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文艺新生

长篇记实小说《风》第3章1968.12-2008.12(纪念北京知青赴山西雁北插队四十周年)

火烧 2008-10-09 00:00:00 文艺新生 1025
本文详细解析SEO优化核心要素,提供标题关键词布局技巧,涵盖长尾词选择策略与内容结构优化方法,帮助提升搜索引擎排名和网站流量增长。

  长篇纪实小说: 风
                                          
                             第3章
                        一
  “粪店”这个词,知青们在村里插队的时候就听说过。而且知道派去拾粪的人除了四类分子外,就是他们的子弟。城市里的粪店成了一个改造和惩罚农村“阶级敌人”的场所,想一想,未免有点滑稽。几天的拾粪生活,韩东和这伙粪客的距离便拉近了。为了晚上能跟杜仲有海阔天空 地聊天,韩东不顾王重的反对,硬是把行李搬进了粪客住的大屋里,睡在了杜仲有的旁边。
快到中午的时候,韩东和杜仲有拾粪回来,一边走,韩东一边不住地倒换着粪担。杜仲有习惯性地用手捅了捅鼻粱上的那副沉重的眼镜,偏着头问:“肩疼了?”
    韩东没有回答。
    “疼的厉害不?”
    韩东看着羸瘦的杜仲有挑着粪担却显得很轻松的样子,羡慕地问:“杜仲有,你拾了几年粪?”
    杜仲有左手抓着粪担前头的吊桶,风趣地说:“我嘛,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韩东奉承了他一句:“杜校长,您的普通话说的真好。”
    杜仲有非常得意,说了句“上鞋不用锥子,针(真)好”的俏皮话。韩东对他道:“杜校长,您还挺幽默。听说,您在北京读过书?”
“嗯。在北京师范大学毕的业。我还听过鲁迅的课呢。”
韩东瞅着他,“杜校长,你见过鲁迅?”
“当然见过,他是学校里的老师嘛。”
“鲁迅长得什么样?”
杜仲有告诉韩东:鲁迅是个黑瘦的老头,总穿着件黑长衫。讲话南方口音很重,语调很慢,因为说快了,我们这些北方学生就听不懂他的讲课。他说的普通话比我可差远了。韩东讽刺了他一句:“可他是中国文化革命的先驱,你呢,你现在沦落成一个粪客。”
杜仲有收敛了笑容,变的严肃起来,“咳,这就是命运捉弄人呀。”
看着杜仲有的脸上变化,韩东很清楚文革初期对“四类分子”采取的那些革命手段。举家遣返原籍,那只是其中的一项。“对不起,杜校长,我------我现在不也是一个粪客吗。”
“你毕竟是革命小将,我呢,我已经是朽木一株。”
韩东明白杜仲有心头弥漫着一层阴霾。他转移了话题,“杜校长,你上大学的时候,一定是学的文科吧。”
   杜仲有说:“那当然,地理、历史、古汉语,中国古典文学、古典诗词、道学、佛学,儒学、考古这些课我都学过。”
   韩东便拱手抱拳,给杜仲有作了个揖。“所以您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才华盖世,灿若星辰。请受才疏学浅不肖弟子一拜,还望恩师醍醐灌顶,不吝指教。”
   杜仲有笑着说:“韩东,你的文学底子也是可以的。”
   韩东赶快说:“杜校长,我的底子比起您那底子来,薄多了,您是千层底,我的那副底子呢,充其量也就三层底儿。”
   杜仲有笑的更开心了:“你说吧,文史地,佛道儒,你想学什么?”
   韩东把粪担调了个肩头,“您看,我拾粪还没学好呢,等我拾粪毕了业,再跟您学别的吧。杜校长,您还没告诉我呢,您来大同拾了多长时间粪?”
   杜仲有说了一句“往事不堪回首啊!”讲起了在文革中遭受的迫害。六六年冬天,清理阶级队伍,他们全家按逃亡地主被轰回村,六九年一开春队上就打发他到大同拾粪,刚一开始挑副空担杖肩膀都压的生疼,丁生大告诉他,可得狠狠地疼些日子呢,咬着牙等肩头消了肿,过去这一关就好了,丁生大还对他讲,拾粪全靠的是肩和腿,按拾粪这行人的话,练出肩和腿,才是好粪鬼!说来,丁生大也能算是他的师傅哩。
   韩东问:“丁生大是啥成份?”
   杜仲有回答“富农。”然后又告诉韩东,其实解放前,也没见他家富在那里,他爹顶多有个百十亩地,二头毛驴和一条牛,土改前,他爹没了,他兄弟四个,他为大,他的几个弟弟依次叫丁生二、丁生三,丁生四。几个弟弟吵嚷着分家,丁生大就是坚持不肯分,结果呢,一土改,给他们全家人订了个富农成份,地和俩牲口没分到自己兄弟手里,倒分给了外姓人。他那几个兄弟算是恨透了他,老二、老三、老四都去了内蒙,村里只丢下了他一个人。韩东问他女人呢?杜仲有说他娶上亲没两年就碰上了土改,订成富农,家里被分了个精光,老婆听说跟老三跑了,给他丢下个闺女,现在闺女出了嫁,他成了个无家无业的老光棍。 韩东没有说话,对于四类分子,他很少接触,如果不是这次拾粪,他还进入不了他们的世界。杜仲有又说,“听人说,其实是他自己把女人送给了老三。”
 “你说什么,他把女人送给了自己的弟弟?”这样的事情,韩东可是闻所未闻。
 “咳,”杜仲有叹了口气,“可能是他觉得对不住自己的兄弟吧,土改完,他也没啥好东西了,只有个女人还算不癞------有成份的子弟找个女人可不容易。”
 “四娃小小年纪怎么也来拾粪了?”
 “四娃应该管我叫大爹,他爹杜仲广在老杜家排六,是我三叔的大儿子,年青时不好好读书,不务正业,逛窑子,抽大烟,耍钱,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我爷爷就打他,骂他,他呢,还是我行我素,不但气坏了我爷爷,还活活气死了他爹。六二年饿死了,小小四娃只得到粪店混着打工,要不咋整,一家人总得吃喝呀------”
  韩东对这些粪客遂一有了了解;李兴的爹是叛徒,解放后被共产党镇压了;李常则是因为六二年困难时期偷杀了队上一条耕牛,判了十年大刑。
   ------
  这天晚上,呜呜的西北风刮的一阵比一阵紧,外面是滴水成冰的恶劣气候。吃饭的时候,坐在炕桌前的李常看着窝头和那碗烂淹菜,破口大骂。
  王重走进屋,瞪着问他:“你想吃个啥?”
 “喝酒吃肉。”
 “可惜这是粪店,不是一品居。”王重说。
   李常眨吧着眼,李兴在旁边哄道:“李常哥,再忍耐两天,过粪节杀猪,咱就能狠狠吃上肉了。”
 “操他个娘的,老子今晚就是要喝酒吃肉!”李常说着,从棉袄贴肉的兜里掏出二块钱,“四娃,你去给爷买瓶雁门白,余下的钱买猪头肉。”
  听着外头日日的风声,杜仲有说:“李常,天这么冷,别折腾四娃这个孩子了------ ”
  谁知却招来李常老四眼狗长,老四眼狗短的破口大骂。四娃赶快穿好衣服,戴上帽子拿着钱出去了。气得杜仲有指着他哆嗦着说:“你咋出言不逊?真是孺子不可教化也。”王重劝李常别骂了,李常却越发来劲,晃动着一颗楞楞的大脑袋发着淫威:“爷他妈想骂谁就骂谁,谁敢吭声,我捏死他!”
   韩东坐在北炕的饭桌前,一边吃饭,一边就着桌角的那盏能调节灯捻儿带罩的油灯看着本书。听到李常这句话,他扫了李常一眼,他已经察觉出粪店是个弱肉强食的社会。李常可谓粪店里的一霸。店掌柜王重对他无可奈何,李兴狼狈为奸,粪客们都是明哲保身,这就更纵容了李常的嚣张气焰。韩东忽然笑咪咪地说:“李常,想要骂谁就骂谁,你真有这么大的胆儿?”
 “咋?”李常瞪着牛眼看着韩东。
 “你这话说的太大了吧,你敢骂文化大革命吗?你敢骂无产阶级专政吗?你也不敢骂毛主席吧?李常,你要有这个胆,到大同火车站当着众人公开去大骂一顿,我才钦佩你是条好汉。”
   这是一种公开的挑衅,粪客们看着李常和韩东。李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一时僵在那里。为虎作怅的李兴说,“韩东,那你敢吗?”韩东讨厌地怒视他一眼,说,“我没跟你说话,你丫挺放什么屁!”韩东目光犀利,骨瘦如柴的李兴眨巴着一双单眼皮儿,不敢吭声了。南炕上,炕头吊着一盏小油灯壶,燃着豆粒大的火苗儿,秃头的李常盘腿坐在炕上,恶狠狠地盯着坐在对面炕上的韩东,他用劲地掰着手指,让关节发出嗄巴嗄巴的响声。这是个他要收拾人的信号;剑拨弩张,局势严峻。屋里人都替韩东捏了把汗。
  “算了,算了,”王重赶紧解围,“不说不笑不热闹,不过,韩东,可不能拿这些话开玩笑呀,在粪店里,咱们莫谈国事,只求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哎,哎,你们还听不听三国了?”杜仲有也赶快打岔,他挥着问。     每天吃罢晚饭,粪客们都央求他讲古。“今天我给你们讲《三国演义》中关公刮骨疗毒这一段儿------”
   李常死死瞅了韩东一阵,终于没有发作,跟着众粪客们听起了三国。
   ------
   韩东吃完饭,他站在后炕灶台前用热毛巾焐着双肩,赤着脊背,脸盆放到锅台上,每往肩头撂一次浸过热水的毛巾,他都疼得发出一声轻微的“哎唷”,显得很疼的样子。“疼吧。”一个很小的声音传进了韩东的耳朵里,韩东循声看去,是丁生大问。他照例盘腿坐在灶前垂头冥目,像具泥胎。“有点儿。”韩东轻声吐出了三个字。丁生大嚅动着嘴小声说:“咬咬牙抗着吧,等肿一消,肩头就硬了。”
    杜仲有讲完了华佗给关公刮骨疗毒的故事。粪客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了关公刮骨痛不痛------
    四娃冻得哆哆嗦嗦抱着东西回来了,一进屋,李常瞪眼骂道:“你这小王八蛋,他妈的咋去了这么久?”
  “李常哥,”四娃委曲地喊:“我一直跑到北关才买上这些东西,外头真他妈冷!冻死我了。”他把一瓶酒和一包肉递给李常。“下次,打死我也不去了。”李常拿过酒瓶看了看,用牙咬开了瓶盖儿,喝了一大口,把酒瓶小心冀冀地放好。又去打开那包猪头肉,拈起块肉赏给了四娃。四娃塞进嘴里,嚼动着,“哎,韩东哥,你猫在黑影里干啥呢?”他走过去,“韩东哥,你洗呢,来,来,我帮你搓背------”四娃一副殷勤的样子。韩东告诉他不是洗背,用热毛巾腾腾肩膀。四娃一看,“哎呀,韩哥,你的肩头都让粪担压破了,你坐下,我给你轻轻地腾一腾。”韩东坐在炕沿上,四娃从盆里捞出热水浸泡过的毛巾,嘴里嘘着,倒换着手拧出水,上了炕,站在韩东背后,轻轻地把毛巾撂在他的肩头上,韩东疼得咬紧牙皱起眉
   李常盘腿坐在南炕上,手中握着酒瓶,旁若无人地一边就着瓶嘴灌酒,一边用手捏着猪头肉丢进嘴里吧唧吧唧故意大声地嚼着,李兴贪婪地瞅着他,但李常没有一点让他分享的意思。他只好悄悄地咽着口水。李常显出一副非常得意的模样。他不时地朝韩东看一眼,韩东的痛苦似乎也成了他一道下酒的菜。
    王重坐在北炕小炕桌前捏着一柄短烟锅,吸着烟跟杜仲有小声聊着天。内容可能是关于韩东的话题。这些日子,王重已经不再对韩东有什么戒备了。尽管李贵说韩东是为了挣几个拾粪补助自己要求来拾粪,可是王重不大相信,因为拾粪这种营生太低溅了。虽说有两个补助,但仍然是四类分子的劳动范畴。二兵的那句玩笑话他到信以为真,因为上次治保主任麻本贵他来大同,到粪店问他悄悄借五十块钱,他只凑出三十二块七毛四给了他,------接过钱,麻本贵满脸的不高兴,王重怕麻本贵趁机报复,才派来个知青刁难他。这个老地主经历了大同城里的文化大革命,目睹过学生批斗人的场面,也耳闻过北京的红卫兵整起阶级敌人的花样更多,手段更狠。传闻有个老师号称“金刚”,他对学生非常严厉。学校的红卫兵批斗他,竟放在蒸笼里加温,结果活活地把那个老师给蒸死了------想起这些,王重就觉得头皮一阵发麻,长期的管制,像他这种农村的头号阶级敌人——地主分子神经都非常敏感。可是这几天,韩东丝毫没有凌驾之势,每天,上午他和杜仲有去东街那几条巷子去拾粪------而下午则拿着一个新买的硬皮儿纸夹子独自去空旷的御河滩,据说是画画,杜仲有悄悄告诉他,那是排遣!王重不大理解这个词,可他相信了韩东确实是来拾粪。
    王重低声夸奖了韩东几句,杜仲有捅了捅眼镜,吟了一首词:“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 恰如猛虎卧荒丘, 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双亲落难,只好屈身粪店,他年若展宏图志,可把昔日回首?”
韩东听罢,知道这是宋江在浔阳楼上题的那首《西江月》反诗。可又觉得不对,宋江的那首反诗后头两句是“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再一思索,韩东恍然大悟;明白了杜仲有这么念的含义,他笑了。
     李常看见韩东露出笑容,认为由于热敷,韩东的肩头可能减轻了疼痛,他有些失落。冲韩东摇晃着手中的酒瓶说:“用热毛巾焐管个屁用,搽白酒那才管事呢。”
     听完李常说的这话,杜仲有气愤地指责:“李常,你咋净想些个坏点子。往伤口上搽白酒,那得有多疼?”
     李常住嘴里灌了一大口酒,咽下肚,强词夺理道:“老四眼狗,你刚才给大伙儿讲三国,关公爷刮骨疗毒疼不疼?”
    王重插了一句话,“咱一个粪客咋能跟关公爷比,关公爷是啥人物,那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李常梗着脖子,“哎,老地主,你刚才不是还夸韩东也是条硬汉子吗。硬汉子还怕往伤口上搽点酒?”
    李兴帮腔道:“王重叔,这您儿就不知道了吧,酒可是最最消毒的东西。医院里都是拿酒来消毒。”
    韩东走到李常跟前,冲他扬眉一笑,说:“李常,拿酒来。我搽给你看。如果我哼出半点声,是个杂种。”说着,他伸手去要酒瓶,李常抓紧酒瓶往后躲了躲。
    四娃问:“韩东哥,把烧酒倒在伤口上,你真的不吭一声?”
李兴语调有些嘲弄,“韩东不是说了吗,把酒洒在伤口上,如果出一点声响,是个杂种。”
    韩东蔑视了眼李兴,猛地夺过了李常手中的酒瓶,往后退了一步,站在两炕中间,用左手高高举起酒瓶,缓慢地把酒倒在右边磨破了皮儿的肩头上------北炕炕桌上的那盏煤油灯映出了一个长长的影子。李兴看着,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粪客们发出了一阵咂咂惊叹声------白酒一沾到伤口,仿佛火灼一般的炙疼,引起全身的痉挛,韩东紧咬牙关,两腮抽搐,倒酒的手微微颤抖------ 李常看着韩东的举动瞠目结舌,咧着歪瓢似的嘴有点发傻。屋中所有的目光交织着笼罩在韩东身上;瞅着他往右肩倒了一些之后,换过手,又用同样的动作往左肩头倒------尽管极度疼痛,他的脸拧成了一团。可果然一声没吭。他胸膛起伏着,肌肉一块一块地隆起,身材显得匀称健美。韩东头脑有些晕眩,产生了一种快感------他脸上现出了怪异的笑容,看着很瘆人。酒液顺着肩头淌下来,流到了胸前背后,流到了腰间,浸湿了裤腰,他的身上弥漫着白酒的醇芳------很快,瓶中的酒就倒光了,韩东控了控,拿着酒瓶,眯起一只眼朝空瓶里瞅了瞅,出其不意,握着瓶颈使劲往炕沿上一磕,“哗啦”一声,酒瓶碎了,众人顿时吓了一跳。
    屋子里响起了七嘴八舌的称赞声。
突然,“嗷”地一声,李常羞恼成怒,他蹭地站起来,立在炕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韩东,迸发出火气:“你赔爷的酒!”
韩东手里攥着半截酒瓶恶恨恨地说:“我赔你个球!”
    李常捋胳膊绾袖子气势汹汹:“今儿你要是不赔爷的酒,爷就揍出你的屎。”
 “想打架?”韩东用食指试着半截酒瓶锋利的碴儿,“大家伙儿看清楚了,是李常这个灰货欺人太甚,我们俩打架,是他先动的我,我弄杀他,可是正当卫。”
  “啥叫正当防卫?”李常问。身边的李兴小声告诉他正当防卫是为了保护自个儿才去杀人,弄死人不犯法。李常眨吧着眼说,“国家还有这么一讲,那我也来个正当防卫,弄死他行不行?”
   李兴笑了,“人家韩东不先进攻你,你咋正当防卫?”
 “呸,”王重唾了李常一口,“李常,你在粪店里越来越无法无天,今天欺负这个,明天又去吓唬那个,韩东刚来拾粪几天,你又要骑在人家头上,你以为韩东像我们这些人一样吗,人家韩东是北京知青,可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爷不是小瞧你,讲起拼命,你怕不是他的对手哩。”
杜仲有也开了腔:“李常,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伙儿在屋里都看到了,刚才的事儿是你先挑起来的吧。人家韩东招惹你了吗?没有。现在打架又是谁先挑的头,还是你吧。为啥?就因为那点酒,你让人家韩东往伤口上搽,你想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人家韩东痛苦了,可咋你难受了呢?不是因为你有同情心,而是因为损失了那点点酒反悔,你思谋思谋,像不像个男子汉?”
    韩东扔掉了半截瓶头,用毛巾把身上的酒擦干净,一件一件穿着衣裳。李常自知理亏,他气哼哼地瞅着韩东,然后一腚坐在行李卷儿上,懊丧地擂着头,长吁短叹,“咳,爷真他妈倒霉,咋碰上这么个灰茬茬,好端端的一瓶酒算是白白遭踏了------” 屋里有人忍俊不住笑出了声。李常没好气地说:“笑,笑,笑个屁,你们这回开心了。爷一瓶酒没喝几口,全他妈给人当药上了伤口。都他妈怪你,李兴,你他妈要是不撺逗,韩东能跟我较劲?”
 “嘿 ,李常哥,头儿可是你先挑的,你咋又怪怨上了我。”
 “啪”地一声,李常狠狠抽了李兴一个耳光。李兴捂着脸呆住了,露出敢怒而不敢言的委屈相儿。
   ------                              
                             二
   粪鬼们各自纷纷躺下歇息,因为午夜他们要出去偷粪。
韩东穿好了衣服,坐在李常对面的炕沿上,两手按着炕沿,悠着腿问:  “李常,你还想不想喝酒。”
 “想喝咋?”李常迷惑地瞅着韩东。
   韩东说:“想喝酒还不容易,拿钱再去买酒嘛。”
   四娃听了这话,急忙说:“韩东哥,你饶了我吧,我可不去买酒了,外头冷不冷不说,酒铺早关板了,要喝酒,等明天吧。”
   韩东揽过四娃,抚摸着他的头,“四娃,你别害怕,这回不用你去买,李常要喝酒的话,我亲自到火车站给他买去,火车站的小买部整宿都营业。”
 “你拿钱给我买酒喝。”李常不解地看着韩东,眨巴着眼晴。“你怕我了吧。那行,你赔我一瓶雁门白,我就不揍你了。”
   韩东笑了笑,“我这个人,从来不怕挨揍。”
 “那你为啥要拿钱给我卖酒喝?”
 “因为我想跟你打个赌,你能赢的话,我就立刻拿钱去火车站给你卖酒喝。”
 “咋赌?”
   韩东诡密地指指外头,提出李常要是脱光衣服在外面一动不动地站上半个钟头,他立刻就上火车站给买一瓶白酒和两个肉罐头。说着,掏出一张十元钱晃了晃。
   看见“大团结”,李常眼睛顿时放出异光,问韩东:“你这话可算数?”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韩东说,“可你必须得直直的站着,不许抖动。”
  “行,那我赢定了你这十块钱。”李常喊,“四娃,去王重那屋把小闹钟拿过来。” 然后李常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起了衣服。韩东警告他在这半个钟头内,他只能直直地站着,一动也不许动,如果动了,那他可就算输了。李常解着一个红色的棉腰子,歪头问韩东。“要是我输了怎么办?我也给你十块钱吗,那我可没有。”韩东怕他不去冻了,赶紧说不,不,你要是输了,一分钱也甭掏。李常脱下了棉裤,“说定了啊,就冻半个钟头,我一挺就过去了。”
   这时候王重走了进来,看着李常兴奋的样子问他真的要出去冻?李常脱得只剩下一条裤叉,不以为然说:“王重叔,这钱要是不挣,那可太傻了。” 他趿拉着棉鞋要往外走,韩东叫住了他,让他把裤衩和棉鞋都脱掉,必须一丝不挂才行。这样一来,他显出难为情的样子。众人急着要看结果,劝说了韩东一番。韩东答应了充许他穿条裤衩,但决不能脚穿棉鞋。李常倒也干脆,他把脚上的棉鞋一甩,拉开屋门便往外走。一群穿着厚厚衣服的拾粪汉们嘻嘻哈哈地尾随出来。四娃手里捧着王重的那个旧双铃马蹄表。
   外边,天色昏黑,北风肆虐,朔气逼人。赤身的李常一出屋,寒风似刀,立刻割到他身上,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紧抱着臂,哆嗦着问四娃:“四------娃------现在------几------几点了------”
四娃告诉了他时间,又把表拿到他眼前让他看了着,他已经身不由已地筛起了糠。
  “哎,李常怎么扭动起来了?”五虎说。
  “李常,你可不能动,一动,可就输了。”二大头说。
  “李常,站直了千万别动,坚持半个钟头十块钱就到手了。”大顺子也说。
   ------
   王重走出来,他看见李常的两条腿紧夹,浑身战栗,张起了手,一步一步朝粪池走去------吓坏了,冲着那些兴高采烈看热闹的人大声喊:“还不赶快把他拉住,再呆一刻,非得把他冻死!” 大伙一听,顿时省悟过来,五虎和大顺子急忙去拽李常,他却像发了疯一样地挣扎,二大头和王重又赶过来,强扭住僵硬的他,杜仲有从屋里抱出一条棉被,像撒网一样兜头把他包住,然后众人裹着他抬起来,他的两条腿露在被外,使劲地扑通着,被众人抬进了屋里。
    院子里空了,韩东站在一方粪池前,他双目凝视着黑暗寒冷星疏的夜空。王重走到他身边,“唉,何苦呢,他调理了你一下,你就出了这么一个狠招报复他。”
   韩东回答说:“这叫无毒不丈夫!”
   杜仲有问:“韩东,你干嘛要戕害自已,把白酒往受伤的肩头倒呢?”
  “让他明白我姓韩的不是个善茬。”
    王重说:“这有啥用。”
    韩东没吱声,杜仲有回答:“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
    王重摇摇头,“杜校长,你知道我弟弟王奎吧,他年青时爱争强好胜,打架斗狠,结果落了个恶霸的名声,土改时,要是抓住他,非得崩了不可------依我看呀,人还是善一些好。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这话不假”
   ------
   李常被韩东捉弄了一下,这天夜里,就由李兴带着这伙粪鬼去出动,天气再坏,他们也得出动,否则不但没有工而且还拿不到斤半拾粪补助粮和一块钱的拾粪补助款。李常喝过了王重煮的姜汤,他裹着被独自躺南炕上,想着刚才在众人面前,他上了韩东的当,被严寒冻了一下,现在还觉得浑身发冷,他心中非常脑火,他恨不能跳起来把韩东撕碎方解心头之恨。自从出了大狱,他已经成了个“牛二”式的泼皮人物。在粪店里,他更是横行霸道。可是他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明白,要是现在他和韩东闹将起来,自己肯定吃亏。他只好暂时忍住气,在黑暗中听着躺在北炕的韩东若无其事地和杜仲有聊着闲天。韩东询问杜仲有粪节是怎么回事。杜仲有告诉他粪节那天祭厕神。韩东又追问厕神是谁?杜仲有告诉他厕神是紫姑。韩东又问紫姑这个厕神是那路神仙?杜仲有便滔滔不绝地给他讲起了厕神的来历:“据宋朝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一中记载;紫姑是莱阳人,为寿阳富豪李景之妾。这紫姑不但长得好,性格也温柔,李景自然疼爱。不料,引起大老婆的妒恨,设计让她打扫厕所,然后在正月十五的那天夜里将其害死,天帝悯之,封赐她为厕神。自为农家所供。古时候,正月十五不是过灯节,而是在厕所和猪圈秽处迎厕神。后来,因为正月十五为元宵灯节,才改由粪客于冬至那天祭奉,这就是粪节的来历。”(*有关紫姑的记载查宋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一)韩东听完问厕神有啥本事。杜仲有说:“《葆光录》这本书中讲了这么一个故事;天台有一个王姓农民,家境穷苦,生活艰难,常祭厕神,感动了紫姑。这个姓王的一天夜里去厕所,看见对面站着一个黄衣女子,大惊,那个女子说你不要怕,我是厕神,蚂蚁说话你能听懂吗?王某摇了摇头,说听不懂。厕神就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盒盖,用指点了少许膏脂,涂在王某的右耳垂下,告诫他,你如果见了蚂蚁聚集,可以侧右耳听之,必有所得。万万不可偷听其它禽兽之语。一定要切记此嘱!王某苦笑着对厕神说,我这右耳聋,是个摆设,听不见声音。厕神笑着说,我知道,所以才将窥听鸟兽之音的仙药涂于你的右耳,此药只可偷听一次蚁语,让你得一次意外之财,保你全家过小康之日,如果你通晓了百兽之语,那许多天机就会泄露,你则性命不保!王某遵照厕神的嘱咐行事。天亮后,他看见屋子台阶前群蚁纷纷,便立于柱下听,果然听得蚁王说;咱们必须赶快搬家 ,这儿不能再住了。有蚁问,为何搬家?蚁王说,这儿埋着宝,凉,咱们得搬到暧和的地方去住。等蚂蚁们搬完了家,王某一挖,果然掘出白金十锭,发了大财。”听完了这个故事,韩东想到这么一个有学问的人竟去拾粪,看来,“臭老九”真的名不虚传。
    李常也很有兴趣地听完了这个有关厕神紫姑的故事,他想入非非,如果我能有一天遇到厕神就好了,我也不跟她要十个金子,每天给我十车粪就行。咱粪客要金子没用,有了粪,就等于有了钱,有了钱就能喝酒、吃肉、量黄米*------(黄米,雁北俗称妓女)
                        
                               三      
    粪鬼们夜里拾够了粪回到粪店,收拾完毕,差不多天就亮了。于是,吃完王重做好了的早饭,他们就都睡觉休息了。等韩东、杜仲有、丁生大拾粪走了后。屋里响起一片鼾声,这些粪鬼每天夜里都要冒着风寒在大同市里转一大圈,回到粪店,又冷又饥,所以吃过饭,倒在炕上,很快就能进入梦乡。李常却很精神,他昨夜休息了一宿,早上睡意全无。他看了看身旁边躺在一个脏枕头上的李兴,他半张着嘴打着鼾睡的正香。李常扯着他的一只耳朵,往起一揪,只听李兴杀猪般地一声嚎叫,惊醒了屋里所有躺在炕上的粪鬼,他们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儿,一齐看着李常和李兴。李兴揉着被揪痛的耳朵,瞅着李常,他穿着红花棉腰,赤着臂,胳膊上的肌肉很结实。他握着拳头比划着说:“韩东这小子真够损的,用冻人这招儿害我。不报此仇我誓不为人。”
   “那------那李常哥,你打算咋报仇呢?”李兴窄长的脸像张白纸。他想:“粪店里来了个北京知青,这就好像又来了一个虎,俗话说,一山难容二虎,韩东和李常这俩人谁更厉害呢?他们俩只有通过武力一斗,才能分出高低,决出雄雌。如果李常胜了,他自然要跟随这位粪店里的霸主,做狗头军师,假设败了呢,他得马上改换门庭。投靠韩东。没办法,他只有做犬马奴才这个命!”李常揉了揉肩头,“我这膀子有点疼,是不是冻坏了?”躺在另一侧的四娃问他挨冻这滋味不好受吧。他告诉四娃挨冻可舒坦了。四娃坐起身表示不相信。他哈哈笑着说,“不信,今夜里你冻上一遭就知道了。”四娃又问他昨夜里冻着冻着你咋突然往粪池走去了呢?李兴想起昨夜杜仲有给韩东讲的有关厕神紫姑的故事,信口说:
  “我看见了紫姑。”
  “什么,你看见了紫姑?”五虎坐起来惊叹地问,二大头和大顺子也都坐了起来,一齐看着李常。
    李常来了情绪,坐正了身子,卷了支烟,四娃给他点着火后,他抽着烟给众人讲起了挨冻的见闻:“刚冻上的时候,混身紧巴巴地冷,全身好象都抽筋,我咬牙挺着,一动也不敢动,过了一刻,嘎嘣一声,骨头全裂开了,你们听见响声吗?”
    坐在炕上的人们摇了摇头。
  “唉——我受的哪个罪可比关公刮骨疗毒难受多了,关公只刮了一根骨头的毒,我全身的骨头都嘎嘣断裂了,你们说得该有多疼?可我不是也一声没吭吗------”
  “可你哆嗦了------”四娃说。
  “哆嗦了是冻的,不是疼的。”
  “后来咋了呢?”二大头问。
 “后来身上就开始发暧了,然后,便烧得不行,就像站在烈日底下晒得不行,想找个阴凉的地方去去暑。忽然,我看见前边有一片水,水边还立着一个俊俏的女人,她冲我美美地笑着,招手让我过去,我就傻傻地走了过去------”四娃问那女人穿得是啥色衣裳?李常想了想,摸着头说,“我没看清。”大顺子赶快问了一句:“她没对你说些啥?”李常看着他,“还没等我到她身边,你们就把我硬给搬走了,坏了一段姻缘。”
   “不搬你进屋,你跳进粪池里兴许早被冻死了。”王重拎着炭筐走进屋说。他走到后炕,蹲在灶火前,一边捅着灶眼,一边说,“你还看见了绿水,看见了紫姑,你个灰货,净想好事,那是冻得晕了头。”王重往灶里添了些炭,清完了灰,堵上灶眼,他拎着灰筐走出屋。
    这时候,传来了呼呼声响,李兴打着鼾又睡着了。李常这回没揪他的耳朵,而是捏着鼻子提起了他。等李兴睁开眼,李常骂道:“你这个灰球货,韩东要夺我的权,你他妈还睡的着?”
    李兴揉着鼻子,眨着眼,“李常哥,你打算咋整就咋整吧。”
  “我不是想让你给我出个主意吗。”
  “我,我能有啥好主意。”
  “平常你净是坏召儿,关健时刻咋就没点子啦?看来,这事儿只能用武力来解决了。”李常开始嘎吧嘎吧地掰着手指关节。他双目凶光闪烁,咬牙切齿地说:“李兴,你看着我怎么收拾韩东吧?”
    李兴眼珠一转,使了个激将法,故意说:“我看,李常哥,你就忍了这口气吧,人家韩东可是北京知青,不好惹呀------”
  “不行,”李常用拳头擂了一下炕沿,大声吼道:“我非得狠狠收拾他一回,让他知道马王爷长得是几只眼。北京知青算个球,我也不是没给他面儿。第一次他犯坏,让我去火车站骂文化大革命,我就想跳过去打他,后来念及他是个北京知青,饶了他一回,谁想他不知天高地厚,敢冻我,我还能放过他,不把他制服,以后粪店里谁还听我的话。”
    屋里的粪鬼一齐看着怒不可揭的李常。
李兴赶快说“对,对,可------可我想,人家韩东他爹可是北京的大疙蛋,你万一下手重了,要是把他打坏了咋整?”
李常说:“我不管他爹是啥大疙蛋,只要在粪店,就得服我管!”
  “咳,”李兴叹了口气,“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从古到今。甭管多大的官,一朝失宠,成为阶下囚,都会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啊。”
李常问李兴每天下午韩东都要到御河滩去,他在哪儿转悠个啥?李兴说去散心呗,憋在粪店,他不窝心烦愁。李常附在他的耳朵边小声说了几句话,李兴连连点头。这些话被四娃听在耳里,惊在心中,不由衷替韩东捏了一把汗。

                               四
    韩欣陪着佟大娘来到了柳沟村。
这个村比迎青台村小,只有三十多户人家,村里的住户东一家,西一家,散落在一片粱上。
    进村后,经人指点,七弯八拐,来到一户人家。院门紧闭,门框上果然钉着一个“光荣烈属”的红牌牌。
看见那个红牌,在佟大娘眼眶里打转的眼泪一下涌到了脸上,她感觉身子有些软,捂着脑门摇摇晃晃,韩欣急忙扶住她。她定了定神,抹了把眼睛,低声说:“韩欣,咱们回去吧。”韩欣搀着她问不进去了?佟大娘指着门上的红牌,“还进去干啥,再勾引起他娘伤心?走吧,大兵是死是活自有命中注定。他不在了,政府肯定也会给咱们家送这么一个红牌牌。”
    韩欣挽着佟大娘,离开了罗宝柱家门口。
    她俩沿着一条小路登上了坡儿,回过头,看见了罗宝柱家的院和窑。还有门框上钉着的那个红牌牌,塬上掠过一阵风,佟大娘无声地抽泣着,韩欣也落了泪,她不知该如何去劝慰佟大娘。抹了抹眼晴轻声说:“佟大娘,咱们走吧,大兵哥可能没啥事,要有事,公社早通知家属了。”
    这是一片亘古的黄土高原,丘陵无际,伸展到了天边。
风,吹开了积雪,裸露出黄土与枯草。风中,枯草瑟瑟,这一大片辽阔的塬上只有两个女人行走着,一个是围着驼色拉毛穿着蓝棉猴的北京女知青,另一个农村老人包着块褐色的头巾,她满面悲伤地说:“韩欣,六爷爷的儿子就牺牲在朝鲜战场上了,也是死在美国飞机扔下的大炸弹里。埋在了那儿,六爷爷去了一趟,人家朝鲜招待得可好了。天天给吃糕,是大米做的白糕,听说可筋了,宴席给端上了狗肉,怪不怪。”
韩欣笑着说:“佟大娘,听我爸爸说,朝鲜人就喜欢吃狗肉。”
  “你爸爸他咋知道的?”
  “他也去过朝鲜,打过美国鬼子。”
  “听说你爸爸不是中央里的干部吗?咋,他也上过朝鲜战场?”
  “毛主席的儿子都牺牲在朝鲜战场上了。”
  “是吗?”佟大娘望着南边方向,“也不知上次托你哥到大同给云南打的信大兵收没收到,咋还不见回音呢?真让人心上牵挂!他要是牺牲了,能葬在哪儿呢,如果埋在了越南那搭儿,我能去眊眊吗?”
    韩欣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好说:“能吧,我想能。”
    佟大娘看着韩欣问:“这美国佬到处侵略,难道打仗他们自已就不死人?”
    韩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佟大娘,您说死可怕吗?”
  “这该咋说呢,有生就得有死,谁也逃不脱鬼门关。”
  “佟大娘,您怕不怕死?”
  “这------”韩欣说,“我就特怕死,有时候,夜里睡觉,一想到死,就再也睡不着了,真不知死是个啥滋味?”
  “是啊,死是个啥滋味呢?谁也说不出来,可谁又都得死。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代传一代,就好像大车的轮子,你认为轮子是往前走,其实轮子本身是在往后转,虽然轮子是一圈一圈往回转,可大车却是在往前行,这叫个啥轮回。”
    这番话很有哲理,韩欣惊异地看着妇联老人,她不知道妇联老人从那儿学到的这种进退辩证法,并以此阐述了生死的必然性,让人视死为一种社会的前进。
   “佟大娘,您从那儿学到的这些理论?”
   “侉老道讲的。”
   “侉老道还挺有学问。”
   “那咋,他还会瞧病呢。病瞧的可好了,又不要钱,附近村里的人得了病都找他瞧。连公社的干部得了大病也请他先诊一下,再去县上或大同的医院呢。”
    ------
    她们走到了坡上的最高处,韩欣的胸脯伏动,她站住喘了一口气,韩欣用清澈明亮的目光眺望雪野,坡上的视线非常开阔,那片延绵的丘陵依然被皑皑的积雪覆盖,令人感到苍凉。
    佟大娘突然提出:“韩欣,你能倍大娘去趟云南看看儿子吗?”韩欣一楞,佟大娘又说:“盘缠由我拿,你认字儿,大娘是半睁眼瞎。陪大娘走一趟吧------”
     这几乎是哀求的声调让韩欣矜持了一刻说,“这事儿得我哥同意才行。”
    “你哥能同意的,他是个好哥哥。”
   “他是个好哥哥。”听完这话,韩欣很有了一种自豪感。
     她们俩人又往一个更高的山坡走去。
                           
                                五
     韩东戴着黑皮手套,拿着夹着素写白纸的硬皮儿纸夹警惕地走着。
    他出来的时候,在粪店门口,四娃悄悄地告诉了他李常要报仇,他们准备在御河边收拾他。李常还拿了一把杀猪的刀------ 四娃劝韩东下午千万不要去御河滩了,小心遭了他们的毒手。韩东摸着四娃的头,心中充满了爱怜。他告诉四娃,他不会有事的,他还告诉四娃,这件事情不要声张。四娃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韩东快走到一个土丘前的时候,果然李常蹭地窜出来,拦住了去路,而李兴藏在土丘后探着头不敢出来。李常掐着腰:“韩东,昨个夜里可把爷冻坏了!你敢耍爷?“
    韩东站住了,“李常,你嘴里放干净些,别一口一个爷。”
  “我他妈就称爷!”
  “那好吧,我就跟你这个爷练练?”
   “你还想跟我练?”李常“嗖”地下从腰间拔出一把杀猪的屠刀,那把刀寒光闪闪。他冲韩东左右晃着刀------ 
    面对利刃,韩东想起了上初中时,放暑假他跟父亲到军营里看部队的  “大比武”,那时全军正在开展“郭兴福”练兵法。空闲时,一个年青的排长手握一把匕首教过他“空手夺白刃”的擒拿功夫------朝东一边想,眼晴却没放松盯着李常手中的刀。他用手中的硬皮本儿做好了防护的准备。口中说:“你要拿刀杀死我?”
    李常握着刀趾高气昂地说:“想要活命也行,那你说冻我的事儿咋了吧。”
    韩东故作悚色:“你说吧。”
    李兴上前道:“韩东,还不赶快给李常哥赔个礼道个歉------”
    韩东瞪了他一眼,骂道:“孙子,你丫一边稍着去!”
    李兴看出了睥昵,知道韩东不是善者,站到一边,静观其变。
    李常却不知蹊跷,抹了把鼻子里淌出的鼻涕,抽嗒着鼻孔,歪着头想了想:“那你也把衣服脱光了站在野地里冻一冻吧。然后再把那十块钱拿出来。”
    韩东看到李常手中舞着刀,本来怒火燃胸,可是再看看李常的脸,他脸上却是一副愚昧的模样,韩东感到又可气又可笑。胸中的怒火慢慢地消失了。但他还想再戏弄一番李常,装出畏惧的神色:“李常,我就怕冻,除了冻,你让我干嘛都行。”
     李常说,“可不是吗,我也怕冻,挨冻的滋味可是不好受。”
     韩东问:“你怎样才能饶了我呢?”
     李常侧头看了看李兴,李兴没敢吱声。他摸了摸头,说:“嗨,看在你是个北京知青的份儿上,你就给我跪下磕个头吧。”
     韩东又气了,但他压住火问:“李常,怎么跪呢?”
     李常说:“你咋连跪都不会?”
  “因为我还没给人跪过,所以得学一学。”
  “就这么跪------”李常一边对着韩东做了个曲膝下跪的动作,一边说。
    韩东笑了,“你就这么给我跪吗?”
    逗得李兴噗吃笑了出来。。李常顿时省悟,羞恼成怒:“好小子,你还敢耍爷。今儿我非拿刀宰了你!”本来,他掏出那把尺长的杀猪刀,只是想吓唬韩东一下,让韩东服软。没想到韩东面对明晃晃屠刀竟然不惧,还挑逗奚落。他怒不可遏,脑血一涌,一个恶虎扑食,执刃直剌韩东------ 那还顾及国法一说,只想放倒韩东,泄出心头火气。李常一刀剌过来,韩东已有防备,他侧过身,伸出右腿,一个四两拨千斤,李常立刻被绊倒了,一个狗啃屎趴在地上,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小路上。 李兴吓得急忙闭上了眼,只听扑嗵一声,闭着双目的李兴只觉得红光一闪,一般鲜血迎面射来------ “完喽,完喽,李常杀了人。”他咕咚坐在冰雪地上,睁开眼,他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倒在地上的是李常,并非韩东。李兴拾起了刀,拿在手里,一时不知所措。韩东以为李兴要助纣为虐。断喝一声,“李兴,你丫也不想活了是不是?我他妈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俩赚一个,你来,你过来,我先弄死你!”李兴闻言,吓得连连后退,那敢上前。 李常翻身坐起来,他趁韩东不备,一蹴而起,袭击韩东。韩东扔掉手中的纸夹,俩人揪在一块儿摔打着------,纸夹被踢开了,夹着的几页素描白纸零散纷飘。几个回合过后,别看李常膀大腰圆,可是十年的大狱生活蹲得他体质很虚。身体素质比起韩东明显差了许多。猛打两下还行,时间一长,他的气力便有些接不上趟儿,张着大嘴气喘吁吁,渐渐只能招架,无力还手------   李兴手里拎着杀猪的那把刀,远远地站着,他看见韩东坐在李常的身上,用手狠狠地掐着李常的脖子,一拳一拳擂着来回扭动挣扎的李常,样子像武松打虎。李兴不敢过去拉架,他一眼看见了远处滑冰的那两个人,便大声喊:“来人啊,救命呀!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
    站在冰面上的粱雪听见喊声,她抬头朝韩东他们打架的那个方向看去。自从下了那场大雪之后,御河滩上便出现了这么一个画画的人,这引起了粱雪的好奇,她时不时地便把目光瞄向他,这让齐国华感到很不舒服。不过,他们俩都猜测这个年青人肯定是插队知青。粱雪看见李常拿刀对着韩东,情不自禁地“呀”了一声,她让齐国华赶快过去,可是齐国华并没有动弹,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态度。粱雪着起了急。推着齐国华:“你快过去看看呀,那边好像是抢劫,都快出人命了!你不过去,我去------”她一离开冰,才发现脚上还穿着冰鞋。齐国华这时候说,“粱雪,你在这儿呆着吧,我过去------”说着,他掏出手枪,砰地一声朝天放了一响,然后坐在地上去换鞋。
   ------
   枪声惊动了李兴,他往响枪的方向看去,吓得大喊一声“警察来了!”便像只兔子往远处没命地逃窜。枪声也分散了韩东的精力,李常一个鲤鱼打挺,扭头瞥见齐国华换完了鞋,正提着枪朝这边走过来,藏蓝色的棉警服和红五星的帽徽以及红领章格外醒目。他也吓得如同惊弓之鸟,慌慌张张地站起来,飞也似的撒腿奔逃。韩东拍了拍身上的雪,捡起纸夹,站起来。齐国华走到了他身边,“他们俩要抢你?”韩东无言地注视了齐国华一刻,转身走了。齐国华看见地上飘落的白纸,和一支铅笔,他拾起来,喊:“哎,你的画儿,你的铅笔。”韩东没有回头,朝铁路桥走去,这是与公路桥截然相反的方向。齐国华又拾了两张铅笔素描的纸,回到粱雪身边。
  “你跟他说了些啥?”
  “我问他是不是遭了抢劫?他什么话都没说,扭头就走了。好象是个哑巴。”
   “齐国华,他怎么会是个哑巴呢,他像是个北京知青。”
  “可他连个谢字也没说就走了。”
   “你为啥不把他叫过来。他真怪,老在这儿转,他画些什么呢?”齐国华把纸和那支中华铅笔递给了粱雪,她接过来一看,那是御河风景的素描------ 粱雪拿着铅笔,若有所思地说,“啊,他是个画家。”
    齐国华笑了,“什么画家呀。”他指着那几张纸,“这也叫画儿?”
粱雪穿着冰鞋站立在冰上,她望着韩东远去的背影,眨闪着长长的黑睫毛,“不叫画儿叫啥?”

    李常撵上李兴,俩人一前一后一口气跑出了好几里,回身看看没人来追,惊魂方定,坐在一块石头上喘着粗气。李常很生气,指责李兴:
   “你,你他娘的真不仗义,你,你咋丢下我只顾自已逃命------”
    李兴振振有词,也喘着气说:“我------我不是大喊一声警察来了吗,你------你还让我咋样呢?让------让我赤手空拳跟------跟警察打一顿?”
   “那你,你为啥不帮着把韩东按在地上?”
    李兴歪着头说:“你想让我帮你杀死韩东,我凭啥帮你杀人呢?帮你杀了人,这要是他妈的让警察抓住,我------我还能活命吗。”
李常卷了一支烟,咬掉头,呸地一下吐出去,点着火,吸了一口说,   “也是,杀了韩东这个北京知青,让公安逮着,轻饶不了。尤其是我,刑满释放,再进去属于‘二进宫’,李兴,你懂啥叫‘二进宫’吗?”
   “不懂,我又没犯过法。”
  “二进宫就是第二次蹲监狱------”李兴想起李常坐牢的原因,问他六0年咋杀的队上牛,李常抽着烟,“李兴,你知道那年把人饿成了啥样,春天连草根都挖不到,我想横竖也是个死了,临死也不能空着肚见阎王,黑夜里就把队里那头老牛牵出了饲养房,我牵着它黑灯瞎火地往南大洼走,它就在后头哞哞地叫,好像知道我要宰它,可它还是老老实实地让我牵着走。它当时要是站着不走,我还真拉不动它,你想想,牛劲儿得多大------”
  “到南大洼你就把它给宰了,它为啥老老实实地跟着你走呢?”
    李常说:“命中注定它得死在我的手里。”
    李兴说:“这是迷信。”
    李常摆着手,“李兴,这你不懂,我在蹲大狱的时候,我们队里有个思想犯,”李兴插嘴问啥叫“思想犯”。李常撇了撇嘴,“你咋连思想犯都不知道呢,就是思想反动呗。他说;啥都有定数------”李兴又问啥叫“定数?”李常几分得意的样子,说:“这你又不懂了吧,定数就是老天爷把啥都安排好了,几时生,几时死,几时发财,几时受苦,谁能当官,谁得入狱,都他娘的给你划好了道道,谁也出不了那个圈圈------他说,他二进宫也是命中还有这一劫!”
  “他是二进宫?”
  “对。”
  “第一次他因为啥进的?”
  “因为思想犯呗。”
  “第二次呢?”
  “当然还是思想犯------”
  “第二次他咋思想还反动呢?二进宫会咋样?”
  “判刑要比第一次重,第一次判了他七年,二进宫加了一倍还多,判了十五年。”
    李兴听完李常的话,掐着手指算了一下,大声惊呼:“我的娘呀,他关在大狱里二十二年,那罪是咋受的?”
    李常不以为然地说:“蹲了十年大狱,我觉着里头除了没女人,生活比粪店还强呢。到钟点儿吃饭,病了有人给你瞧,时不时还改善下伙食,那像粪店,除了窝窝头烂淹菜,还有个啥?”
    李兴想起刚才的枪响,心有余悸地说:“李常,刚才有多险,那个警察开了一枪,要是被打中,肯定得丢了性命。”
    李常看着他,问:“哎,李兴,你看过枪毙人吗?”李兴摇了摇头说没有。李常说他看过枪毙人,说他们劳改队里有个叫秋子的人,这小子可楞了,判了死缓,不说好好改造,还要越狱逃跑,结果被抓了回来,判了死刑立即执行------
   “把他立即枪毙了?”
   “对,立即枪毙!”
   “咋枪毙的?”
  “他被五花大绑,剃了个秃瓢,两个戴着白口罩和密镜(墨镜)的公安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胳膊,让他跪在监狱的北墙根。监狱让从各号选出俩个代表去参观,我被选上了,我们这些代表站成一队,等着参观那小子死。”
    李兴问:“秋子吓成了啥样?”
    李常回答:“我没看清他脸,他是面背我们跪着的。只见一个嘴上捂着大口罩,眼眼罩着密镜的公安,戴着一双白线手套,拿着把蓝铮铮的手枪走到他跟前,把枪抵在他的后脑勺上。”
    李兴有些紧张地问:“你们参观的人害怕吗?”
    李常说:“不知道,我反正觉得挺好玩,不知一会儿秋子是啥样。而且,我还认出了那个拿枪的公安,他就是我们刑管队的朱队长,背地里,众人都叫他‘猪头小队长’。他可是我们监狱里最厉害的人,谁要是捣乱,不服从管教,只要交到他的手里,保管让你服服贴贴。只见他把枪按在秋子的后脑勺上,二姆指一动,你猜怎么着?”
   “枪一响,秋子立刻见了阎王呗。”
   “告诉你,枪没响。”
   “为啥没响?是不是臭火了?”
   “啥臭火了,根本没顶子儿。”
   “咋不顶子儿呢?”
   “枪毙秋子是为了教育我们这些在押犯,看谁还敢逃跑。”
     李兴追问:“到底崩没崩秋子呢?”
     李常瞪起眼。“当然崩了。政府说了话你当随便说着玩呢。”
   “咋崩的?”
   “简单的很,顶上一颗子儿,冲着他后脑勺叭的一枪,只见秋子头一栽歪,溅出一滩血还有白花花的脑浆子,人就完蛋了。”
   “后来呢?”
   “后来我们这些代表参观完了都回了号里,吃完中午饭,下午接着去干活呗。”
   “秋子就这么死了?”
   “那还咋,还给他开个追悼会。他又不是革命烈士。”李常说完站起来,“咱们回粪店吧。想想人活一辈子也就那么回事,咋死也是死。听说用枪打比用刀杀可痛快的多------”说完,他一摸身上,惊恐地嚷道,“哎呀,刀呢?到冬至那天杀猪还得用呢,可不能丢了。再说,这刀要是让警察捡着,可是罪证,上面有我的指纹,公安局可厉害了,顺着指纹一追,就能把人逮着。”
  “有这么神?”
  “谁骗你谁是个球!还有神的呢,那把刀有咱俩的气味,拿到公安局,让警犬一闻,顺着味儿,警犬能引着公安局的人追到粪店,掏咱们的老窝哩!”
   李兴说:“那咋办。”
   李常有些慌神的样子,“我也不知道------”
  “刀呢,刀呢,在我这儿呢。”李兴从腰上拔出刀。
   李常奇怪地说:“刀咋在你手里?”
   李兴挖苦道,“李常,我看你是让韩东给揍昏了吧。”
听了这种不恭的话,李常露出乖戾的凶相。他站起来,嘴里说“你小子找死呀!”伸手要去掐李兴。李兴往后躲了躲,手里攥着刀:“李常,你别过来,你他妈要过来,我就一刀捅了你。反正是一命还一命,咱俩谁的命都不值钱。”
    李常被李兴这种一反往态唬住了,“嘿,嘿,你怎么了?咱俩可别自相残杀。”他缓和了口气。“咱俩得一块儿堆对付韩东,你说对吧?”
   “李常,”李兴开始直呼其名,而不再亲热地叫李常哥了。“咋对付韩东呢?我看了,打架你还真不是他的个儿。”
    李常眯着眼想了想,“古人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等他夜里睡着了,咱们拿把砍刀咔嚓一下剁下他的头!你说这召儿行吗?”李常用手比划着说。“李兴,我观察过了,韩东晚上睡觉睡得可死了,我拿砍刀,你按着他的头,保准成功。”
    李兴吓坏了,心中想可不能再跟他了,闹出人命,自已肯定得受牵连,杀死韩东,俩人说不定都得枪毙。那才冤呢。想到这儿他说:“李常,这事儿我可不跟你干,要干,你自己干。我事先声明,杀了人,可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李常骂道:“瞧你这个球相儿,咋这么怂呢?”
  “我跟韩东一没冤,二没仇,凭啥害人家。”
  “那他不是不服我管吗。”听了这话,李兴心里不由恼火起来,竟骂了一句,“你算个球呀!人家一个北京知青为啥要服你管?”说完,手里攥着刀,撇下李常独自走了。
    李常跟在他后头,揣起手,俩人沿着荒凉的御河滩慢慢地往回走------

                             六
     小曹把洗好的像片拿回宿舍。他取出这些像片,一张一张仔细地观看。文工团里的姑娘都很漂亮。每张照片的景深、焦距、曝光都掌握的很准确。底片也冲洗的很细腻。印这些照片,他特意选用了绸纹相纸,质感自然要胜光面相纸一筹。
     齐国华不在,小曹知道他又去陪粱雪到御河滩去滑冰了。他们是“史碧清反革命专案小组”的成员。现在,这个专案小组已经无所事事。但当年,这个案件则被列为全国重大反革命案件之一;受到公安部的特别重视。为了办案需要,公安部还特别拨给了一辆北京212吉普做为专案用车,结果这辆车成了齐国华的专车。
     想起了囹圄中的史碧清,小曹便不再关心齐国华的这些照片了,顺手放在了床上。他记得史碧清最初的卷宗首页这样记载:史犯,女,二十六岁,贯籍:黑龙江省海林县前进农场人。一九六八年从北京地质学院分配到大同矿务局任技术员。该犯思想极其反动,对党和社会主义制度充满刻骨仇恨。自文化大革命以来,多次在公开场合用极其恶毒的语言疯狂攻击文化大革命、巫蔑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战友林副统帅、极力吹捧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自一九七一年七月被捕以来,公然在批斗会上诽谤咒骂无产阶级司令部,反动气焰嚣张,实属罪大恶极。
    小曹原来在市公安局技术科负责现场照像技术工作。到了史碧清专案组,主要负责审讯录音这项技术工作,录音带上清清楚楚记录了史碧清的言词,同时也记下了那些给她上刑和殴打的声音。对她的审讯像是对政治、哲学、经济、文化------等诸多领域的辩论。她一定看过很多马列著作。她是为追求真理而准备献身。害得大家也不得不去阅读大量的马列著作。------因为她引用这些精典为自己的反动辨解时,你必须得找到这些革命导师的语录,看看是她捏造,还是纂改了用意。比如关于林副统帅说毛主席的“四个伟大”,史碧清说列宁早就批判过托洛茨基:“闪光的东西不一定是金子。托洛茨基的词句虽然灿烂夺目,娓娓动听,可是没有丝毫内容。”
    齐国华问她,“列宁在什么时候说的这话。”
    史碧清回答:“还没生出你的时候。”
    齐国华便劈头盖脑把她暴揍 一顿。打完后,用手铐上了个“苏秦背剑”,“你还敢不敢再胡说八道了?”
    背铐让史碧清挺胸昂首,她的鼻子淌着血,却满不在乎嘲弄地说,“一九一四年你出生了吗?列宁这几句话是在一九一四年《论高喊统一而实则破坏统一的行为》这篇文章中说的。你可以去查《列宁全集》,在二十卷的第3 3 0页上。”
    事后,专案组的人一查,果然在这页上找到了列宁的这几句话。当审讯结束的时候,史碧清被送回监。齐国华苦笑着说:“最好是让姚文元、张春桥这些革命理论家来审问这类政治犯。咱们以前审问罪犯是从他们嘴里挖东西,现在弄的成了从史碧清嘴里学东西。真是滑稽!”
任姐跟他开玩笑,“齐头儿,等把她枪毙了,你就能接他的班了。如今你也知道了啥叫‘科学社会主义。’懂得了啥叫‘共产主义者同盟。’”
     齐国华说,“我他妈还知道了黑格尔,巴枯宁、达尔文和蒲鲁东、欧文、傅立叶这些个球人了呢。”
     ------
     现在,报刑材料只是在内容上这样改了一下:史犯,女,二十九岁,黑龙江省海林县前进农场人。一九六八年从北京地质学院分配到大同矿务局任技术员。该犯思想极其反动,对党和社会主义制度充满刻骨仇恨。自文化大革命以来,多次在公开场合用极其恶毒的语言疯狂攻击文化大革命、巫蔑文化革命旗手江青同志、极力吹捧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自一九七一年七月被捕以来,诽谤咒骂无产阶级司令部,矛头直指伟大领袖毛主席,反动气焰嚣张,实属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建议判处死刑,并立即执行。
 

    晚上, 齐国华开着车去大同文工团给郭丽娟送像片。
    握着方向盘,他想着下午他送粱雪回来的时候,因为提及到那个在御河滩上画画的北京知青,粱雪竟跟他顶撞起来,生气耍开了小性子。齐国华只能压住火气低三下气地求她。那个北京知青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呢?他总拿着个本本画什么呢?他也天天在荒凉的御河滩上转是什么目的呢?看来,粱雪似乎对他很感兴趣;粱雪为什么对这个来历不明是北京知青感兴趣呢?仅仅因为他是个北京人------齐国华可真是捉么不透这个迷。爷爷说,找女人成家过日子,就是养儿育女,把你服侍的舒舒服服,能跟你享福,更能跟着你吃苦。爷爷对他讲这话是一九六0年的开春,那时正值三年严重自然灾害,爷爷利用工闲,带着不到十岁的孙子在矿山坡上开出了一片一片小荒,撒下了种子,种些豆菜,指望着有些收获能解决一点粮食饥荒。齐国华小手上磨出了血泡,休息时,爷爷坐在地头前,他抽着旱烟给孙子挑破血泡,讲了这番话。谁知到了五月,白洞矿发生了那场震惊全国的灾难,爷爷没有看到丰收,那片荒地却成了一大片让人断肠的坟场。
    ------
    到了大同文工团,郭丽娟宿舍里的姑娘拿着照片都夸小曹的照像技术好。齐国华对她们说:我们小曹可还没有对像,你们谁要是喜欢他,我给当媒人。姑娘们嘻嘻哈哈地回答,你是不是想把我们都弄进公安局里去呀。年龄最小的严小霞:“齐头,你没听外头人们说,‘公安局,穿蓝皮,见人就要发脾气,张手打,抬脚踢,再不老实枪毙你’------”
“严小霞,这是那个王八蛋造的谣?我他妈崩了他。”齐国华摸着腰里的枪,唬起了脸。严小霞有点害怕了。躲到了郭丽娟的身后。齐国华上前要揪严小霞,严小霞吓得一下哭了------刘云燕和宋玉清赶快护在她的身边。
   “齐国华,你干啥呀。”郭丽娟有点急。“要抓,我跟你走。”
   “那好,走。”
    ------
    夜很黑。郭丽娟坐在车上一言不语,齐国华也不搭理她,开着吉普车穿过空荡荡的长街,往城外走去。一会儿,出了城,汽车来到了御河滩。齐国华把车停在了跟粱雪滑冰的地方。为了取悦粱雪,他每天下午都到市革委准时接粱雪到这儿来玩滑冰,给人造成个印象,他和粱雪交朋友搞对像。其实,他对滑冰根本没有兴趣,他的平衡力很差,穿上冰鞋,在冰上只能哈着腰,不论怎么努力都站不稳,张着两手趄趔地走几步,然后摔倒在冰上。除了挨摔,他没尝到过滑冰的任何乐趣。
   “国华,你到底跟不跟我结婚,你得有个痛快话呀,再拖,我的肚子可就大了。”齐国华咬着嘴唇不吭声。衣着单薄的郭丽娟伏在车座上嘤嘤地哭泣,齐国华下了车,站在野地里,脱下棉大衣,拉开后车门,披到她身上,郭丽娟的身躯在棉大衣里一下一下搐动。齐国华点着了一支烟。靠着车门吸起来。没有月亮,星空无垠。浓浓的夜色掩着御河滩。烟头的红亮一闪一闪,郭丽娟停止了哭泣,她下了车,把大衣又披到齐国华的身上。“国华,我知道你跟警备区粱政委的女儿好------”
   “谁他妈跟她好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齐国华恶狠狠地说完,把烟往地上一扔,使劲地踩上了一脚。他把大衣又往郭丽娟身上披,俩人相让着,最后,齐国华用这件大衣裹住他们俩人。郭丽娟在齐国华的怀里很委屈地又嘤嘤哭泣起来------“怎么又哭了。真像我爷爷说的,穷人病多,戏子泪多,丽娟,你不知道我的难处,我何尝不想娶你为妻呢?”这句话也许是句真情话。郭丽娟仰着脸,明亮的目光显出几许妩媚。齐国华情不自禁地深吻起她来。
     回去的时候,在城门口突然出现几个人拦截住车,要检查。
     齐国华跳下车,一个胳膊上系着红袖章的人上前骂着问:“你他妈的深更半夜拉着个女人跑到这大荒滩干什么来了?”
     齐国华火儿一下窜上了头,二话不说,伸手抽了他个响亮的耳光。那小子没料到齐国华伸手就打。也有点急,上前要还手,齐国华一脚把他踢倒在地上,拨出手枪,砰地朝天放了一枪。一下,这伙人全吓傻眼了。齐国华晃动着手中的枪,大声骂道:“擢死呀!查我,睁开狗眼看看,爷是谁?”
     走过来一个警察,“呦,原来是齐队长,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那个倒在地上的联防队员一手捂着脸,一手捂着腚,睁着一双恐惧的眼晴看着齐国华的枪口,混身颤抖,一副卑贱模样,齐国华上去又狠狠踢了他一脚,拿枪点着他,“你他妈是不是活腻了?眼瞎呀!爷今天办案没时间跟你费话,等明天再找你算账。”说完,气哼哼上了车,开动车,一溜烟走了。
     挨打的那个人这才哆哆嗦嗦站起来,警察对他说,“你小子是不长眼,你知道他是谁?”
   “他穿着大衣,我哪儿看得出他是谁。”
  “他是市局刑警队专案组的齐队长,他爸爸就是齐晓山。”
  “什么,他是齐司令的儿子,怪不得火气这么冲。王所长,他明天要找我算账咋办。”
  “看你这球相儿,他不过是吓唬你一下,他忙着呢,没工夫找你------可刚才他要在气头上给你一枪,那才算你小子倒了血霉!”
  “王所长,”那个人心有余悸地问,“大半夜,他拉着个女人来御河滩办啥案呢?”
  “公安有项规定,不该你知道的事儿别问。”

    韩东离开御河滩没有回粪店,而是去了铁路。 晚上十点多钟,华子从铁路把韩东送回到粪店。
    粪店里,粪客们都知道了李常跟韩东动了武。李常失去了趾高气昂的样子,等到吃晚饭还不见韩东回来,王重有些着急。杜仲有劝了他一番,说韩东一定是去铁路找华子搬兵去了。听了这话,李兴可害了怕,他悄悄地把事情原尾都告诉了王重。王重一听李常要在夜里暗算韩东,着实吓了一跳,赶快把韩东的行李又搬回到他的屋。并密秘告诉五虎、二大头、大顺子等人,一旦李常对韩东下手,他只要一喊,这些人都得出来营救韩东别受伤害。
    夜深了,王重坐在炕桌前的这头默默地吸着烟看护着韩东,要是韩东真的在粪店里出了事,他头上会落下“阶级报复”、“残害知青”、“破坏插队”种种罪名,这些罪名那一条可能都是死罪。
    韩东睁着眼静静躺在炕稍那头。
    王重抽完一锅烟,在炕桌上磕了磕烟灰,拿起挂在烟荷包上的一个小铁钎清理了一下烟锅------闷声闷气问了一句:“没伤着那儿吧?”
     韩东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回答“没有”。
     王重说:“李兴对我讲,夜里李常要拿刀砍你的头呢!”
     韩东坐起来说“是吗?”。
     王重又抽着烟说,“李兴那个灰货让我告诉你,得多提防着点李常,免得遭了黑手。”
     韩东坐在炕上披了件衣服,“这么说,李兴还不是特别坏?”
    “李兴软弱,跟在李常后头像条狗,那是迫于无奈。他爹三八年就参加了八路军共产党,都当了县委书记了,谁知四七年冬天让国民党还乡团给逮住了,一顿严刑拷打,忍受不住酷刑,成了叛徒。要是不让敌人抓住,解放后,也会是个不小的干部呢!可惜命不好,偏偏让敌人抓住了,就露出了软骨头怂劲儿,结果还是死在共产党的手里。”
   “死在共产党的手里?”
   “共产党最恨得就是个叛徒。一解放就撒下天罗地网到处抓他。他爹逃到了内蒙,共产党千里迢迢把他们一家押解到大同,那时,李兴还不到三岁呢。审了一堂,就判了个死罪拉到御河滩枪崩了。”说完,王重含上烟锅,埋下头。韩东看着灯影里的王重,不由想起伦勃朗创作的那种以透明阴影突出主题的人物肖像画------
  “王重,你怕不怕共产党?”
  “咋不怕呢。共产党的王法利害着呢。”
  “那你恨共产党吗?”
    听了这话,王重一惊,含在嘴上的烟锅掉在了腿上。他急忙抓起烟锅,掩饰住自己的惊慌,用眼睛死死地盯着韩东。俩人看了一阵,他重新叼起烟袋嘴,又点着烟,抽了一口,缓缓喷出烟,定了神。“韩东,以后可不敢乱说。有几颗颗脑瓜,敢恨共产党。要说恨,只能恨自己投错了娘胎。”
    韩东察觉到自己的失言。他转了个话题,让王重脱离窘境。“王重,前几宿我在你这儿睡,看你每天晚上都坐在那儿抽烟,一坐就是半宿。坐在那儿你都想些什么呢?”
   “还不净是思谋到老了动弹不了那天咋整。”王重在炕沿上叩了叩烟锅。“不光是我,丁生大每天坐在那儿拜,也是发愁这桩事。我们这些光棍咋能同贫下中农那些光棍们比,他们动弹不了那天,往敬老院里一住,当个五保户,有人养老送终。可我们是地主、富农,谁来敬你。”
韩东听了,知道这的确是个现实问题。可是自己又能说些什么来宽慰他呢?想了半天,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愁也没用,车到山前自有路。”“你干嘛每天下午都要去御河滩呢?”“净化灵魂。”王重嘟哝了一句,“灵魂还能净化?”
      韩东躺在炕上,他脑海里浮现出御河滩年青的警察掏出枪朝天放了一枪,然后朝他跑来------他朝枪响的方向望了一眼,那个身穿红毛衣的姑娘远远地注视着他。“他们看来像一对情侣。”
      王重又挖上一锅烟,烟锅中的火亮儿一明一暗。
      韩东的脑海里,粱雪的容貌也是忽明忽暗,忽远忽近。(续)

永远跟党走
  • 如果你觉得本站很棒,可以通过扫码支付打赏哦!

    • 微信收款码
    • 支付宝收款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