遭。如果有机会,还想去趟西藏看看。
杜仲有说:“老丐头,你跑那么远干啥去呢。”
夏文波笑了笑,“找个好姑娘”,然后唱道:“在哪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经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他的嗓音很好,唱出的歌声低沉浑厚。
杜仲有听罢,指着他道:“好你个老叫花子,花心倒不小。”
夏文波收敛起笑容,他蹙眉而语,“那儿人烟稀少,沙漠、草原和雪山对艺术家来说,能升化灵魂。”
韩东非常羡慕,“大师,我也真想当个乞丐跟你去流浪,到那遥远的地方,找个好姑娘。可惜村里还有一个妹妹,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天涯何处无芳草,在大同,说不定你也能遇见个好姑娘。”夏文波说完这句话,韩东和杜仲有都笑了。
吃过饭,夏文波说:“韩东,让你破费了。”
“大师,这算个啥。等以后咱们回了北京,我请您上全聚德吃烤鸭。”
“那好,那好。”夏文波连连点头说,“韩东,我送你副字画留个纪念吧。二宝,把我的书包拿过来。”他喊了一声。一个十来岁的小乞丐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个黑色人造革手提包,和一个报纸包着的纸卷。夏文波找了一张空桌,把包和纸卷放到桌上。他先打开包的拉锁,取出一方砚,韩东一看,说:
“大师,您这块端砚不错呀。”
“你认得端砚?”
“我爸也有这么一块砚。”
夏文波拿起砚抚摸着,“这砚还是贡品呢。”
“贡品?”杜仲有拿起来凑到眼前看了看。
“杜校长,”夏文波说,“这可是真正的御赐,你好好䁖䁖,底下有落儿。”杜仲有翻过来,底下果然刻着“嘉庆御宝”四个字,韩东也看了一下。
杜仲有拿着这块砚将信将疑地问,“老丐头,嘉庆爷用过这方砚?”
夏文波像个天真的孩子那样骄傲地回答,“那当然。”
杜仲有把砚轻轻放在桌上,说:“这你可得好好地留着,它是个宝物。”
夏文波又掏出了半块墨,告诉他们这是“湖墨”,再取出几管狼笔,黄铜笔套,管尾镶着象牙,坠着挂笔的黄丝结,古色古香。他说,“这也是宫里头的玩艺。”杜仲有拿起一管笔,降紫色的笔杆上刻着一行繁体楷字:“大清道光二十三年文渊斋监制御笔”除掉黄铜笔帽,笔毫滑顺、锋尖挺括、锐如犀角。他小心地套好笔帽,放下笔啧啧而言:“还得说皇亲国戚,寻常百姓,讨还不到这物件。”夏文波讨来些水,拿起墨,撩袖抖腕,娴熟地研出一池焦墨,打开纸卷,抽出一张宣纸,一边铺开一边说,“这宣纸虽说不是旧物,可却是地地道道正宗货,我特意流浪到安徽宣城,买了一些上好的宣纸,本想靠买画为生,谁知我的画不值半文,这才拿起了讨饭的碗------”展平了纸,抓起管毫,除下笔套,润湿了笔,他问:
“韩东,你想要张什么画呢?”
“随您便,”韩东说,“不识您墨宝的人那可是瞎了狗眼!”
夏文波提笔思索了一下,画了起来,一座古刹座落在一个山岗下,山岗上挺立着一棵青松,古刹屋顶长着的茅草被风刮倒,而山上的青松岿然屹立------画毕,他题写了“古刹风松图”五个字。韩东看着画,想起了“迎青台”,这院落多像我们的知青宿舍呀。只不过画中是一座起脊的庙宇,而他们住的青龙庙是一座石窑!韩东明白夏文波为什么要送这幅古刹风松图给他,刚才,夏文波关心地问了他们下乡后的吃、住生活情况,他简单讲了讲,告诉大师,他们住在村外山岗下一座古庙里,山岗叫迎青台,长着一棵苍劲的古松。
夏文波兴致很好,他挥毫又给这幅画补了白;提了首《清平乐》词:“ 初识寒冬, 不觉料峭意。 大地万物尽休眠, 唯有青松挺立。 古刹枯草折腰, 只待春风来到。 忽闻一声惊雷, 苦难顿时冰消。”
杜仲有一看,连声说“好词,好词。”他从上衣兜摘下钢笔,又从棉袄兜拿出一个小本来,把这首词记在上面。
夏文波说,“要论填词写赋,我可比你这个老夫子差远了。”题罢字,他取出一个红绸包,里头裹着两块厚重的青田,是两方质地上乘的石印,石纽镂刻瑞物,他打开一盒八宝印泥,拿起一方印在嘴上哈了哈气,小心冀冀地沾着印泥,端端正正地在每张画的落款钤上红印,一方阴文是篆体:文波陋墨,一方阳文为隶书:文波染宣。
分手的时候,韩东说,“可惜我现在不能送您一幅油画,但后会有期,将来能在北京重逢,咱们再切磋画技。”
夏文波有点伤感,“韩东,谁知道我能不能活到回北京去全聚德吃烤鸭那一天。”
“大师,怎么不能,”韩东指着画上的那首诗词,咏道:“忽闻一声惊雷,苦难顿时冰消。”
夏文波会意地哈哈大笑起来。杜仲有对那几个小乞丐说,“孩子们,这老丐头可是个宝。他将来要是有了出头之日,你们跟着他保管都得吃香的喝辣的。”
韩东小心翼翼地收好画儿,“大师,您一路上多多保重,将来咱们在北京相见,我一定拜您为师,学习国画。”
“好,一言为定,击掌为记!”俩人击了下手掌。
四
傍晚,韩东去铁路找华子。
他来到了大同火车站,先到车站邮局替佟大娘往云南发了封挂号信。出了邮局,路过站前饭店,门前围着一圈人,一个流浪艺人领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在买唱。韩东挤进去,瞧见那个老汉拉着柄二胡,可能天冷冻僵了手,他的指法呆滞,拉出来的声音吱扭扭地很是涩硬。小姑娘跟着二胡唱着“走西口”,稚嫩的声调委婉凄凉,一边唱,小女孩一边用手背抹着鼻涕------小姑娘唱完一曲之后开始收钱,她拿着一个小白唐瓷盆,伸着冻红的小手绕圈敛钱,但施舍者寥寥无几。她走到韩东面前时已经是泪流满面了,韩东动了恻隐之心,摘下手套,掏出了兜里的所有零钱,全都放进了小白唐瓷盆里,小姑娘一看他给了这么多钱,吃惊地望着韩东,两行眼泪簌簌滴嗒下来,后边的老汉也看见了,他拽着小女孩咕咚给韩东跪下了,颤抖着说,“您大恩大德,我们已经 一天没吃饭了------”韩东戴上了手套,对他们说,“快去吃饭吧。”这一老一小看着韩东转身走了。他们那里知道,现在韩东的身上已经是分文皆无了,这十块钱是他和妹妹的全部财产,他来大同,妹妹非得让他带上,妹妹开玩笑地说,“穷家富路,哥,你就拿上吧,万一受不了拾粪那份苦,有了这十块钱你好能坐火车回村。”
一会儿,韩东走到了铁路白楼单身宿舍,他敲开门,看见了洪老旦,洪老旦看见韩东热情地连声说:“韩东,你来了。快进快进,可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哥几个老念叼你呢。还说抽时间得上趟你们村,去看看你和韩欣。可是他妈忒忙,那儿有时间呀。”
一个年青的胖姑娘走过来说:“老旦,你可真会卖乖,有了时间,你都去了黄楼------”
“黄楼?”韩东问:“黄楼是什么地方?”
胖姑娘脸上挂着笑回答,“黄楼是女单身楼,净是好看的大姑娘。”然后她瞅着韩东,“你就是韩东?”
韩东点了点头。“你是------”
洪老旦赶紧介绍:“她是华哥的对象。”
韩东看着她,心想,“华子什么时候搞上了对象?”胖姑娘热情地伸出手,“哦,韩东,咱们终于见面了。华子说你是他最好的哥们。哎,对了,你还有个妹妹吧?她咋没来?”
韩东跟她握了握手,“她来太麻烦,还得给她找住的地方。”
她收回手,就势掠了一下运动头短发。“以后你尽管带她来吧,,上我们家去跟我住,我们家有地方。”
“田姐的爸爸是段长,家里可宽绰了。”洪老旦一边说,一边把一块毛巾系在脖子上,穿上一件黑色的短棉大衣,戴上一顶工作帽,他是个火车司炉。“韩东,真对不起啊,我得出乘去了,不能陪你了。”
“老旦,你快滚吧。”
“田姐,你可得把韩东招待好了,别看平时我华哥挺疼你,处处让着你,对你百依百顺,可今个儿你要是得罪了韩东。可小心华哥拳头伺候。”
“老旦,你是不是想让给我拧你的嘴。”
“韩东,你看我这未来的嫂子有多凶。“华哥是手狠,田姐是嘴狠,这俩真是一对。”老旦说完,背上一个兜子,走出了屋门。
屋子里丢下了他们俩人。田素兰一时显得有些紧张。自从她和华子交上了朋友,华子总是对她提起韩东和韩欣这兄妹俩。认识中央一级高干人物的子女,对于她来说,过去是连做梦都梦不到的事情。现在,这种特殊的历史环境戏剧性地演译了人生的无常,但昔日高干子女的光环仍然让她感到他们有种神密的色彩。韩东看着她痴呆的模样,微微一笑,问:“你姓田?”
她“嗯”了一声,自报姓名叫田素兰。然后她招呼韩东坐,忙着给韩东做饭。 韩东坐在华子的床铺上,看看屋里,除了华子这床上干净一些,其余的三张床都很凌乱。小田蹲在屋门口,用煤油炉给韩东煮挂面,连着卧了四个鸡蛋。她告诉韩东;华子上二班,得晚上十点钟下班。吃过饭,韩东看看手表,八点过一刻,他决定去西站调车场找趟华子。于是向田素兰告辞,离开了白楼单身宿舍。
路上,韩东边走边想:都说华子是个老蔫,看来“蔫人出豹子”这句话还真有点道理。
走进大同西站调车场,高高的塔灯洒出的光线落到雪上,冰冷的钢轨反射出的幽幽寒光与积雪和夜色相混,泛着一种青晕,让人产生眩目的感觉。调车机来往穿梭; 溜放车悄悄滑行------ 寒风中,调车信号色灯变幻、闪烁;调车员踩着冰雪正在进行紧张的调车作业。形似蛛网的轨道,自动启闭的道岔发出嗡嗡的响声,机车沿着迂回线顶动列车爬上驼峰,提钩制动员动作迅速,非常麻利地提钩,一个一个车皮被解体了,滑下驼峰,与前方车体联结,重新编组成列,发往全国各地。
在一条调车作业线上,韩东找到了华子,他手里拿着一杆铁鞋叉正挑着一个铁鞋往钢轨上放,他们还在那几股旧的线路上作业,用往钢轨上放铁鞋的原始方法制动溜放车体。华子的身体不高,可是却显得非常结实。他穿着一身铁路发的防寒行头,见到韩东,惊喜地说,“呦,韩东,那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韩东上前拍着他的肩膀:“搞上对象,把哥们全忘了吧。”
华子大咧咧地说,“那能呢,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然后他对跟他一块儿干活的人吩咐了几句,提着一个扭成白光的信号灯,照着亮,领着韩东来到调车员的休息室。那是设在线路中间的一个简易小瓦房,屋里地中央有个大火炉,唿唿地着着,火力很旺,铸铁的炉子被烧红了半截。几条用角铁焊成的长椅分成两溜摆在休息室。进屋后,华子关灭了信号灯,放在一张桌上,黑暗笼罩了屋里。摸着黑,华子脱掉了蓝布面羊皮短大衣,扔到离火较远的一把椅子上。
“你们这屋里里怎么没有灯?”韩东问。
华子挑开火盖,火焰窜了出来,屋里有了一些火亮。他拿根铁棍捅了捅火,说:“上夜班不许睡觉,可活儿一完,回到休息室,谁不想打个盹。怕头儿来查,这帮坏小子就把电线给掐了,大伙儿一听头儿来查了,便睁开眼,弄得头儿没脾气。据说,这还是朦日本人的高召呢。”
“怎么朦日本人?”韩东坐在火炉前的椅子上,问了一句。
“日本人来了,打着手电往人脸上一照,睡觉的人一下睁开了眼,日本人便骂:睡觉良心大大的坏了,死了死了的有!中国人便说,有睁眼睡觉的吗?瞎说八道,良心才是大大的坏了坏了的有。”
“日本人就那么好骗?”
“谁知道是不是说笑呢?咱也没在那时候呆过。”
“小田是哪儿的人?”
“此地人。”华子掏出烟,抽出一支让韩东,韩东摆了摆手,华子把烟按在烧红的炉壁上,烟立刻燃着了,华子抽了一口。问:“韩东,你喝水吗?”他从窗台拿起一个大把儿缸,摸了摸,发现缸子里的水凉了,把缸子放在了火炉盖上。然后也坐在韩东的那张椅子上。
韩东说:“我看找个此地人挺好。结婚后有个照顾。你们认识多长时间了。”
“快一年了吧。”
韩东扭头面对华子,声调有些不满,“什么,都快一年了,那你五一回村的时候怎么没跟我和韩欣说呢?华子,你可真不够意思”
华子歉意地说:“那时候还不成熟呢。”
韩东还嘴道:“现在熟了吧。”
华子一笑,“就这么着了吧。”
韩东伸手烤着火,“怪不得十一国庆节都没回村里看看我们去,韩欣还念叼呢,唯恐怕你出事。”
华子关心地问:“韩欣她在村里好吗?”
“还行。”韩东回答完问,“小田干啥工作?”
“跑北京的列车员。以后你和韩欣要是回北京蹭车找她。”
“听老旦说,她爸爸是个段长?”
“老旦净瞎掰,啥段长,副的,刚升了没几天。从前是我们的车间主任,对我不错,刚一上路,是我的师傅。”
“所以他把女儿给了你。”韩东调侃道。“我看小田这姑娘不错,要能成,快点结婚吧,你该有个家了,早点让你老娘抱孙子,我干妈不知道会高兴样。”
“结婚?拿屁结。每月开三百六十大毛够干啥的!”华子发开了牢骚。
“华子,别不知足,你每月还能开三百六十大毛,我呢,我连一分钱也没处去挣。”
“韩东,你以为这份钱好挣啊。”华子站起来,他指着窗外频繁穿梭在调车线上的调车机说:“干调车员这行,其实就是拿命耍着玩儿!你看这冰天雪地的,今天已经出了三档子事儿了,压死一个,伤了俩,听说伤的那俩也够呛,不死也得落个重残!”韩东听了没再说话。华子重新坐下,他拿起热了的水碗递给韩东,“喝吧。”韩东接过把缸,华子又点着了一根烟问:“韩东,你来大同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我是来大同工作的,抽空过来看看你。”
“什么,你来大同工作了?”华子露出惊喜的模样,急迫地问:“在那个单位?干什么工作?”
“单位是粪店,工作是拾粪。”
“啊,韩东,你------你到粪店来拾粪------”华子瞪大眼,“韩东,你拿我开涮吧。”
“华子,我真的是来大同拾粪。”
“韩东,你,你怎么能去干拾粪这个营生?”华子几乎喊着问。
“我怎么就不能干拾粪这营生!”韩东也提高了声音。他有些冲动,“你知道,我和韩欣一点生活来源也没有,不怕你见笑,从村里来的时候,我们兄妹俩只有十块钱,我说让韩欣留着用,韩欣说什么也不肯留,非要我带上,我拗不过她,只好带上了。中午在外头吃了顿饭,晚上从粪店来你这儿的时候,在火车站看见两个卖唱的,我看那小女孩挺可怜,就把剩下的钱都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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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外,干完活的人回来了,听见屋里华子和韩东高声说话,他们没敢进屋,全都站在外面听着屋里说话。
“咳,”华子叹了一口气,“车站要饭的太多了,你都可怜那里可怜的过来。”
韩东说:“我看那个小姑娘家实在太惨了,顶多十二三岁,就开始浪迹江湖。听那个老汉说,他们一整天都没吃饭了。”
“你呀你,人家吃的说不定比你还好,你都落到了拾粪这个地步,还可怜江湖骗子。”华子从身上掏出了二十元钱,对韩东说,“这点钱你拿上吧,听我的话,在我这儿呆两天赶紧回村,千万别干拾粪这个营生,等下月开支,我再给你和韩欣送点儿钱。”
韩东伸手拒绝,“华子,我们兄妹俩以后不能再花你的钱了。现在你有了对像,以后还要结婚,得攒几个。用掏粪来改造思想,使之感情接近工农兵群众,这种教育方法咱们并不陌生。华子,你还记得咱们上初中的时候,北京的街头出现过戴着眼镜,背着粪桶的大学生跟着掏粪工人走街串巷的情景吗?”
“怎么不记的,那时候,大家都真的特尊敬掏粪工人。哎韩东,你还记不记得我弄倒粪桶的那件事儿?”
韩东说:“怎么能忘呢?”
他想起那次他和华子闯的祸,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掏粪工人清完厕,把木粪桶放在厕所外收拾卫生,两个孩子打睹,看能不能背起那个沉重的粪桶,华子往起一背,粪桶一下倒了,粪汁不但洒了一地,还洒了华子一身,弄得满院臭哄哄的,吓坏了那个掏粪工。工作人员正在狠狠地批评他时,父亲出来了,他制止住了工作人员,看见华子满身粪汤,呵呵大笑,说,“你这个臭小子,上了这么多肥,肯定能长的壮!还不快去洗。”华子走了,父亲却让韩东去收拾洒在地上的污渍。韩东尽管嫌脏,极不情愿。但父命难违,再说,坏点子是他出的,他只好认了倒霉。事后,父亲告诉他:国家主席刘少奇接见全国劳模,跟他们握手的时候,轮到时传祥,老时不肯把手递给国家主席,刘少奇便主动地拉起他的手风趣地说,‘传祥,我不嫌你的手,一会儿吃饭,我就用这只手抓馒头吃。’当时,在场的人都笑了,只有时传祥激动的热泪盈眶------想到这儿,韩东说:“华子,你还记着国家主席刘少奇与掏粪工人时传祥握手的照片吗?”
“可是文革中,这张照片成了时传祥是工贼、是刘少奇死党的罪证,被打倒在地,永世不得翻身。韩东,自从爆发了文化大革命,你立刻就带头投身到这埸火热的斗争中来,组织成立红卫兵,你告诉我们,咱们誓以生命和鲜血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结果呢------你们家却被搞的家破人亡!”听完华子这番话,韩东感到一阵痛苦,是啊,文革中,父亲被捕,继母自尽,那个让众人羡慕、他曾引以为自豪的家一下塌垮掉了,真是祸从天降!令人猝不及防。当那位戎马一生的将军被带走时,他还再三谆谆告诫自己的儿子:决不能以个人的恩怨和荣辱对待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对待党的事业、对待祖国的前途、对待民族的命运---这是对领袖、对革命事业的赤诚?还是无可奈何或者言不由衷?韩东默默思索。华子把钱放在韩东的手心里,“韩东,你拿着吧,就是在大同拾粪身上也得有点钱,我不是说了吗,好歹我每月还能开三百六十五大毛。咱们从小就是兄弟,听我爸妈讲,老将军对我们家恩重如山,这点钱算啥呢。”
“好吧。”韩东收下了钱,很随便地揣进了兜里,并没说什么感谢的话。
下了晚班后,华子骑着一辆自行车送韩东回粪店。路上,说起村里的情况,韩东告诉他今年村里能有七毛钱的分红,老乡们喜欢的不得了。华子很是感慨,因为自从他们插队进村那年,队上的分红从来没超过五毛钱。而有的村一个工才几分钱,华子说真不知他们怎么活。韩东问他,“华子,干调车员这行危险吧。” 有雪的小路上很滑,华子带着韩东,他小心翼翼地慢慢蹬着车说,“我上路后,亲眼见着压死好几个人了。还不算路外的。要说这些人压死也活该。全是违章。今年八月,我们班的班长也给压死了,我是接他的班。”
“他怎么压死的?”
“为了跟人赌一盒二毛八分钱的海河烟,你说值吗。”
“赌烟?”
“火车刚一开动,从车底下钻过去。”
“什么,从开着的火车底下钻过去------”
“韩东,你不知道,我们班长外号叫‘老猫’,身子灵着呢,胆子也大,火车接到发车信号,机车放风松闸,他敢这时候嗖地一下从火车底下窜过去------这玩命的把戏他给我们表演过好几回。”
“那这次他怎么送了命呢?”
“这次算他妈的他倒霉,车底下有根铁丝挂住了他的衣裳,结果,一下没钻出去,钻进了阎王殿里。”
“他成了火车的轮下鬼。华子,你可不能乱来呀。”韩东叮咛道。
“现在没人敢了。”华子说。“哎,韩东,我告诉你,现在万里当铁道部长了。你爸不是认识万里吗,你到北京找找他,上路还不是一句话。”
“算了吧。万里叔叔刚刚复出,少给他找点麻烦吧。在村里又不是活不了------”
华子打断了他的话,“韩东,我知道你最不爱求人,可你总得替韩欣想想吧,她一个女孩子,老呆在村里是个事儿吗?能把她抽调出村,有个工作,你心里不就踏实了。”
“唉——”韩东叹了声气,“华子,你还不懂政治斗争的残酷性吗,刘少奇已经被定为文革的铁案了,做为死党,我爸爸让专案组抓走都快八年了,如今人在何处?生死不知,下落不明------我和韩欣怎么能有出头之日呢?”
“韩东,我真的不明白,你爸爸怎么就会成为刘少奇的死党?”
“一言难进。听说评军衔的时候,我爸爸的将军定级是刘少奇提的名。后来调中央军委里工作,还是刘少奇的提议。中央军委里的情况由我父亲向刘主席汇报,有关刘主席的指示精神,也由我父亲向中央军委里工作的同志传达。文革整刘少奇的时候,文革专案组让我父亲揭发检举刘少奇阴谋篡夺军权的罪行,我父亲坚决否认刘主席有这种企图,结果他就被打成了刘少奇纂党夺权班子里安插在军委中的死党,是个最危险的敌人,被严密看押,不许与外界有任何联系。”
“是呀,专案组那伙人把你爸弄到哪儿去了呢?管是死是活呢,总得给家里人个信儿吧-----中央文革这帮人,办的事儿可是忒黑!”
五
韩欣暂时住在了佟大娘家。佟大娘的老汉叫麻本堂,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油大师傅,长年住在油房盯着榨油。迎青台油房榨出的油香,名声一直传到了边墙外。李桐、六爷爷听说韩欣受了惊吓,都来到佟大娘的家看望韩欣。
李桐说,“今年八月,咱村的民办王老师调回县城了,他抽调走是件好事,咱不能拦。可村里的娃娃一下没有了代课的老师,娃娃念不成书,以后当睁眼瞎那咋行。没有文化,咱娃将来走到那儿都得受制,所以咱们得赶快再找一个代课的民办老师,我看韩东和韩欣这兄妹俩代课就挺合适。人家是知识青年,在北京读过书,教咱村里的孩子不成问题。”
佟大娘说:“这能行。”
坐在炕角的韩欣听了心里砰砰直跳,她想;如果能当上代课老师,他跟哥哥就不必再到野外出工劳动,而且能有一份固定的工分收入和补助,那样,他们兄妹俩就可以安心地呆在村里了。吸着烟锅的六爷爷也称赞这是个好主意,说如果他们兄妹俩当了民办老师不愿意住青龙庙,可以搬到学校去住。六爷爷还告诉韩欣,麻本贵从公社回来后,揍了狗栓这灰货一顿------ 韩欣从他们口中,断断续续知道了一些关于侉老道的事情------
一九三八年的夏天,迎青台村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老道,他身穿青布道服,背着一个布包,显得风尘赴赴。当时,村里的这座青龙庙已经荒芜了二年,由于刻守祖训,非道长不能接掌,几个僧人想占此庙,都被杜家拒绝了。对于这座庙,杜家比王家更有发言权。当年两家合伙盖这座庙时,杜家掏的银子比王家多,所以占了头股。此庙每次断香火之后,年景便明显不好。小老道操着侉音说他是从四川“青城山”来,号称“青衣道长”。村里人不叫他“青衣道长。”都叫他侉*老道,他就这样在迎青台村扎了根。(*雁北人称外省人为侉子)文革初期,李桐被集中到县城办县、社、队三级学习班,深刻领会理解文革精神,走了十天。麻本贵看李桐不在,他认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趁机拉起了一支革命造反队伍,要夺李家的权!并且以“破四旧”为名,揪斗侉老道。他胳膊上勒着红箍,带着一帮麻姓后生杀气腾腾地来到青龙庙。从青石窑里揪出侉老道,押到院中,抬出香案,麻本贵逼迫侉老道说出真实姓名和贯籍。身穿青衣,头盘发髻的侉老道一副处世不惊的模样,说:
“贫道云游四方,从恒山下来,路过这儿,看到‘青龙观’荒芜,不忍断了香火,遂以观为家,燃烛焚香,祈风调雨顺,保五谷丰登。”
麻本贵骂了一句:“你他妈还宣传迷信。”抡起绳头劈头盖脑地开始抽打他。侉老道也不躲闪,发鬏披散,垂落遮面,嘴角鼻孔涔涔冒血,任其淌到青衣玄服上------ “你他妈的分明是个外地潜逃到这儿的阶级敌人。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早就注意上你了。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老实交待吧,你从前是‘日本汉奸’呢,还是个‘国民党特务’?老老实实说了,能争取到从轻处理。要是外调查清了,你可是死路一条!”
结果夜里,侉老道畏罪在院里的那棵杏树上上吊自杀了。
第二天,麻本贵赶快让人用张席子把尸体一卷,草草掩埋在杏树下。然后,他带人将供奉在庙里的头戴垂珠冠冕的青龙爷泥朔神胎砸了个稀巴烂。李桐回来后,可气坏了,但又无可奈何。青龙庙于一九六六年秋天被毁。转过年,到了夏天,已是荒草丛生,香蒿长得齐腰高。成了野猫、长虫、黄鼠狼出没的地方,那棵杏树上,冬天落满了老鸹,黑压压一片哇哇地叫个不停,鸟枪也驱不散,人们都说邪性。开春后,“夜猫子”又栖在上头,绿莹莹一对眼像鬼火。青石窑里更没人敢进去,进去就会觉得脊背冒凉,头皮发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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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儿,韩欣想:他们插队生是多么喜欢院中东南角的那棵大杏树呀。那棵杏树结的杏儿白里泛黄,酸甜宜口。可是,杏熟了,村里的老乡谁也不吃这棵树上的杏。知青们都以为老乡客气。或者是不希罕,因为村里杏树很多。现在她才明白,真正的原因是那棵杏树下埋着一个上吊自杀的死老道。想到这儿,韩欣觉得胃里有些不舒服。每年,她都要吃很多这棵树上结的杏。夏天,杏树尤如华盖,他们常在杏树下纳凉,讲些什么福尔摩斯探案或聊斋等凶杀啊、鬼神啊的故事。有一次晚上,哥哥在杏树下给大伙儿讲了个“送手纸”的故事。——内容是在六十年代初,北京的一个深胡同里,有个共公厕所,某天深夜,一个人闹肚子急勿勿去上厕所,忘了带手纸,正不知如何办时,“啪”地一声,厕所里那盏昏黄的灯灭了;哥哥讲到这儿,坐在杏树下的几个知青都紧张起来。哥哥的语言和语音有种魅人的力量,他绘声绘色地往下说,从厕所顶上的天窗传来了嗡声嗡气的说话声:“我知道你没有带手纸,我特意给你送手纸来,这是两张手纸,一张你用了,可以发财,可以当官,另一张你用了,可能是你有灾,也可能是你家里的人有灾,而这两张手纸你都不用的话,明天你就会死!”话音刚落,厕所里的那盏灯刷地一下亮了,由天窗上垂下一根细绳,系着两张手纸,一张是红色的,一张是白色的,吊在那个蹲坑的人眼前,“该使那张呢?”韩东问,大家刚要开口回答,只见刷地从杏树上掉下一个东西,正好打在于敏头上,“嗷”于敏抱头尖叫了一声,低头一看,地上有个细绳系着的纸卷,是一红一白两张纸,大家顿时毛骨悚然,紧接着,杏树上哗哗响起来,浓密的叶子好象藏着什么东西,包反修大声喊了一嗓子:“鬼!”带头往青石窑里跑去,包括韩欣在内,于敏、王萍、赵雅兰四个女生跟着他惊慌失措地朝青石庙屋里落荒而逃------,后头传来韩东、包反修、严学军三个人开心的哈哈大笑。华子从树上跳下来,原来是他们四个男生为了取乐,事先策划好的一出恶作剧。以后,天黑了,女生们最发怵上厕所,晚上解大手,也顾不得害羞,非得拉上一个男生在厕所外等候,还不许走远,没话找话地说到方便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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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桐、六爷爷走后,佟大娘又给韩欣讲了当初是如何安置北京知青住青龙庙的经过:接到安置北京知青的任务后,李桐先召开了一个村干部会议,北京知青要到他们村来插队落户,这的确是件亘古未有的大事。特别这些娃娃还是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更曾加了神秘感和责任重大的使命感。但是研究怎样安排他们吃住,大小队干部们却犯了难,村里百姓住的都是土窑------只有小学校 油坊 大队部是半砖半泥房,队干部们议来议去确定不了最佳方案。后来,李桐提出将青龙庙整理出来,暂时先让知青们住。大家听了一愣。大队会计李恒认为这个主意不错。大队保管金贵担心这庙里埋着个死老道,知青们能肯住吗?大队治保麻本贵说只要村里人不把这秘密往出说,知青知道个球!大队主任麻本安认为知青都是些血气方刚的革命小将,说不定能镇邪呢。听完这些队干部的议论,李桐摆着手说:“就把青龙庙收拾干净先让他们住。今晚儿,在小学校召开全村社员大会,除了要死的和不会说话的吃奶娃,都必须得参加。我要在会上重点强调;全村的男女老少,谁也不许说出侉老道自杀的事,更不许说把那个死老道埋在青龙庙院里杏树下头的事儿,谁要往出说,给知青们知道了,破坏了知青的上山下乡运动,就扣他全家一年的口粮!” 事情被这样隐瞒了下来。说来也怪,自从知青们住进了青龙庙,这几年果然收成不错。后来李桐悄悄告诉佟大娘,他跟着风水先生杜仲宽满山遍野寻找打井水脉的时候,杜仲宽对他说青龙庙荒不得呀,得有香火才行!李桐说现在文化革命搞得这么轰轰烈烈,谁还敢复僻“四旧”。再说,上哪去找个老道。把庙里的神像都砸得稀巴烂了,还咋个续香火?杜仲宽告诉李桐,侉老道活着的时候跟他道出过一个天机------ 李桐问:啥天机。常言不是说天机不可外泄吗?杜仲宽回答:所以他才被麻本贵那伙伙人给整死了。然后杜仲宽讲出了这个天机;第一,住这庙的人必须是外来户,本地人不成,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嘛。第二,来的人必须沾个青字,青龙庙,青龙庙嘛。第三,所谓的香火其实有烟火就成。李桐说他猛地想到北京知青带个“青”字,北京知青是外地来的侉子。北京知青住在青龙庙里不就有了烟火了吗------ “难道这是天意?”韩欣听完了想,她和哥哥不能离开插队的村庄,是否上天怕青龙庙断了烟火?
六
拉粪的马车进到村子里已经是深夜了,雪地难行,李贵和二兵俩人累得精疲力尽。
听到鞭响,佟大娘立刻醒了,点亮了油灯,勿勿地穿着衣服下地给儿子准备饭。韩欣也醒了,穿着衣服,佟大娘问:“韩欣,你起来做啥?”韩欣回答:“我哥从大同肯定给我捎回了信。”
二兵果然给韩欣捎来了韩东的一封简信。上面告诉韩欣:他平安地到达粪店,一切都好,让韩欣放心。另外,让韩欣把他的画夹找出来,等下次二兵再进城拉粪时一定要给他捎来。他说这儿野外的冬景,尤其是雪后的御河滩景致难得,勾起了他强烈的创作欲望,他想画画这些风景------
看完信,韩欣说,“二兵,我哥在大同拾粪还想画画呢,他让我把他的画具找出来,让你下次进大同时他。”
“嗯,韩欣姐,韩东哥说千万别忘了这件事。”
佟大娘在儿子那厢煮熟了一锅面片儿汤,她盛了一大碗递给儿子,二兵接过碗,拿着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韩欣想起刚才二兵掏出来两封信,一封信递给她,把另一封信又放回了兜里。她问二兵那封信是不是小英子她爸捎来的?二兵回答说不是,是李兴让捎给我二爹的,可神密了,还弄了个啥必须亲自交到二爹手中,说是啥有关党国命运的重要事儿。
听完儿子的话,佟大娘警惕地说,“李兴这灰货捎信给麻本贵干啥。”二兵转眼吃完了一碗面,佟大娘赶快又盛了一碗递给他,“二兵,把这封信拿出来让娘看看。”
“娘,您看啥,又不是让捎给您的。”
“娘要看看这信里写的是个啥东西,李兴和你二爹要搞啥鬼。快拿出来,娘看不明白的地方正好能问问你韩欣姐。”
二兵只好放下碗,从兜里掏出了信递给妇联老人,然后又捧着碗呼噜呼噜地吃起来。佟大娘接过信,撕开信封口,挟出里面的信纸,展开递给韩欣,“给大娘念念,看上头写得啥?”
“佟大娘,私看别人的信可不好------”韩欣也觉得随便看人家的信不好。
“韩欣,没事,有问题我担着,你快念吧。”佟大娘举着煤油灯给她照着亮儿,韩欣拿过信读起来:
敬受(敬爱)的大队治保主任麻本贵同志: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异(教导)我们说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现在把类店(粪店)里的阶级斗争回报(汇报)给您。类店(粪店)里的阶级斗争非常急烈(激烈)!老地主王重把吃(把持)着类店(粪店)的革命领导大村(大权)。对我们进行钱库(残酷)的剥削和疯狂的破害(迫害)。他想(像)半夜鸡叫里的周绿皮(周剥皮)一样,每天夜里让我们报星带月(披星戴月)出去偷类(偷粪),偷回的类(粪)少了,他就破口大妈(破口大骂),样子凶饿(凶恶)到了急点(极点)。可是,给我们吃得是舍(是啥)东西呢?每天都是兰烟菜(烂淹菜)、我我(窝窝)头。我们是爱的(受的)牛马苦,吃的却是猪狗食。可是,李贵、二兵来到了类店(粪店)后,老地主王重却又买酒又买肉,用汤一包旦(糖衣炮弹)拉龙付石(拉拢腐蚀)革命群众。还想把革命的节班人(接班人)拉龙(拉拢)下水。我们这些类客(粪客)真是虫吃二边苦(重吃二遍苦),又爱二在罪(又受二茬罪)。李桐总用(重用)王重,不知居心何在,是站在舍(啥)阶级的立厂(立埸)上,听说李桐、妇联在村里是穿一条库(裤)子,大队主任麻本安是个中间派、那边风更(风硬)往那边到(倒),只有大队治保麻本贵是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我们中心(衷心)拥护麻本贵的领异(领导),跟麻本贵走在革命的大首(大道)上!
此只(致)
革命井(敬)礼!
革命群众李兴上
这封信写得字迹了草,错字连篇。韩欣结结巴巴艰难地念完后,佟大娘和二兵听的五迷三道。韩欣也觉得此信写得令人匪夷所思。她拿着信又看了一遍,仔细琢磨了一番,明白了“类店”其实是“粪店”的意思;也许李兴混淆不清“爱”和“受”这两个字;“教导”一词写成了“教异”,有些词是按音简写,如“烂淹菜”写成“兰烟菜”,所以让人费解。她只好把一些词儿理顺,如“汤一包旦”念成“糖衣炮弹”,因为这个句子有糖衣炮弹,所以下面的“拉龙付石”这个词应该是“拉拢腐蚀”才对------,韩欣理通了文句,连说带念地又讲了一遍信。
这次听完后,佟大娘和二兵弄懂了个大概的意思。娘俩都楞住了。佟大娘说,“这是封黑材料,说我和李桐在村里穿一条裤子,李兴这个灰鬼真能捏造谣言!这封信我明天交给李桐,看怎么收拾他这个灰货!”
韩欣想了想,说出了一番道理,告诉佟大娘这封信还是收藏起来不交给支书为好。
“韩欣姐,咱们收藏起这封信,狗栓他爹来要咋办?”二兵问。
“就说交给李桐了。”“他要真去找李桐要信呢?”
“你放心吧,二兵,常言说的好,做贼心虚,去支书那要信,麻本贵他没这份胆!”
“这他妈李兴,真能满嘴放屁!”二兵抹了抹嘴,“下次再进大同拉粪,我非得好好问问这个灰鬼,咋就中了老地主的糖衣炮弹的拉拢腐蚀!”
听见清脆的鞭响,麻本贵也醒了,他知道李贵从大同拉粪回来了。“二兵捎回李兴的信了吗?”他翻来复去地想,弄醒了身边睡得正香的老婆。
腊花朦憧地问:“你不睡,来回折腾个啥?”
麻本贵坐起来,点着油灯,披上件棉袄点着锅烟闷闷地吸着。
腊花有些生气,她揪着麻本贵的衣裳,没好调地说:“我说你抽得那门子风?咱家灯油多呀,晚上不睡觉,点着灯守神呀!”
麻本贵握着烟锅,“李贵从城里拉粪回来了。”
腊花气哼哼地回答:“他拉粪回来碍你屁事!你又不是属狗的——吃粪便。”
“你他妈这个臭娘们,懂的个球。”麻本贵骂道。昨天,他从公社一回来,听说了韩欣吓着的事情,他已经把老婆和儿子臭骂了一顿。腊花一整天都没给他好脸。麻本贵抽着烟,“上次我进城,到粪店让李兴整理出一份粪店的材料,也不知他弄没弄好给我带来。”
“啥,”腊花一下也坐了起来,她穿着个兜胸的红棉腰,滚圆的腰身赘肉擅动。她用手戳着丈夫的头,“你咋又跟李兴结勾在了一起?你不知道那个枪崩猴骨头最软,到时候他出卖你咋办?”
“就是因为他软骨头才好利用呢。你知道个球!李桐把村里的阶级敌人都弄到大同去拾粪,要搬倒他这个村支书,只能从粪店下手。粪店里能利用的人有谁?也只有李兴了。我让他写一份材料证明李桐搞阶级斗争熄灭论。让二兵悄悄地捎回来给我,我好递到公社宋书记手里,看李桐咋个整。”
腊花明白自己的男人是个对权力、对女人欲望极强的人。他跟李桐明争暗斗了快有十年之久,到现在还是没能遂了心愿。“哎”,腊花叹了口气,披上了棉袄说:“就算把李桐弄下了台,公社要是让麻本安上,你咋办?人家麻本安可是村里的二把手。”
“大权只要落在咱们姓麻的人手里就成!麻本安到时候还不是得听我的。麻本安只能是个阿斗,我呢,我是曹操,三国里的曹操你知道吗,那是个挟天子以令诸候的人物。只要能搬倒李桐,我就能在村里呼风唤雨,你也能吃香喝辣,那时候,迎青台村可就是咱们的天下了。”
“唷,唷,看把你美的,别到那会儿你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再一下掉到沟里头摔死-----”
“瞧,瞧,你咋老盼我死呢。就算我没当上支书,可我现在要是死了,谁天天往家里给你拿豆腐呢?”麻本贵在炕沿磕了磕烟锅,撂在炕桌上,“睡觉。”他噗地一声吹灭了油灯,按着腊花躺下了。
看着儿子吃饱喝足,佟大娘和韩欣要回那厢窑房休息,走到门口,刚要出去,二兵突然问:“娘,我哥还是没来信吧?”佟大娘回过身说没有。“娘,柳沟村罗宝柱的事情您听说了吗?”听了儿子的问话,佟大娘看着二兵:
“罗宝柱咋地了?”
“咋地啦?”二兵说,“两年前罗宝柱就让美国扔下的大炸弹给炸死了。”
“你说什么?柳沟村的罗宝柱两年前让炸弹给炸死了。”
“嗯。这是车倌李贵在路上告诉我的。听说是他开汽车给越南革命送弹药,让美国飞机扔下的大炸弹炸了个粉身碎骨------连个尸首也找不见哩。”
佟大娘睁大了眼,“有这事儿?”
韩欣也心中一悸。二兵说,“娘,我骗您干啥,您要不信,明个儿您去趟柳沟村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又不远,才十几里路,来回有半天的时间够了。今年县上给他家送去了一块烈士红牌牌,钉在了大门口的门框上。”
佟大娘呆怔怔站在地上,鼻头一酸,呜呜地掩面哭泣起来------ 韩欣劝着她:“佟大娘,大兵哥不会有事的,您放心吧。要不,明天我倍您去趟柳沟村看看。” 二兵还想说什么,韩欣冲他使了个眼色,努了努嘴,又摆了摆手,二兵没出声。韩欣拉着木呆呆的妇联老人过到了她们睡觉的那厢窑房。(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