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倾诉101

　　我如何能够彰显我的强大与狂傲?我只有在社会强权与流俗规程面前坚持我的背叛与威武不屈!

　　陆婧在新新房间辅导他的家庭作业。我为新新抱不平，我为新新感到无奈与悲哀。小小年纪就要接受繁多作业的推残，一个童年没有享受到与年龄相应的人生乐趣。这是一种自私、无聊而又狭隘的教育，不唯对新新如此，对我如此，对全社会的青少年都是如此(不知还要持续多久)。消除现行这种残忍的教育体制就没有可造之材了吗?国家人才就后继无人了吗?其实，这种教育的后果是很残酷的。大哥和司马智郎不都是科班出身的吗?自私贪婪麻木不仁无所作为就是其一大特征。失去了作为人的应有的坦诚、率真和纯朴的品格，失去了人的快乐、自由与创造力，生生世世因为这种教育的浇铸而失去人的品格与活力。

　　我尽可能地给新新以离开作业与教科书的机会，挤出时间陪伴新新或效游或做各种各样他喜欢做的游戏。我可不想因为我的严厉而要逼到他像媒体上的自杀与犯罪的学生那样，生命是至高无上的，快乐生命是至关重要的。

　　我是不是要极力抵制新新在学校所接受的教育?我并不是这样的。我在更多的时候，又极严格地要求他多多练习，老师布置的各种作业要及时而准确地出色完成，争取拿双百分，实在拿不到，平时可不能懈怠，只要认真、努力了，稍许次一点也可以。我学生时代的学习成绩也只是中上。我要求新新不但要端正学习态度，而且要尊重老师，团结同学，对家庭教育也要做到全盘接受(我心情好的时候，我的错误教育他有反对的自由)，我要求他从小要树立远大志向和理想，意志坚定，持之以恒。成人之后务必成为杰出人物，最好成为伟大的政治家——虽然我对政治漠不关心，对权力又总是有一种疯狂的追逐欲望——我用我的志愿要求他，塑造他，我不考虑他能不能接受，我恨我庸俗，我又无法拒绝庸俗，我比庸俗更庸俗。

　　我从厂里回到家里，陆婧正在专心致志给新新讲解学习中的难题，对我视而不见。我坐在书桌边，不断地转换电视频道，电视荧屏上的影音，我看不出什么有益于人的文化享受的东西，泱泱大国的千百个电视频道，竟然找不见我喜欢的有高品位荡气回肠的文化艺术作品。我深感遗憾。

　　陆婧这时看见我了，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你吃饭了?累了一天，你去洗澡，时间不早了，你该休息了，明天又要早起……”

　　陆婧站在我面前，絮絮叨叨，她只要开口，一句好话从她口里出来就变成恶话了。我最听不得她说话了，她一讲话就成了我很大的痛苦。

　　我不想表露我的情绪，其实我情绪很坏，恨不得陆婧马上在我面前消失。我说：“你全神贯注辅导新新作业，别说我回家无声无息，恐怕发生地震你也会没有知觉。”

　　我还是不经意间流露了我内心的不良情绪。我不记恨陆婧，陆婧一心一意辅导儿子学习有什么错?即便有错，也不在我们大家，错在古人，错在五千年的所谓文明。我们所顶礼膜拜的文明教我们失去太多优美品格，机会与权利都被伟大的文明粗暴地剥夺了。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红彤彤的冬日阳光直射到我的脸上。我孤单地趴在宽大的床上，心情一片灰暗。

　　大哥三天两头到厂里来无事生非无理取闹。每次来都要严厉地斥骂我，说这里没有管好，那里又有什么问题，横挑鼻子竖挑眼。我不在办公室，他就说我下雨天没有脚印，天晴没有影子，有不有事老往外面跑，浪费车费，厂里事全不放在心上。我在厂里，他指责我只知道呆在厂里，没有社会活动能力。一个厂长不去外边联系业务，要你当什么厂长?他走到场地前头，看见预制板水干了，就说你这个厂长怎么当的?水干了都不叫人打，损失的反正是大家的钱，你不上心， 我还心疼呢。

　　我指着后头的预制板说，同一条线先从前头打到后头，前头当然先干，你不看看后头的预制板还是湿的?你何曾看见我场地上烧了半块板?而你先前损失了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狡辩说那是正常的。你赊出去的老债还有二十多万烂债，讨不回来，你为什么不心疼?

　　他说，你就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你只晓得讲别人缺点，你的错误别人就不能提。

　　我知道，他是看到我打一进厂上班，把他的错误一一提出来，二哥因此而信任我，他现在要学我，不断地找我缺点，让二哥信任他，好把厂长从我手上夺回去，他不知他的做法暴露了他的弱智。

　　我火了，反唇相讥，说：“金菊经常说你不如女人，我总是替你生她的气。和你呆在一起，才知道金菊说的没有错。你岂止不如女人?你连猪狗都不如!你这是指别人过错吗?你这是无风起浪!你不就是想当这个厂长吗?你不就是想赶我撵我吗?你不就是喜欢老找二哥告阴状吗?你一天二十四小时告阴状，这个厂长也不给你当。二哥当面骂你，你还要这么做，你以为你不要脸，你以为你心肠狠，手段毒辣，就能如愿以偿吗?你没有四十岁，你也有四十斤。如果我像你，自己的老婆看不起，自己岳父一家看不起，自己同事看不起，自己兄弟父母看不起，自己女儿看不起，一个好朋友都没有，老娘讨米把你读到大学，结果老娘不养你了，兄弟养你，以后兄弟不养你了，靠女儿来养，我落到你这个地步，我端块豆腐撞死!……”

　　这就是我黄塑芹，我痛恨这个人。我就不把自己当文学大师了，我就撕破脸皮唾沫横飞，唇枪舌剑不把对方骂个狗血喷头死去活来，我决不罢休。好在大哥脸皮厚，胆子小，生性懦弱无能，只知道暗地里伺机报复。我张口大骂了，他只有灰溜溜夹着尾巴逃之夭夭。他不要脸，我就没有了脸;他无情我就无义，我针锋相对地干，他如何捞到便宜?

　　我趴在办公室床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在我身上，我好长时间都不能心气平和，而总是耿耿于怀。这叫什么生活?同父共母的手足兄弟，为了各自的蝇头小利而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我到外边办事，那怕去追讨欠债，都要装孙子卖小，更别提求人办正经事儿了。做人为什么这样麻烦这样艰难?现代人为什么没有是非观念?没有耻辱感?没有崇高的精神情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不是兄弟、情侣、知音的亲密而完美的关系?为什么要相互敌对、相互攻击、恃强凌弱、冷酷无情?

　　我时时处处满脑子愤愤不平，即便在梦里我也总是处于被人追杀或者追杀别人的恐怖情境之中。我觉得自己活得太没有什么意味了。我太想去原始丛林或荒无人烟的大漠，那怕抛尸野外也在所不惜。我有一双有力的双脚，却又不听我使唤，我只好抱守怀化，离开怀化，还能有什么生活?有什么将来?而我把自己的一生拿来做赌注，我赌的就是我的将来。我又无限地憧憬未来，在这个激烈的物欲横流的世界，我还是对将来充满向往与信心，毕竟在同时代还有我敬重的人物，比如国际原子能机构总干事巴拉迪就是，他无私无畏为人类和平做出他最大努力与贡献。

　　时间在静静地消逝，在床上躺了多长时间，我的心就苦煎苦熬了多长时间，我终于从愤怒之中惭惭地平复了下来。这才又想起了自己的家，我心情就很轻松，我会消除一天的不快。

　　预制厂大铁门还没有打开，门卫室传来响亮的呼噜声。街道上车辆行人寥若晨星， 我大清早来到厂里，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我从来没有这样早过。我是厂长，我是老板，想早来就早来，想迟来就迟来，想不来就不来，不服天管，不服地管，不服人管。我想。

　　民工房此起彼伏地呼噜声正紧。我神思恍惚地伏在办公桌上，以臂作枕，只觉得头昏脑疼，心烦意乱。

　　黄塑芹啊，你是勇敢的，你是叛逆的，你是明智的;你又是虚伪的，又是驯化的，又是从大流的。你能够逃避你的真实吗?你对自己很残忍，你对自己很无情，你能够随遇而安吗?你能够永远沉寂吗?你的狂傲呢?你的自信呢?你的勇气呢?……

　　运送预制板的平板车一路轰呜，卷起一路风尘，开进场地来了。民工班头王铁肩傲慢地高声大气问我要送货计划，我清秀的脸上立时被激怒了，你以为你是春田的丈夫，你就很了不起吗?你以为仗着大哥二哥，我就治不了你吗?不要说春田，不要说我大哥二哥，就是天塌下来了，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我怒冲冲地喝斥道：“你没有脑子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怒斥王铁肩。我厌烦王铁肩。我做厂长之后，王铁肩开始还有点怕我，还比较老实，后来越来越不听话了，几乎每时每刻都要和我做对。他公开说只听大老板和二老板的，我要他送板，他就带领民工搞生产。我叫他生产，他偏要送板。民工也个个不听我的安排，不怕得罪我，只怕得罪王铁肩。我做得对的，安排是正确的，王铁肩对大哥说我瞎指挥，说我老是欺负他，说我什么都不懂，还要他们跟着我犯错误，厂里有损失，说我三老板也一点不上心。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哥就怒叱我胆大包天胡作非为，二哥随后来电话斥责我。我知道王铁肩是大哥的探子，联合起来撵我，他不怕我，我倒要时时处处提防他，忌讳他了。

　　“三老板，请你开票。”平板车司机老胡对我说。

　　平板车司机老胡是我联系的，他对我一直很好，不像王铁肩。他走进办公室，从我办公桌上看见了送板计划，吩咐王铁肩装车。

　　我强硬地说：“都是熟人开什么票?”

　　“你不是讲过，不开票就是自己的兄弟的工地也不能送板吗?”老胡质疑地询问道。

　　我隐隐约约记起我曾经说过这句话。我这才拉开抽屉，随随便便地开票，清一色的四米一块的预制板，一车一共三十块，简单不过的数字，可是，我算来算去总是打不出准确的数字 ，我怀疑计算机出了毛病。

　　老胡在旁边看到这个状况，他急了，说，我帮你开票。

　　司机就是司机，民工就是民工。王铁肩因为人头猪脑永远做民工，老胡心明眼亮开车赚活络钱，赚大钱;那么，我呢?

　　几千年不公平的文明历史，使社会弱势阶层享有的居然是精神文化与物质财富的双重贫穷，向往美与爱的人其心灵是善良而高贵的，文明腐蚀了国人的灵魂，国人的悲哀是文明的失败，也是文明的悲哀，众人皆睡我独醒，我愈发对我们历史的所谓悠久与伟大更加蔑视、更加排斥。

　　女人深切地了解男人的本色，男人深切地了解女人本真;女人深刻地理解男人的需要，男人深刻地理解女人的需要。没有妻子，没有丈夫的时代就是最自由最幸福最完美的世界。天下男人都是自由的情人;天下女人都是自由的情人，爱情无所谓专一，无所谓忠贞不渝;男人和男人没有嫉妒和争斗;男人和女人没有仇恨;女人和女人没有嫉妒和争斗;女人和男人没有仇恨;男人和女人的 世界便是人间天堂，这便是我痛定思痛之后的省悟和理想。

　　我老早起床望见黄灿灿的太阳站在灰蓝色天庭，笑容可掬地鸟瞰大地。我便有了好心情。我吃过早餐，习惯性地捏起杯子喝水，

　　啪地一声玻璃杯子掉地上碎了。陆婧闻声从厨房出来，骂我，说我总是毛手毛脚。我莫名火起，恶声恶气地反骂陆婧，陆婧被骂哭了,夺门而出。我顾自去厂里，在办公室一个上午,我心神不宁,中午回去家里,却不见陆婧。陆婧会不会去了四川娘家?不会,我否定了,我这次骂她骂的有些过火了,她会不会自杀?这个很难说,女人是头发长见识短,一想不开就会去自杀,晓纯不就是自杀了么?

　　想到这里，我背膛立时发寒，全身哆嗦了一下。我眼前闪现一个恐怖的画面，一个女人站在江畔，神态凝重，这是一种绝望的凝重。女人凭吊江天，手中的纸一页一页蝴蝶一样飞舞盘旋，然后，缓缓地飘落滔滔江水之中，随波逐流。女人放飞最后一张白纸，肃穆苍白的面孔凄凉地一笑，审视最后一眼素白衣衫的自己，纵身一跃飞向茫茫大江。

　　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陆婧。

　　陆婧，你要给我一个机会，你要让我看你最后一眼!我沿着龙水河畔一路寻找。我焦急地叫司机把出租车开到飞快。

　　就在最后一个水码头边，我跳到游船上，一艘游船接着一艘游船仔细地寻找。跨到最后一艘游船时， 就在我快要被绝望打倒的一刹那间，我眼睛一亮，终于望见陆婧正凭船窗枯坐，脸向江水，神态平静而冷酷，仿佛岩菩萨一般。

　　“你为什么要找我?”陆婧冷冰冰地自言自语似地说。

　　我没有回答。我紧紧地依靠她并肩而坐。

　　“我只想一个人搭船出去走走。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坐过船。”陆婧平静地说。她面对滔滔江水目光呆滞。

　　“你想去什么地方?”我试探地问她。

　　“船去哪儿，我就去那儿。”她脸无表情，语气冷漠。

　　我已经和她坐在了一起，只要自己高度警惕，她就不会有危险。

　　美丽的冬日阳光香在人身上，我忽然感觉十分写意，十分美妙。

　　待续2015-7-21