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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程:南方行吟

火烧 2008-08-14 00:00:00 文艺新生 1027
《南方行吟》是刘大程创作的一首长诗,讲述了一个从湘西出发,走向南方打工的漂泊人生。诗中描绘了离乡背井、生活艰辛、家庭变故等现实困境,深刻反映了底层劳动者的生存状态与精神挣扎。

南方行吟(长诗)

○刘大程

走在一个时代中间,我是找不到家的孩子……   

                  ——题记

我说出来,就拯救了自己的灵魂。

——马克思

献辞

献给自己;献给亲人;献给几千万打工的兄弟姐妹

献给一个时代

的底层和思想者;献给众神;献给历史!

雪。洁白的雪贫寒的雪,打着旋,覆盖了山川、田园

和村庄。新年的歌舞和鞭炮一声声响在耳畔

空气中洋溢着节日的喜庆和团聚的幸福

用一个泛白的拉链不灵的牛仔包打好我所有的行装——

两身褪色的衣服,几本卷角的书,加一罐头瓶

经石碓舂得细细的红辣椒末——在一个寒风刺骨的清晨

告别亲人,走出家门,走出积雪下陆续醒来的乡音

我搭汽车,挤火车,随滚滚的人流涌向南方

呵,南方,我来了,从遥远的湘西山中踉跄颠簸而来

与其说是选择,不如说是逃奔

与其说是向往,不如说是流放

曾经来到南方又离开南方,心中的伤痕仍在,如今

我又一身风尘两眼茫然地站在了你的天空下

呵,有谁知道,一颗被苦难的长鞭反复抽打的生命

在还不能放弃之前,有时候是多么身不由己

我曾经有过美丽的家园,山环水绕,景色宜人

自从我那很小就丧父嫁母兄弟失散孤苦无依的祖父

带着唯一一样东西——踏踏实实吃苦耐劳的禀性

来到这个地方,走进一个田土所剩无几的女人家中

于是有了一群儿女,于是有了我们一家:我的双亲,我们

四兄妹——一个普通的农家,清贫中有甘甜,重轭下

有歌唱,劳动在这块土地上,生活在这块土地上

用勤劳的双手耕种庄稼,用淳朴的心灵浇灌理想

流水潺湲的河边,野果飘香的山上

春播秋收的田野,简陋朴拙的书斋

有我山花般纯真的童年和一段山雀般浪漫的青春时光

俱往矣。当生活的笑脸乍露云端,美好的日子

正款步走来,我们几乎还来不及品尝用劳动换来的喜悦

一场灾难便将我们推入暗无天日的深渊

1993.4.22,如一枚黑色铁钉钉进一个家庭的记忆

罪恶的灵魂设下罪恶的陷阱,罪恶的黑手趁着黑夜

夺走了一个年轻的生命

当我顶着七月的酷暑从遥远的滇池湖畔匆匆归来

我唯一的兄长——一个热爱生活风华正茂的青年

一个脸上随时堆笑的敬老爱幼的民兵营长

已经离开家人——包括两个呀呀学语的雏女——和乡亲

衔冤含恨,躺在一座荒凉的山坡上

诚如某个故事:带上状纸和干粮,我们踏上一条漫长的路

强忍着悲愤和病痛,从部门到部门,从城市到城市

从冷眼到冷眼,从官腔到官腔,被人轻而易举地踢来掷去

一圈又一圈,一年又一年,失去了耕牛,失去了房屋

最后失去了土地,一家七口扶老携幼迁回祖籍地

一无所有,挤在两间荒废的破屋里,风来时陪风

雨来时伴雨,泪眼望泪眼,捂着伤口谋生存

乡亲们善良的目光和热情的手是凄凉中唯一的温馨

南方啊,南方,为了一个苦难的家庭

为了在苦难的阴影中先后汇入这个家庭的妻子和

女儿,我已经如同一枚过河的卒子,没有退路

再苦再累,付出再惨重的代价,也必须从这里打捞

活命的银两。找工是踏遍城市的万里长征

太阳猛烈,风雨无常,路线不熟,盘缠有限,不懂粤语

无形的雪山和草地,诱人的阴谋和陷阱

招工骗子贴着广告守株待兔,一获再获,无人过问

人才市场人潮汹涌,黑色的波涛上热气蒸腾

多少高学历者、专家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挤到一起

人人都是千里马和毛遂的完美结合

无数的脸挤挤挨挨漂漂浮浮:沧桑的脸,焦灼的脸

变形的脸……

有多少人在这里如愿以偿,又有多少人在这里

美好的愿望连同自己一起成为波涛中泛起的泡沫

一个人在街头彷徨,多少人在街头彷徨

最饥饿的时候,透过精美的橱窗,餐馆的生意正旺

最疼痛的时候,置身熙攘的人群,听不到一声抚慰

立交桥下,火车站广场,或者任意一个角落

都是栖身的地方,也常是被驱赶被打劫的地方

从工业区到工业区,从城市到城市,从出发到出发

很多时候,仅仅为了一碗饭和一铺床,就不得不考虑

去一个地方接受人的任意驱使和训斥

正因如此,在某些人的眼里我们并不比牲口高贵

我证件不全,居无定所,可事实上我文弱不堪,一身病痛

高度近视,安分守己,疾恶如仇,带着荣誉走下讲台

可是提起治安队仍然得小心谨慎,防止被他们带走

然后通知亲友拿钱来赎,那又将是一笔新的债啊

在南方,我看清工厂。生产压倒一切!利润压倒一切!

老板让劳动法走开!厂规上的扣罚条款或老板的一句话

远比法律法规权威实用,不可触犯

暗无天日的加班加点,最低限度的生活条件,让我忆起

多年前学过的《包身工》和《西里西亚的纺织工人》

不,它们都逊色多了,里面还未出现监视器,而今日工厂

别说车间,有的竟连厕所都长出了这种高科技的“眼睛”

莫道危言耸听,关于此事所引发的官司已见诸报道

财大气粗的老板辩解说:这个东西并没有真利用,不过是

为了吓吓打工者——原来打工者是可以随便吓唬的,就像

我们平时吓唬一头小猪或一只小狗什么的——

受侵犯和羞辱的打工者,因交不起诉讼费面临撤诉

为索要被拖欠的工资而爬上高楼以死相胁的当代文明剧

在广州,在深圳……轮番上演,被称作“跳楼秀”

走投无路的民工拿起刀子,始识法律的威严……

看吧,内部“培训”又在进行:两天后客户将来我厂

检查,大家务必记好:每天工作八小时,每周上班五天半

法定假日放假,有薪,加班是自愿,有加班费,不加班

不会被罚款。答得好有奖,答错了后果自负……

数年前逼迫员工下跪的韩国老板,已经被正义的呼声讨伐

而变相或未能爆发的下跪仍然存在,大量存在

前面的官司不算,有关员工被脱衣搜身的官司

也已经见诸报端。进厂就是用厂规的绳索把青春、梦想

肉体和尊严一起缚牢,在长长的流水线上站成设备

在不停的运转中,任一种恶性的无形之水无情地漂洗、腐蚀

被村庄交出的我们授人以柄,除了一次次交出自己

还有何可说?如果你不能适应,不能容忍,还想体现

一点个性,你可以离开,但很多时候却并不容易,除非你

放弃一笔浸满汗水、泪水、血水的工资和那点寒酸的行李

嗜辣如命的湖南四川人则被不少厂家公开拒收

他们基于辣椒的性格属于不安定因素

暂住证。一张小小的卡片,沾满多少异乡人的血泪

一个来自湖北名叫孙志刚的大学生,被它绊倒,殴夺

年轻的生命。一个小小的保安有时也能一手遮天

张扬丑恶的本性,对民工打骂、关押、捉弄

在惠州,一百多名保安与员工起冲突酿惨剧

一名讨要欠薪被保安打断肋骨的民工,从一个因销烟而

名扬四海的地方,躺到《广州日报》的头版,手捧腰部

受宠者则是得势的狗,你必须对他们点头哈腰

甚至还要有实惠的表示。一个小小的组长同样能

翻云覆雨,决定你的打工命运

软弱无助的打工妹,常常面临艰难的青春保卫战

在饭碗和尊严之间痛苦徘徊,常因一念之差迷失了自己

或抵不住诱惑踩着虚幻的荣华梦,滑向深渊

在南方打工,给你带来伤害的,给你带来灾难的

除了老板、不良治安、烂崽,还有打工者同类

——除了他人和意外,还有你自己

工厂内也好工厂外也好,许多手都可以轻而易举地

扼住打工者的咽喉,撕碎打工者的梦想,而天地虽大

打工者却是瞎子和哑巴,数千万之众

在异乡和老板面前便成为弱势的群体

中国人满为患,遍地是谋食的人,劳动力比垃圾还便宜

工厂大门口,一批批人带进塑料桶铺盖卷,一批批人带出

塑料桶铺盖卷。而命运张网,我们往哪里突围?

我们要抓住的又在哪里?

看吧,这是随意抽取的一份工厂人员流动统计表:

一个月招工三百二十人,离厂二百八十五人

铁打的厂门流水的工人,无数打工者就这样以流水的方式

在不断循环中用劳动成就了谁的欢笑,谁的享乐

谁的傲慢,而谁却一输再输:输掉了时光,输掉了青春?

而还有这样一群:简陃的工棚,简陃的饭菜,简陃的生命

简陃的欲望;古铜色的脸,古铜色的脊梁,古铜色的臂膀

随处迁徙,随处用汨汨流淌的汗水让钢筋水泥和砖块

以最佳的组合拔地而起。大楼封顶的日子,一群衣衫褴褛

两手灰浆的人,站在城市半空遥望故乡……

亲情、爱情、屈辱……在南方我们要忍受多少煎熬

夜已深,街边的OK厅仍有人高度兴奋不思归巢

用粗劣迷乱的嗓子唱着极度悲伤的歌

兄弟们,姐妹们,我知道你们心里苦,需要宣泄

可你们是否想过:该怎样在艰苦的打工生涯中

锻打自己,成长自己,从而改变自己的打工命运

才不致于荒废了青春年华?尽管事实上许多事情很难

很难,但又怎能沉溺于悲观的泥淖?有谁会来扶你啊

几千万打工者,几千万远离亲人远离家园的兄弟姐妹

和父老乡亲啊,工厂、工地、矿井、车站、码头、商场

宾馆、街头、机关、学校……

凡是需要他们的地方就有他们的身影

他们用漂泊的人生抒写一个时代一部历史的大迁徙

他们任劳任怨、忍辱负重、深掩心事、舔着伤痛

工作工作工作,劳动劳动劳动,前仆而后继

两块巨大的基石奠起一尊辉煌的雕塑——中国经济

一块叫改革开放,一块叫打工者

——可这庞大的一群中,除少数人靠拼搏和幸运取得财富

和地位外,又有多少人吐丝般燃烛般呕血般把智慧、汗水

和青春撒播在这块热土上,分娩了财富却被财富嘲笑

哺育了城市却被城市驱逐,最终还得弃妇般拾掇行囊

回到遥远的依旧寒瘦的故乡。而还有数目不少的一族

被泥土和井水喂大,与同类一样,扛一摞证件和白眼

爬行于城市,难以被城市收留却也很难再回到原点

一如脱离枝头被风扬起无法着地的枯叶在空中流浪

在城市边缘飘荡,飘荡,把家园当作一种灵魂的渴望

时时想往……人们啊,请记住他们;历史啊,请记住他们

——一群普普通通的人,一群用淳朴的双手把一个时代

托上阳光灿烂的云端的人,一群修筑新时代万里长城的人

广州火车站,这个南中国的窗口,时代的窗口

如一只巨兽的咽喉日夜吞吐不息,来的来,去的去

走在鱼龙混杂的广州火车站,你要小心,一脚踩空

就是万丈深渊。春节前的广州火车站

更是空前绝后的景观。广场上是密匝匝黑压压蚁堆般的

人群,临时搭成的天棚里,堆满行李摊满报纸

男男女女东倒西歪,乱成一地

他们已经一个星期还买不到票,看来只有买高价票了

真是奇怪,卖票的地方没票卖而那些形迹可疑的人手里

却大量供应。有人兜售车票和物件。有人疏散人群

有人罚款。有小偷混水摸鱼有逃犯藏匿其中有悲剧正在

上演。广场外的大街上,络绎不绝行色匆匆的人流

决堤般涌向车站。大包小包、箱子、孩子随洪流一起涌动

飞机从低空翔过,他们可拍下了照片?

“统一祖国,振兴中华”几个大字悲悯地俯视着芸芸众生

方言碰撞着方言,匆忙的眼里塞满匆忙

广播喊过:某某次列车就要开车,请旅客们抓紧时间上车

人太多行动缓慢,工作人员大声呼喊:请大家抓紧时间

跑步前进跑步前进!楼上地厅隧道人群骚动乱作一团

过年两个字,牵动多少离乡背井漂泊的心啊

没有在南方打过工的人,不了解南方,不了解打工

不了解时代;没有在春节前经过广州火车站的人

不了解南方,不了解漂泊,不了解时代

南方岔道多,人到了南方很容易迷路

有人在寻找别人有人在为别人寻找

有人在寻找自己,艰难而痛苦地寻找自己……

南方是舞台,南方是陷阱,南方是战场,南方是熔炉

南方是砧板,南方是迷阵……

在南方,你难以把握自己,很多时候你并不知道

微笑后面隐藏着什么,什么人可靠,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谁又能轻易把自己的来路和去向说清

我站在太空中看地球,原来地球就是一只不停旋转的

斑驳的鸭蛋,上面附着一群蝼蚁。它们劳作、欺凌

攫取、强奸、残杀……我站在南方的天空看南方

一座座城市就是一块块堆着积木的沙盘,积木的格子间

散发着灯光、酒气、脂粉气、废气

我如一缕风从城市飘过,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间

霓虹流泄灯火迸射,车流汹涌人潮澎湃

红男。绿女。大款。乞丐。艺人。警察。强人。洋人

身份不明的人。路边死活不明的人……汗水。眼泪

血迹。车声。机器声。吆喝声。吵嚷声。歌声。笑声

哭声……呵,南方,多么大的一口锅,以南海之水为汤

以偌大的一群生灵为料,以炽热的喧嚣为火

煮煮煮煮煮,搅搅搅搅搅,煮搅成一个沸沸扬扬的

时代特大火锅,煮搅出多少酸甜苦辣和人生沉浮

行走于南方,我的痛苦不为人知,我常常为别人的不幸

深深叹息和流下泪水

打工,打工,说不尽的打工;漂泊,漂泊,说不尽的漂泊

南方啊,南方,说不尽的南方:地狱、炼狱、天堂

越过一串光彩夺目的词语,在这片土地上

有多少人尊严被践踏,人权被侵犯,讨不回公道,多少人

受工伤要不到赔偿,多少人留下职业病,多少人自甘堕落

多少人逼良为娼,多少人铤而走险,多少人因为一场事故

生命从此暗淡无光或永远踏上不归路,成为夜风中

哭泣的游魂……充斥书摊的打工杂志里,挤着多少伤痛

悔恨、啜泣、豪哭、叹息和呼喊

磐石般沉重的打工事件使《南方都市报》和《网易》不堪重负

滔滔的珠江水啊,呜咽着多少打工者的命运

衣食无忧的人们,请到南方来,养尊处优的人们,请到

南方来,听听这些打工者的倾诉,体验一下打工生活

你就会知道,南方代表什么,打工意味着什么

你就会知道,一个时代的无奈和伤痛

在南方,求生于城市的夹缝,我是一只缄默的蜗牛

而体内日积月累的潜流终于岩浆般激荡翻滚

我的笔是一只蛰伏的狮子,它不停地用利爪搔动地板

向我表达苏醒的渴望。呵,朋友星散,知交零落

只有它一直是我最好的伙伴,可疲于奔命

我何曾善待过它。我一贫如洗,身无长物,唯一的财富

唯一的武器,只有它了。一种禀性把我的心跳

我的呼吸,我的血液,我的生命,跟几千万打工者

紧紧连在一起。成千上万张脸挤作一堆涌到我面前:

失意、无助、孤独、茫然、痛苦……

一种沉痛苍凉的声音,常在我耳边如巨大的磨石滚动

是多么沉重和压抑,一直沉到我心上,压到我心上

又如堵截多日的大水,在寻找决口。我的喉咙一再哽住

现在,我要打开一条通道,我要打开,一条通道

——打开笔管这条唯一的搁置已久渴盼已久的通道

多少无奈,多少抑郁,多少辛酸,多少血泪,争先恐后

一涌而出……

在南方,我们高傲的头颅一次次沉重地垂下,一次次

艰难而不屈地抬起,吶喊出一个“不”字……

一只五彩诡异的魔方在城市上空不停地打转

一只神秘的猫咬着尾巴在城市上空不停地打转……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屈原枯槁的身影从城市上空飘过……

杜甫清瘦的身影从城市上空飘过……

梦。讲台下黑压压一片。有人夹着讲义走上讲台

无数只手刷地举起,如古代军队中举起的戈矛

老师,你终于来了,我们已经等了很久

现在,请接受我们的提问吧,哪怕我们的提问很傻——

阶级的消灭和凸现谁才是必然?人类的理想究竟是什么?

我们离它到底有多远?跌跌撞撞,风雨兼程

洒满血泪的长路,我们已经走了五千年啊

一个万目朝觐的王国,由先知的幽灵领航,然而

是人们因蛇的蛊惑一次次误入歧途,还是其本身只不过

一个可敬的老人托着腮帮子,用鹅毛笔描绘的另一部

《桃花源》?它有何纰漏?这些美丽的谶语曾经与多少人

并仍与多少人的命运相关,不少词句就曾在我们的试卷上

出现……我们曾经无限神往地高呼奔向二零零零年

而走在二零零二年的今天,我们觉得那时是多么傻

我们还曾经在校园里不厌其烦地高唱一些激昂而动听的歌

而今天我们同样觉得当初是多么傻,而那些歌

今天的花朵们还在唱,将来会不会有一天

他们也如我们一样觉得当初是多么傻?我们活在真实中

还是谎言中?面对今天,我们的课本该怎样改写?

妓:妓女,指旧社会里被迫卖淫的女人;嫖:旧社会

男子到妓院玩弄妓女……面对今天,我们的字典该怎样

改写?雷锋的战友乔安山在南方打工学雷锋,为何会

失意而返?我们是工人?农民?知识分子?打工者?

盲流?……谁又能把我们的身份说清?

我们曾经甘愿以鲜血和生命为代价摧毁和换取的是什么?

而今天,堂而皇之把民工不当人看的又是谁?

少数人已经富起来,富起来的少数人已经过上

挥金如土穷奢极欲的生活,并且还在继续积累财富

多数人还很穷,还在沉重的贫穷的阴影里苦熬苦度

少数人带动多数人富起来什么时候才能实现?会吗?

扶贫大王广州市政协主席陈开枝在百色看到什么?

可中国又有几个陈开枝多少成克杰胡长清?

有多少慈爱的手伸向人们有多少龌龊的手伸向人们?

有多少黑成为白有多少白成为黑?

农业农村农民,几个简单的汉字,还要让我的心哭泣多久

愤懑多久?矿难啊,矿难,一眼眼矿洞就像一眼眼坟墓

吞噬一具具卑贱的躯体。我已经对那些裹满煤黑的数字

和面孔存有戒心。为何呼啸的怒火也不能焚毁

成河的泪水也不能洗刷,一群贪得无厌的饕餮的心?

一幅幅光彩照人的屏幕后活跃着多少青面獠牙!而

世贸大厦的灰飞烟灭钓鱼岛的一触即发,又告诉我们什么?

我们面对繁荣面对腐败面对犯罪面对住房教育医疗专享

面对人口爆炸面对虚假面对失业面对贫富的两极分化面对

石屎森林的诱惑和追赶面对荒唐面对疯狂面对耳光

……我们正面对多少?

呵,白云苍狗世事变幻,曾经的XX成为今天的YY

曾经的YY成为今天的XX

是非成败转头空?走马兰台类转蓬?一场游戏一场梦?

岁月的海水潮起潮落,岁月的海水蓄满变迁

人们历数沧桑,谁能预见未来?

信仰的沙滩上散满贝壳、海螺、羽毛、水晶、银币

魔瓶……我们究竟该拾起什么?又该引导孩子们拾起什么?

老师,请回答我们,我们困,我们饥,我们渴

沉默。沉默。所有的发问嘎然而止。讲台突然倾斜

然后定格。人们瞠目结舌,凝固在画面里翻转而去

梦耶?幻耶?真耶?真耶?幻耶?梦耶?

画面推转。一群群人蜂拥而出引吭高歌

我们是企业家我们是爆发户我们是官僚我们是五毒

我们是主人我们是奴仆我们是上帝我们是魔头

我们是新新人类我们是妖精我们是小资我们是牛B

我们是下半身我们是垃圾我们是恶之花我们是GDP

我们是硅胶我们是艾滋我们是恐龙我们是虫虫

我们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我们什么都是

我们什么都不是我们就是我们我们振奋我们过瘾我们酷

我们烦躁我们伤感我们痉挛我们春风得意我们醉生梦死

我们生不如死我们游戏人间我们任重道远我们毫无感觉

我们是幸福一代我们是苦难一代我们走在新世纪

平坦宽阔的大道上我们无路可走我们往何处去……

嘻嘻哈哈哼哼呵呵呜呜哇哇……

梦耶?幻耶?真耶?真耶?幻耶?梦耶?

行走于南方,我常常看到成片的头颅

在阳光灿烂的高楼间凄凄惶惶,跌跌撞撞

行走于时代,我常常看到一群羔羊

在阳光灿烂的荒原上凄凄惶惶,跌跌撞撞……

游黄花岗,我怀着虔诚的心,深深地缅怀先烈

在虎门,我怀着虔诚的心,深深地缅怀英雄

岁月的河流已经和正在冲淡历史,人们疲于奔忙

挂在嘴上和深入内心的是一个字——钱,已经无暇

顾及历史,可许多年前课本上那些与之有关的插图

却仍在我的面前如此生动。一句“为天下人谋永福也”

一句“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曾经让我

多少次倍生敬意,心潮澎湃

是英雄铸就了历史还是时势造就了英雄?

“浩气长存”存何处?问而今谁是英雄?……

今天,一个来自外省的打工者,此时此刻还在为生计

发愁的打工者,正默默肃立在纪念碑前,默默伫立在

炮台上,在历史和现实之间默默地思考

阳光照,海风吹,海浪涌……

渡琼州海峡,我想起已经六十二岁、垂垂老矣的苏东坡

仍被流放儋州。忠臣多劫难,才子多命薄,这似乎已是

一个颠扑不破的规律,可这是怎样的逻辑?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回首向来萧瑟处

也无风雨也无晴。”我常想起数年前描摹过的那幅

《东坡笠屐图》

而走在深南大道上,经过“世界之窗”的门口

——我至今还未曾进入其中“周游世界”,一则

门票昂贵,二则来去匆匆——想到并不遥远的过去

一个小小的渔村,我体会到什么是沧海桑田

行走于南方,我的思绪常常是一片混乱

历史、时代、理想、现实、人生、信仰、价值、归宿……

一些词语如海里的礁石,时而浮出水面,时而又被海水

淹没,说不明道不白心中的感受

十一

一个时代的荣华在南方泛滥,一个时代的空虚、迷惘

糜烂、堕落、不幸、泪水和痛苦,在南方泛滥

乡愁如酒,乡愁如潮,如酒如潮的乡愁啊在南方泛滥

南方的月亮灰蒙蒙,在南方,也难得有时间和心情

看一回月亮。每个打工者心中却每晚都盛着一轮

明净如水的月亮。秋水一样的月光照着山川,照着田野

照着村庄,照着庭院。南中国的夜晚,有多少人

细数市声,在月光里失眠……

月光下的家园啊,一个满身疲惫的游子正在千里之外的

南方,把你深深想念,让一颗伤痛的心踏着月光

回家,打量好不容易才置下的房屋,那篱墙、那院落

一片瓦、一块石……好不容易我才又拥有它们啊

哦,父亲,你日渐佝偻的身影又出现在我眼前

多年来艰苦的劳作贫穷的困扰没能让你弯腰

意想不到的灾难揪心的疼痛使你一天天迅速苍老

你已年逾花甲,父亲,却还要强忍无法驱散的悲痛

从事繁重的做不完的农活。你就少做一点吧,多歇歇

也少喝一点酒,不要再借酒浇愁,酒又怎能浇愁啊

哦,母亲,我又看见你那在风中飘动的白发和白发下面

忧愁的脸,还有被刀割伤裹着布块的手指

从年轻的母亲到衰老的奶奶,我看着你的青春

怎样被流年的手一瓣瓣摘走。而这些年来

我已经不知多少次看到你的哭泣和流泪,你的眼睛

已经很坏,不要再哭泣,母亲,更不要再躲在角落里

偷偷抹泪,同父亲一起,多歇歇,想想一些聊以自慰的事情

想想儿女们从远方带来的还算平安的消息

哦,女儿,年仅三岁的女儿啊,我听到了你甜蜜的鼾声

你可知道,即使相隔千里,你的声音,你的笑脸

你的身影,是我晦暗的异乡生活中生动亮丽的风景

我们一年或不止一年才能见一次面,而且很匆忙

一年或不止一年的时间里你有多少顽皮的动作

天真的话,花朵一样的笑脸,值得我开怀大笑,感到幸福

你又多么需要我在你的身旁,陪你玩耍给你关爱

给你讲一些动听的故事啊

哦,大哥——虽然我只有你一位兄长,我还是习惯

像妹妹那样称你作大哥——你生前我没有叫过你

现在我要叫个够。谁说你不能听见?你一定能够听见

可是我感到惭愧,深深地感到惭愧

你的血案已经十年而我仍然无能为你伸冤

十年啊,荒草萋萋的山野,一颗孤独的冤魂已飘荡十年

二十七年的人生路,多么短暂,又是多么凄苦

童年的忧伤,失学的遗憾,创业的艰辛,婚姻的苦酒

是你二十七岁生命的全部内涵

山村的夜晚多么寂寞,你曾贷款买了放映机,想为人们

带来一点什么。尽管你的票价已经低得不能再低——

对老幼病残则实行免费——观众仍然寥寥

你是多么伤感,伤感的还不是收入,而是贫穷和落后

我至今还常常看见:昏黄的灯光下,你顶着风寒

站在村礼堂门口,望着幽森冷清的村路……

你有过茫然,可你对生活从不悲观,对人时常一脸笑

而是谁,又在我朝着人生理想苦苦跋涉的时候

给我理解、支持和吶喊?大哥啊,我的好大哥

我一生的牵念一生的痛!每逢清明尤凝噎,我拿什么来

祭奠你,祭奠一颗一身清白含冤九泉的亡魂,心中的悲愤

还要延续多久,延续多久……

十二

我的才华生不逢时,我的激情横遭打击

我的理想被人摧残,我的人格受人蔑视

我不奢望高官厚禄,也不奢望豪宅名车

只求健康和自由,平静和淡泊;劳动、读书、作画、写诗

和孩子们嬉闹;与吸着旱烟的乡亲坐在田头或路边

摆古;荷锄过石桥,上山采草药;弈棋、听歌

下河钓几尾鱼,与同伴们趁着酒兴评古论今说疯话

听友人从远方打来的电话,拆看来信和邮包

春天踏青,夏天纳凉,秋天赏月,冬天看雪

这就是我生活的内容,这就是我生命的内容

我不曾沾染恶习,我不曾虚度光阴,我不曾自暴自弃

我已经做出努力,我正在做出努力,我一直都在努力

可似乎总有一只魔手于暗中充当一个卑鄙的角色

偷吸我的心血,抵消我的力量,一次次把我从好不容易

开辟出来的路上捉起,扔往荆棘丛生的荒野

让我挣扎着重新开始,一如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

世界很大,世界很挤;人心冷漠,人心孤寂

在南方,我感觉自己像一尾鱼,在混浊翻腾的海水里

时而被同类撞来撞去,时而被障碍物碰来碰去

使我如履薄冰,晕头转向

在南方,我感到青春、生命怎样被磨损

疲惫、疼痛、厌倦、孤独,时常像海水一样把我侵袭

在黑夜,我睁开或阖上眼睛,一遍又一遍把自己端详

在叫做南方的异乡,我只能努力关心自己,辨认道路

明知道这世上什么都可以有,唯独没有桃花源

思绪的小舟仍一次次沿着那条古老的小溪溯流而上

把我送入那片桃花林,在林中往来徘徊,寻找那个

虚幻的、无限神奇的、让多少人神往的窄窄的洞口

时光铺天盖地,道路伸展无限,不见一处驿站

一颗伤痛的心千衲百补,百补千衲……

我将继续行走于南方,依然如一尾疲乏而坚韧的鱼

泅渡于生活的浪尖,时代的浪尖,泅渡于一个油污

滚烫、血腥、内伤的词语,除了这样我还能选择什么?

谈不上追逐谈不上拒绝,似乎在追逐也似乎在拒绝

无所谓风雨无所谓晴和,无所谓喜无所谓悲

更多的是本能地赶路,本能地劳作,本能地继续

发出我所能发出的声音,同时也是许许多多人的声音

——我说出的其实很少,这声音其实低微

我不知道能有多少人听见,我不知道一条河

什么时候才能够流走,人间淤积的悲伤……

故乡有一个人的根,可我已经不可能再回到那个

生我养我的地方(虽然那里的许多东西至今仍让我

梦萦魂牵,小河、桐花、蛐蛐、山巅那一轮月

那早已不复存在的吊脚楼、童年、往事……)我已经

失去了它,它至今还常使我做恶梦,我要永远远离它

我甚至很难再回到今天的故乡——祖籍地

虽然那里有我日思夜想的亲人。我怪异的才华和性情

日益不可理喻,百无一用,影响很坏……

不时如星子一样闪念的是我生命的最后一片曙光:

我不奢望桃花源,只是有一天,能不能以我辛劳之所得

于喧嚣污染之边缘,算计争夺之圈外,置一僻壤

筑一院落,造几陋室,种一丛竹,养几盆花,把家迁过去

安顿我贫病的身体,打点我多灾多难与世不合的生命

无脸色之劳,无逢迎之累,我只要健康和自由

平静和淡泊,劳动、读书、作画、写诗……

                           2002年12月作

2006年1月修定

(原载2005年8月9日《新京报》)

永远跟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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