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倾诉74
原创:无尽倾诉74(长篇自传体小说连载中)
黄塑芹
我怨老天不公,为什么让我出生在铁溪这个穷乡僻壤?为什么让我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为什么在我血肉里边潜伏着民族劣根性?我改掉我爹给我的名字,我决计消除我爹附在我身上神神鬼鬼的魅影,我要脱胎换骨,努力塑造成一个全新的我。只有我出息了,我才不至于坑害了我尚未出世的孩子。我才不至于坑害我的子孙万代。
就在这时,我的儿子不合时宜地哇哇坠地了。我经历奶奶之死,晓纯之死;我也经历乐乐(大哥的女儿)之生,强强(二哥的儿子)之生,无论对于亡故者,抑或对于新生命,虽然都是我的亲人,但不知出于何故,悲痛或者狂喜,我其时都没有什么太深切的感受与体会。惟有对于自己的亲生骨肉的诞生,我的灵魂强烈地震颤了。潜藏心底对新生命降临的刻骨铭心的至爱被唤醒了。
陆婧分娩前夜,乡计生办给她做孕检时,推测陆婧分娩时间将在一个月之后。而按陆婧她自己的测算,就在这几天应该迎接儿子的降生了。结果相信了弊脚的孕检员的话,到现在没有作分娩前的任何准备。陆婧腹痛厉害,我们也认为是正常的阵痛而不在意下。也是母子俩福大命大,我在田里做事,叔母不经意地问我陆婧的情况,我随口吐露腹痛的消息,憨憨的叔母大惊失色,立即叫我去借鸡蛋,她自己高一脚矮一脚摸黑去找接生娘。我心说,孕检员说了,还有一个多月呢。不过,我行我素的我这时出奇地顺从了叔母。
铁溪村的孕妇,还没有上县人民医院生产的先例,我没有经济能力,也就破不了这个例。我也不想破这个例。在我内心深处,我有一个不可告人的想法。既便我是铁溪村首富,我有钱也不会送陆婧去大医院生产。在有些方面,我可以破除封建迷信,在生儿子这一点上,我坚决迷信一回。我耳畔老响起风水先生的话,马家湾我的土屋占了龙脉,在土屋出生的人十有八九将来要成为大富大贵之人。我不是马家湾出生的人,我就指望我儿子出生于马家湾。我以后对我儿子进行超常规的新思维教育,我儿子必有可能成就一代英杰。我做吕不韦,他做秦始皇。我做毛顺生,他做毛泽东。
我稀里糊涂听从叔母的调动,该做的准备一切就绪。接生娘和叔母也赶到了,五六个人围在床边,静静地等待儿子的大驾光临。为防止意外,还特意请牛高马大虎背熊腰的堂兄充当门神,通宵达旦站在门外避邪。我想叔母是不是多事?但是,她老人家不嫌麻烦,我也巴不得。万一是孕检员出了误差呢?只是有个遗憾,假若今夜儿子果真出生了,事前我和陆婧都没有得到神奇的吉祥之兆,这就美中不足了。书上说朱元璋出生时,他家房屋红光冲天,邻居还以为朱家失火了呢。传闻毛泽东出生前夜,父亲毛顺生做一个离奇的梦,梦见一个火球落到他土屋里。既然但凡大人物出生都会出现神异现象,我儿子出生之前,为什么我们没有感觉到?难道风水先生的话是个美丽的谎言?
对这一切我是这样地虔诚,又是这样地迷惑,为了出一个大人物的儿子,我愚顽地投入迷信的泥潭。我能够忍着生死线上挣扎的陆婧而无动于衷。我的心肠为什么这么硬?假若陆婧给我生了一个平平常常的儿子,我就抛弃陆婧、我就抛弃自己亲生的骨肉?是什么原因让我有如此复杂而又低俗的意念?
这时,我听到接生娘问我,万不得已之时是救大人还是保胎儿?我头脑还是清醒了。我想,假若我和陆婧没有享受大人物儿子的那个命,假若我祖上没有厚积功德,而失去了大人物儿子,我当然只有保到老婆。有老婆就还会有孩子。于是,我肯定地说:“保大人。”接生娘说,你说是男孩子还是女孩?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肯定是男胎。我不明白,我为什么锁定陆婧腹中的胎儿是男胎而不是女婴。我凭直觉。直觉说是男胎,我只能回答是男胎。我先前听人说过,在生孩子之前,你感觉到妻子怀的男胎,有人问你,你回答是女婴,生出来的孩子就养不大。我牢牢记住这个话。我多么渴望陆婧腹中怀的是男胎,我多么希望我的儿子出生以后易养成人,长命富贵。我喜欢儿子,我知道自己不应该重男轻女。我的潜意识总是牢固地左右我的思维。我要陆婧给我生儿子,我要我儿子将来给我生孙子,我要我孙子将来给我生玄孙子,我要我的子子孙孙无穷无尽。
叔母和我一边一个提着陆婧胳膊,陆婧裸着下身。硕大无朋的身体轻轻地斜靠在老木床沿上,她不能坐,她不能站。接生娘坐在陆婧面前,表面上老人家镇定自若,内心和我们一样,又紧张又焦急。在这“秋老虎”的子夜,叔母,陆婧和我,身上汗水屋檐水一样哗哗直流。接生娘不停地喊陆婧崭劲,陆婧则边哭边叫,“我没有力气了,我没有力气了”。叔母喊妹宝儿,我也喊妹宝儿。叔母喊妹宝儿崭劲,我也喊妹宝儿崭劲。叔母提不起陆婧了,我也提不起陆婧了。堂兄在门外打喊,要不要准备抬轿送医院。接生娘说,“再等等再等等。”,转过脸厉声骂陆婧,你想活你就快崭劲,你不想活,你就不要害了我们这么多人!你不要在你男人面前撒娇,哪个妇女生儿像你这么娇!
我生气了,真想叫接生娘滚蛋,但猛想到这是她一贯的激将法,我疼陆婧,接生娘也是女人,也生过儿子,就不知道疼人?在这个时候,疼人就是害人。叔母赶紧喊妹宝儿崭劲,我的泪水就出来了。好在大家只顾往陆婧下身看,没人注意我。我一边有气无力地喊妹宝儿加油,一边安慰陆婧,说,不要紧张。
我比陆婧更紧张,但我不能让她看到我的紧张。陆婧辛苦,我比她还要辛苦,但我不能让她看到我的辛苦。其实,陆婧只感觉疼痛,只感觉到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她。别的一切,她都没有什么感觉了。会不会是难产?几天前孕检时,孕检员明明白白告诉我们,胎位正常。
叔母终于支持不住了,堂嫂马上接替叔母。我早已支持不住了,我只有坚持。我八辈子力气都用上了。我尚且如此辛苦,陆婧的辛苦就可想而知了。我的辛苦是纯粹的辛苦,而在陆婧的辛苦中,还要承受疼痛与生命的危险。
“好了,胎儿的脑壳现身了。”接生娘忽然惊喜地喊道。
接生娘的惊喜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尤其是我。只要脑壳现身了,胎位正常,陆婧就安全了。我心里只求孩儿快快出来,我只求陆婧能够尽快脱离苦海。
“崭劲,快崭劲,胎儿的脑壳卡住了。”接生娘一惊一乍的吆喝,使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我立马又格外紧张起来。
“我——没有——有劲——了。”陆婧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句。
接生娘又打催胎针。这是几个小时以来最关键也最紧张的时刻。接生娘不停地喊崭劲。堂嫂不停地喊崭劲,我喊不出声来了。我感觉陆婧的身体正在往下沉,海象一样往水下滑。我提不动她了。
接生娘厉色叫,你要崭劲,你不崭劲,胎儿就保不住了。
叔母在旁边赶紧喊妹宝儿加油。
我都不忍逼陆婧了。我自己都没有力气了。怎么办?送医院?黑咕隆咚走二三十里山路,胎儿危险,陆婧更危险。我恨自己当初愚昧,为了让未来的儿子出生以后成为大人物,我拿母子俩的性命做赌注。我为什么非要让陆婧在马家湾生产?我为什么非要望子成龙?我为什么会有光宗耀祖的封建思想?我为什么要儿子以后实现我不能实现的梦想?
接生娘口里念念有辞:“爷爷奶奶在天之灵保佑娘儿俩平平安安......”
叔母纠正道:“我哥哥我嫂嫂去低庄走人家去了,个个都还健在呢。”
接生娘改口说:“老祖宗保佑老太太保佑……”
堂嫂对着门背后喊堂兄,你在外面快骂朝天娘!堂兄便放开喉咙骂朝天娘。村院当中的狗立即尖叫起来。屋后猫头鹰怪叫声马上消失了。周边的寂静更黑了。莫名的恐惧袭过每个在场者的心头。我仿佛看见蚊帐上边,老床底下,瓦顶上面闪烁无以数计的妖魔鬼怪的凶光。一双双又黑又长的毛手一步步逼向陆婧,逼向胎儿逼向在场每个人……
我的泪水又出来了。心里不断祈求菩萨保佑陆婧,保佑胎儿平安。突然,我记起衡阳有个南岳衡山,山上有个老殿,老殿供奉着非常灵验的圣帝爷爷。我马上在心里许下愿心,只要儿子平安降生,只要陆婧平安生产,只要保佑儿子出生以后易养成人长命富贵,以后我们去南岳给圣帝爷爷烧香还愿(三年后我和陆婧真就去了南岳还愿,连续去了三年,儿子去了一年)。
我原来是不信佛的,我认为释迦牟尼先生的理想是好的,追求真善美,终极关怀嘛。但对他的佛经内容表示遗憾。老释是个仁慈的可爱的大骗家而已。我倒认为我的思想远比他老人家更人性,人性更完美。然而,为了我未出生的儿子,我还是许下愿心,我宁可信其有,也不想信其无。为了我的妻儿,我可以暂时放弃我的某些不该放弃的东西。愿意让老先生骗我一回。我就是这样地反复无常,生活中需要我庸俗,我立即与心中强大而完美的自己分道扬镳。
待续2015-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