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倾诉93
我回到厂里,厂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坐在办公室里,满脑子的砍刀飞舞, 满脑子追杀我的暴徒凶相。我甚至望见了我自己如何倒在血泊中,灵魂如何凄惶而飘忽不定,尸体如何腐臭,如何被蝼蚁蛆蝇所吞噬。我不敢想了,我不敢看到我高贵的生命就那么消失掉。我恐惧,强烈的恐惧。回想到发廊妹被活活砍死在我厂门口,想到预制厂,想到办公室也不是安全的地方——因为杨凡以及曾经被我追逼的欠债人,都找得到我的厂子——我不能在办公室呆。我更不敢回家。我不想被人杀掉。我更不想惨死在我的陆婧我的新新面前。我不想让家人知道,家人知道我的遭遇,一样恐惧,还要老担心我的安全。我找不到安全的藏身之处,我想逃离怀化,我又没有钱,我能逃到那里去?世界又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超级大国的美国都发生了 9.11事件。我想,我还是去三角坪找算命先生,好好预测一下我的命运。如果我吉人天相,命不该绝,我可以在怀化街上混,我就放心大胆做我的厂长;如果我大限到了,我就死牛任剥,这一辈子我没有活好,一万年之后再投胎,让一万年之后的我好好活一回人罢。
自从我经历晓纯之死, 我娘逼我算了一回命,我就有了宿命思想,年头年尾年年都要算命,我很想预知我将来的命运大福大贵。我万分渴望我的大好运气早日到来。我恨自己庸俗,我又摆脱不了。我麻醉自己,我自欺欺人。我不这样,我如何面对多舛的命运?
我暗自观察了十几个算命先生之后,我失望了,这些算命的大都是江湖骗子,真正的高人不会那么清闲地坐摊。忽然,我远远地望见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什么看稀奇。原来,也是算命的。这么多人围观这个算命先生,可见大家命运都不蛮好,也可见算命先生是个高人了。我等了半天,终于轮到我了。他念给我一句顺口溜:
命格人间一福翁,堆金积财满堂春。
来自福贵由天定,金榜题名有前程。
他说到我的命很好,我的脸就有动静了。我很想笑,但我抑制自己不笑。近两年,我每次算命都说我快要交好运,都说我的命大福大贵。听到他说到这几句话,我更是喜出望外。“你一定有新的转机和突然的奇迹机会出现,只要踏踏实实地坚持下去,一定会达到你梦想已久的成功……”不容置疑,我的富贵将来自于文学成就,我对任何事都缺乏耐心,都容易半途而废,唯独对于写作,我信心十足。我也最关心的就是我的创作会不会成功,经过这位高人的预测,我不再怀疑了,我也决心写作了,我要写出一部惊世骇俗的文学巨著。我能够写好,这还是我命中注定的呢。最后算命先生送我一句话,我立即抄写在笔记本上。
不怕真不怕,上帝来保驾。
不急真不急,将来出奇迹。
我没有想到,世上居然会有如此神奇的事,我目前正是因为万分害怕与恐惧才来算命的,这位高人偏又算到这么准确,好像这四句话不是从这么一个平平常常的人口中说出来的,而是神灵给予我的誓言与安慰。冥冥之中,我相信真有神灵,无论我有什么想法,无论我人生遭遇什么磨难,我的头顶上,伟大的神灵时时处处都在罩着我。我想,我可能真是伟大的上帝派遣到人世间完成神圣使命的一位尊者。我可以邂逅厄运,但我吉人天相,一切都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因为我要创造奇迹,完成使命。这么想来,我有何惧哉?我兴高采烈地回到万福楼的家,我的思想问题解决了,我还有什么不可示人的秘密?
回到家里时候,陆婧正在包饺子,饺子大大的扁扁的,两头尖,中间肥,像元宝,像划子船。我不喜欢麦食,我只喜欢粗茶淡饭。馋了饱吃一顿莲藕炖猪脚。我看到陆婧对我的大驾光临无动于衷,不免有些许失望。我想立即告诉她,一代文学大师就要在她的生活中出现了。我当然不会说出我的恐怖遭遇和算命先生的好话。她听了,不是害怕到要命,就又是笑翻了天。陆婧会说我痴人说梦,想成名成家都想疯了。我知道,我手上没有大部头小说手稿。我想我真的该动手写稿了,有手稿才有机会出现奇迹。我凭我天花乱坠的口头功夫,永远不会出现奇迹。我凭我的美妙想象,也永远不会出现奇迹。手上有奇货,机会来了,我的手稿成了畅销书,洛阳纸贵就完成了奇迹。
我坐在书桌边,神游八极。我暗下决心,从此以后,就奋笔疾书,无论有多忙,每天都要坚持写几千字。
“杨凡的钱你收到了?”二哥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杨凡的钱没有收到,杨凡的砍刀差一点把我砍到了。不是我跑得快,你就只有到殡仪馆给我开追悼会了。”
我一五一十把杨凡买通人砍我的经过讲给二哥听。我不夸张,我不渲染,我还压低声音担心陆婧听到。
“我明天一早就过来。他多次讲话不算数,总是出尔反尔。现在不还债,还给我玩刀子,他不怕死怎么不去抢银行?怎么见了放高利贷的就像耗子见了猫 ?狗日的胆大包天了……”
杨凡的事,二哥知道了,不会不愤怒,不会不出气。二哥不是大哥,心里老是怕字。二哥就是心里虚、怕,他表面上还是要装强人。不像大哥,对方的声音大一点,他就龟孙子了。
陆婧知道了,慌忙问我:“你有没有受伤?大哥不和你一起去讨债,以后你一个人千万不要去讨债了。你收到帐了吗?你报案了吗? 你打110了吗?那个杨凡被派出所抓了吗?”
我说:“我黄塑芹是谁?上帝无处不在,谁敢动我一根毫毛,上帝不会袖手旁观。”
话是这么说,我本能地回过头去查看木门有没有反锁。木门该用木桩什么的顶撞紧了才安全。我对自家的木门不信任了。我呆在自己家里还是心惊胆颤惶恐不安。然而,我不敢把内心的恐惧写在脸上。我是堂堂五尺男儿,只要自己作品一问世,我就将成为举世瞩目的文学大师,一代大师怎么能胆小如鼠?鲁迅胆小吗?屈原胆小吗?我有什么好害怕的?我有九十高寿,将来大富大贵,即便有什么困难,也有为我保驾护航呢。
妻子不是活给丈夫的,丈夫不是活给妻子的,男人和女人,根本就不应存在一生一世的婚姻关系。我不把陆婧当我的妻子。我认为,任何一个和我有性关系的都是我的妻子。妻子的含义也非法定的那一种解释。在我思想的字典上,原来就没有这个词儿。社会束缚人的条条框框无孔不入多如牛毛,人活不出自由,活不出自我,活不出本色。我想要破灭这个束缚,把自己拯救出来。把陆婧拯救出来。我的生命个体是自由的。陆婧的生命个体是自由的。为什么要把两个原本自由的个体生命捆绑在一起,相互猜疑,相互诋毁,相互伤害,不能按着个人的意愿生活?为什么一个男子,叫着丈夫的人要主宰妻子的命运?为什么一个女子,叫妻子的人要约束丈夫的行为?为什么丈夫可以寻花问柳,妻子不能红杏出墙?为什么女人的生命是卑贱的,男人的生命是尊贵的?
我满脑子的疑问,但我心里有了答案。只要给我机会,发表我的思想,我对人类是有巨大贡献的。但是,社会能够宽容我吗?能够给我机会吗?我一面期待自己的文学巨著早日问世,一面对自己的作品能否顺利出世又表示怀疑与忧虑。
我躺在床上,任由自己的思绪天马行空。
女人的美貌是不会恒久的,正如男人对女人的迷恋之情不会恒久一样。这是造物弄人。女人的智慧比女人的美貌更重要。我可以理解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妻子却永远不理解我。即便她永远年轻美丽,我也不会永远迷恋她。因为我是男性,喜新厌旧是男性的天性。人类的文明扭曲了男人的天性——因为政治的原故——这是对男人最大的不公平。
“我后来一直感到自己当初和你在芳村出租屋度蜜月时的感想是可笑的。也是十分悲哀的。”她幽幽地反省自己的过去。
“这不是你的错,在你身体里,潜伏着另一个负面的你。另一个你欺骗你,坑害你,控制你。你现在觉悟了,但是你仍然会被另一个你,拔弄,主宰。你活不出纯粹、本色的真你,你如今醒悟了,你将变得更矛盾更复杂。你不可能背叛另一个你。你只有体验到更痛苦。也许你的生命还一时不会上升到这一个层面,因为蜕化是不可能停顿的,而你不会自我蜕变,因为另一个你太强大了。”
“我不蛮明白你的话,我也想让自己的思想向你倾斜。甚至我的思想就是你的思想。你的思想成为了我的思想,我就能够超脱了吗?我的命运会变好吗?我对自己的将来没有信心,我找不到将来的我,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有将来。”
从陆婧的话中,我感觉到她的疑惑与迷茫,这是必然的。她嫁了一个超凡脱俗的异类丈夫,做为丈夫的我,可以保证一生一世不抛弃她,但我不敢保证我能给予她一生一世的自由、快乐和幸福。我对自己的将来都很茫然,我明白,社会是不会允许一个新的声音存在的。即使侥幸出头,也不会让我的思想发扬光大。我因而会痛苦孤独一生,那么,我拿什么保证她幸福?
“第一夜太让人刻骨铭心了。”陆婧在黑暗中说。“当时我好害怕啊,我不知道你会把我怎么样,生理卫生那点知识,顶什么用?纸上谈兵而已。一个陌生的高头大汉,要进入我身体,我害怕,我恐惧,我想我可能要死了。”
“铁溪村流传一个夫妻笑话。新婚之夜,新郎要行房事,强迫剥新娘衣服。新娘大骂新郎耍流氓。说她那个东西是留着屙尿的。做老婆只要在一张床上睡觉就行了,怎么可以把那个东西堵塞到她那个里面?真是不要脸!比起这个新娘,你的性知识进步多了。”我笑话她说。
“性愚昧是社会与人生的一大悲哀。”陆婧的感慨有深沉的意味。
“婚姻的存在才是人的最大悲哀。”我说。“我要是不碰到你,恐怕我不会走进婚姻的泥潭。婚姻与家庭是个美丽的陷阱,扼杀人性自由的温床……”
“我不相信,你不遇到我,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她固执地提出质疑。
“婚姻使人性失去光彩,它凝固了爱情的升华与激情的持久燃烧,性爱因为失去爱情而黯然失色。婚姻不能没有性爱,性爱却排斥婚姻。因为性爱是爱情的目的与升华,而不是婚姻的归宿。”
“我明白你的意思,”陆婧说,“为了占有更多的女人——女人一样可以占有更多的男人——做为男人,这是可以理解的。我是男人,我也会这么想。假若你是女人,你还会这么想吗?(我如果是你这样的女人我就不会这么想)。”
“男人不是女人的依靠,女人不是男人的生命,但是,男人和女人,不能排斥对方的爱情,有了爱情就可以在一起——没有爱情而有性爱一样可以走到一起——并不需要一方对另一方承担什么责任。爱情消失了,性爱没有激情了,彼此就可以随意分手。男人是自由的,女人是自由的,观念变了,一切都将自然而然。”
这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讲清楚的。我也不想说到太彻底。我再怎么说明白,她也不会明白,她也不敢明白,她不要失去她现在的一切。她太害怕失去这一切了,对谁不利的概念谁都会拒绝它的合理性。
天亮了,陆婧吃了早餐服侍新新吃了早点,送新新上学。然后收拾换下的一大盆脏衣服,坐在卫生间洗洗刷刷。我恋在床上,闭着眼睛假眠。消耗了我的体力,睡眠严重不足,一早醒来,全身乏力,赖在床上不想动。
“我都到厂里了,你还在睡觉?”二哥来电话催我。
我忘了二哥今天会来厂里。
场地上民工们正在热火朝天地生产预制板。这时,我绕过生产线,径直去工棚。假如二哥不是叫我去工棚请大哥到办公室商量对付杨凡的办法,我就不会去见大哥。
“你能力比我强,你足智多谋,为什么别人敢追杀你?我真不是东西——二哥经常这样骂他的话——别人不屑给我动刀子(因为你不敢问人家讨债,所以别人不会生你的气,世上会有欠了对方一屁股老债,对方又从来问都不问,而要生对方的气人吗?)”大哥从不放过报复我的机会。
我可以忍受的时候,就让他好好发泄一下,得意一下。想一想,也是,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如果不到怀化来(他一直极力反对我从溆浦搬迁到怀化来);如果我不投资预制厂;如果我不给二哥出谋献策;如果我不做厂长,大哥就不会被二哥打入冷宫。大哥就不会在金菊面前,在乐乐面前,在王二妹面前,在他亲戚朋友面前丢了大大的面子,他就不会没有工资,不会失去从中打捞好处的机会。我的振兴黄氏大家族的构想害了大哥,我不做厂长,二哥不会把我怎么样,我也是想露一手,结果我成了大哥的仇人,尽管我不做厂长之前,他也一直把我当作仇人,因为我不能满足他的侵吞巨大财产的欲望。
听到大哥不堪入耳的话,我真想回敬他几句,我一开口,开半个口,他就会被我驳倒,他就不会占到便宜。我真的错了吗?不是我错了,而是大哥太利欲熏心了。他自私自利,我可以理解,他冷酷无情、他软弱无能就不可原谅了。如果二哥继续给他机会,他发了小财,二哥就吃大亏了,我的发达大家族构想也就不会有大的指望了。
“二哥在办公室等你,我的话传到了,去不去随便你。”我丢了一这句话就从大哥房间出来了。
大哥不会不去。他有股份,他离不开预制厂,他离不开二哥,他是唯利是图的人,二哥给他好处,他怎么会背叛自己的好处呢?
要是在平常,我早和大哥唇枪舌剑斗起来了,现在是非常时期,我只有和他搞好关系,搞好团结,一致对付杨凡。我捅了娄子 ,二哥要替我出头,而他又不会说话,大哥科班出身又曾是国家干部早练就了一个场面上的的嘴巴功夫,他不出马,如有不测,就会吃大亏,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又曾是他和杨凡做的买卖。二哥脾气不好,我性格不服输,大哥脾气随和,天生的和事佬,所以,我对大哥今天的傲慢不予计较。二哥火气上来了,见我请不动大哥,他拨通大哥的手机。
“要我八抬大轿来抬你?”
大哥终于墙到办公室来了,他出现在办公室,办公室就拥挤不堪,更加窄小了。坐在藤椅上,不见藤椅只见他像一座山一样堆在那里,身下发出吱嘎吱嘎的惨叫声。
“杨凡的底子我最清楚,他没有钱,就是有钱,他不给你,你如之奈何?杨凡死不要面子,不怕得罪人,一遇到麻烦,就找烂仔帮忙,放高利贷的人为了保护他,当然主要是保护自己的利益,他一开口,烂仔马上就到,他欠了一屁股烂债,没有人敢找他讨债……”大哥十分解气地说。
二哥怒气冲冲地说:“他杨凡就是老虎,我今天也要剥他一层皮,掐死他没有灯盏血,把你吓得不敢要债了,我就是要会会他。”
“你给他打个电话,约个见面的地方。”二哥恶声恶气地命令大哥,说。
大哥拨通了杨凡的手机,大哥不想说话,把手机递给二哥,二哥对着手机怒吼,道:“杨凡你在哪里?没有想到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敢动我老弟的刀子了,有种今天拿刀子捅捅我!今天你少一分钱,你不想活了,我成全你!在什么地方?迎丰公园门口?好,马上就到!你不怕死?你穷到吃饭都靠借钱,怎么不去从怀化大厦顶楼上跳下去?狗日的活到你这穷鬼地步,如果是我早扯根头发吊死了……!”
“你在电话上讲这些话有什么用?”大哥批评二哥。
“听到你这个话,他肯定有防备了,见面了我们也捞不到便宜。”我附和大哥的话。
“你们怕死,到办公室坐着莫动。我一个人去,看他把我怎么样,当年我一根扁担打遍邵阳城……”二哥提起当年的事,便豪情万丈。
越是在危难之中,我表现越积极、越冷静。“不怕真不怕,上帝来保驾。”我一路上念念有辞,这两句话一念,我胆就大了,什么也不怕了。
按二哥的牛脾气,去找杨凡,不是被杨凡砍了,就是我们把杨凡砍了。我舍不得死,我壮志未酬,我新新还没有长大,他随陆婧去了川西,有后爸就会有后妈,新新就成了小白菜,就成了三毛。我仿佛已经看见破衣烂衫,天天吃别人的残汤剩菜的儿子的凄惨情景。我不想随二哥去找杨凡,我中途跳车的念头都有了。我不是怕死,我是认为不值。就是那几万块钱白送给杨凡,他不可能从此就发达了;我们兄弟失去了那几万块,不可能就山穷水尽一蹶不振了。
为什么人的气量这么小,一遇到麻烦就要拚个你死我活?为什么不能平心静气地双方坐到一起,好好商量,欠债的就是一时拿不出钱,给对方一句好话,一个落实的承诺;讨债的人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不就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在这方面,虽然大哥做过头了,但他的气量(算不算是气量?)似乎比二哥大,比我大。二哥的气量小,我比二哥的气量还小。这时,我恨自己得理不饶人,天生小肚鸡肠,喜欢惹乱子。
待续2015-7-16上午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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