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倾诉85

　　原创：无尽倾诉85长篇自传体小说连载中)

　　黄塑芹

　　坐在摊子旁，数摊前过路的行人，一 个二个三个二十个五十个，一百个行人当中，终于有一个在我摊前做了短暂的停留，我的目光往旁边同行瞟一眼，我来生意了，你个倒霉鬼好好打你的瞌睡，我想立即给顾客称完秤，做成生意，在同行没有从瞌睡当中醒过来之前就万事大吉。因为他醒了，客人在我摊前停留，他就打喊，我不能挽留客人，更不敢和他据理力争。先前我吃了不少亏，后来就胆小了。

　　我暗示客人买菜，客人尝了一筷子，说：“味道不好。”我真想一盆凉菜扣在他脸上。你没有钱吃不起，我送你一斤都无所谓，还说我凉菜不好吃，你在家餐餐吃山珍海味?穿起龙袍不像太子——这是当年我在花店打工别人嘲骂我的话——在家扒辣子，出门摆架子。又穷又死要面子的乡巴佬!现在我最喜欢骂人作乡巴佬，好像我现在是城里人了。好像我与乡巴佬相距十万八千里了。刚进城，我看见叫化子，我最肯打发钱了。现在我不但不打发，反而喜欢骂叫化子了。 先前我看不起城里人，现在我看不起乡下人。

　　内愤了半天，闲着无聊，我又一个二个三个十个二十个五十个，一个一个数摊前路人。数着数着，心情又怪怪的，这一张张陌生的同胞的脸，一律的阴冷与哀愁，从中可以看出，他们的处境似乎并不比我爽阔。想到更多的人和我一样艰难、郁闷与哀愁，我就有想唱歌的冲动。我当然不会坐在太阳伞下当着满街人穷欢乐。时间走得太慢了， 半天前是中午，半天后还是中午。平常我不守摊，自己亲身来体验守摊生活，看上去悠闲自在，其实度日如年。

　　旁边摊上偶尔做了一回生意，我就悻悻然了，顾客通常有眼无珠不识好歹。不说我是胸怀大志的青年作家，就是论凉菜，我老婆的手艺同行谁人能及?溆浦凉菜风味加上四川特色口味，老顾客吃了第一回就会来买第二回。旁边摊子上的凉菜偷工减料，平日生意不好，经常剩菜，难不成隔夜的凉菜胜出新鲜的口感奇特鲜美的凉菜?我心眼儿针尖那么细小，看到旁边摊主称秤，我的脚趾就挠泥，难道人果真是有财运福气之说的?那么，何以我就没有福气没有财运?真是老天不长眼，为什么你要长久地播弄我的命运，你是这样地没有胸怀，没有远见，对我如何如此这般地麻木不仁 ?!

　　我不是写作的料，也不是坐摊的料。那么，我是做什么的料?我拒绝做庸碌无为之人，我又不能改造人类精神面貌。我哀愁，我愤怒，我生不如死，我知道，杰出的人物，他们的人生都有过百无聊赖的时候。钱玄同当年去拜会鲁迅先生出山的时候，鲁迅先生就正在默默无闻地抄写碑文，以消磨无聊的时光。我守摊也是暂时的，和在铁溪种田一样。只要我心中高擎一盏神圣的明灯，终有一日我的生命会绽放奇异的光彩。

　　我的身子坐守摊子上，我的心早就飞回出租屋。那怕枯坐书桌旁，看着满架旧书，我的心就平和舒坦。我终于跑回出租屋，把钱袋往陆婧身上一丢，一分钟都不想在摊上呆了。我要给自己放风。我如此厌烦坐摊，陆婧天生就该是坐摊的?她是我老婆，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我逼迫她，她迫不得已，其实，她比我更厌恶坐摊。她先前一张口，我立马顶回去，坐摊中的女人，万贯家财的大有人在。别个女人有了大的家当，都心甘情愿坐摊，你才刚解决温饱就要贪图享受了?别个女人不是人吗?你比别个有钱有势的女人高人一等吗?我心疼陆婧，我们清寒的生活现状又迫使我压逼她。我不逼她，她不坐摊，我也不坐摊，我们怎么生活?我不坐摊，我闷在出租屋，说不定就闷出了一部文学杰作，我成名成家了，她不就享受我写书来的荣华富贵了吗?

　　“水电费一交又没有钱了。”陆婧抱怨说，“以后不要看电视了;以后用水更加要节约;以后你不要买书了;以后……”

　　陆婧的“以后”也是给逼出来的。攒钱如同针挑土，花钱如同水推沙。生活不一再节省，猴年马月出头?我理解陆婧的牢骚。我更喜欢发牢骚，我也一直在想逃离现实，甚至想独自一人远走高飞。我厌烦这样没有起色、没有生机、看不到希望的庸常又清寒的生活，而别人都在享受高质量的生活。我绞尽脑汁想赚大钱，结果就是存不到好多钱。陆婧烦燥，我更烦燥。家庭不能给我以享受，不能给我以希望 ，家庭就不应束缚我，教我一生一事无成。但当我的目光落到新新红扑扑惹我心疼的圆脸上，我烦恼消失了，脾气化掉了，精气神旺盛了。好歹一年也还能赚几千块，心不要太大，也不要太急，更不要和别人比，要比就要回头看自己，先前不如现在，那么，现在肯定不如将来。安心下来，一家人团团圆圆平平安安，夫复何求?

　　有了新新，我夜夜做梦都和他纠缠在一起，别说抛妻别子远走高飞，就是去怀化进货，早出晚归的事儿，白天不见儿子，晚上一回家一把抱起新新亲个够，泪水都要出来了。我离不开宝贝儿子，也离不开老婆。心平气和地过日子吧，不要这山望到那山高，困难是暂时的，将来是美好的。全街上的人，全铁溪的人不都一样难?就是那些做大官的，有钱的大款，大官也有大官的烦恼，大款也有大款的烦恼。人在世上，不论你走到那一步，烦恼都会如影随形。只要胸怀宽广，只要自宽自想，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变成亲切的怀恋。

　　陆婧可不这样想。我先前的一些言论，她或多或少能够听得下去，也还能接受一些，现在她半句话都听不进耳了。一天比一天、一年比一年更厌烦我。我知道，我没有做出成绩来，死不死活不活的 生意，她一个人撑，早灰心了、失望了。她在街市上耳闻目睹的，尽是一些别人家如何如何富有，对照自己，这叫什么生活?尤其是市文联的全国知名的作家邦贤老师来看望我，带着一二十位有头有脑的人物， 坐在我狭窄的出租屋， 再三叮嘱我，要如何如何把生活搞好;如何如何把孩子培养成才。生活小康了，儿子成才了，再弄一弄文学，以慰平生宿愿。当今文学状况江河日下，你想成名成家，你想从文学中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注定你的热望要落空。而你的生活不允许你落空。家庭需要你承担责任;妻子需要你爱护;儿子需要你培养;父母需要你赡养……

　　邦贤老师的话，对陆婧触动很大。全国享有盛誉，刚刚访问美国归来的权威人物都这么说，可见文学是不会带给我们什么好处了，陆婧对我便没有什么指望了。殊不知，离开文学，离开成名成家，邦老师现在不正在乡下面朝黄土背朝天?何况捞版税几百万上千万的作家为数不少呢。邦老师能来溆浦看望我，我是唯一在家接待名家的普通农民作者，给我很大鼓舞和面子，又刚刚连载完我的长篇自传纪实文学，从师生感情上，我真的十分感激他。

　　然而，他对文学的态度，他对普通作者所灌输的思想，我很反感。他写了一辈子的农村题材的小说，每一年出版一部长篇小说，每一部长篇小说的出版，都让出版社赔本。我翻看过他的一些作品，从书中读出的是满页满纸的虚伪。他写了一辈子农民，根本不知道农民真正的思想感情是什么。如何面对农民的命运。他高高在上俯视农民，没有真正融入农民感情之中去。他书中的农民故事就像著作等身的琼瑶爱情小说。不写实在是对社会最大的贡献。

　　邦老师老家在山区，他做了三十多年的农民。八十年代以来，不断演绎农村题材的文学作品，最后走进了城市，成了名人。他老家一个侄儿叫邦平和我认识以后，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邦平是邦老师介绍我认识的。邦平给我做凉菜学徒，现在在怀化市中心市场摆凉菜摊，他的成本，他的技术，都是我无偿赞助的。其时邦平老家遭遇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灾， 田地被泥水流填成了一座山，房屋冲到无影无踪，睡梦中的父母弟妹葬身洪流，连遗体都找不到。邦平所在村是重灾区，邦平家是重灾户，而从全国各地的救灾物资几十万送到邦平所在村时，落到他手上的救济款是五十块钱和一床棉被。拿着五十块钱找到唯一的亲人邦贤伯父，在伯父家吃住一个月，便遭遇冷眼。他受不了冷言冷语之时，我上门拜访邦老师，就这样邦老师把邦平这个包袱甩给了我。

　　邦贤老师飞快地出版了新书，书名就叫《洪灾》，在小说中，他写了一个乡长(以老家乡长为生活原型，只是老家乡长发了洪灾横财而书中乡长是一位公而忘私可歌可泣的乡干部)如何卖掉自家洋楼，举家租房居住，拿卖屋钱救济灾民，为灾区人民重建家园呕心沥血的感人事迹。其实邦贤老师并没有深入灾区体验生活，只是根据侄子提供洪灾的讯息，换一个角度描写一个故事。虚构的故事。这部《洪灾》出版社出版 了三千册，邦老师分别赠送有关领导及相关个人。他的书农民不看，他的亲友熟人不读，没有什么真正的读者，所以就没有赢得经济效益，和他先前反映乡村干部带领农民脱贫致富的小说一样的遭遇。因而，他对他的写作，对当前的文学深恶痛绝。

　　陆婧不是不知道邦贤老师的情况，但她不相信我，她相信的只是她见到的著名作家。对我来说，老师是老师，陆婧是陆婧，我是我。别人恶心别人的文学，我热爱我的写作。陆婧日渐朝着愚顽世俗的方向挺进，我向着我自己先进的方向发展。她的庸俗使我愈发不能容忍。我和她在一起，我的生活习惯，我的精神状态，几乎与她要同流合污。我不敢让她把我影响成俗人，我排斥她又离不开她，就像不能离开世俗生活一样。

　　陆婧当初是对我将来的前途看好方才走进我生活的。如今，她对我灰暗的前途不存什么念想了，动辄就吵我。而我打从与文学结下不解之缘的那一天，我对我的文学理想便信心百倍。我人生风和日丽之时，我人生风暴雨骤之时，我都坚信，我的文学理想定然会实现，我的将来定然会成就辉煌。陆婧愈发蔑视我的创作，我自己反而以文学大师自居。日常生活中，陆婧只要不顺心，就大发牢骚，只要不开心就吵我。时时处处烦我。我偏不是个受闲气的人，因此，大吵大闹就家常便饭了。先前吵架，她最怕听到我说出离婚二字，如今吵架，她竟然阴一句阳一句有离异的那层意思了。

　　原先我提出离婚，是想更好地改造她，而今她不吃我这一套了。我表面上毫不在乎她的样子，内心里却考虑她动真格的了，我该如何不丢面子又阻止了事态的恶化。骨子里我不是不想离婚，而是不能，结婚这些年，两人感情不是升华了，而是恶劣了，没有感觉到幸福和甜蜜，反而彼此伤害。夫妻关系是最亲密的关系，二十四小时在一起，彼此不是吸引，而是排斥，几十年如此，活着就没有意思了。但要分开我又惶乱不安，她现在离婚要求越来越低，三年前要三十万(经济补偿)，三个月前要三万，三分钟前只要区区三千。不要说给她三千，就是三百，对我也是一种威胁。

　　我的写作与梦想，浇铸我高入云端的狂傲。我的生活能力却使得我一筹莫展。身边有陆婧，我可以出个主意逼迫她去干。我一个人，如何玩转我生活的妙计?最头疼的是新新，我对儿子的感情和期待，万能的语言文字不能表达于万一。设若新新跟了我，我不敢保证将来的儿子能够走上我和陆婧共同经营的可以看到的人生光明前途。新新跟随他老娘一走，从此以后我再难看见我的宝贝儿子，我肯定万念俱灰生不如死。思前想后，只有等到自己写出畅销书来，功成名就之时，她要离婚我求之不得，她不肯离婚，念及她先前的苦劳与好处，要么打发她一笔巨款，要么鲁迅一样把朱安养起来就是。如今离异，对我百害而无一利。

　　如果离了婚，再找一个女人就难了，而我是一个离不开女人的男人。

　　尽管我的思想观念前卫，那是我生命精华部分，而我平庸的生命又远不及当代年轻佳人，她们心目中，只有钱，只有享受，只有超前享受。谁能满足她们的物质需求，她们可以充分利用自身资源，达到自己的人生目的。像我这样只有梦想而两袖清风的人，她们只有嗤笑，不会欣赏;只有鄙视，不会同情;只有回避，不会青睐。想到自己没有性爱的将来，我如何有底气和她离婚?我想，再凑合几年，日子就会好起来了。现在写不出畅销书也无关紧要，只要不放弃，只要坚持，终有一鸣惊人飞黄腾达的时候。

　　待续2015-7-12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